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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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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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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归州城连载


 

莫说归州城有一百二十五座门,即或说归州城有五百二十一座门,只要他说有那就是有,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

 

我撒腿就往南门洞跑,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说“跑”可能有点吹脬,实际是跑一截走一段。趸船起坡上公路,鸡肠子一般曲折;上公路就跨过公路,从食品门口右拐上坡。

一上坡我就看见吹吹儿背影。他老先生啷个走到这哈啦?他上穿一件红色背心,背着一个耀眼的“9”,黄油漆印上去的“9”,这是物资龙船队的战袍。当年龙船比赛,吹吹儿是主力队员,齐齐发力夺得亚军,距冠军只差一拃远,离饭熟就差一口气。上岸后每人奖励一瓶汽水、两个面包,外加一条白毛巾,虽败犹荣,输而无憾,沾沾自喜。

他非常珍惜这个荣誉,特喜欢穿那件背心,一穿上那背心就开心,浑身格外来劲儿,就好像又在划龙船,膀子甩得风生水起,吹起脬来特别有精神,一进城门洞还吼几声《招魂曲》。

因此,这行头、这架势,不用猜,肯定是去城门洞里吹脬。

我只顾盯着吹吹儿背影往前蹿,一过屈原故里牌坊和赵胡子撞了个满怀。

哎呦喂,我的赵胡子伯伯,您家磨刀就好生磨刀,不磨刀就坐板凳上数胡子,啷个要站在路中间唦?显摆您家腿脚好吗?您家腿脚不是不好吗?即或好又何必显摆呢?簸箕大一个归州城,谁不晓得您家赵胡子?谁不晓得您家有条腿短?就连我们这些小把戏早就知根知底:您家住在筲箕洼,一个老光棍,一把山羊胡,家徒四壁、处境困惫、孑然一身,进屋一高一矮两道门,出门一长一短两条腿。自打归州城上演《红灯记》,您家就扛条板凳,一高一低下坡来,走到东门洞懒得驻足,走到拐拐头换个肩膀,走到屈原故里牌坊打住,牌坊下好摆摊,横着板凳磨刀,一磨就是大半天,太阳偏西才收摊儿,一点儿不像那地下交通员。地下交通员都是扛着板凳走,穿街过巷地走,一边走一边吆喝“磨剪子戗菜刀”。

您家倒好,整天待在屈原故里牌坊下,板凳一头顶着牌坊柱石,生怕那个柱石倒了,柱石要倒早倒了,未必还等着您家。您家一来,鸟在飞檐上啾啾,虫在墙脚下叽叽,都要给您家搭伴,陪着您家磨刀霍霍,守着您家养神打坐,看着您家一把胡子数不清,几成屈原故里牌坊一景。

是景就有人欣赏,娃娃们一去就乐,吆喝“磨剪子戗菜刀”,又学舌磨刀人的腔调,奶声奶气地说:“铁梅,别难过,把悲痛化为力量,这个仇一定要报!走到您家面前再来一句:“呀,铁梅,密电码哪?”

您家有时心情好,笑嘻嘻地回答道:“喔,密电码我带来了!”伸手做个递交状,那娃娃却不敢伸手接,您家的手像松树皮。碰到哪天心情差,就朝娃娃们大吼一声:“呿,密电码在你妈那哈!”声音大得旧州河都听得见。

城外也有多事的人。“多事”是指做多余的事,或指没必要做的事,换句话说就是管闲事。庄子有曰:“富则多事,寿则多辱。”可是,多事的人好像都不富。

“多事”的人无事干,“多事”的人不嫌事多,他们总是劝您家进城去,好像您家占了他的地盘。屈原故里牌坊是他的地盘吗?屈原故里牌坊按说是屈原的,只要屈原没意见那就是没意见。

多事的人劝说,十字街有好位子磨刀。大圣在那哈保证没小偷,有小偷他也不敢露手。再说肚子瘪了买油饼方便,粮油餐馆天天炸油饼,兴许还会碰到粮管所的人,两句三句好话就认个熟人,再买米可以不搭杂粮。

多事的人建议,城门洞里磨刀也不错。东门洞晒太阳特方便,太阳一露脸就开始晒,晒得您家满脑壳流油;南门洞吹过堂风不要钱,风大可以听鬼呜呜唱歌,抬眼就知道有没有过水船,偷看过路子稀奇也不怕撵,万一开撵可以两头蹿。

多事的人辩称,城里人多菜刀也多,大多是王麻子菜刀,切肉剁骨头不卷口;铁业社的刀火色差,切豆腐都要磨刀石,郭铁匠也就是个水货,王麻子菜刀等着您家去磨哩。

您家呢,脑壳摆得直掉露水,拍着腿说这伙计不想去唦,不是这伙计拖累还不想去?是个热闹去处都想去,我还想上前街哩,我还想去广场哩,我还想下宜昌哩。昨哈听一个过路子说,归州城要在北京办屈原大学,我也想去北京上屈原大学哩!

您家还想上屈原大学?过路子一听哈哈大笑,是想去北京看天安门吧?北京有个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您家一把胡子好长哒?再说,屈原大学有“磨刀”专业吗?有“磨刀”专业屈原大学让您家去吗?

说来也巧,说到这哈,稀饭摇摇摆摆就来了。他一来过路子就驻足,背筐儿一杵打在街头,街边狗儿停止摇尾巴,树上的鸟儿赶紧住嘴,都听他一路高声朗诵:“毛主席说,敌人磨刀我们也要磨刀!”

朗诵引发您家的怒吼:“范曦,你格狗日的,老子是敌人吗?”

范曦一听驻足,扭头大喝一声:“赵胡子!你在骂毛主席吗?”

您家立马噤口……

 

跑到南门洞,果不其然,吹吹儿已经开吹,吹的还真是花样儿。

吹吹儿说:“归州城有一百二十五座门!”

南门洞里顿时哄笑一片:您家这不是骚吹么?有恁么多座门吗?

其实,一转过拐拐头,我就放慢了脚步,踩着吹吹儿脚印走。我不是他的跟屁虫,我们不过同路而已,而且各自目标不同。正如舵把子爷所说,他照例是进城门洞吹脬,我却是登高望远看风景。

看着他晃进南门洞,我就绕上了城门顶。

城门顶上有一大丛月月红,香气缭绕,蜂蝶劲舞。

舵把子爷说过:归州城乃屈原故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养花是牡丹,种草是芷兰。

城门顶上没养牡丹,养着一丛月月红,月月红属于月季,但花丛边种有芷兰,芷兰围着青石墩,青石墩光滑如洗,坐在那里可以眺望东方。

东方有火红的太阳、连绵的山麓、奔腾的大河。

一提大河就唤起我的幻想:大河到底有多长?好多天才能走一趟?在我的想象中,大河就是重庆,大河就是上海,大河就是宜昌。水自重庆滚滚来,浩浩荡荡过宜昌,奔腾不息去上海,水流有好长,大河就有好长。

近看,有错落的楼房、逼仄的街巷、巍峨的牌坊。

牌坊尤其养眼,屈原故里牌坊,归州城的招牌,就像那黄鹤楼,武汉的招牌。

屈原故里牌坊为木结构,四柱三间三楼,庑殿式屋顶,建于清光绪十年,也就是一八八四年,那一年世界上大事很多。譬如:慈禧撤换军机五大臣,美国自由女神像安装竣工,解决“刚果问题”的柏林会议召开……楼匾为“屈原故里”,郭沫若先生题写,写于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五日。此前那楼匾上写的什么呢?我去问舵把子爷算问对了,他说原先的两块楼匾,正面为“急公好义”,反面为“作善降祥”。

还有,牌坊右侧有两块石碑,一为“楚大夫屈原故里”,一为“汉昭君王嫱故里”,上刻“大清光绪十二年正月吉日立”。

石碑上的题写又出自谁手呢?

