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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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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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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归州城》连载

第一十四章 永别啦,我的归州城

轰隆隆一阵巨响,天崩地裂,烟尘腾空,遮天蔽日……

我扭头就走,好多人如此。不忍心看到灰飞烟灭,不忍心看到残砖瓦砾,不忍心看到一片废墟。

我的归州城啊,我心中的归州城啊,永远是美好的画面。

我在心里说:永别啦,我的归州城!

我们“一家”回到了归州城。

城沱已不闻过去的喧嚣,码头也不见过去的纷繁。

淹没线下,正加紧清库,皂角树、榨房沟,还有城墙外、公路下、城沱边那些树木陆续砍去,河街一带的房屋正加紧拆除,到处是砖头瓦砾,满眼即残垣断壁。

有船泊在江边装载,有车在尘烟里穿行,有背筐儿身影晃动,偶见过路子匆忙而去。我的归州城,说它“兵荒马乱”并不为过,它已经和我们渐行渐远。

航标艇在二碑湾临时泊靠,利用江边那条便道,我把江叔叔背上了公路。

一辆麻木开过来揽客,麻木总是跟着人影跑,这是他们的生财之道。

我妈陪着江叔叔坐上麻木,他们先去了陶家坡新居,我则回南门洞落实“两家合一家”的搬家事宜。

我谢绝了麻木师傅邀约,顺着公路一步步走进“老城”。

满目都是曾经的熟悉,满心皆是难忘的记忆。

走至榨房沟桥头,路边有个油布帐篷,门口挂着一块纸板,上写“啤酒方便面”,原来是一处方便过路子的小卖部。

帐篷前后洞穿,“前门”待客,“后门”做饭,一男一女各自忙活着。女人正弯着腰就着凳子切洋芋丝儿,男人则忙碌着整理货物,搬一箱啤酒进去,搬一箱空瓶出来。

走出“前门”时,我一眼认出他来,这不是百货的余师傅吗?

余师傅曾是后街大院的干部,因为下乡实在是太多,既顾不了家又管不了娃,就申请调百货去当营业员,据说还费了老鼻子劲儿。本想为家庭孩子尽一份责任,没想到有朝一日世事变迁,沦落到单位下课、人员下岗,不仅一家人生活没了着落,每月还要自费缴纳养老金。干部出身的余师傅,不懂技术,没有手艺,身无长物,无计可施。年届“知天命”,退休不到龄,就业没人要,喝西北风都没地方,无奈之下就开个路边店,卖些副食、快餐面、饮料、啤酒等,为拆迁人员还有过路子服务,多多少少挣点钱贴补家用。

余师傅并没有认出我来,我是归州城的“小把戏”,但他断定我就是归州城的人。他的理由很简单:不是归州城的人走不稳山路,不是归州城的人不会回老城来。

我恭敬地向他介绍自己,当我自述是何三凤的儿子时,他一拍脑壳恍然大悟:“哎呀呀,你妈是何三凤啊?不认得!”

不认得您还一惊一乍?

他的妻子刀工很好,洋芋丝儿切得咚咚响,一边切一边接嘴说:“何三凤你就不认得?南门外的?女背筐儿?川川儿?个头蛮秀气,数她吃得苦,这么多年了,背筐打杵没离过身。归州城里背筐儿多,可女背筐儿没几个,一般人还真奈不何?”说罢,腾出手来朝我竖起大拇指。

听她这样说我好感动,我妈背背筐居然背出名声,也背出了我今天的生活,我鼻子一酸想哭,硬生生忍住了,噙着泪仰望后面的山坡。

山坡上有人砍树,发出咔咔的声响,砍的是那棵皂角树,砍完最后几刀,大树轰然倒落。

那棵皂角树,只开花不结果,原本是棵雄树,榨房沟的标志,过路子的参照,我们再熟悉不过。一七五淹没线下清库,“清”掉了好多“熟悉”。

余师傅给我泡了一杯茶,又提来一把木椅子,一把油光水滑的木椅子,这是归州城的骄傲。

我先请余师傅坐下,我想和他敞开心扉,说说我们家的事,譬如转了归州城户口,譬如陶家坡有了“窝”等,又怕惹他兀自生气。一个户口值得显摆吗?有个“窝”又有啥好说?余师傅两口子世居归州城,地地道道的归州城居民,正儿八经的三峡移民,拥有归州城的过往,享受国家移民政策,即便没有迁至剪刀峪,陶家坡也有他一个“窝”。况且,他曾是安主任的部下哩,安主任是个南下老干部,在归州城卓有威望。如果余师傅当年不调动,说不定如今他也是大个个干部,至少不会在路边开店谋生活。人啦,人生啦,人生也是三节草,有谁知道哪节好?

