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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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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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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归州城》连载

第三章 那是九妹儿姐姐的手

我苦笑着走近横窗,看见一双纤纤玉手,静静地搁在窗边:手如柔荑,指如青葱,白皙细嫩,指背上的汗毛清晰可数,一根、两根、三根……那是九妹儿姐姐的手。

“南无——南无——”

也许,大概,恐怕您们没有听清楚,这是我妈何三凤的喊声,我妈喊的是我的名字。

可是,我不叫南无(nāmó),我叫南门(nánmén),南门洞的南,南门洞的门,南门洞的……

我妈说话有点儿夹舌头,一开口就把我喊成“南无”。为啥偏要喊成“南无”?我想,要怪就怪她自己的舌头,舌头没事那就怪南无婆。南无婆一天到晚总在念叨: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好像是她的口头禅,以至于都喊她“南无婆”,她也似乎默认这个称呼,“吴慧英”真名倒少有人提及。

我到底是“南门”还是“南无”?我首先去请教南无婆。

“肯定是‘南门’呀!”南无婆回答我:“‘南无’是佛语,还有谁叫南门?就你叫南门呀!”

六指却在旁边插嘴,还学舌我妈的腔调:“男猫唦,你就叫男猫!九条命的男猫!”他正在看书,说完拔腿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他肯定怕我发怒,怒发冲冠,冠履倒易,后果严重,白大我几岁。我也不敢追,单怕他发病。追也追不上,他跑进了南门洞。

好,搞清白了,我就叫南门。那我姓什么呢?姓南还是姓南门?哪个是我爹呢?我爹又在哪哈呢?

南无婆欲言又止,回身低头念佛,似乎无从回答。

无奈之下我就去问我妈,我妈顾左右而言他,实质上是避而不答,或者说是答非所问。她说:“南无,你瓜娃子想些撒子嘛?一脑壳的裹子话。去,到九妹儿姐姐那哈,称点碱回来发粑粑!”

我磨蹭着不愿出门,要是往常我会很高兴,因为我喜欢九妹儿姐姐,拐拐头是我心仪的去处。可这次不一样,我希望我妈回答我的问题,可她为什么不回答呢?南无婆问而不答说得过去,她毕竟是个“外人”,可你何三凤是我妈,南门我是你儿子,你自己的亲 生儿子,姓什么就不能告诉我吗?舵把子爷说过,姓,从女,从生,女所生也。我乃何三凤所生,生我于南门洞,起名字叫南门,既生南门于南门且名南门,难道不能告诉我亲爹是谁,难道不能赐我一个“姓”吗?

我磨蹭着走到窗前,故意大声朗读窗户上的《人民日报》。

《人民日报》头版有条新闻,标题竖着排在左边:“原贺县委副书记黄裕辉伏法”。“原”字被浆糊粘住一半,我故意读作“祝贺县委副书记黄裕辉伏法”。

我妈一听,举着锅铲跑出来,骂道:“南门,说些撒子嘛?想造反嗦?你格瓜娃子!”举起锅铲要打。我拔腿就跑,踢翻了板凳,板凳四脚八叉倒在地上,我听见板凳疼得哭出声来。

跑到南门洞驻足,洞口找处石阶坐下,心里仍是莫名地紊乱,乱得跟猫爪子抓一般。正在胡思乱想,画家的三花猫来了,迈着优雅的猫步,一眼看见我坐在洞口,喵的一声转身逃窜,我不跺脚它也害怕。

世上千事万物,总会一物降一物,我就专降那只三花猫,三花猫专降地老鼠。

三花猫跑了我也跑,另找个地方清净,或者说让自己冷静,听见过水船拉“位子”,爬起身就往大河边跑。

南门洞外,石阶错落,陡峭逼仄。当年刘备筑城时,依山就势建城门,首要考虑易守难攻,必然留下陡峭石阶,进城拾阶而上,出城亦步亦趋。

我是熟门熟路,不循清规戒律,一步跳过三级四级,蛙跳一般越过,也不绕拐拐头,抄巷道下城沱,边跑边刮衣服,一头闷进水里憋了半晌,浮出水时喝了两口水,大河的水浑浊苦涩。