嗨,一想就想多了,这一切对我而言,无非是过眼云烟。我刻意聚焦拐拐头,那里有个长方形橱窗,橱窗里九妹儿姐姐正忙。

九妹儿姐姐你忙吧,归州城里数你最忙,城门洞里一洞子闲人,闲人最喜欢聚集城门洞。

城门洞是个你来我往的去处,既不论身份也不讲本事,城里城外的人都能进出,进城出城均在此照面。过路子少不得在此驻足,背筐儿总是不约而至,大个个干部也要借过,爱热闹的吹吹儿岂能掉号?掉号了谁听他吹脬?那样的话口舌岂不生锈?因此,吹吹儿差不多每天必到,城门洞就是他的秀场。

吹吹儿就住在谭家巷,说大名少有人知,提外号无人不晓。归州城里吹吹儿不少,什么周吹吹儿、何吹吹儿、向吹吹儿,崔吹吹儿也属此列,都算归州城一方名圣,划龙船过端阳经常当“嘉宾”。莫说归州城有一百二十五座门,即或说归州城有五百二十一座门,只要他说有那就是有,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

吹吹儿和舵把子爷、江叔叔、郭铁匠熟识,彼此之间以“老伙计”相称。不过,舵把子爷当头头时,吹吹儿还是豁子兵,江叔叔也是豁子兵,豁子兵就和豁子兵打裹。他常借口打听江叔叔船讯,跑到我们家来蹭饭,说我妈炒的洋芋丝儿好吃。

我妈炒的洋芋丝儿是好吃,她炒什么菜都好吃。自个儿铺好睡别人家饭好吃,这话是冬瓜二爷爷说的。冬瓜二爷爷喜欢说大实话,动不动拿一句话压我们:晓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

刚开始我并不喜欢吹吹儿,甚至可以说有点讨厌他,妈让我喊崔伯伯偏不喊,他生就一张黑包公脸,鼻梁上长有浅浅的麻子,鼻翼左侧那颗痦子太难看,好像一只屎蚊趴在那哈,吃饭时我生怕它掉进碗里。

好在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脑壳就不笨,一眼就看出我的“不喜欢”,马上转入不讨厌的话题,令我尤其我妈简直就是“惊喜”。

他说可以帮我们家跑户口。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户口可以跑。

提及“户口”他就长吁短叹,甚至说有点义愤填膺,那声调和表情博人同情。

他说:“我的格归州城,这叫什子四(事)儿呀?屈原跳汨罗好多年哒?又要人抱块石头投河吗?生,生在归州城;长,长在归州城;住,住在归州城,却没有归州城户口。这四儿找过街道主任吗?这四儿汇报给大圣了吗??这四儿反映给领导了吗???”

他好像在大礼堂作报告,把自己当成作报告的大个个领导。

“……同志们啦,我认为,这四儿呀是个四儿,这四儿应该解决,这四儿必须解决,这四儿一定能够解决!”报告结束,朝天挥舞着拳头,我以为他要呼口号,赶紧张着耳朵听。

他却放下举着的拳头,拿拳头敲击肥硕的肚皮,又当着我们面拍打胸脯,说要去宜昌找齐科长反映,齐科长说话比谁都管用,齐科长一出面这四儿就好说。

“……什么子?齐科长什么人物?你说他是什么人物?宜昌那么大都说得到话,小小归州城算个瓜球!”他有点儿愤然,埋怨我不该多嘴。

我只得赶紧闭嘴,但觉得他说得有点过,什么七科长、八科长,山高皇帝远,庙小和尚大,科长算是哪一级干部?归州城轮得到他管吗?可我妈十分感激,而且感激不尽,满脸堆着笑纹,好像已经转好户口。为了表示感激,一筷子接一筷子给他挑洋芋丝儿,还专门去煎了两个荷包蛋。

后来我才搞清白,说“洋芋丝儿好吃”不过是个幌子,说帮我们家跑户口也只是个说辞,吹吹儿往我们家跑是别有用心,什么用心我想您们猜得到,不过后来出现了一些变化,我就没有理由再讨厌他了。

一来他真的去了一趟宜昌,兑现了蹭饭时的承诺。回来说见到了齐科长,齐科长就住在桃花岭饭店,找他汇报办四儿的人要排队。齐科长表态户口这四儿不算四儿,要解决两母子的四儿一起解决,但要按规定缴纳“城市增容费”,政策规定的四儿不能马虎。

二来太出乎我的意外,我喜欢的九妹儿姐姐居然是他女儿,他的女儿就是我喜欢的九妹儿姐姐。过去我怎么就不知道呢?九妹儿姐姐呀!我的九妹儿姐姐呀!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九妹儿姐姐呀!我为什么特别喜欢你呢?

于是,我的心软和下来,软得像漏气的皮球。

孔子曾有感慨:“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子羽因长相丑陋,孔子心生嫌弃,没让子羽留在身边侍教,从而失去一位好弟子。因此,他自省不能以貌取人,也就是不能根据外貌来判别一个人的品质才能。我想:芊芊世界,芸芸众生,孔子都没做到,我能够做到吗?以貌取人,人皆有之。更何况,归州城的女人天生丽质,美得像是专门给人看的,怎么看就怎么美,怎么看都看不够,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说得好有道理。

九妹儿姐姐就是这种女子,我之所以喜欢九妹儿姐姐,说白了自然也是以貌取人,谁又喜欢一个丑女子?姜疯子为什么没人喜欢?

由此可见,貌美肯定可爱,可爱皆因貌美,这是个哲学问题。

九妹儿姐姐可爱,是因为她长得楚楚动人,拥有三峡美女的全部元素:白皙细嫩的皮肤、玲珑剔透的五官、凸凹有致的身材。“新滩的姐儿、洩滩的妹儿”说的就是她;归州城的男人找对象,都会拿她当比子(标准);动辄去拐拐头小卖部的男人,大多掩饰着不可告人的心思,“买盒火柴”或“买盒烟”就是不错的借口。正应了孟子那句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你我?

稀饭说九妹儿长得有点儿像刘晓庆。六指大声反驳他:“稀饭你啥子眼色,天生的鸡视眼啊?什么、什么叫‘有点儿’?她绝对比刘晓庆漂亮,不信你喊刘晓庆来比!”稀饭一听不做声了,他二姐听了也翻白眼,手指当梳子梳“妹妹头”,嘴撇得像天上的弯月。稀饭没有去喊刘晓庆,即或去喊不见得喊得来,她住在伟大的北京城里,整天忙着给我们拍电影,不拍电影她也不会来。

赵胡子说九妹儿比王昭君还美。这话儿说得我打心底喜欢,可是不是有点儿过?您家见过王昭君本人吗?很明显她俩没有可比性,王昭君待在呼氏皇宫里,九妹儿却屈居在小卖部,何况也不是一个时代。

赵胡子并不管这些,自顾自愤然不平,说:“怪就怪那些迷糊子干部,为啥不给九妹儿安个好去处?而好去处尽安排些丑婆娘,一看见她们我就作恶心,有损于我的归州城形象!”

说罢朝地上吐口水,好像丑婆娘在他嘴里。

刘晓庆的真人见不着,她好像没来过归州城,她的画像我倒是见过,新华书店门上贴有一张,大礼堂外墙也贴有一张,笑眯眯的一张脸,牙齿和九妹儿姐姐一样白。

王昭君长什么样我不知道,估计赵胡子同样不知道,只知道屈原故里牌坊有她一块碑,拿手一摸手有余香,香溪汩汩流淌的脂粉香,过路子总要去摸一把,然后一边走路一边闻香,回到家后舍不得洗手。

为此我去问六指。六指很得意,像是我老师,晃着大脑壳,一挥手满天是指头。他近视眼一般盯着我,眼角上堆一坨眼屎,像蚂蚁驮运的卵。说:“男猫你站稳哈,小心嚇滚哒哟,你说王昭君美不美?我们中国古代有四大美女: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落雁就是王昭君。话说当年,皇帝没有看上王昭君,是因为她的像画得丑,就把她赐给了匈奴人,后来发现她美若天仙,发现时为时已晚,吃后悔药也不行,想悔棋门儿都没有,皇帝就是个脬皮!”