临走,我掏出五十块钱,说买快餐面,再买点饼干,还要买几瓶啤酒,装了一大包,说句实在话,我想尽一份心意。

我真心想接济他们,归州城的谁生活出现困窘,归州城的人理应出手相帮,但我有同情之心,却无施舍之力,也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便豁出所有也于事无补。

余师傅一下子猜出我的心思。骤然变脸,勃然大怒,怒不可遏,一把夺回那“一大包”,冲着我大声吼叫:“你少给我搞些子!我不需要别人可怜,归州城的人再穷也有自尊!”

我尊重他的“自尊”,就此别过往前走,心里却怅然若失。

走到城沱岔路口,我一眼就看见了耙子。

耙子弓着腰正在捡砖头,那里曾有一栋吊脚楼,好像是什么仓库,拆得只剩一个框架,貌似吃过后的鱼骨刺。

提及“鱼骨刺”我就想到猫,画家的三色猫呢?迁去了剪刀峪么?画家还在城墙顶唤“猫儿——咪”么?喔,剪刀峪没有城墙。

由城墙又想起了六指,如果六指看到“鱼骨刺”的话,他肯定会说“是男猫吃剩的鱼骨刺唦”。

六指不会看到我了,耙子一眼看见了我。

他一个箭步冲上公路,站在我面前傻笑。

我想和他握个手,他却缩着手不动,原来他手套露着指头,两手尽是污垢,他干的每一宗活儿都是苦活儿、累活儿、脏活儿。

我明知故问:“你在干嘛呢?”

他答非所问:“三峡清库呀!”

说着拣起一块砖,四角棱正一块砖。说:“你看这块砖,下河的红砖,比沙砖还要硬,何况也不只半头砖,多数子都是好砖,不捡水淹了真是可惜!”

他说的是大实话,“可惜”的东西多着哩。

三峡蓄水日渐逼近,库区搬迁“水撵人”。归州城已是一座空城,大部分人迁至剪刀峪,少部分人搬到陶家坡,“老城”拆除如火如荼,城沱一带首当其冲,工程队正筹划连片爆破、分批拆除、全面清库,遗下的砖、废弃的石,还有其他废料,若变卖卖价太低,若运走费用不菲,大多都是那“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况且,时间不等人,蓄水不等人,水说来就来了,水来了就是一片汪洋,面对一片汪洋,“可惜”就变成了叹息。

于是,耙子陪我回到了偏厦屋。

打开屋门,满地落尘,椅子、板凳坐不下人。我想收拾搬家无从下手,只有先从大件家具归拢,我让耙子去找几个背筐儿帮忙。

他一听两眼圆睁:“甚么子呀?我的耿兄弟搬家还喊别人?”

“我有车哩!”他又说:“‘专车!’不日你,搬家再好不过。不过,我想和你打个商量,今天我的专车不空,你不如先去我家玩,不嫌弃在我家歪一夜,明早下来再收拾搬家。”他说得情真意切。

有道是: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何况还是“有车一族”?我欣然同意去他家,我想坐一坐他的专车。

我俩说笑着出门,穿巷子去皂角树,从皂角树下城沱,公路边停着一辆“爬爬儿”(带货箱的手扶拖拉机),装着满满一车砖。

耙子笑着说:“这就是我的专车!”

我也笑了,果然是“专车”,拖砖的“砖车”。

驾驶座位于货箱前,和那车头是两码事。他让我挤坐在旁边,他手持摇把去摇车,“噗噗噗”黑烟一冒,他的“砖车”启动了,一松档车子往前一耸,然后“噗噗噗”开走。看着他开车的模样,我忍不住直笑。

“爬爬儿”开始爬坡,爬上皂角树那架坡,从西门口爬到北门口,然后爬上了后街。

后街直通东门十字路口,十字路口连接筲箕洼新公路。

公路弯道多,回头线也多,每到一个拐弯处,他叮嘱我坐稳,自个儿跳下去,抱着车头边走边开。车拐小弯他拐大弯,“专车”司机原来很辛苦。

开过一段新公路,路边有个岔路口,车头一拐就是耙子家。

祖传的三间土墙瓦房,掩映在一片脐橙园中。

耙子说:“这是我爷爷起的屋,到了我这一辈也要起个屋,我向立发立誓要起一栋小洋楼!”

他指着屋前屋后一堆堆砖说:“这都是我一车一车捡来的砖,专门为起小洋楼备的料。小洋楼还要和你们城里一样,厨房、阳台、厕所,一样都不能少!”