起坡找块石头坐下,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混沌莫开。

有船上来了,拉响了“位子”,声调悠扬,准备靠往趸船,原来是屈原一号。

屈原一号是文明船,交通部命名的“全国文明客轮”,驾驶舱的窗前悬挂着那块匾,归州城的人喜欢坐屈原一号。

又是一声“位子”,屈原一号泊岸了,浪卷到沙坝上,水湿了我的脚,嚇我一个激灵,突然就想起买碱的事情。

怏怏地起身,缓缓地走动,一脸的愁容。下船的人走成一路纵队,一个一个超越我,谁也没有理我。

低着头往前走,从岔路口爬上公路,有人擦肩而过,荡起一阵风来,吹我一个踉跄。那人好像察觉,走过去又回过头,脸上戴着白口罩,原来是后街的老胡。

老胡是归州城的知名人物,街道主任说他当过兵,战场上被弹片炸伤,一面脸整个掀开,嘴唇炸豁了,鼻子削平了,脸面惨不忍睹,因而他上街总戴着口罩,估计害怕当众露出伤疤,也怕吓着谁家娃娃。我已不是娃娃,但我打小就怕他,见他就躲已成习惯。我一个箭步躲开,三步两步就爬完那段坡。

穿过屈原故里牌坊,赵胡子喊我,我瞄他一眼,懒得应声,我心里不舒服。他并不在意,手持明晃晃的菜刀,拇指一下一下刮着刀口,就好像谁要请他去宰鸡。

他一直炫耀自己的宰鸡本事,说某大个个领导来归州城视察,他去帮小招待所宰过鸡,而且一宰就是十几只,果真如此那他的确有本事。

我也看见他宰过鸡,一手掐住鸡翅膀,虎口压住鸡冠子,鸡头高昂,泰然自若。拔去脖颈毛羽时,鸡方知大事不妙,拼死挣扎,大声鸣叫,一坨鸡屎飙在他腿上。赵胡子并不在乎,刀口顺鸡脖颈一抹,一下切断气管和血管,鸡血噗的喷出来,喷得满地血光。未等鸡垂死挣扎,日的扔进水桶,取只木盆扣上,桶里是滚烫的水,鸡在桶里亡命天涯……

我走到了拐拐头。

阳光铺在屋顶上,白亮亮的一块,剩一块铺在街上,衬出街边的宁静。

九妹儿姐姐立在横窗边,笑盈盈的脸庞,笑出一对酒窝儿,一开口甜甜的嗓音,嗓音里带着磁性。

九妹儿姐姐说:“咦?南门,你又下大河整水呀?”

“大河”就是长江,归州城里习惯喊“大河”。

这种喊法很有意思,外地人却容易犯糊涂,以为“长江、大河”两码事。为此我问过舵把子爷,他说“大河”就是长江呀?“长江”是它的学名,“大河”是它的小名(乳名)。大河相对于小河而言,比小河大的就叫大河,古时候也叫的大河。“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这是屈原大夫写的,他说望见大河中的沙洲,悲哀地想起申徒的高行骨气。另一方面来讲,“长江”突出的是“长”,长江有多长?即或你知道,也只是一个数字,长短你又无法去丈量。而“大河”呢?强调的是“大”,“大”拿眼看得见,出手摸得着,往大河边一站,特有真切感受。

如此说来,我就是“下大河整水”。

“整水”是归州城的俗话,归州城的俗话很多。其实,“整水”和“洗澡”是一个意思,文气一点说叫做“游泳”。而“整水”专对未成年人而言,是对个人冒险或擅自行动的戏谑,孩子洗澡是“整水”,大人洗澡是“游泳”。

我下大河“整水”,九妹儿姐姐是怎么看出来的呢?她又没在我胳膊上划印子。哦,我水湿的头发还没干透。

九妹儿姐姐的话真甜,甜得少说有四个加号,我的耳朵成了糖罐儿。可我嘴里尽是苦涩味儿,甜呀,苦呀,在我心里面混合勾兑,倒出来就是鸡尾酒。

我苦笑着走近横窗,看见一双纤纤玉手,静静地搁在窗边:手如柔荑,指如青葱,白皙细嫩,指背上的汗毛清晰可数,一根、两根、三根……那是九妹儿姐姐的手。

“昨夜挂枝劳玉手,藐姑仙子下天山”,这诗写的是谁呀?

