校园的喧嚣逐渐沉入梦中,大多数寝室已闭了灯,丁林拿着一枝花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叫着丁香的名字,呼声跌宕,越过他面前的高楼攀上了云层。丁香戴着耳机自顾自地练着英语口语,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罗阳趴在露台瞅着各个紧闭的窗口次第开敞的声音以及那些突然摇曳在灯下的影子,她又瞟了一眼站在路灯下的人,轻寒没有挡住他脸上的溢彩,仿佛从远古踏月而来的王子正深情款款地立在料峭中守望着那个爱而不得的情人。她忍不住披上外套匆匆下了楼:“你怎么又来了?”
“我,我真的喜欢她。”
“可她不喜欢你。若你再一意孤行,我就支持丁香去校领导那里投诉你。”
丁林瞧了瞧罗阳的面色,好似一桶冰水将他淋了一个全身透,彻底灭了他心底最后那一丝热望与侥幸。他呆立在原地,眼前似一片漆黑的偌大的虚空朝他席卷而来,直到那一排排窗户里的影子入了梦乡,他才扛着一肩寒霜疲惫地往宿舍走,他特意在系主任办公室楼下转了一圈,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那黑乎乎的窗户,一阵风来,他打了一个冷噤,双手攥在兜里裹紧外套,心里顿时涌上一计来,低落的情绪犹如花坛里的那株萎靡的菊花得了雨露的滋润又还了魂,变得生机勃发起来。
晨光微澜,鸟儿们扑腾着翅膀在窗户底愉快欢唱。罗阳推开窗,咦!昨晚还是嫩寒料峭,这一眨眼,那灿烂的红娇艳的白都挂满了枝头,整个园子涂满了春的热望,想必洛安县的春天也来了吧。
一双温暖有力的双臂紧紧围住了罗阳的细腰:“礼拜天,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够了,你想点吃什么?”
“只要是你做的,随便什么都好。”
袁杰伸了伸懒腰望着罗阳系着白色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样子,他再一次真实的体味着家的味道,心情似窗外的花开那般美妙绝伦。他将窗户全部推开,探头望了望外面,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他闭上眼睛佯装着贪婪的样子猛吸了几口清新空气,打算一会儿去西郊生态公园赏春去。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打破了他的思绪,他抓起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师大校长办公室的电话。
“秦校长,您好。”
“你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呢。”
“师恩,毕生不忘。”
“哈哈,好一句毕生不忘!不愧是省城第一大记者,我们学校都跟着沾了不少光呢。”
“您打电话来不会只是为了夸我吧?”
“呵呵,向你求证一件事……”
“具体情况不了解,他出什么事了?”
“近两年总有人打着你家亲戚朋友的旗号……”
“学校不是有我档案吗?”
“可秘书长那边……”
“莫说没有,即便有,您照您的原则办。不能降低我们师大的教师队伍水平呀。”
“阿杰,开饭了。”
袁杰听见罗阳的叫声,即刻从里屋出来:“亲爱的,丁香和那个谁在交往吗?”
“没有。”
“刚才秦校长说丁林……”
“唉,突然觉得一些人的脸皮有城墙那么厚。”
“不说这些了。我们去杏花林、桃花坞,你肯定喜欢。”
罗阳紧拽着袁杰的胳膊迈进公园大门,果然有一树树鹅黄引路,处处繁花织锦,花香袭人。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嬉闹声、廊桥下的流水声都在耳畔飘荡。罗阳兴奋拉着袁杰的手忽儿漫步忽儿奔跑,瞬间时光留停,所有的红尘俗事在这一刻全被鸟儿们驮去了远方。
丁香在电话里听着罗阳兴奋的声音,不由得被她的情绪感染,她合上书趴在窗台看了看外面的槐树,枝上真的冒出一簇簇新芽,呵呵,丁家镇的庄稼地、山坡上的野花、百灵鸟也苏醒了吧。她想起通往乒乓球场的那条路,两边有几树绛桃、紫叶碧桃,突然很想看看它们盛开的样子,她连忙换上鞋子夹着一本书匆匆下了楼。那花果然开了些,虽然没有完全盛放,但那娇羞的模样,丁香看着也是满心欢喜的。她凑近了花朵闻了又闻,突然瞥见两个人有说有笑的从侧旁穿过来,那不是丁林和那个拉拉队的叶子么?丁香扭过头去,心里没有泛起一丝一毫的酸涩感,本来就没有爱过何来酸涩?她自嘲地笑了笑,花枝随风摇了摇,她凝眸仔细的端详着面前的那朵重瓣花,人是不是也该象你这样,只管尽情绽放,不管风雨来时的具象?