我相信耙子,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底气,“底气”就是成片成林的脐橙树,街道主任说那都是摇钱树。

沙坡子说富不富,说穷不穷,靠山吃山只有坡坡子田,收成要看天老爷脸色;靠水吃水吃的天河水,三天不下雨吃水都作难。沙坡子上的男人,大多在归州城里当背筐儿,当背筐儿挣的油盐钱,油盐钱管不了温饱,沙坡子缺的就是“摇钱树”。

“摇钱树”属于有头脑、能吃苦的人,耙子就是这类人。我预料,耙子很快就会成为勤劳致富的标杆,标杆效应将催生一批“这类人”。

耙子父亲走得早,母亲患有风湿病。他也琢磨过脱贫致富,种田那是望天收,当背筐儿也是“望天收”。因此他学过劁猪、刮光头,还拜师学了一年篾匠,苦于不能远离母亲而放弃,直到交通局测量公路时嗅到商机,且听了刘工程师一句建言,将公路线上的那些沙坡子逐一改成了脐橙园。

他在沙坡子上一个一个挖窝子,一篓一篓把老田的肥土背上去,一趟一趟去城里掏来大粪,一桶一桶按窝子施足底肥,一棵一棵栽培脐橙树苗。刘工程师的点子,章文才的技术,黄农艺师的指导,“卯不脱”的帮助,还有耙子的勤劳,彼此融会贯通,日渐立竿见影。

归州城东迁,城里人移民,耙子的脐橙树,赶在移民搬迁这一历史关口发展起来。他不仅仅是走对了这步棋,而是“先走一步”,走在其他移民前头,成为库区移民第一批受益者。

提到这些往事,耙子喜不自禁。

他说:“真要感谢的话,感谢的人很多。尤其要感谢的,是章文才教授为我们引进了脐橙,是‘卯不脱’帮我介绍了柑子岭种苗,是交通局刘工程师给我出了金点子,是黄农艺师帮我技术指导种脐橙,没有他们指点、帮忙,就没有我的脐橙园。从大的方面说,党好、国家好、移民政策好。从小的方面讲,我向立发能吃苦、运气好。没有这些‘大大小小’,何来的移民路?哪来的‘摇钱树’?”

耙子说得对,他也做得对,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大环境。大环境就是:我们这一辈人有幸赶上了三峡移民这个历史性机遇,机遇对大家而言是公平、均等的,问题在于我们如何抓住和利用。这一点上,耙子是我们的学习榜样,是归州城的学习榜样,也是库区移民的学习榜样。

耙子住房位于淹没线上,没有移民后靠政策扶持,但耙子未雨绸缪,或者说捷足先登,抢抓机遇快人一步。他是先移树后移人,别人还在忙移栽,他的几百棵脐橙树已成气候。老话说:季节不等人,春日胜黄金。我想说:季节也等人,但不等懒惰人,等的是耙子这样的勤快人,等待他或者他等到的就是收获。别人正忙着建房,他却不慌不忙,开着爬爬儿往返归州城,一车车捡回废弃的砖石,还有廉价处理的门窗材料,剩下的事就是精心修建他心目中的“小洋楼”。

我听耙子说话口气,他的“小洋楼”开工在即,现成的屋场已经报批,备下的砖木早已足够,黄农艺师做好事“好事成双”,专门请他设计院的同学帮耙子做了设计,一栋两层半的“小洋楼”,将是蓄水后公路线上第一批库区移民小洋楼,而且会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许许多多类似小洋楼。我的归州城,将会展现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耙子母亲一手好茶饭。现杀了一只下蛋鸡,锅儿煮得咕嘟嘟响,荤菜素菜摆了一圈,有豆豉烩腊肉、油炸洋芋片、肥肠炸广椒、酸菜豌豆米、腌制芋头秆儿,还有一砵懒豆腐、一碗广椒酱、一碟豆腐乳,都是归州城的家常美食。

耙子抱来两瓶“三游春”,问我:“是对半撅还是对瓶吹?”

我说:“客随主便,你说啷个就啷个。”我原本没酒量,自打上船跟师学艺,江叔叔教我开船也教我喝酒,如今喝个半斤八两不在话下。况且,开船的人都不怕喝酒,就着“嗦丢儿”也能喝,何况这满桌子哈酒菜?

我俩就敞开肚子喝,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喝了好多的美酒,说了无数的醉话。

耙子喝红了脸,红着脸说醉话:“南门兄弟,你的‘归州城’不在哒,我这哈就是你的‘归州城’;你想你的‘归州城’了,就开船回这哈看看。南门兄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铺有你睡的就有我睡的,饭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酒有我喝的就有我喝的……等到我的‘小洋楼’起好了,我要给你搞一间房、一张床、一套铺睡,再装把吊扇,我还要说个和你九妹儿姐姐一样漂亮的媳妇子,让她当服务员,给你登记,给你铺床,给你泡茶,你什子事都莫管,只负责和我喝酒、吃饭、闲聊!”

我喝酒虽不上脸,但心里醉得难受。我说:“我的‘归州城’还在,她在我心窝窝里哩。”

吃罢饭,各自靠着椅子眯了一会儿,耙子母亲又让我俩喝下醒酒汤,酒醒后我俩就到门外晒太阳。耙子提议去坡上看脐橙,我说不如先去看六指,耙子就近摘了几个脐橙,进屋取了一包杂糖,没有纸钱和香烛,就揣了一盒好烟,提了一瓶好酒,我俩一前一后走了。

走近那个山包,墓地一片寂静。

墓前那棵橘子树,枝繁叶茂、果子泛黄,没有风却向我们摇曳,六指在和我俩打招呼么?

