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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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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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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归州城》连载

第一十二章 一千七百多岁的老城

归州城已被喊做“老城”,也的确是一座老城,一千七百多岁的老城,实在是太“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了,老态龙钟,须发苍苍,门牙脱落,腮帮凹陷,已是风烛残年,乃至行将就木。

 

说句不怕我妈多心的话,我就是归州城的一个哈哈(傻子),至少也算是哈哈之一。

我是哈哈之一,哈哈之二是谁?我想有人猜到了,我的那位吹伯伯呗!

吹伯伯哈不哈?凭借证据说话。

证据之一:结识“易芬”,色诱上当,两万元货款被席卷一空。

证据之二:认识“齐科长”,官迷心窍,再次上当,我妈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一万元血汗钱,被冠名“城市增容费”,交给一个从未谋面、自称齐科长秘书、也就是豁子兵的那个分头,撕个烟盒子写了张收条,一无签名二没盖章,且不是齐科长的亲笔,落款竟是“齐科长”。那“齐科长”姓甚名谁,“齐科长”总归不是他大名吧?

真正的哈是说别人哈,哈哈都不会说自己哈,我们何曾说过自己哈?吹伯伯他自己说过吗?吹伯伯到底哈不哈呢?

他一回二回受骗,居然没有觉得上当,还好意思上门解释,也不看别人满脸狐疑,硬说转户口这四儿绝对没错,这四儿他敢打二十四个保条。

“齐科长住在桃花岭办公,一般人能住进桃花岭吗?再说,预交一万元那是定金,户口办好了再算总账,也就是多退少补。”这就是他打二十四个保条的依据。

他见我们不吭声,叹口气再次强调:“这四儿说新鲜也不新鲜,齐科长帮忙又不在少数,就拿我的归州城来说,想转户口也不是一个两个,王葫芦小儿媳妇,秦歪嘴的大舅子,还有水木匠张老五……每个人预交的六千,比我们要多一千,都是城市增容费,户口转好后再算总账。齐科长说过,城市增容费不是谁说收就收、说免就免的,那是白纸黑字的红头文件,即便是大个个干部也不能随意减免,你们啷个就不相信我呢?要不你们去问街道主任和大圣?”

“不用去问,我们来哒!”有人接过话头,门口影子一晃,街道主任陪着大圣来了。

吹吹儿见势不妙,站起身拍打屁股,说有事先走一步。

大圣却堵着门口:“莫慌唦,崔科长留步,崔科长留步,有些事还想和您随么子讨论一哈哩。”

说罢从包里取出那张收条,在吹伯伯眼前晃了一晃。说:“崔科长你随么子上当总上不怕,想媳妇子想疯了被巴东的易芬骗了,如今又哈儿吧唧找随么子齐科长转户口,一万块随么子厚一扎钱屁颠儿屁颠儿跑到香溪送给别人,就落得一张烟盒子纸,随么子给哪个擦屁股都嫌硬。你那个‘齐科长’呢?他是何方神圣?哼,幸亏何三凤报警,我们通过侦查,宜昌也就随么子大一个城市,城市再大也就这些机关,查遍了这些机关,还就是没有你这个‘齐科长’哩,后来一个案子带发另一个案子,查出你说的那个住桃花岭的‘齐科长’,原来是汉川乡下的一个无业游民,仅以农转非名义已骗取数十人的钱财,所骗钱物全部用于吃喝玩乐,我们专案组正跟踪追查,想把何三凤的一万块钱追回来,那是她当了十几年背筐儿的血汗钱。莫说是一万块,一分钱都不容易!”

街道主任也在一旁附和:“我说老崔同志呀,知人知面不知心哩,办事要依靠组织不是?说话要相信领导不是?毛主席再三教导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您那个‘齐科长’,他能代表群众吗?他能代表党吗?”

吹伯伯已经满头是汗,可那张翻花子嘴仍在蠕动,从低声嘀咕渐渐调大音量。嘟囔着说:“大圣,喔,孙所长,这四儿也不能责怪我,我不过是管了管闲四儿,也没讨一分钱的好处,他们两母子户口是不是个四儿?这四儿应不应该解决?这四儿没找过你们吗?这四儿你们领导研究过吗?”

说到最后口气渐渐硬起来,字正腔圆,理直气壮。

街道主任说:“您这话就说裹了!说来说去,倒过来怪起孙所长啦?您又啷个晓得他没想法解决呢?”

