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山川的头像

山川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6/12
分享
《我的归州城》连载

第一十三章 两家合一家

如今,人去、楼空、灯灭,只剩下这块孤零零的青石板,还有这幢丹阳书院的板壁屋。那盏一骑绝尘、光照人生的马灯挂在屋内板壁上,马灯主人却在养老院里“吃斋念佛”,她每天说得最多的话,是那句“南无阿弥陀佛”。

 

归州城走了?归州城还在;归州城还在?归州城走了。

再回到归州城,突然感到“陌生”。缺了往日的热闹,少了习惯的喧嚣,迁走的是人气,留下的是空灵。

我走入一片空灵中,只身穿过南门洞,竟没碰见一个熟人。

右转走去人民广场,街巷两边静谧无声,不闻昔日的喧嚣,死一般的静谧无声。

那个大清早发炉子的杀猪佬老董呢?杀猪原本早就撂了挑子,可炉子也不生了么?吃生的?喝冷的?煤炭炉子冷冰冰地蹲在门外,像那冬眠的狗熊;炉子口压着两块青砖,砖头间居然钻出一棵狗尾巴草来,多少日子没生火了?

那个一早端着痰盂去公厕的剃头匠大刘呢?他已经好些年没在城门洞里刮光头了,是随归州城迁往了剪刀峪还是去了哪里?城墙边那个公厕还在吗?如果还在那耙子还去舀粪吗?如果还去舀粪他会遇见六指的游魂吗?

还有那个喜欢光着膀子改锯的大脑壳呢?“改锯”肯定是早没了生意,新归州城在剪刀峪样样翻新,装房子打家具无需“改锯”,现成的木板、夹板、刨花板,锯子木匠已经变成钉子木匠、胶水木匠。他是不是去接手开儿子的麻木拉客呢?他儿子我倒是碰见过好几回,如今在剪刀峪开中巴拉客,十三座少说要拉三十客,他媳妇子堵着车门收钱,还问我三峡保卫处有没有熟人,有熟人想拉个关系搞个通行证,最好是畅通无阻的铁牌子,过岗亭武警就不会查问,翻过年他要换辆依维柯跑宜昌。

拾阶而上就是人民广场。稀饭说过,倘若我是人民,广场就是我的。如今“我是不是人民”,以及“广场是不是我的”都无所谓,因为无人相争。况且,一片苍凉,行将淹没,相争何用?我犹豫片刻,踅来踅去,不想看到空虚和苍凉,于是折返去了前街。

前街还是那条石板街,街边大多人去房空,空房大多变成商铺,商铺大多摆着式样相同的廉价衣物,还有来自武汉汉正街和宜昌金山市场的各种“水货”。

街上行人稀少,商铺无需看守,老板落得自在,买东西就吆喝一声,生意不成人气在,归州城眼前最缺人气。

谭家巷一片宁静,巷子口冷冷清清,有背筐儿走上去,打杵拖动有声。

坎上的仓库已经拆除,仅剩与邻共处的一堵残垣断壁,断壁上烟熏痕迹尚在,那次意外失火所致,失火后又一夜被盗,从此老范抱着铺盖去守夜,既防盗也为了防火。现如今老范彻底解脱,仓库只剩一片废墟,废墟上卧着一条土狗,估计是城外的流浪狗,听见我的脚步声起身逃走。

巷子口那根电杆更歪了,杆顶光秃秃的,像支秃头铅笔,既没了电源线,也不见路灯罩,一头歪向南门洞。当年我的确撞过它,但应该不是我撞歪的,是我撞歪的我也不怕。

吹伯伯的吊脚楼还在,应该说是“残值”还在。剪刀峪有他一套还建新房,这个吊脚楼只能卖人拆旧,也没多少“旧”可拆,砖瓦利用价值都不大,又不是秦砖汉瓦,房梁门窗几近腐朽,用来发火也不经烧,有如我的归州城,吊脚楼实在是太老了。

爬上巷子口一看,后门不翼而飞,只剩一方孔洞。小院那棵石榴树还在,朝阳的枝叶大多枯死,枝丫上的五月艾、红布条腐烂褪色,单等被挖、被砍、被清除那一天到来。它们的主人已无暇顾及,武汉易芬案子结案后,大圣协助追回了被骗货款,帮吹伯伯了结了历史遗留,尔后他就去了沙市。九妹儿姐姐辞去工作后,在小区巷子口开了个小卖部,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维持生活,吹伯伯一去她才拥有靠山。

靠山虽说可以依靠,生活却是残酷无情,九妹儿姐姐委实可怜,本来幸福、甜蜜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苦涩、酸辛……

顺着石板街往前走,不远就是副食商店,能卸的门扇换成了砖墙,砖墙右侧安有一扇铁栅门,门口坐着个守门老头,嘴上叼着半截香烟,烟雾熏得眯着左眼,二郎腿却高高跷着,簌簌地抖个不停。