我俩就向六指作揖。摆上果品,点燃香烟,泼洒白酒,六指浮现脑际,六指宛若在世。

我说:“六指,老伙计来这哈看你哩。你在极乐世界还好吗?你应该不孤稀吧?没事你就读一读骚体诗,或在包上对着屈原祠吼几声龙船调,或朝着归州城唱几句橘颂辞,念佛时多说几句‘保佑’,保佑我的归州城,保佑老伙计南门,尤其要保佑耙子向立发,保佑他发财,保佑他发家,保佑他早说媳妇子早生娃!”

耙子说:“六指兄弟你好生安息!翻过年我要建‘小洋楼’,还要给你打座七相碑,碑面刻写‘见义勇为、舍命救人’,再刻上‘吴安康同志永垂不朽!’”

吴安康是耙子的救命恩人,吴安康也是归州城的英雄,为英雄树碑立传理所应当。

祭罢英雄就去沙坡子,去看耙子的脐橙园。

层层橙园,园林层层,硕果累累,棵棵都是“摇钱树”。

耙子很兴奋,摸摸果子,摇摇枝干,满脸喜不自禁,自说自话道:“果子正在着色哩,过不好久就开园了。”

“开园了进城摆地摊吗?”我问他。

他回答:“你真是开国际玩笑,现如今谁还背着柑子果果进城摆地摊?再说也没有‘城’可进呀?归州城早成了一座空城,剪刀峪又是‘天高皇帝远’。现如今呀,是来人来车上门收购,论果子品质一槌锣拖走。我们公路沿线就占个先,车子可以开进脐橙园呀,树上现摘、坎下过秤、路边装车、车旁数钱,都是现过现,买卖‘一条龙’哩。”

如此一说,何等撇脱?这“摇钱树”还真是摇钱树,抱着树一摇,掉的都是钱。我看了看那些树,真想抱着摇一摇。

“耙子,你真了不起!你就是个功臣!”我竖起大拇指恭维他。

耙子很谦逊,摇着头道:“不敢,不敢,真要论功臣,公路才是功臣。还记得吗?北门沟有幅标语:要想富,先修路。这话说得真对!没公路,我能富?我买‘爬爬儿’时,‘卯不脱’来帮忙,他还开我玩笑,说我享公路的福。又说,有路的幸福,车来车往运财富;没路的辛苦,离不开背筐打杵。”

他停了停接着说:“‘卯不脱’说得对哩。新公路打我门前过,方便大家方便我,方便得我没话说。可‘卯不脱’有话说,他说这条公路是国家出钱专门给我修的。南门你听听,他说‘国家出钱专门给我修的’,向立发的面子真大!他们柑子岭通主线公路,但到家入户还有难度,要么坡陡不好修路,要么从脐橙园里过,何况脐橙树已挂果,挖一棵树等于挖别个的肉。我想问题在于,栽树时没想过修路,修路时没想到栽树。不像我这哈,规划修路在先,改田栽树在后,而且按照公路红线走,线下我可以移土培肥,线上我可以改田栽树,各自发展互不干扰,公路通了脐橙也成了林。说到这哈,不能忘记交通局的刘工程师,是他提醒我在公路线上提前改田栽树,少走了好多弯路,没做过一天窝工,我真是捡了便宜!新公路一修通,等于我家通了车,先有路后有车,也就是这个‘爬爬儿’,你莫小看这个‘爬爬儿’,论功劳比谁都大,老田的肥土、城里的粪水、采摘的果子,都靠它来运输。还有,归州城到沙坡子,直线也有四五里路,这么多的砖石料,靠背筐背到猴年马月?也难怪四百五说新鲜话,说我是个‘享福’的伙计,但愿顺着他这句话来,往后说不定我还要换辆车,比如买个万山面包车带人,再有钱也去买辆桑塔纳,你回来就坐我的桑塔纳。四百五不是说我享福吗?我就是享福!我也的确享福!我享共产党的福!我享三峡移民的福!”

耙子一口气说完,说得脸红脖子粗。

家有摇钱树,耙子真享福,我也要“享福”,晚上我就和他挤睡一床。

床是老式的架子床,床单、被子、枕头一色的崭崭新,两个人躺在床上“闲聊”。

“闲聊”先聊我的归州城,再聊曾经的人和事。

他说南无婆身体还俏健,就是不爱活动,吃饭像猫儿,把养老院当了吃斋念佛的场所。他又说等他的“小洋楼”建成了,就把南无婆接到家里来养老,他妈也好有个伴儿。

他说他去问过养老院的梅院长,梅院长脑壳摆得直掉露水,说“真还没听说过”,又说“哪有这种事”?再说“除非她是你妈”。

他说他想好了,年根儿去辞年就认南无婆当干妈,“干妈”也是我“妈”呀?不管梅院长准不准,把她您背起就走,也没别的什么意思,就只想让她多活些年。南无婆积德行善一辈子,做了多少好事?帮了多少别人?临老了就不能享受回报、乐享清福、颐养天年?

