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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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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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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归州城》连载

第五章 还没开就谢了的端阳花

赵胡子带来的两个稀客站在院里。院里的端阳花开得正艳,红似火、橙如霞,昨天还是花苞萌动,今天却是繁花似锦,端阳花专为稀客所开吗?

 

我怏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家的路却是那样的漫长。

天空灰蒙蒙一片,太阳长了毛,忽隐忽现中,却照亮了一团云彩,好似我的替身,向我打招呼,我走它也走,走得比我快。

走上石板街,街面寂寥、路人稀疏,一群麻雀在我前头跳跃,叽叽喳喳,公然挑衅,竟不怕我;路过副食商店,店面幽静,穿戴白围腰的售货员伏在柜台边,瞟我一眼,嘴角上翘,意味深长;穿越南门洞,萧瑟冷落,空灵静谧,那只巴壁虎在壁顶张望,摇头摆尾,无言无嘴,戏虐人生。

南门不是“南门”,南门是“人”哩,是人总是有脸皮的,脸皮有没有城墙厚?“二进宫”的南门无脸见人。

一出南门洞就看见六指,他骑在门槛上看书,抬头看见我,皮笑肉不笑,单单竖起两根指头。

几个意思?二货?剪刀手?兔子耳朵?那时还没有V的手势,更不知道英文Victory(胜利),扁担倒在地上就是扁担,两根指头就是两根指头,他想竖几根指头就竖几根指头,归州城里数他指头最多。

其实我一眼就看懂了,他嘲笑我“二进宫”哩,该死的六指!你比我漂色些吗?无非就是手脚比我多一个指(趾)头,再怎么说我还是生在南门洞里,我是个有妈的孩子,你却是被你的亲妈丢在南门洞里,有妈等于没妈。幸亏南无婆失措捡了你,当婆婆的人倒过来当你妈。倘若把你丢在北门沟垃圾池里,倘若站在皂角树往大河里一扔,六指也好七指也罢,莫说心脏打鼓即或敲锣也没用,你就不会给南无婆添麻烦了。比如脚板宽只能穿手工布鞋,一年至少要给你做两双布鞋,冬天还要在手套边多织个指头。又比如隔天炖个鸡蛋给你安心,让你睡在有踏板的床上,防止你发病时摔出个好歹。还有你睡着了当妈的守着眼都不眨,生怕你一觉睡去不再醒来,也就不会隔三差五去看鲁医生了,更不会竖起两根指头来嘲笑我。

为了躲避六指,我快步跑过街沿,老鼠一般蹿过去,一眨眼就爬上楼,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床呀,我亲爱的、敬爱的、可爱的床呀,天底下没有比你还要舒服的地方。此时此刻,瞌睡虫正吞噬我的脑髓,待在那黑房子里没眨过眼。可我妈偏就站在楼梯口训斥,她的口气和大圣一样硬:“你瓜娃子长本事哈?打得赢好多个呀?还拿鹅卵石拍别个脑壳,想给他脑壳开朵端阳花,端阳花开了你就不消回来哒,自个儿杀到二碑湾等到枪毙,枪毙了没有人给你收尸!”

我妈说的是大实话,我蹲在黑房子里也想过,大圣更是严声厉色教育我:“幸亏一石头拍在他肩头上,不然你龟儿子不得脱糊,脑壳开花那是要死人的,死人那是要偿命的,你随么子不懂吗?”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懂,我都懂,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痛恨孟二少那只脏爪子,九妹儿姐姐青紫的手腕老在我眼前晃。我暗自发誓要拍烂他那只脏爪子,那一鹅卵石如果不是拍在窗台上,他的脏爪子就是那条拍烂的木槽。拍烂了他的脏爪子还不算数,我还要拍烂他那个想骚主意的狗脑壳,还有他的一帮混混儿兄弟的狗脑壳,都给他们开一朵耀眼的端阳花,看他们还敢不敢调戏九妹儿姐姐!当着九妹儿姐姐的面,我不会心慈手软,更不会犹豫不决。我会头大如斗、力大无穷,一个两个把他们全拍倒在地,而且还要弄出些声势,就像我妈切菜拍大蒜,必定会拍出声响来。临走我还要和九妹儿姐姐打个招呼,说句“再见”再也不见,道声“永别”就此别过,然后义无返顾地杀到二碑湾。

大圣毕竟是“大圣”,火眼金睛,洞察万物,他一眼就看穿我的心底。他把我送出大门时,拿指头点我的额脑壳:“再说一遍,伙计,拖起鹅卵石随么子擂人么?人脑壳是铁脑壳吗?咹?”