“主任说得好!”大圣口气也强硬起来,目不转睛盯着吹吹儿:“说到这哈我得多说几句,我孙正阳想请问崔友谊一哈,你随么子晓得我们领导没研究?我也要告诉你一哈,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九四九年十月九日,中央人民政府任命罗瑞卿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公安部部长。从那天起,‘人民公安’就是人民的‘公安’,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公安,户口这件事本身就归我们来服务,再说街道主任和我们联系过多次,为南门母子俩的身份作证,为南门母子俩仗义执言,为南门母子俩申报户口,要是我们领导随么子不研究,能有他们这户口本本儿?”

他掏出一个本本儿来,用手拍得啪啪作响。

“啊?户口解决啦?”我张开嘴就问,嘴一张就合不上了,一滴哈喇子流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大圣说:“你去掉那个‘啦’吧?其实,上次你在拐拐头随么子拍别人一鹅卵石,事后我们领导一五一十做了调查,指派专人与万县方面了解,领导还专门去街道了解实情,又去政府向分管领导汇报,经过领导郑重研究决定,特别解决你们‘农转非’户口,纳入移民搬迁特殊群体,而且免收城市增容费,你和你妈如今就是归州城的居民。拿着吧,这是你们家的户口本本儿!”

我没伸手接户口本本儿,也不管他随么子说啥,上去一铁箍抱住他,抱着他连转了三圈,然后把他墩在桌边。

我妈也愣怔了,眼睛说红就红,嗓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背井离乡,死里逃生,南门生子,寄人篱下,忍辱负重,十几年的背筐儿生涯,十几年的辛勤汗水,十几年的酸甜苦辣,就为了迎来这一刻,多少人为之操心、奔走、忙碌,这一刻来得太不容易了。

我妈真的不容易!她雕塑一般立在桌旁,两片嘴唇颤抖不已,心里肯定想说些什么,可嘴唇张合着说不出话来,说不出来的那些话化作了泪水,从眼眶里汩汩流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我分明听见泪流有声。

街道主任谈何容易?她是天底下最小的干部,却是我们心目中的大个个领导,有喜事少不得和她分享,有难处第一个找她诉说。她就像那孵蛋育雏的老母鸡,耐心孵化、精心呵护每一只雏鸡,街道上每个人都是她的“雏鸡”,尤其是我和我妈这种寄人篱下、居无定所、异乡漂泊的“雏鸡”。她从未拿我们当“外人”相待,在她心中的“居民花名册”里,一直有我和我妈的名字。街道上举行任何一项活动,哪怕是开了灭鼠灭蚊的小会,她都不会忘记南门外这个偏厦,不厌其烦上门传达会议精神。在她的眼中,我们需要她的帮助,她也应该和必须帮助,帮助我们在南门外立足,帮助我们在偏厦屋生存,帮助我们在归州城生活。大到申请归州城的户口,小到争取一块肥皂的计划,还有我的上学、教育、学艺、成长乃至成家立业,她无所不在操心。仅就为了我和我妈的户口,她无数一次去跑路,跑去找大圣汇报商量,跑去找其他领导反映,恨不得拿她自己户口换回我们母子俩的户口。如今事随人愿,问题终于解决,我妈激动她更激动,我妈流泪她也流泪,流下的都是幸福的泪水。

大圣谈何容易?我的归州城,人口数以万计,形形色色,良莠不齐。没有大圣和他同事们的奉献,“平安无事”就是一句空话。他就像教室里的班长,维持着必要的秩序,老师来了喊“起立”,秩序乱了喊“立正”,“稀饭”若捣乱他必须制止,“孟二少”调皮他肯定要管,多少个“南门”让他呕心沥血,事无巨细都得放在心上,随么子哪个一碗水也要端平。只要是涉及我的归州城,甭管大事小情,他都会想出“七十二变”,钻天入地想方设法去解决,让归州城的人民感到世道公平、生存安全。

吹伯伯也不容易,云山雾罩吹脬快活,助人为乐说说简单,跑跑腿、帮帮忙也不难,防止上当受骗却不容易。他已经吃过“二茬苦”,日后兴许还会碰上“易芬”或“齐科长”,因为他一次两次上当没记性,没记性就需要郑重提醒,或者说需要认真“反思”。拿舵把子爷话说,崔友谊本心善良,出发点都是好的,但方式方法值得商榷。拿江叔叔话说,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哪能随便相信一个人?拿南无婆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待人处事还是小心为宜。