“嗯?敢说皇帝是个脬皮,六指你不想活了吧?”煌煌天日,汝敢欺君?欺君之罪,午门斩首。出于好心,我提醒他,也是玩笑。

一个过路子也听见了,一对眼珠子砸了过来,随即发出类似“呿”的语音,他肯定认为我俩脑壳发烧,脑壳发烧才会说胡话。

很显然,这句“胡话”也是一句玩笑话,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今哪有皇帝?真有肯定是脬皮。

可六指偏就当真,脸色阴了下来,阴成了马马子天,眼角上那坨眼屎不见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想活就能活吗?”

我立马想起他有病,还是先天性心脏病,就后悔不该说那句话。

可后悔已经来不及,泼出去的水哩。六指就是个病秧子,也难怪被爹妈遗弃,一发病心脏像打鼓,张开嘴无法呼吸,像那沙坝上的一条鱼,那迹象迟早要断气。南无婆无可奈何,一捡来就烫手,烫手还甩不脱,去医院看鲁医生,鲁医生也不多说,多说也不起作用,好歹是条命,吃药先保命吧,勉强捱到了上小学。那时他犯病还不多,也就是隔三差五发一回,有次学雷锋扫巷子,他一头栽进阴沟里,好在医院隔得近,学雷锋的人顺势做了好事。一上初中发病就多了,学校石阶多石坎也多,一发病就会磕磕碰碰,稍有磕碰就会见红,备不住还会跌入坎下,头破血流不是稀奇,每次都把老师嚇个半死,只好劝他休学回家养病,生怕他猝死在校不得脱糊。

不能上学就在家里看书,南无婆不让他乱跑,他也没地方乱跑。顶多城门洞里待一待,或去图书馆里翻翻书,或到广场上看人打球,连电影都不敢去看。我们去大河里整水,去西门口撩黑驴,去筲箕洼摘橘子,去鸭儿潭舀桃花鱼,谁都不敢约他去,单怕他发生不测。就连图书馆的杨馆长都怕,特批他每次借几本书回家读。

他读的书多,知道的事就多,什么四大发明、四大石窟、四大名楼,四大名著、四灵祥瑞等等,反正比我知道的多得多。我可以说四体不勤,不谙四时八节,不懂四书五经,不知四大美女,按南无婆说法,我是四大皆空、六根不净。

我不读书,也不识才,却喜欢“美”。在我的眼中,论“美”有王昭君、刘晓庆,有九妹儿姐姐,还有新滩的姐儿、洩滩的妹儿。提及她们,概括起来一个字:美!不管怎么看她们都美,只要长得不像“将你军”那就是美!

九妹儿姐姐貌美,美得可爱,美到极致,但美到极致也会可怜。

说她可怜,是因为她很小就死了妈,她的妈生她时难产死了,据说流了一桶的血,前街的水沟都染红了。这件事我是后来才听说的。

吹吹儿一直想给九妹儿姐姐找个后妈,实质上是他自己想说个媳妇子,但他眼睛眶子有城门高,又想人儿漂亮又想对方拿工资,也就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恁么撇脱的事?这无疑不是给自己添置障碍。

归州城里拿工资的女子本就不多,即或有早被后街大院的干部唬走,即或唬剩几个没人愿意当后妈,吹吹儿只能米饭里择谷子,或者说矮子里拔将军,结果是高低不就事与愿违,直到后来结识那个年轻的“巴东采购员”。从此的日子,两情依依,爱意浓浓,他很得意,也很满足,拍着胸脯说:“怎样?我崔友谊也有今天!”

“巴东采购员”是她自己说的。我们认同她是“巴东采购员”,是因为她讲一口巴东话。巴东话有个特点,“f、h”发音分不清,唇齿音读成舌根音。譬如:“飞机(fēijī)”读作“灰机(huījī)”,“刮风(guāfēng)”说成“刮哄(guāhōng)”,“吃饭(chīfàn)”说成“吃唤(chīhuàn)”。究竟是不是“巴东采购员”,是百货公司的采购员?是副食公司的采购员?还是什么单位的采购员?“采”什么?“购”什么?好像与我们无关,应该吹吹儿去了解,我们都是以貌取人。说句不怕她见怪的话,她除开年轻和长发飘飘(长发飘飘遮掩住左脸一块胎记),看不出她有多么漂亮,更别说和归州城的女子相比。不过我看在九妹儿姐姐份上,同时顾及一下吹吹儿面子,嘴巴稍微抹一点儿蜜,或者假心假意恭维她一哈,三分姿色加七分打扮,打毛看也说得过去,马虎一点算是楚楚动人。

吹吹儿吹嘘,她的芳名叫做易芬,也许叫做“易分”,或者其他什么“分”。

事有凑巧,黄大仙进城卖草鞋,被我们堵在城门洞里,缠着要他“算一卦”,说要对我的归州城负责。黄大仙缠不过我们,掰着指头,念念有词,算毕说道:“‘易芬’不是好名字,吉尽凶相,穷乏之数,实属不利。

我们赶紧找到吹吹儿,向他传达黄大仙“说道”。吹吹儿正陪易芬啃烧包谷,啃得嘴边黑黢黢的。我们把他喊答应后传达,他一听暴跳如雷,跳起来骂我们滚,要我们滚得远远的,一直滚到吒溪河去。他一激动砸了手里的烧包谷,卷毛捡起来就跑,一边跑一边啃。吹吹儿只顾跳骂,吼叫不信这一套,又骂黄大仙骚脬,还说就喜欢易芬嘴儿甜!

易芬一听耳脸发烫,“嘴儿”也就更甜了,拿筷子戳了烧包谷,往吹吹儿嘴里喂。原来易芬说辞迷魂,卷毛说她是狐狸精。她自述如何求学上进,参加工作后怎样努力,从没考虑过个人之事。又说天下好地方很多,归州城就是个好地方,好地方就有好同志,屈原自是个好同志,崔友谊也是好同志,云云。

好同志也好喝迷魂汤,人一迷魂就会忘乎所以,抱着石头跳大河都敢,甭说干些别的事儿,崔友谊自然也不能例外。他以为福运亨通,大河漂水柴,鱼儿蹦上岸,走路捡了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易芬既拿工资又有貌相,嘴又甜手也巧,就盘算如何成就好事,伺机去民政扯个证,再在谭家巷编织幸福,左算右算最终失算,倒让对方算得人财两空。事实证明,黄大仙掐算得不错,“易芬”就是“容易分手”。

如此一来他只得降低标准,只要有貌相没有工资也行,因此我妈就成了候选人之一。他频频而来明里蹭饭暗中“蹭人”,尽想些天下一应撇脱事。可我妈只让他蹭饭不让他蹭人,婉拒给九妹儿姐姐当后妈,让他知道天下并非都是撇脱事。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我妈喜欢的是江四七,我也喜欢江四七,江四七才是好同志。他生就一副衣裳架子,浓眉大眼国字脸,黑黝黝的头发,不梳头就有型,三十大几了还是单身,是不是专门等着我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不是缘分呢?

“这是佛缘呀!”南无婆说:“江四七这个人啊,宽容待人,慈悲为怀,为人良善,与佛有缘哩,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南无’也是我呀?我妈就这样喊我。”我妈说话夹舌头,南无,南无,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婆就笑了,笑得皱褶满面:“你这是沾佛音哩,佛会保佑你的。”

停了停又说:“佛保佑你有个爹吧,江四七就可以当你爹,佛祖会保佑他,佛祖也会保佑你,佛祖保佑你们一家人,南无阿弥陀佛!

我当然想江四七当我爹,至少“将你军”不再耻笑我了。她有爹有妈还有爷爷,她妈是粮管所开票的,买米的人排着队求她;她爹是税务所收税的,整天提着包包满街转,摊摊上买东西不花钱。我呢?我只有一个南门洞,她就说我是南门洞生的,为什么你不是南门洞生的?“将你军”就是归州城的毒舌,我咒她长大了嫁给郭铁匠。郭铁匠长得五大三粗,脸黑得像打铁的砧子,一声吼旧州河都听得见。

可是,南无婆说话能算数吗?倘若算数我就能心想事成,心一想就圆满实现目标那该是多么美妙啊!