于是,我忘了要干什么,我的眼前、脑海只有这双手。我的九妹儿姐姐,你干嘛长一双玉手?一下引发了我的健忘症。

健忘症是不是病?六指说应该是病,他问过鲁医生,属于大脑皮质的记忆功能损害了。那我是器质性健忘还是功能性健忘呢?可惜六指不在跟前,再说已经关系不大,因为我妈吩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是称碱发粑粑,还是称粑粑发碱,全忘了,弄混了,不见了,你问我我问谁去?你去问大河的水吧,大河里有的是水;你去问城门洞吧,城门洞有的是人。反正我都忘记了,忘记了要说什么,忘记了要做什么,就看着那双手发呆,好漂亮的一双手,我真想摸一下那双手。

时光被我凝固了,世界重回混沌中,我雕像般伫立着,一会儿对着人发呆,一会儿脑壳开小差,满脑壳里尽是胡思乱想。

“九妹儿姐姐你有八个哥哥或八个姐姐或八个哥哥姐姐吗?”我终于向她问出这句话,而且是一口气说完这串词,吐出最后一个字时我吃了一惊。

记得上次买火柴时我也曾问过她,她却答非所问,东方的事一下扯到西边。她笑着说:“南门你晓得吗?归州城来了个大鼻子蓝眼睛的美国人,满脸都是大胡子,那个头儿进城门洞都碰脑壳,他围着屈原故里牌坊转圈圈儿,还拉着赵胡子和他一起照相……”

九妹儿姐姐这次没再转移话题。她回答我:“那好呀,我有八个哥哥姐姐?我睡瞌睡都笑醒了!”

街道主任也在一旁笑,原来她在里面拨算盘。她说:“南门说得好哩,人多热闹,吃饭正好拿张桌子,旁边还有个添饭的嘛。”顿一顿又说:“要儿子大爷干嘛儿?要就要九个姑娘娃儿,要是真有九个姑娘,你爸爸就升级了。升什么级?酒坛子换成酒缸呗!过年过端阳姑娘回门,一个姑娘提两瓶‘三游春’,九个姑娘……”

我是个打破沙罐纹(问)到底的人,酒坛子、酒缸,砸缸的是不是司马光?就问来我们家蹭饭的吹伯伯,他一听哈哈大笑,笑得那颗痦子都不见了。

“南门说这话我欢喜听,真是说到我心旮旯去了,叫花子都想多子多福,何况是你的崔伯伯,我昨夜还做儿子梦哩!”他如此说。

就是没有答案,气得我撂下碗就走,走到南无婆家坐着。

还是南无婆善解人意,她开口就为九妹儿祈祷,接下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南无婆感叹着说:“我可怜的九妹儿呀,可怜她一出世就没了妈,归州城还有比她可怜的吗?佛祖您要保佑她,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婆继续感叹:“‘九’是九妹儿的吉祥字。之所以她叫做‘九妹儿’,并不是她排行老九,更没有八个哥哥姐姐,是因为她生于九月初九,九死一生,舵把子爷就给她起名为‘九’。九,旭日东升,九九归一,《圣经》有九级天使,皇帝有九门皇城,天象有九九重阳……”

我不说话九妹儿姐姐也不说话。她身上那件的确良花衬衣真漂亮,凸凹有致的身材格外神秘,向外不断辐射出少女的幽香。世上还有比她更美的人吗?在我的心目中,她比王昭君美,她比刘晓庆美,她比新滩的姐儿、洩滩的妹儿都美!

我一脸呆痴,她满脸含笑,等到阳光爬上窗台,她好像悟出我的心仪,缩回属于她的那双手,下意识反复折叠一张旧报纸,秀美的脸庞虽然不动声色,但那妩媚的酒窝儿缓缓消褪,似乎暂停下来陪着我一起苦恼,包括斜射过来的那束阳光,一动不动照射着陈旧的横窗,一点一点烘烤着我湿润的胸膛……

九妹儿姐姐不做声我也不言语,但我内心却不停地翻江倒海,心头泛起往日点点滴滴的甜蜜,甜蜜中隐含着丝丝缕缕的苦涩。

此时此刻,谁能读懂我的心思?