“按说随么子也要关你三天,让你这个脑壳冷静冷静。男人做事要考虑后果,后果有时就是苦果,不计后果就要自吞苦果,这个道理你随么子都不懂吗?咹?” 大圣又说。

我随么子都不懂,不懂就不能装懂。我瞄了一眼对面,对面是粮油餐馆,生意兴隆炉火旺盛,老板娘正忙着炸油饼,庞大的“三游春”身躯赫然夺目,油饼香味一个劲儿往我鼻孔钻,钻得我心浮气躁。我竭力按捺住躁动,假装老实低着头,低着头看得清楚。大圣的皮鞋半旧不新, 鞋带儿黑中泛白,右边鞋带儿散了,拖成一条泥索索,泥索索上爬只虫子,我看见了就是不说。

他居然满不在乎,依旧严声厉色。说话间还去摸腰带,腰带上别着手铐,责令我妈随么子从严管教,随么子防微杜渐,随么子下不为例,随么子不得再犯!

我妈陪着笑脸连声道谢,扶着街边那根电杆“发誓”:“随么子从严、随么子从严、随么子从严!”重要的问题说三遍,那根电杆都听腻了,一杆子的木木然。我妈又说:“门哈(明天)就带他去背火砖,累得他没力气去惹祸。”我妈边走边回头再说:“我的孙所长嘢,户口问题还请您嘎多费心哈,我一个女背筐儿,归州城的外码子,认不得半边领导,即或我认得半边,那半边也不认得我哩。”

“户口”整天在她脑壳里盘旋,我都听见那盘旋有声,就像舵把子爷趸船上那把吊扇,一天到黑呜呜呜的直转,我一直操心它会掉下来。她又像那个活又不能、死也不敢的祥林嫂,碰到舵把子爷、吹伯伯、江叔叔、白皮子、赵胡子、街道主任,还有城沱背货的背筐儿、城门洞里歇脚的过路子、街上买菜的老姐姐、副食仓库的出纳丫头,碰见谁她都会停下来,油盐酱醋茶、芝麻米胡豆、金银铜铁锡、一二三四五,一遍一遍诉说,说一遍又一遍。即或碰到神志不清的姜疯子,也和她长吁短叹地说一遍,说她还不如人家姜疯子,姜疯子有户口也有屋头,只不过脑壳有时犯迷糊。在她眼里,我只读了城关小学,读不成后山腰那哈的中学,如今我闲逛、无聊、惹祸,头无遮顶片瓦、脚无立锥之地,没有布票、粮票、肉票,买不起车票、船票、电影票,扯不到削票布,称不到户口粮,诸如此类,一切一切,等等等等,都是因为“户口”造成的。

户口呀户口,让人脑壳疼!

我一说“脑壳疼”,六指就说我“装歪”。他有归州城户口,脑壳从来不疼,也不需要“装歪”,这要感激南无婆,也要感激街道主任。捡回他没几天,街道主任就陪着南无婆去给他上了户口。

六指是在南门洞里捡来的,捡他的人是归州城的原住民,他因此上了户口;我是在南门洞里出生的,生我的人是落难至此的川川儿,我因此没有户口。我挺纳闷:同是南门洞,差别恁个大?

那天又说起户口,我还没喊脑壳疼,六指就说“又装歪”。

我坐在屋中央,他围着我打转,拿我当作磨盘,一转接着一转,他是西门口的黑驴。

“黑驴”装出一副同情样子,哈一口“仙气”在手掌心,然后盖住我脑壳上的两个旋。说:“男猫莫急,男猫莫急唦,听我给你说一哈,你脑壳就不疼哒!”

他就说:“你不是说户口吗?户口是啥?是住户和人口的总称。‘户’即是门,准确一点说,单扇为‘户’,双扇为‘门’。‘户’‘门’引申为家,所以才有一家一户、门当户对、门户相当等成语。‘口’呢?‘口’就是嘴,引申指人。计家为户,计人为口,两个字合在一起,本意就是‘户口’。”

六指不忘拿我开心,满脸都是诡异的笑。他说:“你听到了吗?我没说‘南无’,也没说‘男猫’,我说的是‘门’!”他伸出一个指头比划:“点,竖,横折钩,门。南门之所以称‘门’,因为它有两扇门,门扇虽然不翼而飞,但那门轴窝儿还在嘛!”

我还是脑壳疼,不过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城门有门轴窝儿,上下左右各一个,巴壁虎时常在那栖身。

我把“方凳”挪到城墙根,然后反问六指道:“我不管南门洞,我家偏厦挨着城墙,大门就是单扇门,好歹也算是‘户’吧?我和我妈两张嘴,算是两口人吧?那么,该不该有个‘户口’呢?”