我欠身瞄了一眼,里面货物堆积如山,原来都是些化肥。

老头放下二郎腿问我:“买好多?尿素、复合肥、柑橘肥都有。”

说着话敬我一支香烟,打火机打着伸过来,火苗子突突地响。

我摆摆手婉拒了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开,心里升腾莫名的愤慨:这是我曾经无比向往、日思夜想的去处么?那摞炫目的柜台呢?那排闪亮的玻璃罐呢?那些诱人的杂糖、糖果、连环酥呢?口腔顿时生津,唾液腺迅疾汇集,咕咚一声吞了。

走至人民旅社,人民曾经的旅社。人民去了剪刀峪,旅社房屋闲置,床铺家俬变卖,房间成了外来经商者的住所。

我很想进去看看,只见大门朝南敞开,旅社大门从不关闭,但大门只剩半扇门,另半扇门横在街沿边,当作了卖货的摊子,摊子上摆着各式布鞋。

往昔情景又在我眼前变幻:夜晚那门口铺着的白床单,方方正正,明明亮亮,我和夜游神老韩同时闯入时,那白床单就成了是非之地;白天那窗前摆着油桶炉灶,灶上坐一口大铁锅,咕嘟嘟煮着墩墩肉,肉香顺着石板街飘,过路子个个吸鼻子,姜疯子隔老远望嘴,还轻轻地跺着脚。现如今,姜疯子去了哪里呢?

斜对面就是“邮电大楼”,“大楼”在“邮电”走了,设有一个留守处,维持着日常营业,少有人进去“营业”。

门外那个邮筒没“走”,孤零零矗在街沿上,不见信件投进取出。自打白皮子调回沙市、魂归故里,那些扯幌子“寄信”的靓女们,从此无影无踪。

贴报栏不见《人民日报》,贴报的白皮子走了,读报的眼镜没来,挂满来自汉正街的廉价衣物。贴报栏前摆着一溜货摊,挤挤攘攘,首尾相连,差不多摆到街心里,过路子要借道走路。生意清淡,摊主悠闲,栽的栽瞌睡,嗑的嗑瓜子,说的说闲话。

印刷厂只剩一栋空楼,房檐的五角星缺了一角,屋顶的盖瓦一片凌乱,楼上的窗户不见了窗扇,剩下一排黑洞洞;楼下大门交叉钉着木板,早已不闻人间烟火;左侧的巷道一片萧瑟,墙壁斑驳陆离,地上一片狼藉。

巷子口那道铁栅子门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破旧不堪的门框,稀饭当年自导自演的戏剧,如今找不出多少残留的痕迹。

仰望天空,太阳高高挂在归州城的上空,似乎专属归州城,光耀四射,瀑布一般直泻而下,洗白了荒凉寂寥的石板街,也洗白了我懵懵懂懂的脑壳。

楼房荫蔽的巷子里,走出一个人来,穿一身邮电标志服,头戴着绿色大檐帽,那个头、身板、姿态,分明就是夜游神老韩。

对,的确是他。他碎步走出巷子,一抬头就看见了我,大檐帽下那张瘦脸立马浮起坏笑,甚至还对我做了个鬼脸。

忽然,巷子里刮来一阵风,一下吹得他无影无踪。定睛一看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夜游神?借用白皮子话说:夜游神,你嚇我哟!

我突然想起老山所说,老韩退休第二天就走了。这个“走了”就是那个走了,走了也就是死了。

老韩“走”的那天是农历冬月十七,“西方三圣阿弥陀佛的生日,有人说老韩给阿弥陀佛送生日电报去了。

老韩走得着实有点蹊跷,头天办妥退休回到天灯堡,第二天早晨就没再醒来。

他那个未成年的儿子还以为老韩鼾早床,自己取了点抽屉里的钱上了街。走到岔路口买个萝卜饺子吃着,走到北门沟看见坎下狗打架,遂寻个半头砖砸过去,狗咬着狗滚下坎边的沟。

狗走了他却没走,想走两腿不听使唤。原来,路口新开了一家电子游戏室,老板娘热情邀请他进去玩玩,他把口袋的钱玩玩光了才住手,想再玩玩老板娘没有了热情。他只好磨蹭着走出门,出门一脚踩空匍匐在地,貌似给谁行了大礼;一起身头上落了砣鸟屎,空中有鸟扑棱棱飞过。他不知道这是不祥之兆。

身无半文回到天灯堡时,老韩还在床上鼾早床,儿子大声问中饭吃个啥?连问三遍没听见回音,过去一摸老韩早已冰冷,遂嚇得扭头往外跑,跑到电报房去找领导。

领导以为老韩儿子发癔症,打死也不信夜游神跨鹤西去。

夜班更是不相信,她指着墙上挂钟说:“老韩夜里还来过电报房,说退休无事只想帮帮忙,亲手签领投送了两份加急电报。”

说罢找出那两张电报回执查看,投递栏里果然有老韩签写的“7”号,却不见盖有公章也不见私章。

夜班百思不得其解:“真是和尚不吃煎豆腐——怪哉,这回执交给我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盖有公章的呀……”

如此说来,夜游神老韩的确跨鹤西去,不可能从这巷子里走出来,这分明是我虚幻的知觉作怪。

老韩怎么可能出现?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谁谈及老韩,更没有客观刺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已经西去的夜游神老韩却出现在我眼前,而且活灵活现,还“满脸坏笑、做个鬼脸”,这不是虚幻是什么呢?