六指动不动就笑话我,说男猫居然有满腹心思,而且有时候还是心思重重。

六指说得非常准确,我就是个有心思的人。

但凡是个正常人,只要心脏有规律搏动,嘴巴能够正常呼吸,连绵的心思就不会停止。我算不算一个正常人?倘若算,心思重重就不奇怪。

九妹儿姐姐,你千万别笑话我,我的确是心思重重。

记得那天,傍晚时分,涛声阵阵,凉风习习,我满腹心思走进了南门洞,我想找个安静的去处想心思。

南门洞里有人抽烟,老远就闻到烟臭味,原来是二驼子。

“哎哟,您在这哈守城门吗?”我好奇地问他。

二驼子笑着回答:“守什子城门啰,我等个人哩,等了小半天了,大大咧咧的伙计,未必东西掉哒都不晓得?”

他面前搁个黑包包,装得鼓鼓囊囊。二驼子接着说:“下午碰到一个外地的过路子,一脸的盘嘴胡,个子有城门高,说话声大得像打雷,背一个大帆布包提两个黑包包,在南门洞里坐了一哈哈儿,起身走却忘掉一个黑包包。我怕他顺原路往回找,如果那黑包包重要呢?就坐这哈等他转来。嗨,我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抽,一盒烟快要抽完了,等得南无婆都快点马灯了,还没看见他的人毛哩。”

正说着,有了动静,他的“人毛”来了,走得踢踏、踢踏响,是那个盘嘴胡吗?听动静似乎一个踉跄,接着是吭吭的咳嗽声,原来是信号台的徐师傅。他每天这个时辰下班,他家住在西门外坎下,门口有棵枇杷树,我吃过树上的枇杷。

我说:“喔嚯,‘人毛’不来哒,‘盘嘴胡’也不来哒,可能他的包包多,掉一个也无所谓,或者想送一个给您,不然天都快要黑哒!”

二驼子没有做声,又点燃一支烟,烟子直往我脸上扑。

我拿手扇烟子:“这个盘嘴胡呀,平时大大咧咧惯了,他就是水井沟的谢老大。谢老大背着衣服下大河洗,衣服掉在路上都不晓得,盘嘴胡没说到哪哈去吗?”

二驼子一听,猛一拍大腿:“我真是个苕棒头!他向我问过路哩,说要去小招待所。”说罢拎着包就跑,傻等了这半天,还真是个苕棒头。

“猫儿——咪,猫儿——咪”,城墙顶上传来画家的声音,他又在唤那只三花猫,唤声撕碎了傍晚的宁静。

夜幕徐徐落下,南门洞静谧无声。巴壁虎不知在哪里,估计它已经就寝,巴壁虎睡觉没鼾声。

我站在洞口眺望远方,山峦逶迤影影绰绰,波涛滚滚泛着银光,两岸的航标灯,萤火虫一般闪亮,天生万物都在酝酿。

收回视线,俯瞰街巷,路灯稀疏,有人走动,身影婆娑,朝南门洞走来。走过拐拐头,走过织布厂,走入级级石阶,一步步上来了,夹着一床铺盖。我闪身电杆后一看,是物资的老范,他每晚都要去守仓库,自打仓库先失火后被盗,老范从此没在家里睡过。他手里本来有电筒,走进南门洞才捏亮,南门洞外借南无婆的马灯照路,南无婆什么时候点亮的马灯?

南无婆的马灯,一盏陈旧的马灯。灯罩破掉一块,拿皮纸糊着,不知照亮了多少个夜晚,不知有多少过路子借光。每天傍晚,南无婆总会点亮它,把它搁在那块青石板上,为过路子照亮,照亮了深沉的夜幕,闪烁着人性的光芒。严格说来,它就是南门洞的指路灯,也是我人生中的航标灯,照着我一天一天长大成人。后来我驾驶轮船走远方,一看见航标灯就想起南无婆,一想起南无婆就心存感激。舵把子爷知道后夸赞我,说我这就是良心发现。又说人要有感恩之心,也就是心存感激,记住别人的好,自己就会学好;记住别人的恩,自己才会感恩……

舵把子爷说话有道理,可能与他爱看书有关,只不过他话多些而已,尤其对我的话相对更多,是不是整天闲着无事呢?但凡我从趸船上经过,他一看见我就炒现饭,一时说捡了我这个水柴,一时说救起了我的妈。