耙子说得很对,他有这个孝心,也有这个能力,但也有一些问题。问题在于他缺人手,也就是缺个媳妇子。

我说:“你啷个不说个媳妇子呢?”

他说:“你不是也没说媳妇子嘛?”

我说:“我和你情况不一样哩。”

他说:“有啥子不一样?哦,你如今是城里人了,我向立发还是个农哥子!”

我说:“你莫多心唦,话也不能恁个说,如今不讲究城里人、城外人,往后城外人兴许比城里人过得好,发财致富的都是你这样的‘农哥子’!”

我举例说:“四百五你晓得唦?就是那个彭先壮,他不就‘背筐儿’出身吗?整天背筐打杵不离身,归州城搬迁后改了行,在城沱开了个沙场,赶在蓄水前筛河沙卖钱。归州城的河沙别处少有,剪刀峪需求量又大得很,四百五的河沙一船一船往下拖,还总是供不应求,生意好得没话说。就这样,他很快就‘翻了身’,老家翻建了新房,娶了新娘子进门,家里柑子树也改良嫁接,交给两个老的日常培管,小两口就专心在城沱做生意。如今,他已不是过去的四百五,你见到他不一定认得出来,蓄着背头,西装革履,打着领带,腰里别着屁屁机,手里拿着大哥大,别个一见他就喊‘彭总’。他看到别人先来一句:哈啰!一包红塔山就砸过去。他那个媳妇子也漂色,夫唱妇和,摇摇玉手,妖里妖气:嗨——!”

我说:“你不认得他媳妇子?卷毛的小妹妹呀,名字也叫杜翠兰,都喊她‘白兰花’,长相甜美,声线迷人,貌似‘懒神皇’的小丫头,她原在旅游趸船上跳舞,四百五经常去趸船上背货,一来二往就迷上了她,把她娶到手算他有福气。”

“哈哈,还有两个‘杜翠兰’?”耙子有点好奇。

我说:“当然,但‘杜翠兰’分大小哩,‘白兰花’是‘小杜翠兰’,‘大杜翠兰’是稀饭的暗恋对象。稀饭在沙洋待了几些年,学得一手汽修金工手艺,出来后给宜昌一家汽修厂打工,后来索性自己开了公司,自己任命自己当总经理,‘稀饭’升格为‘饭总’。他手艺精湛、价钱适中,汽修生意就特别好,几年下来在杨岔路买了房,后来碰巧遇到了杜翠兰。杜翠兰正面临下岗、离异双重打击,遇到暗恋自己的稀饭,心就被‘饭总’融化了,这就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提及小杜翠兰,我就想起“懒神皇”的小丫头。由于舵把子爷的好心“撮合”,我俩曾在拐拐头“偶然一瞥”,那一“瞥”差点让我举手投降,幸亏我想起了九妹儿姐姐。

我知道“懒神皇”已迁至陶家坡,在希望小学坎下摆了个摊点,每天照旧起早摸黑炸油饼,那个小丫头是不是还待字闺中?我觉得她和耙子倒是蛮般配,若论耙子目前的实力、未来的发展,两家结亲也应该是“门当户对”。

于是,我想学学舵把子爷,也去打个“撮合”,人生第一次学着当回媒人,竭力促成这门亲事。我不能让耙子兄弟老单身,如此好的人品、如此好的条件、如此好的前程,应该让他早点幸福盈门,也好让他母亲乐享天伦。

耙子听我一说就笑了:“你啷个尽替我操心?你也该找一个是吧?”

他说这句话时,瞌睡正向我袭来,排山倒海,势不可挡,于是对他说了实话,也许是一句梦话。

我喃喃自语道:“南门非九妹儿姐姐不娶!”

说完这一句我就睡着了,醒来时我还记得这一句。

第二天仍是好天气,我的归州城碧空如洗。

吃过早饭,我提前下坡回城,赶早去收拾搬家。耙子开着“爬爬儿”后到,顺路喊来几个背筐儿,帮我和江叔叔搬家。箱箱柜柜,锅碗盘盏,铺盖行李,连同门外的磨刀石,窗台上的半头砖,一趴糊悉数搬走,耙子的“爬爬儿”上上下下爬了五趟六趟。

将近中午,悉数搬完,我在归乡酒店订了午餐。江叔叔不愿出门,我点了几道菜送去,我妈就和他在家吃,酒店里就我和耙子两人,叫了两瓶“屈原大曲”,我和耙子对瓶吹。

酒不醉人人自醉,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归州城的尘世间。

醉人说的醉话,醉话也分真假。

先从故去的说起,说的都是真话,六指、二驼子、白皮子、夜游神老韩,又说起舵把子爷、南无婆、吹吹儿、赵胡子、郭铁匠,再说起稀饭、冬瓜、卷毛、小手,个个都像电影人物,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我的归州城,有我熟悉的人,有我敬重的人,也有我眷念的人。