类似虚幻我已习以为常。鲁医生也早就分析过,说我这种情况就是一种幻觉,一种歪曲的知觉的体验,等于没有客观现实存在,但能够实实在在感受,而且临床还有幻听、幻视、幻嗅、幻味、幻触,等等,这种症状在精神病当中很常见。

鲁医生的话响在耳边,精神病症,如此而已。

我陡生恐惧,吼叫一声,腔调怪异。嗑着瓜子说闲话的摊主愣怔了,几个人齐刷刷看着我,一个嘴边挂着瓜子壳,一个抓痒的手僵在脸上,她们肯定认为我是个精神病。

“精神病”车身就跑,一口气跑过石板街,跑得尘土飞扬,一直跑出南门洞,落尘还在身后尾追,直到我一屁股坐在那块青石板上。

青石板很普通,青石板也不普通。南无婆的那盏马灯,就搁在这块青石板上为过路子照亮,照亮过多少个夜晚,有谁记得住、数得清?恐怕只有青石板最清楚。

如今,人去、楼空、灯灭,只剩下这块孤零零的青石板,还有这幢丹阳书院的板壁屋。那盏一骑绝尘、光照人生的马灯挂在屋内板壁上,马灯主人却在养老院里“吃斋念佛”,她每天说得最多的话,是那句“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音犹在耳,光耀人生的马灯恍如眼前,耳熟能详的林林总总,一幅幅、一幕幕,电影一般在我脑海里流过。我的归州城呀,我的归州城,吾将终老乎其间!

有背筐儿走进了南门洞,为“前方、后方”争论不休。

一个说:“归州城是后方,剪刀峪是前方。”

另一个说:“归州城过去是后方,剪刀峪肯定是前方,现如今天时轮回,剪刀峪由前方变成了后方,归州城从后方变回了前方。”

无论“前方、后方”,尚未沉寂江底前,我的归州城尚余生机。皆因为:古老渊博的历史、南来北往的地位、生意红火的市场。留守归州城的人,闻讯而至的外地人,看中空出来的市场,趁机做些小本生意。虽说少了摩肩接踵的顾客,但生意空间陡然加大,毕竟归州城过去是通衢之地,连接大河两岸的四面八方。因此,街头巷尾、城门洞、城墙边、屋檐下、台阶上,机关单位大门口,乃至于人民广场、汽车站、船码头,处处有摊点,到处在卖货,武汉汉正街、宜昌金山市场的水货,通过日夜兼程的客班车,或被快艇挤掉队的客班船,源源不断流向归州城。

卖货或买货的人群中,偶有曾经熟悉的面孔,有的曾是人见人求的开票员、售货员、管理员,比如粮管所开票的、食品门市部卖肉的、百货副食商店售货的,还有橙汁厂、酒厂、船厂、织布厂的“科长”们,甚至还有一些单位的“大个个干部”。他们曾在归州城里风光无度,亦曾实权在手八面威风,对讨好自己的面孔视而不见,如今“沦落”街头,反过来却要讨好别人。过去求他们的那些人,街上碰见他们只当没看见。人都是感情动物,平时不肯帮人,急时无人相帮,人不求人一般高,求你时分得出高矮,不求你就没了差别,你谁呀?你爱谁谁,你就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过路子,或是一个游荡找活干的背筐儿,没有人存心、留心、有心去关注你。

我妈只有我和江叔叔关注,另外关注她的人都去了剪刀峪,和许多归州城的背筐儿一样,她的背筐儿生涯基本结束,结束的原因属于“淘汰”,淘汰的原因归于历史。

历史发展规律无可抗拒。归州城整体搬去了剪刀峪,剪刀峪也的确是个好地方,号称“坝上库首”,地势开阔、道路通达,机械化、机动化、自动化乃至于数字化已融入生活,传统的肩扛背驮方式过时,“背筐、打杵”作用受限、落后,“背筐儿”这行曾经被人依赖和青睐的职业渐去渐远,新归州城没有预留背筐儿的生存空间。

归州城的副食仓库和许多“仓库”一样,应运而生也应声而灭,并非随归州城迁去了剪刀峪,而是随着市场规律而荫消。

提及副食仓库,我妈就潸然泪下,她毕竟在那哈背了好多年货,可以说副食仓库曾经养活过她和我。副食仓库拆除那天,我妈坐在大门口流泪,不忍曾经的过往被破坏,最后被拆迁工人架走。