我的老师,也就是眼皮上有颗痣的丁老师,时常教导我们做好事不留名,我们争先恐后去做好事,既要“不留名”,又想得表扬。

“将你军”帮赵胡子端磨刀水,赵胡子表扬她学雷锋、做好事,她胸脯一挺说水不是她端的。

卷毛掏出一分钱交给丁老师,说:“不晓得是哪个王八蛋掉的。”丁老师瞪他一眼没做声,他就得意地唱起来:“我在操场边,捡到一分钱,交给丁老师手里边……”他认为这就是做好事不留名,丁老师就让他站在教室门口,手板心里搁着那分钱,不留名的人总算留了名。

舵把子爷呢?他捡了我这个水柴、救起了我的妈,心里想说嘴里可以不说呀?可他偏偏嘴里要说。我就觉得他与众不同,甚至说是格格不入,既做好事也要留名。《管子》有云:“钓名之人,无贤士焉。”意思是,沽名钓誉的人,不是贤士。舵把子爷助人为乐、乐善好施,拼着自己的命去救别人的命,与沽名钓誉无关,他应该是贤士。

“贤士”对我说:“南门,你的先人板板厉害着哩!”

“贤士”接着说:“你不是想知道你姓什么吗?你姓‘南门’唦!南门蠕就是你先人板板,你就是南门蠕的后裔。你知道南门蠕何许人也?商代开朝君主商汤之大臣,连同庆辅、伊尹、湟里且、东门虚、西门疵、北门侧,合称商代‘七佐’……”

南门蠕?七佐?是舵把子爷老黄昏了,还是我文化浅得听不懂?我姓“南门”又名叫“南门”?我倒是黄昏哒。我就去请教南无婆。我帮她点亮马灯,搁到门外青石板上,灯火照亮了街巷。

南无婆听我一说,眉心皱了起来。她说:“南门蠕后裔?这是哪跟哪呀?你舵把子爷开你的心哩。佛祖保佑你,佛祖保佑你,南无阿弥陀佛!”

“男猫你出来一哈!”六指忽的起身,把我扯到电杆下。

电杆上的喇叭正在播音,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播音员,普通话不是很标准,“8”的读音一直读作阳平,嗡嗡的声音在城门洞回荡。

他字正腔圆地播送道:“美国佛罗里达州柑橘专家、美籍华人陈金树博士来到归州城……”

六指指着喇叭说:“你信吗?莫信、莫信,莫信喇叭,莫信美国,也莫信舵把子爷,更莫信我妈那一套。”

六指指着喇叭又说:“在一百个人的眼里,有一百个哈姆雷特。”

我听糊涂了,什么子哈姆雷特?

六指指着喇叭再说:“你抠着脑壳想想,我妈一天到黑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世上有佛祖吗?归州城有佛祖吗?佛祖在哪里呢?如果有佛祖,他保佑了吗?如果保佑了,保佑你我了吗?如果保佑了你我,你会没有自己的爹,我会有爹和没爹一样吗?白念了‘南无阿弥陀佛’。嗨,晓不晓得《西游记》?《西游记》里有个孙悟空,孙悟空的师傅叫唐僧,唐僧动不动念紧箍咒,紧箍咒就是这句:南、无、阿、弥、陀、佛,他一念孙悟空脑壳就疼。”

这是唐僧的紧箍咒吗?我怀疑六指拿我当猴耍。

第二天我跑上趸船去问,舵把子爷果然说:“六指他日你哩,这个坏酒的曲子!我来教哈你吧,你想哪个脑壳疼?六指是不是?他喜欢日你是不是?好,我来教你,学我这样,竖掌、闭目。好,念紧箍咒,嗡、嘛、呢、叭、咪、吽……”

紧箍咒果然灵验。我在拐拐头念了两遍,走到南无婆家一看,六指正躺在床上“哎哟”,不过“疼”的不是脑壳,是他一扯一张皮的肚子,好在犯的不是心脏病,舵把子爷也在日我。

后来我慢慢就懂了。我妈、南无婆、舵把子爷,还包括六指,他们一个个都是好心人,不告诉我原委是另有所虑,找借口日我是逗我开心。人生就好比驮着一座大山,小孩子的大山都让大人驮着哩,哪个父母不是负重前行?哪个父母舍得让孩子受累?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直到后来,也就是我渐渐长大后才知道,我妈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唉,当妈的左右为难,或者说羞于启口,那是她隐忍十几年的痛楚。就像有人患上慢性胃炎,一吃饭胃就会隐隐作痛,疼得哼两声有人嫌娇气,忍不住说疼时别人又无从体会,“疼”是看不见的,“疼”就是一个鬼,这也是我妈亡命天涯、得救后仍然逃避他乡的因由。以至于十几年过去了,仍觉得无颜见川东父老。因此,提及过往无论是问或答,都是往她精神上的伤口撒盐。