说着说着,就说起了九妹儿姐姐,我的心绪顿时飞扬起来。

趁着酒劲儿,我敞开肺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腔苦水倒出来,让耙子和我一起品味,谁让他是我耿兄弟呢?即或隐瞒也不能对耿兄弟隐瞒,于是我向他道出心中的悲喜。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悲喜,实在憋不住就会向人叙说,说出口心里肯定好受一些,就像憋气潜水冒头呼吸一样,那种急迫和畅快无法用文字形容。

九妹儿姐姐对我而言,悲喜交加的成分更多一些,也就是既有“暗喜”也有“慈悲”。

“慈悲”是佛语,慈悲为怀,超度众生,意思是给众生快乐,将众生从苦难中拔救出来。

我是“众生”之一,既然是“众生”,肯定就有“苦难”。

我的苦难就是九妹儿姐姐,或者说与九妹儿姐姐相关,或者说需要九妹儿姐姐超度我的“苦难”。

自打九妹儿姐姐去了沙市,一杯“苦酒”就开始酿造,尤其是白皮子因病去世,那杯“苦酒”愈酿愈醇,斟满一杯醇醇的酒,一杯刻骨铭心的相思酒,我想喝她却不让我喝,酒还没喝心头已酔。

我妈说得很有道理,九妹儿姐姐突然对我“不理不睬”,那是因为她出于自我保护,也出于保护她的“弟弟”,身为“弟弟”的我却难以理解。

我曾一度对她“死缠乱打”,先是不停地打电话“骚扰”,甭说她感到心烦意乱,就连那个传呼的老头儿都烦了。电话自然不接,写信也不回信,即或一颗石子丢进水里,也总是要冒个泡儿的,我丢了恁么多的石子,怎么就不见冒泡儿呢?

于是,按照我妈的意思,我杀到沙市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家的具体地址,什么街、多少号?但南门不哈(傻),我灵机一动,鼻子底下是大路,一路问去了玉兰饭店。

登记住宿,点菜吃饭,点了一盘九妹儿姐姐爱吃的鱼香肉丝,要了一砵江叔叔爱喝的莲藕汤,再来一碗吹伯伯喜欢的洋芋丝儿,外加一瓶白皮子酷爱的冰镇啤酒。

酒足饭饱之后,我客客气气打听九妹儿姐姐的住处。

我自称是她娘家的小弟弟,去过一次她家却忘了路径。

趁着问路,我顺带着把沙市吹嘘一番,说以江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特别重视沙市,体贴沙市人民的真切感受,知道沙市人民怕大河涨水,就拍板在三峡建设一座大坝……

“沙市人民”听了心花怒放。于是,我获得了九妹儿姐姐的住家地址,服务台那个胖丫头还给我画了张路线图。

我按图索骥找去了文庙巷,走进巷子口,排头第一间就是九妹儿姐姐的小卖部。

第一眼看见九妹儿姐姐时,二话没说我居然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决堤而出,我变回了南门洞里那个小孩。

一个男子汉居然嚎啕有声,这让过路子惊讶不已,也让九妹儿姐姐无所适从。

有人好心询问是怎么回事?九妹儿姐姐只好说是家事,又补充说我是她的弟弟。

正说着吹伯伯摇摇摆摆回来了,似乎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一把薅住我的衣领,问我啷个跑到这哈来哒?

我顾左右而言他,等到过路子悉数散去,我才吞吞吐吐一吐为快:“我要接九妹儿姐姐回归州城!”

吹伯伯一听勃然大怒,再一次薅住我的衣领:“呿!就你?房没得一间,地没有一块,自己都没着落,你有本事养活谁呀?”

我急忙申辩:“吹伯伯、吹伯伯,您莫发脾气唦,听我说两句行不行?您没听舵把子爷讲吗?鲁肃夸吕蒙,士别多日当刮目相看,您好几年没看见我哒,难道南门就没长进吗?如今,我工作有着落,还是铁饭碗,航道处开快艇;房子也有着落,陶家坡有新房,我妈就住在二楼,她和江四七结了婚,我们还买了一楼一底,打算开个小超市,楼上……”

我没有说出余下的话,说不说他们父女都懂,房子就是为九妹儿姐姐准备的,我要和九妹儿姐姐组建家庭,和和美美、红红火火过一辈子……

耙子听罢,满脸喜色。说:“你刚才还说稀饭,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不也是如此吗?你和九妹儿姐姐就是‘有情人’。”

耙子这样说我爱听,我立马向他敞开心扉,道出了我心中的秘密:“九妹儿姐姐终于答应,愿意回到我的归州城。我俩已经商定,明年过端阳请客!”