六指就怔住了,他很少会语塞,但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脑壳活泛,眼睛一眨就有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也是脑壳的窗户。

他眨巴着眼睛,东看看西瞅瞅,亦步亦趋倒退,退到门口站住,左手腰里一叉,右手朝我摊开,顿时手指遮天。

他说:“退一步说,退若干步说,退到秦朝说,四境之内,丈夫女子,皆有名于上,生者著,死者削。”

又说:“倘若在唐朝,无论男女,三岁以下为‘黄’,十五岁以下为‘小’,二十岁以下为‘中’。但凡男人,二十一岁以上为‘丁’,六十岁以上为‘老’。”说罢拔腿就走,说去图书馆借书。

如此一说,我已属“中”,再过几年就是“丁”,抓壮丁的“丁”?丁,甲乙丙丁,天干之四,丁承丙,象人心。古有庖丁解牛,畦丁负笼,峒丁持枪,山丁捕乱,园丁种橘……

大河里起风了,吹得呼呼响,树枝摇曳,叶片劲舞,电线上的鸟捉足不住,扑棱棱飞到城墙顶,却引来一阵轰鸣声,有飞机从香溪那边飞来,朝着巴东方向飞,飞得并不算高。有人跑出门来,拿手搭凉棚,学舌巴东话,高声咋呼道:“灰——机、灰——机!”对天指点,口吐狂言:“喂,带一个、带一个唦!”“灰机”怕带他,急速飞走了,留下一串轰隆,带走一片云彩。

风呼呼地吹着,吹来了南无婆。她带来两个肉包子,还冒着丝丝热气。跨过门槛就说:“佛祖保佑南门,佛祖保佑南门呀,让他早点归心,让他早日成人,南无阿弥陀佛!”

她走到灶房门口,把包子递给我妈,反身回来揽住我,用手抚摸我的头发,手背又添一块老人斑。

我并没有躲闪,我三天没洗脑壳,头发比鸟窝还乱,自己都闻到一股酸臭。

她没有嫌我酸臭,把我拉到门口,捋捋我的头发,缓缓地和我说话。

风突然就停了,也就那么一会儿,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钻红了眼睛,像个西红柿,也不见光芒,只有红眼圈,愣愣地挂在空中。

我妈快步走到门口,昂首仰望着天空,想摘西红柿打汤么?车身去给南无婆倒茶,又摸出一个麻饼来,看一眼揣在手里。她心里肯定诧异:南无婆一来,太阳就出来啦?

南无婆语调深沉地说:“佛法八万四千种,智慧、清净、健康、自信、成功,都可能是你的灵性修为。佛说,仇恨永远不能化解仇恨,只有慈悲才能化解仇恨,这是永恒的至理。南门,我的孩子,忘掉不快吧,快乐起来吧,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婆刚刚走回家门,一只鸟忽的掠过屋顶,拖曳一条长尾巴,戴着白色遮阳帽,“喳喳”鸣叫两声,原来是告诉我:九妹儿姐姐来了。

九妹儿姐姐终于来到我们家,带来两包古巴红糖,还有一包连环酥,我最喜欢吃连环酥。

听见她那磁性声音我就懵了,我觉得不好意思下去,但我又想看见她,我就匍匐在楼板上,楼板上有一条手指宽的缝隙,她在缝隙里和我妈说话,我心里也打开了一道缝隙。

她梳着两根小辫儿,辫梢扎着黄色蝴蝶结,头顶的发线雪白雪白,秀美的额头飘着刘海,随着说话一晃一晃,晃得我心旌摇曳。

“南门是个勇敢的男孩子,长大肯定是个优秀男人,归州城在乎这样的男人!”她强调说。

真是个会说话的聪慧女子!这句话说出口一箭双雕,儿子高兴当妈的更高兴。我妈赶紧给她冲糖茶,糖茶里还剜点化猪油。又拉她坐到长条板凳上,帮她择去肩头一根头发,然后上上下下打量她,打量得她都不好意思,居然仰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抿着嘴喝下一口糖茶,糖茶甜吗?我的心一下子融化了,融化成了一杯糖茶。

可她刚坐下又站起身,糖茶杯子搁到桌上,板凳塞回桌子底下,左右拉一拉衣角,说要赶回小卖部去,街道主任要去开会哩。临走她掏出两张大团结放到桌上,说是替南门赔付的医药费。

我砸伤了孟二少那个混混儿兄弟,大圣责令我赔付医药费二十元,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赔二十元,我妈也不问就把钱送去了。

二十元是个什么概念?可以买四十条肥皂,称一百三十三斤食盐,拿六百六十六盒火柴……我的个天老爷呀!

这笔钱我妈没要,跟着九妹儿姐姐追,一直追到了拐拐头。

时隔一天中午,吹伯伯来了。他刚理过发,穿一件崭新的白衬衣,袖口领口都扣着,衣摆掖在裤腰里,屁股显得格外大,有点像后街大院的干部。一进门他就说不吃饭,也就是说不是来蹭饭的。

吹伯伯大声说,语气有点豪迈:“宜昌齐科长来了电话哩,户口那四儿有了着落,你们母子俩户口一起转,但每人要预交五千块城市增容费,户口上好后再多退少补。”

我妈一听就开始激动,好像捡了五千块钱,说话声音都在颤抖:“真是难为您家哒,门哈我就去副食仓库结账,差不好多就要凑齐了,凑齐一万就……”边说话边切洋芋丝儿,一激动左指头切掉一块肉,一把捏住指头大声喊“南无”。