后来我慢慢得知,导致我妈受伤,或者说诓她的那个骗子,也就是我的那个老汉儿,名叫王万江,是个水木匠,一个负心郎。事前胆大包天,事后胆小如鼠,川东不缺败将。

败将是川东梁平人,外号叫做“拴马桩”,来到杨何溪,给人打家具,结识了我妈何三凤。花言巧语、日白扯谎是男人惯有的手段,尤其是对居心谋取的姑娘,“拴马桩”自然也不例外。他把我妈哄骗得手后,一尥蹶子逃之夭夭,再也没见他的人毛,留下一块马板和满地刨花,三开门的穿衣柜还没装门。

尽管他左耳门上长有“拴马桩”,还是没拴住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据说“拴马桩”去了万县码头,背着那个水桶似的背筐,背筐里竖着两把锯子,靸着一双解放鞋。也许惧怕撞见熟人,或者说羞于见人,顺着街边躲着走,沿着石阶上趸船,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似乎王保长要抓他壮丁,又像甫志高怕见到江姐,最后爬上了川东号,仓皇出逃去了异乡。

由此可见,严格说来,随生父我应姓王,随母姓我该姓何,并非舵把子爷所说的什么“南门蠕后裔”。因此,提及我的“姓”,我妈心口就疼。人的心尤其女人的心,一旦遭受重创,创伤终难愈合,伤口隐隐渗血,无血回流心脏,心就会一直疼下去。永远有多远,疼就会多远……

空手回到家里,我妈劈头就骂:“碱呢?你买的碱呢?南无,你这个瓜娃子,都想些撒子心思嘛?杀出去、杀回来,正经事就是记不到!”

看来我果真是心事重重,或者说患有健忘症。人不大,病不小,要不要去看鲁医生?我抵着脑壳再去小卖部。

路经织布厂房,轰轰隆隆机器响,响得节奏悠扬;走过民主餐馆,热气腾腾肉飘香,香至九曲回肠。我走在节律伴奏中,我走在香气萦绕里,一步一步踅回拐拐头。

一拐弯,我大吃一惊,小卖部一片嘈杂,昔日的宁静不再,谁浪费了宁静,即是罪过之人。

罪过之人乃是孟二少。

归州城里有句老话:新滩、洩滩的女子、旧州河的举子、归州城的痞子。孟二少就是归州城的痞子,也就是不务正业的混混儿。

孟二少半截身子伏在横窗上,拱着他那瘦骨嶙峋的屁股,无视小卖部这个经济重地,他的几个混混儿兄弟在一旁起哄。

我走过去一看,九妹儿姐姐满脸绯红,双手正在用力挣扎,她的左手腕被孟二少紧紧拽着。

“松开你的狗爪子!”我怒火中烧,朝孟二少大喝一声。

孟二少一怔,却没松开狗爪子。扭头看我一眼,眉头猛地皱起来,一努嘴里的香烟,烟屁股和“滚”一起吐出来:“哪哈来的龟儿子?老子谈恋爱关你屁事!”

他的一个混混儿兄弟走过来,照“管屁事”的我腿弯一脚,把我踢跪在地。我的头碰在门框上,发出咚的响声,嘴唇一下出血。

我满腔热血奔涌,强力控制住自己,四下看了看,手无寸铁哩,石板街光秃秃的,泥巴都没有一坨,想反击无从反击,惹不起躲得起,找到武器再说,我爬起身就跑,边跑边说“你等到起”。

他等不起哩,紧追了几步,追掉一只鞋,捡起来砸向我,却砸中了街边的狗。

一眨眼我就跑过了拐拐头。

拐拐头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光屁股时就在拐拐头一带玩耍。几条巷子几户院落,几根电杆几个门户,张家院内喂有狗,是公狗还是母狗,喜好偷食还是舔娃娃屁眼;李家屋里养着猫,是黑猫还是花猫,是偷鱼吃还是逮老鼠,我心里一清二楚。