这个秘密在我心中蕴藏已久,酝酿、分解、发酵、化学反应,倒出来就是一杯香醇的美酒,耙子成为分享美酒的第一人。

《增广贤文》有云:“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说得多么准确!记得冬瓜吟诵过郭小川一句诗:“时光像泉水一般涌啊,生活像海浪一般推进……”说得多么贴切!

时间有如大河东逝水,一转眼又过去好多时辰。

过去的时辰里,我开着航标艇上上下下,工作时专心致志,下班后心系两端。我惦着沙市文庙巷的九妹儿姐姐,也惦着陶家坡居民点的二老。

回到我妈那里,我孩子般撒娇,也和江叔叔开玩笑。有我妈这个好护士,爱心呵护,悉心照料,每天陪他锻炼走步,他的病体渐渐康复,康复得出乎医生预料,扶着栏杆上楼下梯,平地上行走自如,看不出脑充血患者的痕迹,他还说过几天就要上船哩,江四七终于创造了自己人生的奇迹,也给“两家合一家”写下美好一笔。

我欣然改口,不再喊“江叔叔”,也不喊“江师父”(事实上我从未喊过),当着他的面,也当着我妈的面,我喊了他一声“爹”。这个字从我嘴里蹦出来,带着回声,满屋回响,余音绕梁,我不禁热泪盈眶。

我喊出这个字时,窗外猛然一个闪电,接着哗啦一声炸响,雷电交加中,炸响了这个字。

爹呀!我的爹呀!我的亲爹呀!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曾为这个字苦恼,我曾为这个字梦幻,我曾为这个字煎熬!

我妈说我是个“瓜娃子”,何大凤说我就是个“野种”,南无婆说我是“拴马桩”作的孽,舵把子爷说我是商代大臣南门蠕的后裔,街道主任说江四七可以当我的爹,六指说我是九条命的男猫,孟二少说我是个龟儿子,稀饭说我是郭铁匠的儿子,冬瓜说我是单亲母亲未婚先育子女,“将你军”说我是南门洞、雷鸣洞、姜疯子生的,郭二子说“我爹不教育他代劳教育”……

甭管他们如何叙说、怎样描绘,乃至夸大其词,甚或贸然结论,一道闪电,一阵雷鸣,帮我彻底解脱。

南门终于有了自己的“爹”,我的“爹”就是江四七,无需那个“拴马桩”应允。

我和我爹拥抱在一起,继而我抱着他连转三圈,在我而言这是个崇高的礼节。这个礼节或者说待遇,我仅仅馈赠过大圣一次,还被我嘎公反过来用过一次。

我和我爹、我妈辞别,我想去屈原祠看看,屈原祠已开始搬迁。

我再一次发起“拥抱”,我们三个人也就是一家人拥抱在一起,然后我就走去屈原祠。

一路走去,雷电停息,积云飞散,蓝天显现,树梢朝着我点头,鸟儿向着我歌唱,我浑身充盈着甜蜜和爱意。

屈原祠正按步骤拆迁,拆迁到剪刀峪复建,这是屈原祠再一次搬迁。原先位于屈原沱、建于唐元和十五年、也就是公元八百二十年、由时任归州刺史王茂元主持修建的屈原祠,使得屈原大夫居有定所。一九七六年七月,因兴建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屈原祠第一次搬迁,从屈原沱迁至这里,地名叫做向家坪,坐山望水,橘树环绕,景色迤逦。二十余年之后,又因兴建三峡水利枢纽工程再一次搬迁,即将迁至三峡大坝右岸的剪刀峪。

剪刀峪有座凤凰山,凤凰山上凤凰涅槃。

从屈原沱,到向家坪,再到凤凰山,屈原祠历经沧桑,终归凤凰涅槃,但愿从此不再迁徙。

屈原大夫再次移民,成为归州城年岁最大、资格最老、名声最响的资深移民。

屈原大夫随着归州城移民走了,我们心中的屈原大夫没走。他依然留在归州城,与日月同在,与山水共存,他那眉头紧锁、写满踌躇不得志的清癯面容,似乎因为三峡工程移民舒展好多。

令人遗憾的是当年,忧国忧民的屈原大夫,选择“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汨罗江畔纵身一跃,“一跃冲向万里涛”,一个“被发行吟泽畔”的形象永驻人心,一份全人类的宝贵文化遗产从此永恒。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牵着孙儿来了,爷孙俩在屈原铜像前三拜九叩。屈原铜像即将迁徙凤凰山,他心中的屈原永驻不变。他那三岁四岁的孙儿神态虔诚,奶声奶气地放声朗诵:“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碑廊里有人缓缓走过来,走到爷孙身边下跪,仰望屈原大夫磕头,一磕头眼镜掉落在地上。

我险些没认出来,这不就是“眼镜”吗?天天骑马进城看《人民日报》的眼镜。人生如过客,岁月催人老,几年未露面,两鬓已斑白,他还看《人民日报》吗?他那个跟班小手呢?