就在那几天夜里,大河里老是起风,一起风我就会做梦,梦见江四七成了我的爹,还给我买了一件的确良上衣,上下各两个兜的军装,那是件解放军干部服,两边兜里装满了连环酥,带着我坐上他的船,呜的一声开到宜昌,江边矗着一座宝塔,宝塔顶上云雾飘渺;又呜的一声开到沙市,白皮子在堤坝上挥手。轮船就近甩头靠岸,江叔叔说吃了中饭再走,玉兰饭店的莲藕汤好喝,一戳跳板就去岸边拴缆绳,我自告奋勇上前帮忙,一脚踩空噗通掉进水里,噗通一响我就惊醒了。

醒来时却不见我妈身影,只听见她在楼下和人说话,一听原来是江叔叔的声音,他俩以为我睡得跟死狗一样哩。

我隐隐约约听到江叔叔说:“你们母子俩太不容易了,南门都恁么大了,你还在当背筐儿,又能挣好多钱呢?像你这样子劳累下去,一有把年纪就会发劳伤哩……唉,三凤,你、你若不嫌弃的话,我们两家合一家吧!”

两家合一家?早该是一家,都是江叔叔的屋,多好的事呀!我静候着下文。

可我妈半天没“下文”,只听见茶壶咕嘟嘟出水声。静谧良久,她叹了口气,总算应了声。说:“南无他江叔叔,我晓得你不是假吧意思,可是我一个女背筐儿,又是个黑户,还拖个尾巴,瓜不兮兮的,归州城里无根无底,房没一间地没一块,不当背筐儿没饭吃,杀回川东也没脸见人,有什么资格带醒你呢?再个说,你又有户口又开船,恁么好的条件,闭着眼睛都好找,你想找谁又有谁不乐意?除非是这个姑娘眼瞎了……”

我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响动,楼下声音就小了,小得我听不清,慢慢我又睡着了。

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壁根子,听见两位亲人谈吐真情,两个有情人诉说衷肠。打那以后,一切又回归平静,再没听说什么,什么也没听说,“两家合一家”黄了。

太阳,照旧天天升起;大河,依然滚滚东流,归州城里一切照旧。

我们家也一切照旧,江叔叔一上岸照旧进门,饭熟了照旧抽筷子吃饭,吹吹儿照旧来我们家蹭饭,白皮子照旧来我们家闲坐,只有九妹儿姐姐没来过我们家。

我真希望九妹儿姐姐来我们家,来了就让我妈炒洋芋丝儿给她吃,来了我把白皮子给的糖果让给她,来了我就去城门顶摘月月红送她,来了我还带她去看南门洞的巴壁虎,它那根断了的尾巴又长出来了。

如果她乐意,我可以陪她去鸭儿潭舀桃花鱼,再去烟袋沟信号台挖韭菜,我郑重建议不走恋爱桥,恋爱桥晃动得像荡秋千,别把九妹儿姐姐晃晕了,我要牵着她趟过吒溪河,让沙粒按摩她的脚掌,让鱼儿亲吻她的脚背……反正,她没有后妈,我没有后爹(也不见前爹),我俩同病相怜,大哥不怪二哥,姐姐不嫌弟弟。

人啦,有时不由自己做主,也就是“口是心非”。我心里明明想得好好的话,一见九妹儿姐姐就变了,说出口就变成了别的话。

街上有人走过,还瞟我好几眼,未必你认得我?管他是谁走过,管他认不认得,我有话对九妹儿姐姐说哩。我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说出口:“人是铁,饭是钢,九妹儿姐姐你啷个不吃饭呢?我妈说过好多次,让你去我们家吃饭,她炒的洋芋丝儿好吃得很!”

九妹儿姐姐就笑,笑出一对酒窝,笑而不答,不置可否。

太阳火辣辣的,石板街都晒烫了,热浪冉冉升腾,像灶头的青烟。这天道,是晒酱的天道,磨椅子的天道,气温高,气压低,燥热、气闷、憋屈,像钻进了泡菜坛子,归州城好些天没下雨了。

街边有棵柚子树,树干弯弯拐拐,叶片密密麻麻,略带有卷状,遮着厉害的天阳,却没遮住柚子们的脸,一张张脸闪现叶间。一只雄蝉爬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热呀——热呀——

让雄蝉这么一叫,天儿就越发热起来。

小卖部是间土墙瓦房,谈不上格局,黑黝黝的楼板,看着格外压抑。本来有门有窗(门是普通的木门,窗是上板的横窗),却共着一面墙,又正对着街面,热浪蒸发开来,伴随白光折射到屋内,屋内就格外的闷热,不知为啥不安一把吊扇。

九妹儿姐姐取把蒲扇在手,走到橱窗边,对着我扇一下风,凉风拂面而来,清香沁人心脾;又朝自己扇一下,额头刘海飘飞,飞出一道妩媚。

“南门,帮我谢谢三凤妈妈哈!”她终于回答我。

她的嗓音甜润婉转,秀美的鼻头沁出点点汗粒,点点汗粒晶莹闪亮。

三凤妈妈?三凤妈妈是哪个?那一时刻,我居然没有悟过来,三凤妈妈是我妈呀,我提拳捶自己脑壳,该打的狗脑壳!

她拿扇子扇我:“嗨,南门你好苕哇!”

“苕”听起来 “sh”“s”不分,吐音又像白皮子,你也是沙市人吗?不过我喜欢这个读音,捶自己脑壳是“苕”,但我希望她说我“苕”,我特愿意当她的“苕”。

“买盒红塔山!”一声吆喝吓我一跳,我赶紧让出橱窗,原来是个过路子。

过路子是个中年男人,生得黄皮子寡瘦,白衬衣掖在裤子里,裤腰搂得齐胸高,腰里扎条塑料裤带,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挤出一张挂着汗粒的脸,一头油亮的长发梳得像孟二少,两根焦黄的指头夹着一张“大团结”(1965年版第三套人民币拾元券,俗称“大团结”,黄指头正好捏着九妹儿姐姐的头像。

黄指头!我差一点喊出声来,心里说:别捏脏了我九妹儿姐姐的脸!

我说的是“大团结”上的九妹儿姐姐,也就是我九妹儿姐姐的头像,这话可是六指说的。六指说是听稀饭说的,稀饭说是听赵胡子说的,赵胡子说是听街道主任说的,街道主任又是听谁说的呢?嗨,管他哪个说的,反正我看过那张钱的头像,第一排是工农兵代表,“农”就是九妹儿姐姐,可惜包着一块头巾,九妹儿姐姐从不包头巾,她也不是高山的姑娘。

“哎呀您儿,只有晓曦塔哩。”九妹儿姐姐笑着说,酒窝儿又显在她脸上,脸蛋儿红里透白,一把能掐出水来,愈发是妩媚好看。王昭君有这么好看吗?刘晓庆有这么好看吗?就算她俩都好看,那她俩有这迷人、讨巧的酒窝儿吗?

黄指头没福气一饱眼福,悻悻然离开,钱掖进口袋,回手抠脸巴,留下指甲印。他穿双胶凉鞋,脚在地上拖,拖得嚓嚓响,好像在扫地。一边扫一边说:“甚嘛子小卖部,红塔山都没得……”

对!没得,甚嘛子都没得,小卖部只卖晓曦塔,因为这是“小卖部”,听起来都是“小”,这有甚嘛子奇怪?我在心里打抱不平。

再说,红塔山、晓曦塔,不就是一个塔吗?哪来这么多讲究?你是吸塔里面的烟呢?还是舔烟盒外面的塔?我差点说出声来。

如果你非要讲究的话,那我就给你“讲究”一哈:红塔山的塔只有七级,晓曦塔的塔可有八层。没错,的确,绝对,我和六指仔细数过,掐着烟盒数了三遍,而且得到稀饭认可,稀饭是杆老烟枪。我们数“塔”的时候,六指还说有句成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说浮屠就是佛塔,七级浮屠就是七层佛塔,七层佛塔是最高等级的佛塔。因此,红塔山卖价就比晓曦塔贵,因为它是七层佛塔,晓曦塔白建了第八层。我一连寻思了好多说辞。

不过话说回来,第八层也没白建,多一层总有用处,站得高看得远嘛。站在晓曦塔的顶层能望见红塔山么?