我顺街猛跑一阵,觉察到后无追兵,往左拐进一条巷子,巷子右侧第一个门,是“将你军”爷爷的家,斜对门住着“懒神皇”。

高高的山墙,圆圆的拱门,把我吞进院落。

院落里有棵石榴树,只开花不结果的石榴树;旁边还有一棵花椒树,又开花又结果的花椒树。花椒树下天生一长条石,古古怪怪,圆圆溜溜,乌黑乌黑,纹理奇特,天工巧成,酷似一幅峡江山水画。长条石的四周散堆着鹅卵石,大大小小,黑黑白白,纹路各异,平常我们当玩具,打架我们当武器。

我立马拿上武器,勇气、阳气上身,被颠倒的世界开始正转。

孟二少和他的几个混混儿兄弟做梦都没有想到:

“胡汉三”回来了!

被撵跑的“胡汉三”回来了!!

握着两块鹅卵石的“胡汉三”回来了!!!

踢我一脚的那个混混儿率先发觉,可他发觉时为时已晚,我照他脑壳一石头拍去,我想给他脑壳上开朵花,也就是那种鲜艳的端阳花。

他猛一躲闪啪的拍在肩上,一下子把他拍倒在地,那朵端阳花还没开就谢了,我咬着后槽牙直后悔。

我虽然年少体弱,平日里看不起眼,但愤怒时力量无穷。一想到那只脏爪子拽着九妹儿姐姐的玉手,我的心就汩汩流血,我的血就四肢奔流,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后来在派出所验伤,又去医院看鲁医生,我一石头拍过去,他的肩胛骨骨裂。

我的第二目标就是孟二少,他的脑壳也要开朵端阳花。我听见了九妹儿姐姐的嘤嘤哭声,我迫不及待去寻找他的脑壳,还要拍烂他那只无聊、肮脏的爪子。可他那个混混儿兄弟倒地时一声惨叫,让他获得了逃生的时间和空间。他一纵身从横窗直接钻进了小卖部,并且哗啦一声闩上了大门,导致我一鹅卵石拍在窗台上,拍烂了窗台上那条木槽,鹅卵石三蹦两跳滚落到街上。

没等我来得及捡回鹅卵石,另一个混混儿飞起一脚踢中我,接下来就是一脚接着一脚。他脚上穿的尖头皮鞋,这是归州城混混儿的标配;鞋底钉着叮当作响的铁掌,这是宣示潇洒的铃铛。我一下被踢得瘫倒在地,倒地的样子绝对狼狈,紧接着就是一阵铃声叮当。倒地的那个混混儿哎哟着爬起身,去街边寻找那块鹅卵石,他发誓送佛要送到西天。

就在那时那刻,一阵风呼啸而至,随着一声断喝,岔路口冲出一条大汉,原来是背筐儿四百五。

他边跑边甩掉背筐,双手挥舞着那把打杵,对着混混儿横扫而来,当即打到两个倒霉蛋,冲到墙边用脊背护着我,一手握着打杵随时准备还击。

场面就此进入僵持阶段,孟二少和九妹儿姐姐在屋里,我和四百五固守橱窗边,孟二少的两个混混儿兄弟守在外围。

正当他们策动攻击时,我远远看见赵胡子来了,一高一低,边走边吼,手里的菜刀寒光闪闪。菜刀可以切菜宰鸡,也可以另作他用,助威壮胆也算一用。

他已经走过医院大门,突然驻足不前,菜刀背到了身后,他似乎看见了什么,原来岔路口跑来一拨人。

有言道:邪不压正。此话不假。

舵把子爷曾经说,世上有三种人:一是厉害的好人,二是懦弱的好人,三是坏人。厉害的好人不会欺负懦弱的好人,坏人不敢欺负厉害的好人,坏人只会欺负懦弱的好人。

四百五算是厉害的好人,九妹儿姐姐应算懦弱的好人。我呢?就算作半个好人吧,既不厉害也不懦弱。孟二少应该算是坏人,因为他欺负九妹儿姐姐,但他不敢欺负四百五,四百五不会欺负九妹儿姐姐,九妹儿姐姐就怕孟二少欺负。

跑来的一拨人很快控制住场面。领头的原来是派出所的大圣,他带着几个联防队员,还有前去报警的二驼子,他们都是厉害的好人!