这样一说,我的吹伯伯的确需要反思,大圣和街道主任既然来了,理应帮他反思反思。

大圣果然说道:“走吧,崔友谊同志,去我那哈随么子谈一谈。”

我知道“谈一谈”什么意思,“齐科长”案子需要他去做笔录,武汉的“易芬”一案也需要他说实情,上一回当学一回乖,受了两次骗难道没教训?且不说面壁思过,至少也得扪心自问。

听罢大圣的话,崔友谊同志顿时垂头丧气,那颗痦子渐渐红紫,以往那种意气风发不翼而飞。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妈,再看了看街道主任,变得像个没娘的孩子,目光哀怨,貌相可怜,磨蹭着不想动步。先拿手去拂拭板凳上的灰,板凳上本来就没有灰;又弯腰把鞋带扯散重系,从左脚忙到右脚,又从右脚忙到左脚;再去紧一紧裤腰上的皮带,不忘摸一把大腹便便。再没有什么可磨蹭了,只得跟着大圣出门。

他一边走一边嘀咕:“打死我都不相信,齐科长啷个是骗子呢?他住在桃花岭,找他汇报要排队……”

我和我妈排着队送客,送客送到南门洞口。

南门洞变成了南天门。看天格外蓝,看人特别亲。

一只喜鹊飞过来,环绕我们头顶飞行,喳喳叫了一阵,飞上南门洞顶,喜鹊精通人性哩。我遂想起白皮子当年在城门洞里发喜糖的情景,也是喜鹊喳喳有声,过路子见面有份,白皮子双喜临门。如今,轮到我们家“双喜”临门。

一喜:我和我妈终于梦圆归州城,我们正式拥有了归州城户口,成为正儿八经的归州城居民,也是归州城的三峡库区移民。

感谢归州城的各级领导,也感谢心软嘴硬的大圣。喔,是孙所长,孙副所长已经转正。孙所长是个有素质的人,过去我们随么子喊他外号,他随么子都没有烦过一回。

还要感谢默默奉献为民办事的街道主任,她为了我和我妈操碎了心。我打出生开始认人,就认得她是主任;我茁壮成长、长大成人,她还是我们主任。在我的心目中,“主任”代表党和政府,主任永远是我们的“主任”。

也要感谢热心快肠做好事的吹伯伯,不管他言行怎样、最后结果如何,都折射出归州城的淳朴民风。那就是: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况且,从主观上来讲,吹伯伯属于大大咧咧之人,也就是过于相信别人,对人好恨不得割肝相送,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即或受骗,也属于好心受骗,一百个不相信受骗。话说回来,从某一个角度说回来,一定程度上是他促成了好事,或者说促成了这桩“喜事”。

二喜:喜从何来?江叔叔一早就告诉我,我已经取得了驾驶证,还是二等驾驶证,据此有资格驾驶六百总吨以上船舶。这个驾驶证来之不易,既有户口、船员证难关,也有学历这一关,这也是驾驶证老办不下来的原因。没有驾驶证,开船就是梦想;有了驾驶证,开船梦想成真。

差一点还有了“三喜”。

舵把子爷曾和我打趣,说打“撮合”帮我说媳妇子,我以为他开开玩笑而已,没想到他真托人找了“懒神皇”,要把那个脸巴儿白干白净的小丫头说给我。

“懒神皇”起早摸黑炸油饼,养育两个丫头长大成人。大丫头职教中心毕业,直接被宜昌峡州宾馆招工,尔后在宜昌找了个婆家。归州城的女孩到了宜昌,找个像样的婆家不是问题,她们个个都是优化城市人口的功臣。大丫头一出嫁,就轮到小丫头,“懒神皇”嘴里不急心里急。打“撮合”的人一提到南门口开船的南门,而且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南门,老的小的欣然同意。背筐儿的儿子娶炸油饼的女儿,算得上门当户对。