花朵无声,脚步有痕。一只鸟儿的翅膀已横向辽阔的蓝天。丁香抬头瞩目许久,两个酒窝都盛着花香。她快步走到对面假山上,找了一个僻静处坐下来,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她连忙站起身,摘掉围巾,让冷风肆意灌进脖子、脊背,思绪渐渐多了几分清明。她发现人都是贱皮子,越在安逸的环境里越惰性尽显,以至于到最后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吞噬了所有的意志和思考力。她不由得打了两个冷噤,将围巾缠在胳膊上迅速离开了假山,一幕幕往事却紧追着她的步伐飙飞,影像里有父亲、丁家镇、罗校长、李老师……
李老师正在罗校长办公室里议事听说班里又有人上课捣乱气走了数学老师,他不敢怠慢撑着伞急急忙忙往教室赶。
罗校长有些放心不下紧跟了出去,毕竟那个班是出了名的顽劣,交给快要退休的老李,这担子是不是太重了呢?他一边走一边思虑着。
李老师自从去年底接任高二(3)班的班主任以来,整个身形焕发着溢彩,好像英雄又有了用武之地。他觉得这高二(3)班学生底子还是不错的,只是缺乏正确引导,他有信心把这个班带好。
此刻,一个瘦个子男同学正站在讲台上,但见他神情严肃地瞟了同学们一眼:“安静!大家要团结一致,否则损失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待会儿李老师来,别被他三言两语一训,都跟缩头乌龟似的一个屁都不敢放。”
楼道口顿时响起了专属李老师踢踏的脚步声,瘦个子男同学朝门口瞟了一眼连忙回到自己的座位。
高二(3)班教室内顿时静了下来,五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教室门口。
李老师甩了甩伞上的雨珠没有即刻进教室,他转过头:“校长,你怎么来了?”
“我来和你一起看看这些娃娃到底想要干什么。”
两人一起上了讲台,李老师看了一眼:“干得真漂亮!这回是什么理由?”
罗校长听见扑哧的笑声,也跟着笑了笑:“你们,今天带头的是谁呀?”
“怎么有胆子抗议就没有胆子认?我看分明就是怂包一个嘛。”
瘦个子男生即刻站起来:“校长、李老师,那数学老师分明就是一个水货,他不配给我们上课。”
罗校长扫了两眼,这娃娃虽然看着文弱但是其目光如此坚毅如炬,小小年纪就有看穿那山顶上的浮云之势,不得了,将来非池中之物。他来回在讲台走了两步:“说说看,他怎么水货?”
“我已经忍了他两周,明明我答得对,他却给我画叉;他每次都是照着课本抄写几个公式在黑板上念一遍就完事,这中间的源头逻辑从来不讲。这,照着抄公式,幼儿园小孩都会!难道他不是水货么?”
“我作业本上的情况和学习委员的一样。”
“我的也是。”
“我的也是。”
李老师望着这突然起立的不下二十来个男女同学,他着实被惊呆了。这数学老师不是堂堂研究生毕业么?他抖动着双手扶了扶滑到鼻尖上的镜框又瞟了一眼黑着脸的罗校长,望着哄堂大笑的同学们大声道:“大家安静!安静!”
“你们,谁来演示一遍?”
同学们纷纷举起了手,李老师迅速瞟了一眼,指着中间座位上的瘦个子男同学:“齐帆同学来吧,现在把你们的作业本都传上来。”
罗校长随便抽出一个作业本翻了个大概,怪不得学生闹呀。他铁青着脸紧握着拳头将讲桌砸得咚咚响,吓得大家都憋着气息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其实他是生自己的气,以为副县长推荐的人……这,这,简直是误人子弟呀。作为校长,他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摸了摸自己宽阔的额头:“从明天起你们的数学课由我来上,等你们有满意的老师为止。大家说好不好?”
罗校长望着同学们个个欢呼激动的样子,心里越发觉得自己大意、马虎,太不应该了!他叹了一口气,快步回到办公室将那几十个作业本摆放在办公台中间,伸手压了压又敲了敲,随意抽了一本打开看了看,啪的一声,他扬手将其扔进了垃圾桶。他双手捧着头思绪放空似的闷坐了一会儿又权衡利弊了一番便开始打电话,几个电话过后,他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立在窗前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憋了十几秒后才将口腔内的雾气慢慢吐向半空,看雨水把那些眼圈儿冲散,看倦了就抬头望着大雾笼罩的山头,想着自己曾经的人生信条就不由得泛起无奈的笑意。虽然有人常说他恃才傲物,但是在洛安县的教学圈子里至今还没有遇见一个比他更为全面的人才。无论是数理化还是音体美,特别是在如今行业开始细分的年代,在年轻的人群里基本找不出来一个象他这样的人了。这是他最为自信也从不为自己申辩的底气。再说真有过硬的专业水平在如今这个年代,年轻人谁愿意到这种小地方来?除非是象小袁那样、除非出身在最底层又人情薄弱、除非有勇气创业等等。当然他本人从没有与别人比较的意思,在他所在的学校范围内一旦有什么嘉奖提拔之类他总是先让给别人,哪怕有些人是不配那些嘉奖,他都让,有时候他也恨他自己过分得没有原则。他时常想自己这个性子与小时候成长经历关系颇大,改不了,他也不想改。
不过很多时候正是因为他教学知识比较全面又知足的本性救了他,不然这颗头颅早就在那“十年浩劫”中见祖宗去了吧。人固有一死,只是被屈辱折磨而死太过扎心而且死相又太难看了。在他很小的时候亲眼见过父亲那血肉横飞的惨死状,他就知道人命只有蜉蝣一般瞬间的光景,人生最大的福气不是锦衣玉食而是能体面的死去。老丁虽然死于一场事故,但是他算死得体面又质朴。
他将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拿着长柄伞下了楼,他要去操场看看他栽的树。他有时候也爱学着艺术家的样子,春天看那些枝桠与绿叶重逢的韵味;秋天看它们依依惜别的凄美。惊叹着自己的惊叹,同情着自己的同情。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自由自在的漫步在那条静谧的快乐泉源中,但见他嘴角噙着笑意大步跨过台阶一路踩着水花加快了步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