厉害的好人厉声喝道:“蹲下、抱头!随么子吃多哒?”

厉害的好人、懦弱的好人,还有坏人,一起去了派出所。

四百五是厉害的好人,他用那把打杵制止了伤害,同时惩罚了为非作歹的混混儿。大圣朝四百五竖起了大拇指,又过去握住他的手摇一摇,并且尊称他为“彭先壮同志”。说彭先壮同志是见义勇为,又说过去曾因随么子误会,冤枉了彭先壮同志,现在再一次予以平反,当即让彭先壮同志坐到椅子上去喝水。

九妹儿姐姐是懦弱的好人,因为懦弱成了受害者。她的左手腕一道青紫,好似刚戴上的一副玉镯,这是孟二少馈赠她的“玉镯”。

大圣对她说:“我说崔九妹呀,你那经济重地闲人免进,能让一个混混儿随么子进去吗?今后,你也随么子不要害怕,你要相信归州城里还是好人多,总会有好人给你撑腰,要大胆同坏人坏事作斗争!”然后让她也坐到椅子上去喝水。

我前前后后比较了一下,自忖算是个既不厉害也不懦弱的好人,按说应和彭先壮同志、九妹儿姐姐平起平坐,也应该坐到椅子上去喝水,况且我嗓子眼已干得冒烟,可大圣大吼一声要我站好。

我嚇了一跳,丁老师就是这种吼声。

大圣吼道:“随么子名字?”

“……南门。”我小声回答。

“名字?我问你名字?”

“我……南门就是我名字。”

“嘿,么鬼名字!随么子岁数?”

……

“你爹你妈呢?随么子名字?随么子职业?”

“我妈叫何三凤,背筐儿,我爹……我不晓得。”

“哈哈,何三凤的儿子?晓得了,晓得了,女背筐儿嘛,她找过我好几回哩,说没户口,说没房住,说自己是个黑户,要给你小子上户口哩。你看你随么子搞的?她这个当妈的容易吗?整天背筐打杵不离身,黑汗爬流地挣钱养活你,你呢?还有随么子闲心打架?咹?立正、站好!”

大圣丢下了我,先去验看那个混混儿肩上的伤,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那混混儿嘴边有颗痣,疼得嘴一歪、一歪,嘴一歪那颗痣也跟着歪。

大圣不管他嘴歪不歪,一个向右转面朝孟二少,大声喝令他立正、站好,孟二少满脸讨好大圣的笑容,就在“立正”的那一刻凝固了。

我也想讨好大圣但笑不出来,我这个既不厉害也不懦弱的好人,此时此刻成了和孟二少平起平坐的坏人。不过我暗自庆幸,毕竟四百五帮九妹儿姐姐解了围,也帮我解了围,没让混混儿拿我当佛送到西天,虽说我很想知道西天是什么天。

我正在操心厉害的好人和懦弱的好人,一个联防队员走过来,一只大手孔武有力,反剪了我的胳膊,推着我走过一截走廊,打开一扇铁门让我进去。

铁门无窗无齿,只有碗大个孔,孔边掉了一块油漆,形状像个老头儿头像。我一眼就认出那“老头儿”,还有他脸上那砣凝固的浓鼻涕。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嗨,老头儿,我又来哒!”我不由得感叹出声。

“嗯,你‘二进宫’呀?恭喜!”联防队员猛推我一把,咣的一声关上铁门。

“二进宫”原本指明朝宫廷一场争斗,太师李良利用太子年幼欲夺大权,兵部侍郎杨波极力反对,紧急调来军队保住皇陵,并第二次进宫说服皇娘李艳妃,于是有了“二进宫”说法,现今引申为重复同样一件事、羞于言说的一件事称为“二进宫”。

我是第二次走进同一间黑房子,算得上名副其实的“二进宫”。

可我的“二进宫”又与众不同。说“同”是因为两次走进了这间黑房子,说“不同”是因为我并没有实质性犯罪,无论内在、外在形式,还是内涵、外延特征,都与“犯罪”相差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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