可是这一切都“瞒”着我,瞒着我也就不说,打“撮合”的人还走了。这个“走了”不是那个“走了”,那个“走了”是说死了,这个“走了”是指离开。

本来,舵把子爷早迟都会离开。归州城整体搬迁,船队体制改革,厮守十余年的趸船,已被私人企业收购,收购方一接管趸船,舵把子爷就失业了。

“失业”的是一位孤苦伶仃、拖着一条残腿的老头儿,何去何从?无去无从,无所适从。幸亏他的徒弟众多,心肠好有出息的徒弟也多。那个钟祥的徒弟就不错,出资买下莲沱一家船厂,亲自把舵把子爷接去莲沱,表面上是请他去船厂守大门,实际上是让他去颐养天年。岸上早购置了两层楼的瓦房,房后砌上一圈院墙,院墙外留有几分菜地,院墙内建了一排附属房,烤火的、炕肉的、做饭的、堆柴的一应俱全,全都是钟祥民居的格调。这还不算,又从钟祥接来寡居多年的姨妈,年龄和舵把子爷差不多少,名义上说是帮船厂做饭,实际上是想给舵把子爷当老伴,这桩亲事若撮合成功肯定美满。

事情如果水到渠成,舵把子爷则老有所依,我的救命恩人也就让我放心。我原本有个心愿没说出口,那时我也没能力说出口:有朝一日,我要给舵把子爷养老送终。正因为如此,我才有心思想那“三喜”。

“三喜”来自一次路遇,起因自是舵把子爷,我曾为之怦然心动,“喜事”差点弄假成真。

巧合的是那天我下船回家,走至巷子口路遇那小丫头,她见我过来驻足不前,两手捏着胸前那根辫子,羞羞地瞟了我一眼,白干白净的脸上一片绯红。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脸红,尽管我知道这种“脸红”难得,却不知道舵把子爷已经打过“撮合”,我还学夜游神老韩朝她做了个鬼脸。

在我的记忆中,那小丫头是个“小把戏”,她和我并不是同龄人,也不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以往碰到她看都懒得看一眼。我们在拐拐头拍纸画、跳房子时,她可能还在她妈肚子里转筋,她和她姐姐好久才出世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不经不觉之间就见巷子里多了两丫头,且大多时间挂着鼻涕蹲在地上喂蚂蚁,没想到一晃两晃就成了大姑娘,真是应了“女大十八变”那句话。因此,她脸红不脸红与我何干?况且我还认为,她瞟我一眼很正常,毕竟是归州城的街坊。再说南门我除了没有归州城户口,没有初中乃至更高一点的学历,没有转正定级的正式工作,也没有白皮子的迷人外表,但我长得和归州城的小伙子一样,高高大大、精精神神,也算是对得起观众,打毛看也算一表人才,没有继承“拴马桩”的基因。问题在于我朝她做了个鬼脸,说怪老韩也不能全怪老韩,这个下意识动作显得不太正经,蕴含着瞧不起或撩拨她的意思,这个意思不知道她看懂没看懂。我压根儿没想过舵把子爷“撮合”在先,而且把我当作外人蒙在鼓里,而“懒神皇”和他的小丫头心知肚明,还以为我对她“做鬼脸”是出于调皮。

我走得无忧无虑,她却是魂飞魄散,走过几步一回头,我俩恰好抬眼互望,她那白干白净的脸更红了,红得就像那冬天的柿子。

嗨,你这个小丫头,脸红什么?精神焕发么?我存心撩她一撩,就数着数往前走,一、二、三、四、五,回头,她也正好抬眼相望。

也就是这一眼,我瞬间怦然心动,心有灵犀一点通么?但我很快将这感觉压抑住,因为我想起了远在沙市的九妹儿姐姐。

自打白皮子病故,九妹儿姐姐就对我“不冷不热”起来,不知为何这样“不冷不热”。是我哪哈得罪了九妹儿姐姐?还是九妹儿姐姐误会了什么?我想了好些时不知所以。反正是我写信她从不回信,我打电话她也只接过一回,而且对着话筒只“嗯”了几声,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问都没有答。我说要接她回归州城过生活,我说有能力养活两个“九妹儿”,我说只要她答应我随时下沙市来接,她居然半个字都不回答,而且“喀嚓”一声提前挂断了电话。

我没生气,也不灰心,找个机会又挂电话。九妹儿姐姐家里没安座机,也没有“大哥大”。“大哥大”是奢侈品,除了机关的大个个领导,或是单位有小金库的干部,或是做生意发财的老板,脬皮才会去玩“大哥大”。因此我给她打电话要通过传呼,可第二次传呼时她居然拒接电话,还说归州城来的电话不要传呼她,以至于负责传呼的老头儿在电话里骂我一通,斥责我不要动不动骚扰别人的生活。