可惜的是,我们不曾去过那里,红塔山是座什么山?还是一座什么塔?山在哪里塔在何处?晓曦塔是指清晨的阳光,还是阳光沐浴下的宝塔?我们都没有搞清楚。

毛爷爷早就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们没有去调查,说话就没有发言权,说的话也就是废话。这毕竟只是一个烟标,或者说一盒烟上的图案,贵贱好歹就是一盒烟,又不是人人必备,也不是老少咸宜,更不是生存所需。

既然晓曦塔沾了“晓”(音同小),小卖部就拣“小”的卖,难道这也有错吗?还有,油盐糖醋、针头线脑、生活点滴、日常所需,都是“小”东西,但凡你需要的都卖,你不需要的也卖,拐拐头人离不开这哈。不然你四下访一访,城门洞的人,拐拐头的主,南来北往的过路子,东游西荡的背筐儿,还有城关小学的娃娃。

那些天性好吃的娃娃,在走进学校栅子门前,或是走出学校栅子门后,少不得要在小卖部逗留,甜甜地喊一声九妹儿姐姐,毫不犹豫掏出一点儿钱,踮着脚递给九妹儿姐姐,然后轻声细语地说:“我能买颗糖果儿吗?”那柔和的声线调门,充盈着幸福和甜蜜。

倘若谈论买糖、吃糖历史,蹲在城门洞里可以说三天,兴许还要留个尾巴,说明拐拐头这个小卖部颇有些年头。有什么年头呢?你问问当年买糖的娃娃,他们或她们有的已经为人父母,再来小卖部总要旧事重提,没话找话问主任她呢?九妹儿姐姐就答主任她有事哩,原来他们或她们是主任她看着长大的,或者说吃着主任她卖的糖果长大的。

他们或她们踮着脚买糖时,小卖部还是街道主任兼职售货,少不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横窗上的木板卸下又装,装上又卸,一天到黑忙个不停,但凡买东西先要派孩子去打探消息,看一看小卖部的横窗是否打开,免得来来回回走些空路,街道主任是人不是神,是人总得回家吃口热饭。

后来九妹儿姐姐就来了,“来”也不是那么撇脱。别看是个街道小卖部,在归州城里毫不起眼,吹吹儿说淘了一肚子力。九妹儿姐姐一来就好了,街道主任可以回家吃上热饭,还可以腾出手来做其他事。街道主任公家事情多,私人屋头事情也不少,无暇顾及这个小卖部。这样一来,九妹儿姐姐经常一个人上班,早八点开门晚八点关门,一上班就是一整天,一上班她的爸爸就没饭吃。他的爸爸面条都煮不来,即或煮也是面条多了加水,水多了又加面条,反反复复不知所措,舀起来不是面糊糊就是热干面,聪明才智全用在吹脬上。

没饭吃就到我们家蹭饭,好像我们家是单位食堂,蹭完饭还给他女儿带一碗,当然这也是我妈的意思。这个意思让我有些纳闷:难道吹吹儿没有妈弄饭吗?那时候我还小也不懂,为此追着去问我妈,我妈眯眯笑着一言不发。

我妈就是个“好好先生”,待谁都想一碗水端平。她说:“归州城里特别好客,来我们家不就是客吗?是客就要服侍好,又不是接他上馆子,喝茶也就多倒一杯,吃饭无非多抽双筷子,也没见谁待客待穷了的。”

客一走她就教育我:“做人啊要小意,我们是‘外码子’,也就是个‘讨口子’(叫花子)触起天你妈算个‘背筐儿’,还是个‘女背筐儿’,又是非城非农的黑户,对城里人总要搁到些,搁人就是嘴巴放甜点,嘴是两张皮,说话不费力,喊他一声伯伯你掉肉吗?”

唉,喊就喊呗,也不掉肉,又不费力,我就喊崔伯伯,他答应哎哎的,夸我嘴儿甜,说我有出息,又说我膀子粗,不如去学个铁匠。反正书是读不进去,初中都没读又能干啥?日后只能去卖劳力,无非是背筐打杵不离身,学个艺总比当背筐儿松和,想学艺他就去找铁业社,郭铁匠是他的耿兄弟。

膀子粗就学铁匠么?我觉得这是侮辱,脑壳发胀,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当即反驳道:“我才不学铁匠哩,整天画眉画眼像个鬼,我要跟江叔叔学开船!”

他听罢嘿嘿直笑,笑得弯下腰,活像个虾米:“开船就不像个鬼吗?江四七没和你说过?那我告诉你苕棒头,世上有两个地方少挨它,一个是船上一个在煤矿,船上的人是死了没埋的,死鬼;煤矿的人是埋了没死的,活鬼!”

真是活见鬼,死活都是鬼,有恁样说法吗?您又在吹脬吧?难怪都喊您“吹吹儿”哩。我缓了口气,看着他直腰、撑腰、捶腰,虾米消失。我狠狠地说:“吹、吹,您就是一个‘吹伯伯’!”从此我一见他就喊“吹伯伯”,吹伯伯听见了也不反感,倒是九妹儿姐姐听见了捂着嘴笑。

九妹儿姐姐你就笑一饱顿吧,我可是要回到南门洞里去。

 

南门洞里闹得正欢。听吹吹儿这么一吹,众背筐儿惊叹不已:啊?一百二十五座门?这还是归州城么?皇城也不过九门!

惊叹之余,面面相觑,眼眼互望,唯有洞口边那个年轻背筐儿还在笑,笑出声来嘎嘎的,像卷毛家鸭子叫,卷毛你撵鸭子吗?

我听出来了,鸭子是沙坡子的那个背筐儿,外号叫做“四百五”,说起外号还有段故事。我的归州城里,但凡有外号必定有故事。

沙坡子农机厂买了台柴油发电机,卸去轮盘还有四百五,江叔叔的船运到城沱,搬运的拖拉机拉到筲箕洼,四个人吆吆喝喝抬到风吹垭,剩下一截岩石路过不去,坡陡路窄仅容一人通过,无奈之下就去找背筐儿。重赏之下来了三员大将,到场一看个个傻眼,张丞相望着李丞相。一个借口屙泡尿溜了,一个说忘了带打杵,一个上肩没挪开步子。四百五正好路过,二话不说钻进背筐,居然一肩背了过去,那一年他刚满十八岁。

十八岁,已是“成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人体机能走向成熟,身体发达血气方刚,正处在“举头望明月”旺季,往往能够创造一些“奇迹”。创造奇迹的人理应有“封号”,“四百五”就是他的封号。

“四百五”对于一个背筐儿而言,无疑不是无形的宣传,无形的宣传使他渐有名气。他的名气加上心直口快,喊背筐儿干活儿大多喊他,还有人偶尔请他出面助阵,他那壮硕的身胚和无形的名声,加上多檣的背筐和带钉的打杵,足以让惹是生非者退避三舍。即或城里的厉害角色,比如前街的混混儿卷毛,水井沟混世魔王稀饭,还有城沱小霸王孟二少都惧他三分。这些看起来不打眼的经历,使他干什么都有足够的信心,说话做事总是敢说敢当,且爱管闲事打抱不平,替人干活儿舍得下力气,情绪一来力气大得惊人,若有需要他可以背走归州城。因此他第一个站起来,南门洞里顿时竖起一座铁塔。

四百五啧着嘴说:“克嚓,莫听吹吹儿在这哈骚吹!有恁么多门洞眼吗?那归州城不成筛子啦?那归州城不成葫芦包(胡蜂的巢穴,酷似葫芦状)啦?”

吹吹儿一听火直呿(冒),“骚吹”只能自个儿说自个儿,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当即就骂四百五不是好东西:“什么狗××四百五,我看你应该叫二百五,一张奸臣才有的尖尖子脸,配一副五大三粗的身胚,这叫什么?这叫‘几不像’!”