归州城整体搬迁前夕,考虑到移民补偿、户口迁移、住房还建诸多因素,我妈选择了陶家坡移民后靠,还和街道主任比邻而居,街道主任和我们不离不弃。

我的归州城搬走了,我妈和我成了“留守”队伍一员,江叔叔也要充当其中一员。他在剪刀峪有套还建房,可他好像不在乎那新房,至今门钥匙还在书记手上,他整天开着船上上下下,没时间也没精力更没打算搬家,或许是其他一些因素影响,这些因素兴许就和我们家相干。

我妈如今变得成竹在胸,做什么事她都不会慌张,因为她吃下了渴求十几年的“定心丸”,她与没有归州城户口之前判若两人。

她现在一心一意当她的背筐儿,就好像是一位年届退休的工人,每一天对她而言都是无限宝贵,她舍不得如影相随十几年的背筐、打杵,离不开背筐儿的诸多生活元素,这些元素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因此她每天仍旧要去城沱,没有活儿干坐也要坐在岸边,坐看奔腾不息的大河从眼前流过……

“南——无,南——无!”我妈高声大气喊我,南门洞里回音敞亮。

我“哎”了一声作答,沿着南无婆家屋檐回去。

我妈刚刚进门,端着茶壶找水喝,问我“啷个不烧点开水?”

歇口气又说:“背筐坐瘪哒没人喊背货,门哈不如去城沱里捡半头子砖!”

我说:“捡撒子砖嘛!捡砖卖给谁,自己用不上,您也不建房,您莫着急呀?老是急,老是急,莫把白头发急出来哒!您背了十几年背筐未必还没背伤?要不去陶家坡帮砌培坎的挑砂浆?另外香溪煤坝卸煤也缺人手哩。但我要提醒您一哈,归州城已经人去楼空,背筐儿都面临着失业,这偏厦屋也住不长远了,一七五线下房屋正加紧拆除,城门洞外房屋概不例外,昨天我从二碑湾过来,河街一带的房屋已经开拆,孟二少家那栋楼拆得只剩个框框哩。”

我妈默不作声,她能说什么呢?即或说了于事无补,说得再多也不管用,要拆迁说了还是要拆迁,没活干说了也没活干,谁让她选择背筐儿这个职业呢?

她去里屋取来梳子,一把谭木匠的梳子,江叔叔买自重庆,对着墙上的圆镜梳头,我忙给她搬去那个方凳。如今我也有眼睛份儿了。归州城只有一个南门,南门只有一个何三凤。

也就在那时那刻,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得螺急忙急火跑进门,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说:“差点没找到南门!”

又说:“总算找到了南门!”

再说:“师傅让我找南门师傅说南门师傅病哒……”

语无伦次,斩头去尾,“绕口令”吗?

我大声喝问:“到底谁病哒?”

得螺喘着气说:“江师傅病哒!脑壳充血,开着船充哒,正在宜昌动手术哩。”

接下来就是一通慌乱,我妈那神态可想而知。

 

夕阳西下时,我们一行三人风风火火赶到宜昌。

下船登岸,行人如织。

回望磨基山,落日余晖,映红江水。

走进医院病房,有幸见到了江叔叔,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万幸江叔叔逃过一劫,他从死亡线上回来了。对他而言,手术台生死攸关,要么下手术台推去太平间,要么从手术台回到病房,他有幸回到了病房,且挺过了关键的一夜一天。

灯火阑珊时他苏醒了,睁开第一眼就看见了我妈,眼眶里顿时溢满泪水,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本来正常开船,也没有什么先兆,船过伍家岗吃午饭,他减速把船驶离主航道,想临时在江边泊靠。

船已经减速靠岸,船头却驶往反方向,大副觉得不对劲儿,跑进驾驶舱一看,江叔叔歪倒在地,满嘴吐着白沫,已经人事不省。

大副火速开船到九码头,背着江叔叔跑去医院,急救医生说是脑充血,当即办住院做手术。

医生说:“他属于不幸之万幸,本来病情非常严重,已经走到了死亡边缘。这种脑充血,起病急骤、病情凶险、死亡率高,是急性脑血管病中最严重的一种,好在你们送医及时,赶在黄金时间内抢救。通过开颅抽吸血肿,手术效果还算理想,但血肿压迫了神经,比如言语、肢体感觉都有障碍。”

年轻八轻患上脑充血,抽烟喝酒恐怕是诱因,但我没说出这个结论。死里逃生自是万幸,完全康复、没有后遗症更是万幸。

医生说:“有没有后遗症,取决于手术效果,也取决于后期康复。当然也有不少患者留有后遗症,比如言语不畅、肢体不灵、感觉障碍等,还有长期卧床导致坠积性肺炎、褥疮、多关节僵直、肌肉挛缩畸形等。所以,我们要有爱心,更要有耐心,大家一起努力,他年轻有底子,完全恢复大有希望。哎,你是他家属吧?我们一起加油喔!”