我心里尽是苦楚,满脑壳皆是浆糊,搞不懂九妹儿姐姐的心思。

一连好些天,我闷头闷脑,茶不思饭不想,也不爱和人说话,闭上眼只觉天旋地转,睁开眼发现大河倒流,我怀疑世界末日来临。

于是,我坐在南门洞里发呆,头发蓬乱、眼睛发直、言语粗鲁、举止怪异,过路子以为来了个男“姜疯子”。

我妈看出了端倪,她安慰我说:“南无想九妹儿姐姐啦?那我给你说一哈啊!九妹儿肯定有想法哩,她比你大几岁,又刚死了男将,还拖着个女娃,她给你当姐姐没问题,‘姐姐’原本就当得好好的,要给你当媳妇子就不好说,你说‘要得’不得行,她说‘要得’才得行。要不这样子哈,你给师父请个假,直接杀到沙市去,当面锣对面鼓和她说一哈,爱情不成友情总在噻……”

“三喜”因此就成了泡影,也就是“八字还没一撇”,但不管怎么说或是怎么想,打“撮合”的舵把子爷总算有了安身之处,我和我妈总算有了归州城户口,我这个开船的总算取得了驾驶证,这一切无疑都是值得高兴的喜事。

我高兴,我妈高兴,江叔叔、舵把子爷更高兴,九妹儿姐姐知道了也会高兴,归州城的朋友们都会高兴。

那一天,我妈破天荒丢开背筐,没有去城沱坐等背货,而是找到副食公司留守处,碰见刚从剪刀峪回城办事的经理,缠着经理硬是要买茅台酒,经理磨不过她无奈写了条子,我妈就将两瓶茅台酒买到了手。

一路回家,风光无限。我妈抱着酒走在街上,就像抱着双胞胎娃娃,故意把“茅台”两个字露出来,引得过路子纷纷回头。

街上时不时碰到熟人,熟人热心快肠地问:“咦?茅台酒?何三凤,你这是要办喜事吗?”

我妈昂首挺胸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回答,口气从没如此豪横:“是噻,办喜事啊,我们家户口转哒,我和我儿子如今也是归州城的人哩!”

熟人就拱手道喜,说的确是喜事,值得喝杯喜酒。

“还有哦,我们家南无拿了开船的驾驶证,喜事逢双哩。”我妈又说,说罢打着哈哈笑。

打完哈哈再说:“照说要喝‘双喜’酒,我们家是双喜嘛,可茅台比‘双喜’贵噻,酒瓶子也比‘双喜’好看,您看这酒瓶子,白瓦瓦的瓷……”

接下来,请客吃饭,吃饭喝酒,喝酒聊天……我就不说了。

 

办完“喜事”,我就去宜昌上班。

我早就被江叔叔“逐出师门”。船队体制改革,我已无法“转正”,而且形势严峻,有说要解体,有说要破产,有说要下岗。江叔叔出于保护我,把我推荐给他的朋友,我就独自去了宜昌,和一个老师傅一起开快艇。

老师傅的确“老”,老得走路脚打飘。他名义上是来开船,实际上等于免费坐船,绝大多数时间是我在掌舵,而他歪在一边栽瞌睡,栽瞌睡还呼噜噜打鼾。他一打鼾乘客就笑,说快艇咋老拉“位子”?幸亏快艇马达声大,盖住了他拉的“位子”。

这是条中型快艇,跟中巴车差不多大小,每天宜昌至巴东一个回合,上午一班,下午一班,沿途泊靠,班班客满。

三峡工程一开工,带动了沿江一条线,来往的人陡然增多,去三斗坪、剪刀峪,去归州城、巴东城,人来人往,座无虚席,生意红火,每天都有新的快艇启航。

我开着快艇上上下下,乘船过渡者形形色色。我和老师傅专职开船,另有一个伙计卖票,如此省去了我诸多烦恼。我毕竟是归州城的人,总会遇到熟人搭船,遇到熟人特不好意思,恨不得都不买票上船。船老板早就预想到这一点,派出他的小舅子卖票,小舅子一副得意洋洋表情,一上船六亲不认只认钞票。