一骂就骂顺了口,桡片子一横扫倒一船人:“你们这些文盲、苕货、农哥子、乡巴佬,懂不懂说故事?还筛子簸箕、葫芦包葫芦瓢,不是我骚吹,你竖起兔耳朵听,让你长长见识,见识、见识我的归州城!归州城是什么地方?归州城是‘州’,归州城是‘城’,是‘州’是‘城’就有故事。第一,城里有个‘北贯门’(归州城方言,“北”“百”同音),是不是‘一百’?第二,洩滩有个‘上石门’(石”与“十”谐音),屈原沱有个‘下石门’,合共一百二十门,再加上东门、西门、南门、北门、鼎心门,正好一百二十五座门,懂不懂啊你?”

背筐儿们一听哈哈大笑,朝着吹吹儿直起哄:“懂,懂,懂,董家湾住着‘懂天神’,董老头儿抱着董婆婆儿,‘董’到一堆哒!”接着又是一片哄笑声,笑声饱含着讥讽戏谑。这一切,我在城门顶上听得清清白白,我当然也觉得好笑,同时又不得不佩服吹吹儿,难怪他腆着个肚子哩,原来是肚子里有货。

肚子里有货看不见摸不着,只能“竖起耳朵听”。我决定下去“竖起耳朵听”,权当长长自个儿见识,见识、见识“我的归州城”。归州城有一百二十五座门,那哪座门为我而开呢?我希望是这座“南门”。

溜下城门顶一看,南门洞里满满当当,背筐儿、过路子摩肩接踵,个个伸长脖子看着吹吹儿,鸡颈项都望成了鸭颈项。

我选择洞口外的石阶坐下,也把脖子拔出来观战。

四百五一扭头看见我,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噘起嘴朝吹吹儿示意,意思是要我听吹吹儿吹脬,听他吹“我的归州城”。

这还用说吗?下来就是听他吹脬的,我也喜欢听吹吹儿吹脬,我更喜欢他吹脬时那个劲儿,时而风轻云淡,时而云天雾罩,倘若没有那颗痦子,倘若口水沫子不乱飞……

四百五放完炮就无言无嘴,那张尖尖子脸明显泛红,人一激动就会血脉奔涌,奸臣的脸就是这样吗?“奸臣”索性往后一靠,叉开两腿躺倒背筐上。他裤腿上挂破个洞,洞里面的肉雪白;脚上解放鞋好脏,一只鞋跟靸着,一只没系鞋带。

不过他非常年轻,年轻即是革命本钱,年轻足以掩饰窘态,有如“一白遮三丑”。就在这时,大河里传来一声“位子”,船过雷鸣洞总要拉“位子”,似乎告诉归州城:我——来——哒!

一束阳光射在四百五脸上,立马涂上一抹金色。看脸相他的确年轻,也还有些特色,头发乱蓬蓬的,胡须刚刚出土,毛茸茸的一层,鼻子肥大圆润,与“尖尖子脸”略有失调。他属于远看好于近看的貌相,远看近看他肯定都没看过。

四百五瞟一眼太阳,拿手遮了太阳。又瞟我一眼,手在脸上摸索,做个捋胡须的动作,你那胡须捋得上手吗?又换食指头去挖鼻孔,硬生生地塞了进去,肥硕的鼻孔更加肥硕,眼睛倒是炯炯有神,直勾勾地盯着古老的城墙。

城墙受看么?青石镶嵌,阡陌纵横,错落有致,古朴沧桑。

城门经看吧?城门洞开,紫气东来,一条五爪藤垂下来,裹挟着一支月月红,挂在城门洞口。阵风拂来,叶片翻动,翻出一只巴壁虎,尾巴断了一截,什么时候又断了?它不屑于回答,嗖的跳入城墙缝,又一跳遁入那个门轴窝儿。

四百五又瞟我一眼,脸色似乎正常了些,拿手碰碰旁边的背筐儿,指一指南门洞问道:“二驼子你说说看,这两扇城门哪去哒?”

二驼子八个不耐烦,喊谁“二驼子”都会不耐烦,扭头朝四百五啐一口:“你爷爷才是二驼子!二驼子也是你喊的?呿!有钱挣你不喊我,无聊时倒来烦我,你说城门哪哈去哒?到它嘎嘎(外祖母)那哈去了唦!要不你回去问你爹,要不你问那门轴窝儿,要不你去问吹吹儿,吹吹儿不在这哈么?你看他那个样份儿,一进南门洞舌头就没歇过闪,挺着他那个屎胯肚,一肚子‘我的归州城’!”

四百五精神复原了,再瞟我一眼,腾地站起来,扭头朝地上吐口痰,拿鞋尖蹭一蹭,仰起那张尖尖子脸说:“哎,吹科长,克嚓,我说啊,吹科长莫生气,吹科长您莫生气唦!有个问题请教您,事先声明一哈,我不怕闪舌头,我说的是人话,城门、城门,有城有门,那才叫城吧?有城没门那是坟,有门没城那是神(意指神龛),归州城啷个没城门呢?还一百二十五座城门,一百二十五个黑洞洞吧?这些黑洞洞原本就没门吗?如果有的话那哪哈去了呢?克嚓,未必都让龟儿子卸走了?或是城里人生羋(藏)了?克嚓,难怪城沱郭二子说,城里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他妈的龟儿子!”

“龟儿子”是句脏话,吹吹儿当然知道,因为连我都知道,六指给我讲过哩。他说《说文解字》记载,龟蛇配种生下“龟儿子”,简单说就是越种乱伦。由此可见,“龟儿子”是句骂人的话,倘若当真少不了愤怒。

吹吹儿果然愤怒,提脚一跺,尘土飞扬。他本来靠城墙站着,一只脚脚尖触地,脚上穿的皮鞋,鞋底钉有铁掌,一走路喀嚓作响,一跺脚城门震荡,气势不弱喝断当阳桥的张翼德。

我是第一次见他发怒,他一发怒满面红光,痦子都差点儿飞走。他您这是怎么啦?大人大事就没点修养?我听江叔叔说过,吹吹儿颇有修养呀?还说修养与他当采购员有关,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落脚点就是“巴结”,不是他巴结别人,就是别人巴结他。时日反复,淬炼一张铁嘴,铸就一副笑脸,没有修养也有修养,凭此还当上了供销科长。结识那位巴东“易芬”后,两人上重庆下上海,同车同座同船同舱,甲板上吹“哄”,馆子里吃“唤”,只差去坐“灰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惜好景不长,花心湮灭了戒心,自打货款交由易芬经管,以至有一日突然风卷残云,那易芬连同两万元货款一下子分手,他只落得个人财两空。回到归州城无法交代,电话一查才知道是个假名。有人提醒报案他就去找大圣,大圣说你先回去交代自个问题吧,他只好磨蹭着回到单位,回到单位领导就让他交代了科长,名下还挂着一笔悬账,石板街歇凉时多一笑柄。

虽说,过往历史不很光彩,但他毕竟有过荣耀,还有那些你懂的韵事,每每回味他就特来劲儿。尤其听见四百五喊“科长”,吹吹儿顿时满血复活。他喜欢别人喊他“科长”,这也是多数人的通病。“科长”毕竟比“老崔”顺耳。除了“科”还有“局”“处”等等,即或这个职务是“原”“老”“曾”“副”,没有多大关系,照样依依不舍,依然沉醉旧梦,就像半老男人春心荡漾,看见美女就心潮起伏,恨不得融为一体,认真起来却又“低头思故乡”。

他的确很少听人喊“科长”了,他这个“科长”在归州城已经臭了,或者说大河里吹来一阵风刮走了,哪个还有耐心喊他科长?他崔友谊大名都没人去喊,除了我偶尔喊一声“吹伯伯”,“吹吹儿”已经成为他的代名词。突兀之间冒出一句“科长”,悦耳动听,血脉偾张,弥足珍贵,一瞬之间他竟变了腔调,“修养”也变得无影无踪。

“科长”板起面孔:“什么城门羋了、藏了,还一个黑洞洞,城里人就是龟儿子?不是我骚吹,就算是龟儿子,他也住在城墙内,正大名分的归州城居民,总比你们这些背筐儿漂色!”