我一听急忙跑下楼,只见她手指头在滴血。吹伯伯叫她捏住莫松,慌忙从桌下扯过板凳,墙壁上揭个蜘蛛窝盖住伤口,又撕了块布片缠一缠,捡起菜刀切完两个洋芋才走。

走过门槛又回转身来,眼睛滴溜溜盯着我,好像我们原本不认识。他说:“南门光玩哪是个四儿?就去铁业社学铁匠吧!我探过郭铁匠的口气,他的意思是先试试看,你们想好了给我回个话。”

又隔了好些天,好像也是中午,白皮子来了,来得颇有动静。这次他没有带《人民日报》,却带着半提包水果糖。一进南门洞,挨个发糖,说是喜糖,见人有份,大家同喜,还是双喜。

这回轮到别人说“你嚇我哟”,他的口头禅终于有人效仿。原来,他已得到调令,调回沙市工作,去操心下雨涨水、洪水漫堤的问题。凡人难舍故土,落叶总要归根,作为一个外地人,一个先下乡当知青、后进城当工人的沙市人,迟早总要回到故乡,这是人之常情哩。此是一喜。

二喜却出乎我的意料,甚至可以说做梦都没想到,我喜欢的九妹儿姐姐、无数人喜欢的九妹儿姐姐、孟二少之流穷追不舍的九妹儿姐姐,居然要和白皮子喜结连理,而且他俩已去民政办登记,这次一道回沙市完婚。

无可否认,两件事都是喜事更是好事,需要大家来分享喜糖,理应炒几个菜请一桌客,大家一起举杯庆贺。是在我们家让我妈炒菜?还是去民主餐馆或迎宾旅社?当然去招待所更爽,就喝归州城的“双喜”酒,都是“双喜”嘛!倘若嫌“双喜”不过瘾,改喝宜昌的“三游春”,或者找副食经理批个条子,七块五一瓶的茅台提几瓶。即或如此也不为过,可事先怎么一点迹象都没有呢?

吃过午饭,江叔叔回来了,提着个灰色大提包,提包上“上海”两字赫然夺目。他刚跑完一趟上海,头发胡子老长,面相有些沧桑。他和我们一见面,茶杯还没挨到嘴,我就问他一个问题:“白皮子调回沙市、和九妹儿姐姐结婚,作为好伙计他告诉您了吗?”

江叔叔居然一点也不惊讶,声调平淡地回答我两个字:“晓得。”随即掏出一张大团结,卷成个纸筒递给我,让我去买瓶“双喜”酒,指名要去前街副食商店买。买酒干嘛呢?还是“双喜”酒?您想请白皮子喝酒?那不是搞反了吗?这是“双喜”酒,白皮子双喜临门,理应白皮子请客。

我愣怔片刻,磨蹭着起身。遽然之间,不知所以,踢踏、踢踏走了,走出一片动静,一只鸟嚇飞了。

经过六指家,南无婆在念佛,南无阿弥佗佛,念念有词,叨叨有声;六指在看书,倒骑着椅子,后脑壳对着门,反骨很扎眼。我嘘他一声,不见他理会,也就不理会,径直走过去。

走进南门洞,碰见四百五,孤将军一位。

孤将军仰躺在背筐上,架着肥硕的二郎腿,两只手抱着后脑壳。

“喂,你狗脑壳疼吗?”我笑着问他,旁边过路子也笑。

四百五没笑,翻了我一眼:“克嚓!你才狗脑壳疼哩。”

他顿了顿,擤一把鼻涕,抹在城墙上,语调沉缓地说:“南门你还不晓得吧?二驼子他出了拐!”

“二驼子出了拐?出了好大个拐?”我惊奇地问。

四百五叹口长气,缓缓地说道:“二驼子——他死哒!”

“二驼子他死哒?二驼子啷个死哒呢?他除了背有点驼,四肢健全、孔武有力、无病无灾,整天背筐不离肩,打杵拖得轰轰声,看面皮岁数也不大,又没到七十三八十四,啷个说死就死哒呢?”我更加惊奇。

四百五叹了口气,慢慢道出了因由。

原来,二驼子有个小舅老倌,家住风吹垭梨树坪,读中学时患上了肺结核,人瘦得像根竹竿儿,一天到黑吭吭地咳。本来已被郑家河电厂招工录取,没想到医院体检时被刷下来,脑壳一下子就神经了,望着苍天打胡说。家人病急乱投医,无奈去找黄大仙,黄大仙正愁没生意哩,盘着脚在屋里打草鞋,当即捏着电筒过来作法,一碗荷包蛋下肚后,身披法衣,步罡踏斗,诵经念咒,最后化了一道符,说掺灵芝袍子粉服用。

什么灵芝袍子粉?一屋里人魔怔了,鬼都没听说过。

黄大仙没魔怔,拍着胯子骂道:“胎盘不就是灵芝袍子粉吗?哪个怀孕哪个生娃,你一看一问不就清白哒?生娃你就守在别人那哈,娃子一落地胎盘就有了,你弄回来炕干擂成粉粉儿,铜罐儿煨一把米的饭,饭熟后和个鸡蛋在里头,连符带粉掺饭一起服下,连服七七四十九天,你看他还咳不咳?”