我妈是病房的唯一女性,医生指她为“家属”也没错,少女般的红晕顿时飞到了她脸上。江叔叔有没有听见这话呢?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两眼直瞪瞪看着我妈,乖得像个听话的娃娃。

既然我们来到医院,大副就急着要赶回船上,拖轮属于临时性泊靠,鞭子一个人守在船上,于是安排得螺留下来,大副急急忙忙告辞而去。

我本来也想陪在江叔叔身边,我妈却让我连夜去赶川东号,我们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拿,江叔叔需要换洗衣物,还有杂七杂八的用品,她命令我速去速回,哪个船快坐哪个船。

“快”自然是快艇快,可夜里没有快艇,西陵峡里航道险峻,没有快艇敢尝试夜航。

第二天上午,我收拾了一大包返回宜昌。

大公桥趸船下船,我跟着“队伍”上岸,穿越沿江大道,左边有条巷子吸引住我,巷名写着“邮局巷”。

巷子口有两个老头儿在走象棋,走一步棋子拍得山响。我把包搁在花坛边,想看他俩走盘棋,没想到节外生枝,一个要悔棋另一个不让,悔棋的就掀翻了棋盘,车马象士帅飞了一地。

我弯腰捡起一个“炮”,想“开炮”没有炮架子,想送还也没人理我,又去捡了一个“象”,灵机一动找到话题。我说:“干吗儿叫‘邮局巷’啊?”

掀棋盘那位正生气,像那发怒的公牛,鼻孔里吐着粗气,两眼仰望树梢,树梢有鸟栖息,鸟兴许受惊,扑棱棱飞走了。

另一位并不生气,嘻嘻地笑着,在地上捡棋子,接过我手里的“象”,上下打量我一眼。说:“‘邮局巷’就是邮局的巷子呗!”

他指了指旁边那栋两层砖瓦房:“那哈就是洋人当局长时的邮局,名字听起来好威风,宜昌大清邮局!”

这样一说气就消了,掀棋盘的脸色渐好,抢先给我上历史课。说:“清朝就有这条巷子,城里商铺、客栈、衙署、洋行和居民,都要穿过这巷子去江边挑水,因为巷子口就是邮局,这条水巷子就喊成了‘邮局巷’。”

我是个爱看热闹的人,归州城的人喜欢看热闹,一条看不起眼的水巷子,原来还有如此来头和说法?正如舵把子爷所说:真金不怕红炉火,酒香不怕巷子深。

巷子里果然香气萦绕,我早就嗅出了香气,不过不像是酒香,倒像是那炖鸡的香,香气诱惑我走进巷子。

巷子一米来宽,两壁藤蔓垂地,地砖错落有致。顺巷子走过一段,左壁有个门脸,门首钉块招牌,上书“鸡汤”二字,原来是个小店。

我探头往里一瞄,“鸡汤”小店是间平房,低矮、阴暗、潮湿,门边垒有土灶,灶上炖着汤罐,汤罐煨着鸡汤。

江叔叔喝鸡汤么?想喝那就来买,边想边退出巷子。

两个老头和好如初,摆好棋盘重新下棋,棋子依旧拍得山响,但愿莫再掀了棋盘,甭管是象飞田还是马走日,反正我不会再去捡了,江叔叔在医院等着我哩。

顺着沿江大道往下走,走到一个丁字路口,街边枫树枝桠参天,树荫下坐着个叫花子,穿戴破烂、蓬头垢面,不停地朝过路子乞讨。

他身边放个脏兮兮的提包,压着一支木质腋拐杖,面前摆个掉瓷的搪瓷缸,缸子里装着角角分分。

见我过来,拱手作揖,操一口川腔浓郁的普通话,说我五官端正、面慈心善、墩子小伙,一看就是好人,长大肯定当官。又说我先人必是圣贤,爹妈教子有方……好话说了一大堆,说得面前堆不下了,然后要我可怜可怜他,可怜他这个造孽的残废,在浙江谋生轧断一条腿,还被黑心子扫地出门,从此穷得只剩一张嘴,一路讨饭来到这里,想回老家没钱坐船,隔山离水走投无路,怕是要饿死在宜昌哩。

我蹲下身来看他,衣服结了壳,头发绞成索,表象画眉画眼,目光鬼精鬼精,断腿真假难辨,左耳门倒有个肉肉的“拴马桩”。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记号,天生的记号装不出来。

稀饭二姐就长有“拴马桩”,而且两个耳门都有,小时候我们撵着看稀奇,以为不看白不看,看后稀饭却拦住不让走,说看一眼给一分钱。后来他二姐一直蓄着“妹妹头”,“妹妹头”遮得看不见耳朵。