说到“漂色”二字,右手在空中用力一劈,有点列宁演讲的派头。

他学列宁劈手的时候,一下子看见了我,动作明显停顿片刻,但他情绪依旧,毫不犹豫地说:“你们都不清白我的归州城,归州城为什么有城墙?城墙为什么有城门?晓得嘛你,城墙、城门那就是盖(界),城墙内的那是城里人,城墙外的都是农哥子。你还说城里人是龟儿子,你农哥子又有几个不是龟儿子?你说是城里人偷走了城门,要说偷也是你们偷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的手不短一截么?手不短指头不短么?指头不短不正好顺手牵羊么?所以说,你只顾拿却不肯认账,也就是敢做不敢当。俗话说,人过留名,风过有声,但凡作案总会落下点点儿,至少有个手印脚迹吧?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信你去问哈派出所的大圣,你看他那哈有没有落你的账?再者说,你农哥子几个又不是‘三只手’?种田一双手养得活自己?靠‘三只手’进城捞油水呗。还有,莫看你整天背个破背筐,拖一把咵咵响的打杵,挂一张造孽的苦瓜脸,别以为我们城里人看不懂。说句不怕失格的话,那是你们的掩护,那是革命的外衣,那是奸臣的伪装!对你们农哥子来说,归州城里啥子都是好尝货儿(东西),但凡好尝货儿你们都想哈走,大到城沱货坝的瓦缸,小至日杂仓库的夜壶,即或煤坝磅秤上的秤砣、百货仓库的包皮布、船厂沙窝的几截铁丝,还有那晾衣杆上的衣物、搁在窗台上的球鞋,没有你们不入眼的,一入眼就往背筐里装,打杵一拖拔腿就走。我说得没错吧?喂,四百五你鼓啥克马子(青蛙)眼?眼睛痒我给你挤点酸米子草水!我正儿八经问一哈:你们脑壳清白不清白?我给你们说的都是实话,不是那个人我都不说,说出来就不怕你否认,难道不是吗?你敢拍着心口对着南门洞发誓吗?试不试一哈?”

对着南门洞发誓?普普通通的南门洞,居然变得如此神圣?我突然对南门洞肃然起敬。

上下打量南门洞,也没看出什么特别,既没门神也没菩萨,它就是城墙上一个门洞,门洞里住着一只巴壁虎,墙根坐着一排背筐儿,为啥要对着它发誓呢?

我又盯着四百五看,看他有什么反应没有,按说四百五应该有反应,人家指着鼻子骂哩。可他躺在背筐上一声不吭,两只手反扣着背筐,翘着的二郎腿倒是活泛,簌簌的一个劲儿抖动,抖得那只巴壁虎不敢出来。

四百五,你怎么不反驳呢?你不是心直口快吗?你不是力大无穷吗?你不是胆大包天吗?你不是说话不怕闪舌头吗?你不是说你说的人话吗?说什么有城有门叫城,有城没门是坟,有门没城是神,还说城里没一个好东西,城里人都是龟儿子,对归州城如此不恭,您家胆儿也够肥的。说呀,接着说呀!啷个不做声啦?耳朵在打蚊子吗?

就在我失望之际,没想到二驼子腾身而起,两手左右比划,一脸愤怒表情。

他高声大嗓门,脸红脖子粗,大声吼道:“龟儿子才不敢发誓!”随手拍得胸脯啪啪响。兴许是常年背负的缘故,他的背的确有点驼,踮起脚也矮人一头,本来没肚子还窝着肚子。

二驼子顾不了那多,一张嘴唾沫横飞,这有点像吹吹儿,动作简单容易模仿。他说:“别以为您们归州城的干部才有规矩?说句不怕您多心的话,我们背筐儿也有背筐儿的规矩!孟夫子说,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啥子规矩?身稳、嘴稳、手稳。身稳不犯法,你把我没得法;嘴稳不惹祸,是非找不上我;手稳不带疑,你信我我信你。这就是背筐儿的规矩!再说句不怕您多心的话,犯法的事我们不做,讨嫌的话我们不说,别人的东西我们不动,背筐儿并不比城里人差!您老先生倒好,背筐儿长背筐儿短,背筐儿不是人吗?我要告诉您,进出归州城,背背筐干活,靠力气吃饭,凭良心算账,背筐儿挣的都是血汗钱!莫说对着南门洞发誓,对着天安门我都敢发誓,我们背筐是干净的,打杵是干净的,挣的钱也是干净的,每一块、每一角、每一分都是干净的!”

二驼子一发火,城墙缝直掉灰,吹吹儿就软了,赶忙打圆凿,他是个聪明之人。他拍拍二驼子肩:“哥子、哥子,又不是说你,认啥子红嘛!”

“哥子”火气未消:“不是认红不认红的问题。您没听南无婆说过?饭可多吃一碗,话要少说两句,有些话要想到说不要抢到说。是的,您家住城墙内,自然是城里人,又是科长干部,动不动‘我的归州城’,说话总代表归州城吧?但您不能一桡片子扫倒一船人呀?我们是农哥子不假,但我们不是龟儿子;我们是背筐儿也不假,但绝不是‘三只手’!您家一口一个农哥子,农哥子又不是四类分子,农哥子也不是现行反革命!不然的话,‘严打’还不打干净?还有,您农哥子长农哥子短,城里就离得开农哥子吗?农哥子不种田您们吃啥?啃城墙砖吗?嗦鹅卵石吗?喝西北风吗?再说,簸箕大一个归州城,城墙内也就这多人,往上翻他一辈两辈,又有几个不是农哥子?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我们大家都是农哥子!”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四百五听罢嘎嘎直笑,卷毛又开始撵鸭子,他终于找回了自尊,满脸都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只见他腾地起身,把背筐倒过来坐着,两手握着打杵搓麻花,一双手肥厚肥厚。

我心里想:他是个心里存不住话的人,有话不说心里肯定难受,存在心里头怕是要长毛,就像我妈炒的洋芋丝儿,头天不吃完二天要长毛,存是存不住的。

他果然存不住了,干咳一声,清清嗓子。说:“人啊,有些人啊,克嚓,说直巴一点,就是个狗大爷!昨哈还是个农哥子,送根猪蹄子或羊胯子,找人开后门转了户口,城墙内找个旮旯一歪,指甲壳里黄泥巴还在,就说他是城里人了。一张嘴‘我的归州城’,一车身瞧不起农哥子,克嚓,还有脸和别人骚吹?”

吹吹儿马上接嘴:“你说哪个骚吹?”他已经脸红脖子粗。

“脸红”是年轻人的事,十八九岁谈恋爱,见到对方就脸红。这是舵把子爷的原话。“脖子粗”呢?六指说专指上年纪的人,人只要一上年纪,保守点说一夜间皮松肉赘,夸张点说下巴脖子没区别,脖颈粗得不见“嗉子”。人也有“嗉子”么?六指偏就不做声,其实他懂的,那是男人的喉结。由此可见,“脸红脖子粗”并非什么好事。

四百五并不示弱:“哪个骚吹说哪个!”顿一顿,觉得情势不妙,赶快踩了刹车:“二驼子你来评评理,克嚓,我说我们自个不行吗?我说我们农哥子不行吗?我说我们背筐儿不行吗?哦,你是说对着南门洞发誓吧?克嚓,那我现在就对南门洞发誓,要不要去东门洞发誓呀?要不要去鼎心门发誓呀?那我现在就发誓啦!听到啊,我靠背筐打杵挣钱,背筐打杵是我耿兄弟,不是什么掩护,也不是什么外衣,更不是什么伪装!克嚓,赶明儿我挣了钱也去转个城里户口,而且坚决不送猪蹄子、羊胯子,转了城里户口我算是城里人了吧?但我不会抽××不认人,不会把‘我的归州城’挂嘴上,更不会忘本忘祖宗,我骨髓里还是农哥子,我身份还是背筐儿,就好比那麦蛇蜕皮,蜕了皮还是麦蛇!克嚓!”