过了些日子,二驼子去给鲁医生背块煤,结工钱时就请教鲁医生。鲁医生说:“胎盘是一味中药,药名很好听叫做‘紫河车’,具有扶正补虚、益气健脾、养血填精、补肾壮阳功效,能不能治愈肺结核不好说,黄大仙打的草鞋好穿,他说的话不可全信。”

问过鲁医生,钻进城门洞,几个背筐儿正歪在城墙根儿吹脬。

一个说:“风吹垭的超生户多,计生办上门调查原因,超生户说这能怪我们吗?你们三天两头就停电,一停电摸黑做啥子呀?”

一个说:“楚王城有个病秧子,一年到头离不开药罐子,幸亏他女人在药铺抓药,就想法弄胎盘滋补他。他前后吃了十几个,据说还吃上了瘾,不仅养好了他的肺结核,还滋润他一身肥膘,走起路来劲咣咣的,药罐子改做了粪罐子,胎盘的确是个好东西!”

二驼子听在耳里,记在心上。

百事总会有巧合,那天他去给中药房背药,回转路过妇产科走廊,碰到护士正喊家属处理胎盘。

“处理”也就是善后处置,按旧俗拿回家埋在树下,不随俗丢进粪池完事。

刚得儿子的人欢天喜地,什么都顾不上,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听不进去,护士喊他算是白喊。

二驼子这时正好路过,护士一见他就说:“你是奶娃子爷爷吧?快些提走、快些提走!”顺手就把装胎盘的袋子塞给他。

二驼子当时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不见了护士,只好提着袋子走开。一边走还一边琢磨:岂不是天意所为?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

走出医院大门,街上冷冷清清,屈原故里牌坊竖在那里一动不动,赵胡子抱着膀子坐在板凳上栽瞌睡,不远处倒有个娃娃在打得螺,看模样也就五岁六岁,抽一鞭子嗦一下鼻涕,嗦一下鼻涕抽一鞭子,又拿袖子擦了鼻涕,使劲儿抽出一鞭子,得螺骨碌碌旋进了阴沟,鼻涕娃娃哇的一声哭了。

娃娃一哭二驼子心里一紧,低头看看提着的袋子,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但又没理出一个头绪,只好慢慢往那岔路口走。心里在想:要说错错不在自己,也算是兄弟有救了,这药引子突如其来,是炕干打成粉粉儿喝?还是切成丝丝儿炒着吃?边想边走一直走到筲箕洼,脖颈子都冒出了汗,就找地方歇口气再走。

路边有一道长墩,块石垒砌水泥抹面,算是道路安全墩。墩外是一道陡坎,陡坎边沿草木丛生,杂七杂八,遮天蔽日,遮掩着坎下那道深沟。二驼子也没在意,一屁股坐下来歇息。

他歇息追兵没有歇息。那个家属从陶醉中终于醒来,想起护士催促处理胎盘,一问护士却说爷爷拿走了,还是个驼背儿爷爷,背着背筐夹着打杵。啊?驼背儿爷爷?那是个假爷爷!真爷爷勃然大怒,一撸袖子就追出来,一直追到了筲箕洼。

二驼子不过是受人以鱼,也就是别人送给他“鱼”,那个护士硬塞给他的,顺便当了一回假爷爷,并非是存心谋取私利,更不是居心占人便宜。真爷爷一声呵斥,假爷爷吓破胆子。

“你这个三只手!”真爷爷骂道。

假爷爷无话可说,有话也张不开口,可谓是百口难辩。

“三只手”对他而言,乃是莫大侮辱。背筐儿有背筐儿规矩,身稳、嘴稳、手稳。手却“稳”不住,一个劲儿发抖,像那中风患者,袋子从手里滑落;佝偻的身子也“稳”不住,颤颤巍巍朝一边倒,脚下一虚,屁股一溜,身子一歪,歪过石墩,一下翻入坎边丛林,他那驼背套着背筐,背筐助力了滚动,轱辘一般坠入了那道深沟。

坐看胡孙上树头,旁人只恐堕深沟。一句“三只手”,葬送一条命。二驼子不是嚇大的,却成了“嚇”死的,死于那道深沟。

那道深沟原本就不吉利,三年前摔死一人名叫彭大鹏,二驼子正好也叫彭大鹏,也是在那坎边摔下去的,都是冬月初三那天,那天是个马马子天,有乌鸦在天空聒噪,世上的事多数是巧合。

其实,一个胎盘好大个事?别说他不是“三只手”,即便是又有何妨?归州城里没有“三只手”吗?即或是总不至于危及生命,只不过他特看重背筐儿默守的“规矩”,也就是身稳、嘴稳、手稳。

话说回来,婴儿也是人,一旦脱离母体,一旦剪断脐带,曾经赖以生存的胎盘即为过去,是埋在树下,是丢进粪池,还是当作“紫河车”无关紧要,既不会耽误生长发育,也不会影响当官发财,或许把它变作“紫河车”更好,变废为宝医好一个病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那病号耐得活,也就是吃了不反胃,下嘴时莫想那么多,尤其不要浮想联翩,是药总有三分毒,不要问它哪里来。巴壁虎可以泡酒喝,蛇蜕、蝉蜕是味中药,虫子那么小都能做贡献,何况偌大一坨“紫河车”?