我仔细看了看他的“拴马桩”,肉肉的一个桩桩,比稀饭二姐的长,可惜只有一个。为什么只有一个?该不是孙悟空说大就大、想小能小、小得藏在耳门的金箍棒吧?再看看他的“画眉画眼”,似曾相识,在哪见过?抠了抠脑壳没想起来,恻隐之心倒是起来了,只当是看了稀饭二姐,如今看一次给多少钱?分分儿?角角儿?时过境迁总要涨点价,伸手去衣袋里摸钱,想摸个一块两块,却摸出一张“火凤凰”(面值十元的第四套人民币,紫光照射下能显出凤凰图案),捏在手上有些舍不得,再去摸又只有这一张,咬着后槽牙递给了他。

他眼睛一亮,烁烁放光,连连作揖,千恩万谢,好话重复多遍,只差喊我亲爹。

但凡做过好事,心情肯定舒爽,“火凤凰”换来了好心情。我自认为做了好事,有说不出的畅快,哼着歌儿走路,走得意气风发,过路子频频回头,眼光多有异样,只差问我“搞吗儿”,意思是你没病吧?

有病没病不好说,又不是肉眼能见的外伤。

在我看来,“没病”即是有病,“有病”也是没病。

“没病”我也得去医院,我的师父真正有病。

 

走进江叔叔病房时,我妈正和江叔叔说话。

说是“说话”,其实是我妈自说自话,江叔叔语言神经尚未恢复,但他心领神会听得懂,嘴唇开始有意识蠕动,右边身体也渐渐有了知觉。

医生说:“恢复得还算不错,可以帮助他进食了,但要以流质食物为主,比如喝点牛奶、蛋汤、鸡汤什么的。”

于是,我就想起“邮局巷”的“鸡汤”。我说我去买一砵回来,我妈却要和我一路去,她说顺便买点儿别的东西,于是就让得螺守着江叔叔。

我陪着我妈下楼,出大门步入夷陵路,走到胜利四路拐到沿江大道,一直走到邮局巷,走进了那个“鸡汤”小店。

店主一开灯,靠墙坐着个女人,我还以为墙上贴幅画哩。只见她:体型臃肿,嘴巴歪斜,口角流涎,看貌相和店主岁数差不多少。

店主一边和我们打招呼,一边取了毛巾给她擦口涎,又帮她把左脚搁到矮凳上,说那女人是他的伙计,去年腊月初八脑壳“充”哒。

店主介绍说:“那天她过五十岁生日,一高兴就喝了两杯包谷酒,拿起筷子正要拣菜,人却一下子溜到桌底下。起初还以为她是不是发酒疯,后来才发现情况不妙。人七人八把她送到医院抢救,差一须须儿推进了太平间,多亏医生救了她一命,只是至今还不能说话,左半边身子也没知觉,说是脑壳血肿压迫了神经,医生说要多练习走动,多活动刺激神经康复。我也想帮她练习走动,还专门租了这个平房,可说实话我弄得动她吗?”

店主说得字字戳心,我妈转身去擦眼泪,自打走进门她一声未吭,店主的话她闻之震惊,更加担忧江叔叔的病情,正应了《吴越春秋》那句话:“同忧相救,同病相怜。”

我看了一眼墙边那女人,她那体型使人却步,半身不遂如何“走动”呢?由此康复的几率很小。

那女人似乎知晓,斜着瞟我一眼,撇撇歪斜的嘴,口水牵着线流下来,矮凳上的左脚掉落地上。

唉!店主叹口长气,一边寻找脸盆,一边自言自语:“人是三节草,总有一节好,可我们两口子啊,哪‘节’都不好!”

唉!我也叹口长气,人啊,活长活短、活多活少都是一生,也就是“三节草”。

人是三节草,谁知哪节好?

人生有限,命运无常,生活常常拿我们开玩笑,“玩笑”还开得有大有小。相对于店主的伙计、我的江叔叔而言,“玩笑”开得有点大,不好玩也不好笑。也只有到了店主的伙计、我的江叔叔这一步,人们才会醒悟:身体健康最重要!

店主洗净手,开始往瓦砵里舀鸡汤。

鸡是市场上买来的乌鸡,掺些红参、百合、莲子、枸杞,文火熬制,香味扑鼻,难怪巷子口就有香气哩。

端着鸡汤走,走出邮局巷,走上沿江大道。

走到那个丁字路口,我妈突然驻足不前,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啷个啦?您家魔怔啦?

我前后一打量,行人寥寥,也就路边坐着个叫花子。

这不是那个叫花子吗?我还给了他十块钱哩。

他已经换了位置。从树荫下换到花坛边,坐在那个脏兮兮的提包上,习惯性左侧头,掩饰着“拴马桩”。那个掉瓷的搪瓷缸子里,还是那些角角分分,我给你的“火凤凰”呢?你不是说“想回老家没钱坐船,隔山离水走投无路,怕是要饿死在宜昌”吗?一张“火凤凰”不够船票钱吗?