眼镜哀祭,仰天长叹,如泣如诉,闻者动容。吟唱道:

水浩浩以沧浪,天渺渺以无疆。

声呖呖歌以天问,泪潺潺祭以国殇。

但遗名谓之三闾,倩何人诵之九章。

赋怀沙亦以哀郢,竟抱石无以涉江。

呜呼忠洁侯,痛哉楚大夫。

向红卫三叩首,伏——惟——尚——飨——!”

哀祭之余,又涌来一些人。有人作揖,有人瞻颂,有人围观,有人走动,更有人坐在那摞石阶上照相。

石阶旁的培坎上,用红油漆画了一道横线,写着“175”三个大字。

“175”是“174”“176”之间的一个自然数、合数、奇数。写在屈原祠内这道培坎上,意思是告诉来此凭吊的人们,这里是三峡水库一百七十五米蓄水线,也就是三峡水库淹没线,屈原祠因此而不得不搬迁。

在三峡库区,类似标记很多,望江烟袋沟岩坎、香溪轮渡后山坡、新滩滑坡遗址、聚渔坊悬崖峭壁……

“175”在归州城口口相传,“175”在移民心中默默沉淀。

滚滚东逝水,巍巍楚王山,世事万物都在围绕这个数字做文章。

可惜我的归州城,尽在淹没线以下。

陶家坡位于淹没线上,居住在陶家坡的人,大多是归州城的原住民,他们不忍别离故土,他们期望厮守故乡,每天早晚总要出去散步。

说是“散步”其实是个由头,散步时总是沿着公路北去,一直走到屈原祠后山包上,远远眺望我的归州城,时有河风拂面而来,带来或带走无数的“传言”。

传言三峡水库蓄水在即,城墙、城门、牌坊、石碑已拆迁,大小楼房正加快拆除,水不等人水还要撵人,为抢进度不得不爆破拆除,已有工程队分片进驻,墙体挨个开凿炮眼,城沱那些大小楼房,墙壁几乎凿成了蜂巢。就等着“这一天”来到,炮眼填上炸药,炸药插上雷管,雷管连接电线,听凭哪个大个个领导一声令下,轰天一阵巨响,我的归州城随之灰飞烟灭。

散步的人群中,有人证实了“传言”。

据官方渠道得知,谁都不情愿的“这一天”,定于公元二零零二年三月二十四日。

这一天,农历壬午年癸卯月辛卯日。

这一天,伊斯兰历:一千四百二十三年一月十日。

这一天,星期日,基督徒礼拜天。

这一天,彭祖百忌:辛不合酱主人不尝,卯不穿井水泉不香。

这一天,黄大仙掐指一算,黄道吉日。宜:祭祀、祈福、求嗣、斋醮、嫁娶、冠笄、出行、开市、交易、会亲友、教牛马、除服、成服、启攒、安葬、移柩……

这一天,随着我们的惴惴不安,终于来到我们身边,归州城移民清库拆除爆破进入倒计时,下午两点半准时起爆。

归州城的天,白云蓝天;归州城的山,葱茏群山;归州城的水,滚滚东去的大河水,西来无恙,东去无疆。

午饭过后,风吹云散,我的归州城,却蒙上一层神秘莫测的“薄纱”。许许多多的人,或水路或陆路,或老公路或新公路,或大路或小路或山路,或坐船或乘车或走路,不约而同,汇集而来,同一目的地:我的归州城。

闻讯者蜂拥而至。新闻记者来了,摄影记者来了,归州城的“老人”来了,城里的“无事干”来了,城外的“卯不脱”也来了。归州城警戒线外的山头上站满了围观的人,个个思绪万千,人人翘首以盼,都等待着起爆的那一刻,与归州城就此别过的那一刻,见证归州城消逝的那一刻。

我请了半天假,去和归州城别过。就此别过,岂能错过?错过即是有过。

我妈陪着江叔叔,早早去了屈原祠后山包。那里聚集了许多归州城的“老人”,一个个静默凝视,说不尽的酸楚,道不完的伤感,忍不住的哀愁,犹如送亲人跨鹤西游。

公路一边,朝向归州城,有人烧纸焚香,青烟袅袅升腾,带去绵绵乡愁。

自发集结的人群,纷纷占据有利地形,有的爬至山岗,有的登高岩石,有的攀上大树,有的坐在屋顶,还有的顺老公路走向城沱,我选择了后者。

一过榨房沟,即是警戒线,几辆半新不旧的推土机横在公路上,一队穿迷彩服、戴红袖圈、举小红旗的民兵在路上执勤。警戒线内,宛若雷池,不得涉足。

我爬上了推土机,已有人捷足先登,原来是老山他们,个个架着相机,专等着那一时、那一刻、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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