二驼子的死纯属偶然,也就是事出突然、意想不到、并非正常。一个偶然中的偶然,他当了一回假爷爷,也就为了那个胎盘,坠入深沟粉身碎骨,被三年前死掉的彭大鹏拉去垫了背。自此,我的归州城失去一位敢对南门洞发誓的背筐儿,一位恪守背筐儿规矩、用背筐干活、靠力气吃饭、凭良心算账的背筐儿,令人唏嘘不已。

四百五由此而伤心,他失去了一位善良的伙伴,平时日白开玩笑并不觉得,一旦失去天上就穿了个洞。

我也感到伤感,吹伯伯少了一个粉丝,城门洞缺了一位听众,彭氏家族失去了第二个彭大鹏。我想,二驼子属于猝然而去,他肯定还没有走远,他的魂魄兴许留在城门洞,也就歪在那城墙根儿,坐着背筐握着打杵。这不?他分明就在那哈,正在大声叙说:我们背筐儿是干净的,挣的钱也是干净的,每一块、每一角、每一分都是干净的……

提着“双喜”酒回来,江叔叔却提前走了,说去二碑湾给船加油。不吃饭了?不喝酒了?没炒洋芋丝儿吗?我妈笑而不答,满脸绽放着笑纹,手持锅铲从灶房走出来,什么都没做又走回灶房,嘴里低声哼着一支曲儿:

 

讲什么人情,

讲什么义理,

既然有缘做友谊,

往事何必再提起……

 

我听过这首川东民歌,我妈高兴时总哼这曲儿,可她好长时间没哼了,也好长时间没这么高兴了,为什么突然就高兴呢?又没转户口,也没捡到钱,更没“两家合一家”。

曲儿还没哼完,她亲热地呼叫我:“南无呀南无,你江叔叔是个好人哩,你跟他去学开船没错!”

“没错?是没错。可是,我学得了吗?江叔叔他们领导不是不松口吗?”

“松口哒,松口哒!江叔叔他们单位调来一个新书记,上船逐个征求意见解决问题,满口答应我们家南无上船,还说有指标时看表现可以转正哩。”

啊?的确是个好消息,江叔叔为啥不明说?难怪要买“双喜”酒哩,您也应该高兴高兴,那您接着哼小曲儿,也值得哼哼小曲儿,高歌一曲也不为过。

我妈果真高歌一曲:“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提起背筐就往外走。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看着我妈走远,我拍着巴掌笑了一饱顿,高兴得顺胡梯爬上爬下,兴奋得在楼上手舞足蹈。您家住在黄土高坡吗?住在归州城吧?住在南门洞吧?住在偏厦屋吧?

《黄土高坡》这歌好听,可惜我不会唱,但我听白皮子唱过,我去过他的寝室。

他寝室位于前街背后,穿过一条巷子往下走,一栋砖瓦房的二楼,好像是在楼梯拐角,很小很小的一间,楼板一走一颤,门扇刷着绿油漆,“陈冲”在墙上笑,靠墙置着铺板床,床边铺一长条花布,被子叠成三角形,左右各摆一枕头。床铺面对着窗户,窗前放张两屉桌,桌上搁一部双卡录放机,和孟二少那部一模一样。

孟二少上街总提着录放机,声音有好大开好大:“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邓丽君唱歌给他听,也唱给过路子听,归州城的一道风景。

“这是三洋的牌子吗?”我问白皮子。

“是呀,三洋的不卡带哩。”白皮子边拉抽屉边回答。

拉开抽屉里面全是磁带,随手取出一盘放我听,就是我妈唱的这首《黄土高坡》。

三洋唱白皮子也唱,而且手舞足蹈。他嗓子略有点嘶哑,唱到高音时跑了调,像一把破蒲扇扇着风,没有我妈唱得好听。隔壁就是人民旅社,旅社的“人民”听得不耐烦,床板拍得啪啪作响……

我正在胡梯上遐想,门外却有人喊“南门”。

下楼往外一瞧,原来赵胡子来了。

哎哟喂,赵胡子伯伯来啦?一高一低,走得艰难,磨剪子么?戗菜刀吗?您真是个稀客!

稀客说:“你来了稀客哩,我给稀客带路。”话落就往回走,一高一低,依旧艰难。

“您不坐一哈吗?喝口茶再走唦?那您就慢点哈!”我的嘴甜不甜?赵胡子只顾走路,也不和我搭话。

赵胡子带来的两个稀客站在院里,院里的端阳花开得正艳,红似火、橙如霞,昨天还是花苞萌动,今天却是繁花似锦,端阳花专为稀客所开吗?