他显然没认出我来,眨巴着那双鬼精的眼睛,拱起手朝我们作揖,口里念念有词:“可怜、可怜我这个残废,您们都是好人……”

“好人”朝他“嘿”了一声:“啷个不认识我哒?也就眨个眼的工夫,贵人多忘事吗?认钱不认人嗦?你不是说我‘五官端正、面慈心善、墩子小伙’吗?你不是说我‘一看就是好人,长大肯定当官’吗?你不是说我‘先人必是圣贤,爹妈教子有方’吗?嗨,得亏你不是黄大仙,我还没和你扯皮哩?你说我‘先人必是圣贤’,我‘先人’是哪几位?姓甚名谁世居何方?你说我‘爹妈教子有方’,我也想请教你一哈,我爹他在哪哈?我爹他‘教’过子吗?”

我妈默不作声,扭头望着磨基山。

磨基山顶有座电视塔,一朵白云萦绕在塔巅,那是天宫还是凡间?

我妈愣怔片刻,突然抬腿就走,走得义无返顾,走得气宇轩昂,还刻意从叫花子面前走过,咯噔、咯噔,每一步都走出声响。

叫花子正作揖念叨,看着我妈从面前走过,也就在那一刻愣怔了,屁股从提包一下子滑到了地上。

我也愣怔了,看看叫花子,他歪着脑壳,露着那个肉肉的“拴马桩”。

我妈回头朝我吼道:“走!龟儿子叫花子有撒子看头?”

是没撒子看头,他拿手背擦着脸,脏兮兮的一张脸,打毛看越看越讨厌。

我不看了,端着鸡汤,快步去追我妈,我妈走得真快,她走路从没有这么快。

走到长委勘研所门口,我妈突然驻足,背靠树干,闭目沉思,沉思良久。

待我走近,她往地上擤把鼻涕,然后摸索着掏出一沓钱,两手交叉点了点,一把塞到我手上。说:“鸡汤给我,你杀回去,把这钱给那叫花子,就说是何三凤说的,买张船票赶快滚回川东,莫在宜昌丢先人板板的脸!”

“滚回川东?”叫花子是川东人吗?我不知究竟,也没深究其因,心里忐忑不定。

走回丁字路口一看,那叫花子又换了地方。

在那棵枫树后面,我把钱递给他。

我说:“这是何三凤让我给你的钱,她说让你买张船票滚回川东,莫在宜昌丢先人板板的脸!”

叫花子突然匍匐在地,脸埋在两手间,肩头一耸一耸,居然嚎啕出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叫花子他也是男儿,他有什么伤心之处呢?看到我妈给的钱、听见我妈说的话,他就匍匐在地嚎啕大哭,我也不抠脑壳想想,我就是个猫脑壳,这是六指说我的话。

等他哭到气醒,我拍拍他的肩,让他把钱接过去。

他并不呼应我,肩头一抽一抽,依旧哭得伤心,脏兮兮的头发酸臭刺鼻。

他终于停止嚎哭,抬起眼来看我,却不伸手接钱,嘴里连声说谢谢,抓起那个脏兮兮的提包背上,借助那根腋拐杖站起来,拖着那条残腿动身,一瘸一瘸走向马路。

马路对面下河就是趸船,川东号就泊靠在趸船边。看来,他还是听人劝,何三凤的话起作用。

我亦心生恻隐,悄悄将钱塞进他的衣袋,出手扶着他过马路,亦步亦趋,如影相随。

一个穿着整洁,一个衣衫褴褛,反差非常明显,误会势在必然。

果不其然,顶头那辆桑塔纳一个劲按喇叭,嫌我俩动作笨拙迟缓。又从车窗伸出蓄着平头的脑壳,冲我俩大声吼叫:“搞吗儿啊?学雷锋啊?又不是三月五号,叫花子是你亲爹吧?”

桑塔纳司机嘴痒,嘴一痒兴许说对了,叫花子就是我亲爹!

走过马路,找到路口,趸船在望。

我扶他,他不让,双方别扭,各自狼狈。我就跟着他,一前一后,走向趸船。

“您姓王吗?”我试探着发问,凭着第六感官,纵观我妈表象,分析一些事体,桑塔纳司机应该不是乌鸦嘴,我身旁这个可怜兮兮的叫花子,或许就是我的亲爹。

血浓于水,亲大过情,我想问出结果,我想得到答案,我想滴血认亲。这一切要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说出来让我洗耳恭听,说出来我绝对相信。所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我哪配姓王?”他回答道,翻我一眼,眼底充血。

这个回答使我吃了一惊,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您是不是叫王万江?”我仍不死心,与其拐弯抹角,不如单刀直入。

“啷个嘛?龟儿子才叫王万江!”