四百五越说声音越大,南门洞里回音震荡,巴壁虎吓得从门轴窝儿蹿出来,箭一般射向城门顶,一眨眼躲进了五爪藤,带落了一片枯叶,飘呀飘呀,落在吹吹儿头上。

吹吹儿哈哈一笑,震飞那片枯叶。抬腿踢一脚城墙,尘土纷纷扬扬。城墙虽不言语但能感受痛楚,纷扬的尘土即是伤感的泪珠。

吹吹儿说:“还麦蛇蜕皮哩,你这是洞里拔蛇,拔得出来吗你?你也想转城里户口?你是国家二十几级干部呀?你是华师分来的大学生吗?你是八二洞幺部队转业的兵吗?好,假设、倘若、就算你都是,或者说我俩还沾点拐拐子亲,我帮你去请宜昌的齐科长大驾,让他出面帮你解决农转非问题,就算齐科长体恤民心、大发善心、愿意帮忙,就算大圣他们领导都听齐科长的摆,但你交得起‘城市增容费’吗?喂!四百五你又贼眉贼眼,那双克马子眼好看吗?你给我听着,我说的是钱,钱、银子、钞票、人民币!听清白了没有呀?说句不该说的话,我还真不是骚吹,你一个背筐儿即或累得血捧心,即或压得两头蜷一头,就算你有把苕力气,一年到头又能挣几个钱?你挣的钱能割几斤肉?你挣的钱能打几壶酒?还去转城里户口,我呸!莫说你只是个四百五,你就是九百六也搞不成,你还是坐在城门洞里做梦吧,你天生就是个农哥子苦命!”

“克嚓,苦命我认哒!”四百五恼了,一脚踢开背筐:“我当农哥子怎么啦?克嚓,不偷、不抢、不裹乔子(情人),不贪污公款。不像有些城里人,抽××就不认人,吃木耳忘了树桩,喝水忘了挖井人,一进城就忘了祖宗八代!克嚓!”

“四百五,你是不是皮痒?” 吹吹儿大怒,逼近四百五,狠狠地说:“皮痒我帮你揭一层!你龟儿子少在这指桑骂槐,莫以为自个块头大有把苕力气。不是我骚吹,你不信也得信,老子只用三招,多一招在不着,就让你跪地上求饶!是的,老子香的吃过、辣的喝过、乔子也裹过,还走南闯北游山玩水,但我没有进过‘号子’,有脸在这哈骚脬!”

四百五突然噤声,一屁股坐回背筐上,双手抱住了脑壳。吹吹儿触到了他的痛处。

他的确进过几天“号子”,腿上留有疤痕,心头落下阴影,提起过往心口就疼,既然他心疼就莫往伤口上撒盐。

可吹吹儿火气正旺,偏就往他伤口上撒盐,还专门挖他的老底子。见他不做声,就凑过去说:“不吭声哒?啷个不说哒?那我来帮你说,前年‘严打’,前街、后街、胜利街,水井沟、二碑湾、大慈寺,还有柑子岭、沙坡子、后塘湾,你去问问大圣,一夜抓走好多龟儿子?哎,好像有些人也在里头吧?”

“我那是冤枉!”四百五开口申辩,声调明显低了几拍。

顿了顿,辩解道:“我冤啦,我比那个卖鹅(窦娥)的还冤!真的,克嚓,他们认错了人,把我当成了江河大盗,说我和那个龟儿子一个面相。‘一个面相’就是我作的案吗?又说我偷了物资仓库的货,偷的什么货要我坦白,我没偷拿啥子坦白呀?还说我划豌豆角逃到宜昌,我有豌豆角吗?我会划豌豆角吗?不怕羞先人我还是个旱鸭子,看见大河脑壳就晕。再者,居然说我把赃物藏在宜昌宝塔河一个涵洞里,克嚓,宜昌在哪哈?宝塔河是哪条河?涵洞是个什么洞?我去都没去过宜昌,这不是狗扯羊腿吗?我绝对是冤枉,白挨了一顿打,你看我腿上的疤。二驼子,你瑟着牙巴骨笑啥子笑?赶明儿叫他们抓你,让你也尝尝那滋味。克嚓,那日辰还叫日辰?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白受了那般罪,搞到末尾说搞错了,抓我是因为有人翘嘴。哪个龟儿子翘的嘴?该不是吹科长翘的嘴吧?翘嘴的人嘴烂成豁子!克嚓!”

“翘嘴”就是打小报告,说好听点就是“举报”。是不是吹吹儿翘的嘴呢?我想应该不是。吹吹儿除了吹脬快活嘴,为人还算是心地善良,不是个喜欢翘嘴的相。

可惜我只是个俗人,俗人自不会看相,更不能看穿本质。

江叔叔肯定不是俗人,他一眼就能看穿本质。他说吹吹儿不仅很有些本事,而且还是个有运气的人,运气有时候也会遗传。他父辈原本是后塘湾的农哥子,穿越城门洞也就是一过路子。农闲季节到城沱当背筐儿,从泊岸的木船上背窑货起坡,背着窑货穿过城门洞上街,口渴时找街坊讨水喝,就认识了谭家巷的曹裁缝。

曹裁缝世居归州城,石板街上长大,读过丹阳书院,长大成家立业,子承父业当了裁缝,娶北门外彭家女为妻。妻子原本是他徒弟,生下儿子后不幸病逝,曹裁缝没再续弦,独自把儿子拉扯成人。儿子长大后去西藏当兵,入党、提干当了干部,转业后分在宜昌工作,后来娶了宜昌媳妇子,又后来生了个大胖儿子,曹裁缝不得不去宜昌住,家人团聚尽享天伦嘛。人要走房子没人看管,就便宜盘给了吹吹儿的父亲,吹吹儿顺理成章跻身归州城,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自此,悠哉乐哉过着小日子。好在他读书有出息,从归州城读到宜昌,中专毕业又回到归州城,一晃就完成了一个轮回。

凡人皆有尊严,尊严亦有尺度,四百五如此放肆,点燃了他心头的无明业火。虚舟相触何心在,怒火虽炎一响空。怒火中烧,火起手扬。一扬手,也就是一扬手,也就是平时开玩笑时的一扬手,偏就打了四百五一嘴巴。

啪的一声脆响,脆响也就一瞬间。

一瞬间四百五愣住了,他猛一下捂住了脸。他没料到对方会动手,在场的人包括我都没有料到,除了混混儿争风吃醋,归州城里“动手”的少,伸手动脚是男人的大忌,除非你是个“二百五”。

果不其然,四百五眨眼就蜕变成“二百五”。因为,背筐儿有背筐儿的底线,农哥子有农哥子的血性,男人就有男人的尊严。只见他:腰一挺,手一扬,还上一嘴巴。

年轻人火气大、出手重。火是一座怒气迸发的火山,手是一扇厚实沉重的城门。一嘴巴扇过去,吹吹儿被扇得一个踉跄,踉跄中身体转了个圈儿,噗的一声撞在城墙上,鼻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南门洞里顿时乱套。

吹吹儿破口大骂,鲜血溢到了嘴边,点滴在背心上,染红了胸前的“9”。实话实说,他也没想到对方会还手,而且是加倍“还手”,他只剩下“大骂”这一招,刚才说的“只用三招”呢?而且“多一招在不着”,有招您就使出来呀?这不是“在得着”吗?

四百五表面明显惊恐,贴着城墙根站着,握着打杵准备接招。

二驼子套上背筐走了,看不惯,心里烦,惹不起躲得起。

其他背筐儿纷纷起哄,他们想观摩一场混战。

我知道,假若混战发生,战果不言而喻,我得制止混战,不能让九妹儿姐姐伤心。她没有后妈不要紧,没有了亲爹就要紧。

我正想着主意时,有人朝城门洞走来。

情急之下,急中生智,一边开溜,一边大喊:“派出所大圣来啦!派出所大圣来啦!”我三脚两步就上了城门顶。

没想到我这一喊生了效果,正起哄的背筐儿顿作鸟兽散,四百五一听扯起背筐就跑,连地上的打杵都不要了。这个世界上他最怕大圣,连“大圣”两个字都怕,据说严打时就是大圣抓的他。一声“派出所大圣来啦”,他自是惊恐万状,忽的一下蹿出南门洞,壮硕的身体异常灵活,麦蛇都没有他那样灵活,飞快钻进一条小巷子,一转眼无影无踪。

南无婆走进了南门洞,吹吹儿赶忙捂紧鼻子,他的胸前血红一片。南无婆一见顿时惊慌。连声道:“天啦!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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