两个稀客走过来,走进我的视线,一个年轻漂亮,自称是小寇,橙汁厂的会计;一个中年时髦,小寇称她何科长,说是万县商业的何科长。

何科长迟疑着挪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随时准备逃逸,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是何大凤,瓜娃子,你妈呢?”

“何大凤?瓜娃子?还‘你妈’?”我仔细盯了她一眼,眉眼有点儿像我妈,但我没有多想,多想等于瞎想,世上同相的人多了去了,孟二少像刁德一,稀饭像鸠山,“将你军”像陈传香。陈传香是哪个?陈传香就不晓得?那你去问街道主任,她肯定会说,你没看过报纸?报纸上有照片,神农架女英雄呀,当代“女武松”呀,十九岁赤手空拳打死一只金钱豹……嗨,扯远哒!

我翻了她一眼,想说没有出声。

何大凤说:“咦,瓜娃子哑巴,不会说话嗦?”

小寇说:“哪里呀?何科长,都晓得他,能说会道哩。他就是何三凤的儿子,名字叫南门。”

何大凤说:“爪子南门北门,他就是个野种!”

谁是野种?我腾地起身,差一点吼出声,胸中怒火熊熊燃烧起来。但我猛然想起了“二进宫”,赶快吐口长气忍了,这是大圣教我的方法,我妈、九妹儿姐姐也这样教我。我听大圣的话,我听我妈的话,我也听九妹儿姐姐的话。

何大凤车身出门,走到江叔叔门口驻足,望望城墙,看看屋顶,盯上了端阳花。伸手掐住一束花,用了用力却没掐掉。你想掐下来戴在头上吗?有戴端阳花的吗?归州城的女子,头上只戴栀子花,或是夹几粒茉莉花,或是拿线串两朵白兰花挂在脖颈上。

何大凤低下高贵的头,居然闻了一下端阳花香,那种轻微的泥土芳香。终于放过那支端阳花,收回手叉在腰上,她的腰身好纤细,枣红色外套也好看,可惜:眉不慈、眼不善。她说:“小寇会计,在这哈毛焦火辣的,和一个瓜娃子摆撒子龙门阵?何三凤她在哪哈背货?”

小寇会计说:“她在副食仓库,就在我家隔壁,何科长!”

何科长说:“那好,我们杀过去会会她。”

说罢就“杀过去”,两人一前一后走了,风摆杨柳,婀娜多姿。

看着她俩拐上石阶,估计进了南门洞,我就走到门外去。

我一出门,树上的蝉齐声聒噪,似乎欢迎我出门。蝉比我辛苦多了,一天到黑吊嗓子,不累不饿也不渴,原本树汁吸够了。

我径直走近端阳花,何大凤掐过的那朵花正打蔫儿,就像人不高兴时那个样子,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端阳花和我同病相怜哩。

我正在浮想,坎下有人喊:“开门,织布厂搜(收)电报,盖公脏(章)!”夜游神老韩的声音,一口茅坪腔,四、十不分。

四、十不分,方言所致,与嘴无关,嘴都一样,红口白牙,但老韩嘴唇有点薄,牙齿也掉了几颗。

六指试探过老韩,教他说绕口令,一边教一边笑:“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老韩一口茅坪腔,嘴说肿了没成功,估计不是嘴的问题。

“搜电报!盖公脏!”老韩又喊,嗓门更大,惊动一只鸟,扑棱棱飞上城墙,树上的蝉住了嘴,蝉好像有听觉。

嗨,当喊的喊,当飞的飞,当住嘴的住嘴,管不了这多,我转身进屋,却听见脚步声,我的听觉不比蝉差。

回头一看,南无婆过来了,步子明显老态,鞋底拖在地上,发出沙沙声响,这种步履费鞋。我在门口候她,数着她的脚步,脚步律动声响,响过那棵石榴树,响过那丛端阳花,响进我家偏厦门。

南无婆竖起右掌:“南无阿弥陀佛!南门,听说你姨妈来啦?”

她穿件天蓝色褂子,左手攒一条白手绢,花白的头发梳得光光滑滑,好像抹有香油,慈祥、吉祥、安详都写在她脸上。

我本就不痛快。心里想:什么“一妈”“二妈”,即或是个姨妈,还是个大姨妈,但有骂亲姨侄儿“瓜娃子”“野种”的姨妈吗?呸、呸呸!即或有我也懒得要这样的姨妈。嘴里就说道:“不晓得呀?来了两员女将,站了站才将走哩。”

南无婆盯我一眼,接下来叹长气:“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说南门,我们人啦,什么都可以挑选,媳妇子可以挑选,大丈夫可以挑选,姑娘儿子也可以挑选,唯独自己的爹妈没法挑选,同样自己的姨妈也没法挑选。过去嘛,南门你小,说了白说,其实你妈这么苦,还不都是为了你?没有你这个小把戏,她能这么苦吗?她用得着这么苦吗?”