说这话时,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干脆利落,理直气壮,连个语气词或者标点符号都没用。

我顿时语塞。或许我想多了,或许我猜错了,或许我多心了,人世间同名同姓、同貌同相的人多了去了。

他踩上了跳板,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扶了栏杆,喘了几口粗气,把脏兮兮的提包换个肩背着。

这时,川东号拉响了“位子”。时辰已到,准备起航。

趸船上有人高喊:“喂,赶船的,赶船的,搞快些,等到起!”

他不再顾我了,快速移动拐杖,戳戳点点,嗒嗒有声,很快走上趸船,那个准备解缆绳的船员扶他走进了船舱。

我痴痴地站在跳板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看着川东号起航,一阵船动水响后,一切又恢复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回转路上,宛如梦幻,我脑壳里搅动着一团乱麻。

回到医院,我妈正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候我。

“走哒?”

“走哒。他右腿有残疾哩,我送他上的船,船开了我才转来。”

“钱呢?”

“给哒。他先是不要,我塞在他口袋里。”

我妈不做声了,一屁股坐在条椅上,嘴唇发乌,脸色难看。

我挨着我妈坐下来,紧紧挽着她的胳膊,和小时候一样腻着她,其实我是想安慰她。同时,我也想说出心中的疑团,但又怕惹得她您不高兴,“说”和“不说”在我嘴里打架。

乒乒乓乓打过一阵后,“说”终于占了上风。

于是我试探着说:“我问过他哩,我问他是不是姓王,他说‘他哪配姓王’;我问他是不是叫王万江,他说‘龟儿子才叫王万江’!”

我妈就瞪我一眼,眼里火苗闪现。说:“问撒子问?那就是个龟儿子!丢他先人板板的脸!”

“那……”看了看我妈的脸色,我不敢往下问了。走廊有人走过,有人悠然自得,有人行色匆匆。

我想问:“那就是我亲爹吧?也就是那个‘拴马桩’‘矮脚虎’‘龟儿子’‘负心郎’!”

可我终究是没有问。倘若我妈回答‘是’或者‘不是’,我又该啷个说?不管结局如何,反正是丢先人板板的脸。不是我爹丢他的先人板板的脸,就是我丢我爹的先人板板的脸。

这时,得螺走出来喊我:“南门师傅,江师傅醒了!”

江师傅果然醒了。看见我和我妈,鼻腔呜呜有声,但他还不会说话,他脑壳里淤血还压迫着神经。

我妈开始给江叔叔喂鸡汤,却有点心不在焉,或者说心猿意马,好几次勺子喂在江叔叔鼻尖上,她无疑是在想心思。

她绝对是心事重重,她的心底肯定翻江倒海,短时间内难以平静复原,这一切都和那个叫花子有关。

她当然认识那个叫花子,那个错披人皮的王万江,那个该死的“拴马桩”“矮脚虎”“龟儿子”“负心郎”。莫说浑身上下脏兮兮,好似穿了神秘的伪装,即便化成灰她都认识,因为她是被他伤害过的何三凤!

其实,她在路口认出他的一刹那,就忍不住想要抽他两嘴巴,或是咬掉他身上一块肉,或是打断他一条狗腿,即便如此也难解心头之恨,但最终她打消了这些念头。

他那个倒霉鬼的模样,他那个脏兮兮的貌相,他那已经断掉的狗腿……终是应了那句话:好人有好报,害人终害己,结局自有好坏,报应只分早迟,一切尽在不言中,丢他的先人板板!

因而走过一段路后开始心软,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余爱和余恨在胸中交织缠绵,既咬牙切齿又泪眼汪汪,满世界都是女人的寸断柔肠。

 

江叔叔住院整整两个月,语言功能渐渐恢复,虽然左边肢体尚不灵活,但他终是下了床。我妈扶着她走动,歪歪叉叉,踉踉跄跄,第一次走出了病房,第一次走过那道走廊,第一次走出了医院大门。

医生说:“回家慢慢养吧!但要多练习走动,走动可以刺激神经,也可以帮助康复。康复得好的话,他可以自己行走,生活基本自理。恢复不好有可能半身不遂,以后就在床上过下半辈子。”

医生的话有点嚇人,江四七同志嚇住了,一连几天食欲锐减,本就嘴笨什么话都不说,躺在床上闷头闷脑,第一次找得螺要烟抽。

当我闻讯而来接他出院时,他居然说不想出院,又说出院也没地方去,归州城马上水淹三军,剪刀峪肯定水土不服,要去就去屈原庙当和尚。

我妈笑他瓜不兮兮的样子:“屈原庙里有和尚吗?好,就算有和尚,你路都走不稳桩,啷个儿当和尚?莫把别个下巴笑掉哒!”

我也劝说他您:“屈原庙您肯定去不成,去屈原庙他们也不收,那里只有研究员、讲解员哩。我听吹伯伯说过,归州城有好几座屈原庙,小青滩、界限垭、凉风垭、乐平里都有屈原庙,但没听说屈原庙里有和尚,也只有乐平里有人守庙。”

江叔叔赶紧说:“那我就去乐平里守庙。”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