“为了我这个小把戏?怪得上我这个小把戏吗?不生我这个小把戏不就不苦啦?”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南无婆又叹口长气:“我的个哈哈哥子,不生你这个小把戏?你妈她是造孽哩!一不小心你上了她的身,你说她啷个办呢?你这个小把戏不是一条命吗?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妈的能‘害人一命’吗?何况还是她自己的亲骨肉!本来呢,你妈是想去外地躲躲,让你这个小把戏悄无声息出世。谁会想到,是条路就会有分岔?走路脚趾头总会踢石头?坐船不过滩也会翻?船一翻你天大本事也没用,就等着沉入水底去喂娃娃鱼。喂娃娃鱼那可是两条命,你妈还有她肚子里的你。不过你和你妈命不该绝,佛祖保佑你们母子俩,舵把子爷在趸船边救起你妈,她穿着舵把子爷的衣服上岸,自自摸摸走到了南门洞,就把你生在南门洞里。唉,你好像不相信?相信?相信眼睛瞪恁大?我给你说句实话,还是我和街道主任为你接的生哩,街道主任撕了一床卧单包裹你,才把你们母子俩弄进我的板壁屋,后来你江叔叔腾出了偏厦屋,你们母子俩总算有了个窝区。那个年月呀没法子,想喝一碗蹄花汤都作难,哪里有妈妈儿喂你哟!亏得舵把子爷隔天托人舀两条麻花鱼,就用鱼汤和面糊糊喂你,一天一天才把你喂活养大。别的娃儿三翻六坐八爬,你是六翻八坐十爬,一岁半才学走路哩,造孽呀!是佛祖保佑了你,谢谢佛祖保佑!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婆把方凳挪到门口坐下,又让我坐在长条板凳上。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们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吧。”说罢用手摸摸我的头,回手却在擦自己的眼睛,声音也变得忧伤起来。她说:“凡间苦命人众多,你妈就算其中一个。苦还得要面子,死都会要面子,面子就是女人的命哩!”

南无婆再叹长气:“这么多年了,你妈她是哑巴吃黄连,心里有苦说不出来,想说也没地方说。再说家丑不外扬,憋心里就会得病,实在憋不住才和我说了说。唉!你妈本是个川妹子,家在川东,姊妹三个,她是幺女子,大姐是个干部,刚才来的那位就是,二姐嫁在云阳,就剩两个老的在家务农。其实,你的生父,也就是你亲爹,川东管爹叫老汉儿,外号虽叫‘拴马桩’,可惜没能拴住他。话说回来,不管他跑不跑,不管你认不认,他都是你老汉儿。不是我多嘴,说句不怕他见怪的话,他是个没担当的男人,说直巴点儿他不配做老汉儿!他欺负了人家姑娘,偷走了姑娘的心,就该对姑娘负责,是甜是苦都必须承受,哪能一走了之呢?‘走’就能‘了’吗?他这是作孽哩,人作孽不可活,凡作孽有报应。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终归是你的老汉儿,碰见他你会认这个老汉儿吗?”

说罢,叹一口长气,也不等我回答,拂一拂衣裳,捋一捋头发,站起身就走,走过江叔叔大门时,坎下传来了嘈杂声。

我看了一眼闹钟,北京时间十六点整,归州城下午四点钟,城关小学学生放学,织布厂工人交接班,邮电局开始封邮袋。

与此同时,大河里的船拉响了“位子”。每天到了这个时候,“江渝”客轮正好驶过雷鸣洞,同时拉响长长的“位子”。

这是一艘重庆至武汉的客班轮,甲板上还有三层四层,顶层有个观景平台,烟囱又粗又大,拖着浓浓的烟,甲板上、船舷边挤满形形色色的乘客。

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岸边看船,当然也算是看人,看了又看,百看不厌。

船过雷鸣洞,朝乘客挥手,向船长喊话,说“带一个”,喊“刹一脚”,做梦都想有一天,坐上“江渝”远行,去看看重庆、涪陵、万县,去看看宜昌、武汉、上海。可是,我在归州城只有眼福,看着轮船过,只能岸边坐,江渝再小也靠不了舵把子爷的趸船,城沱水边再没更大的趸船。香溪港口有个大趸船,江渝瞧不起,船到香溪,拉响“位子”,轰然东去,气势逼人。因此,我只能一饱眼福,当然也还有耳福,那就是听船拉“位子”。

“呜——”又响起一声“位子”,坎下说话声越来越大。嘻嘻哈哈,叽哩哇啦,夹杂着川音,有我妈的声音,还有我讨厌的那位姨妈的声音。七嘴八舌,说东道西,天高水长,家长里短,互道作别,隐约听见“好、等我、慢慢啊”字眼。

也就一会儿,我妈回来了,一脸的汗水。门外卸下背筐,窗边挂上打杵,进门先喝水,端壶鲸饮,咕咚咕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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