冬瓜隔三岔五坐船上下,他在剪刀峪开了一家印刷厂,油墨纸张出菲林要往宜昌跑。看着他爬上快艇,我故作眉开眼笑,除了给他指个座位,我苦于无法关照,只能堆出廉价的笑。

冬瓜是否想我给予关照呢?我没问他也不好意思问他,私人创业大多锱铢必较,何况他的厂子刚刚起步。作为归州城的人,我有点儿愧对朋友,近乎于“抽××不认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免票嘛我没有权力,代买嘛我没有财力,只能眼睛长在额脑壳上,只能拿他当过路子对待,他是否把我写进了打油诗呢?我问过他他笑而不答,笑而不答那就是默认。他的打油诗中肯定不乏讥讽词句,南门就是个涩疙瘩(一种中药材,寓意吝啬),或小气似严监生,或吝啬如葛朗台,反正是没有好词汇。

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我恭敬地问他:“你那本《我的归州城》诗集写好了吗?是不是印刷了好多本呀?”我的意思是想索要一本,等客上船时也顺便读一读,但我一说出口立马就后悔了。

他啪的拍响大腿,好似炸响一颗鞭,回答让我吃了一惊。他说:“莫提那鬼诗集,幼稚!我幼稚!我幼稚呀!写诗还能当饭吃么?如今单位一垮,好比树倒猢狲散,各自下水各自泅,都得各自去谋生,你只顾及去写诗,那就得饿死!”

我默然无语了,写诗真会饿死吗?幸亏我不是诗人,六指也没说我是诗人,他只给冬瓜封了称号。

我不再提及此事,假装要开船躲着他,取块抹布抹仪表,手脚明显慌张,我得顾及诗人的面子。他曾经信誓旦旦,要当归州城的“张打油”,年少轻狂么?大言不惭么?这才过了几天?言犹在耳就食言?

不过话说回来,“食言”有时也在所难免,因为有些誓言实难兑现,也无法去兑现。比如“桃园三结义”,刘、关、张信誓旦旦: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事实上没有那个可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不可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可能,那些话只是一种心理感受,或者说是一套好听的说辞。这可是老山的观点。

老山就事论事说:“啷个同年同月同日死?相约一起自杀呀?那套说辞只是江湖一套,江湖一套可信可不信。何况如今实话实说的人越来越少,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尤其看重那些表面说辞。但凡你当官发财,是人自会恭恭敬敬,嘴里说些好听的词儿,心里想着恶毒的咒语;倘若你落魄失意,百家姓单缺第二位,荷包比脸巴还干净,你就会仰人鼻息,别人也会对你不恭,看见只当没看见,扭着头擦肩而过,没有人愿意搭理你,谁愿意搭理一个穷光蛋?如果属于初来乍到,双方摸不清水有多深,就会有另一番说辞。比方你问我如今发财么?我会有无数种答案,有的是说给别人听的,有的是给自己壮胆的。我可以说发啥子财哟,去年亏损百八万哩;也可以说生意还差不多,反正你哥哥我饿不死;还可以说不是吹脬,刚谈了个项目,标的太小不想做。你肯定要问好大标的,我就会伸个小指头,才两百万多一点,你说我值得去做吗……”

老山这套说辞并不新鲜,典型的归州城式吹脬,车上、船上、大街上常有耳闻,何况是在私人老板的船上。

譬如有人善于“卖肥”,本来就一个媳妇子,却说还有三个乔子;若问他单位效益啷个,他说谈不上啷个,上个月奖金发的一千,这个月只发了一千二。什么意思?说的反话呗,炫耀单位效益好。

还有,譬如找“王一刀”买回几根筒子骨,明明花去三元四元钱,偏偏说一块钱处理的,还问别人划不划得来?什么意思,嘚瑟呗,嘚瑟自己能、关系硬、会来事,自己出钱自己吹脬。

既然如此,何必较真?老山就劝我“睁只眼、闭只眼”,说有些事不要过于当真,也不要不好意思,快艇又不是你的,即或是你的又啷个?买票坐船天经地义,舍不得钱就去翘旱,你免张船票就打下别人眼睛?你免九回只要一回没免,你从此结下一个仇人。

他说他自己就有深刻教训,遇到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那家伙人模狗样的,满嘴炕洋芋味儿,脑壳上头屑像筛糠,天麻黑还戴个墨镜,自我感觉非常好,以为谁都没他聪明,尤其见到领导就像见到亲爹,看见领导未满岁的孙子都去称“您”,说话声气都变了调。那家伙本就不学无术,除开搁领导没屁大本事,搁领导弄了个位子还没坐稳,就因窝里斗落魄失意。看在同年进单位的份上,就出手帮他一把,改变环境,改换工种,调进机关,为他提升学历开绿灯,为他任职打擦边球,从工人一步步转为干部,可以说一颗热心赠予了他。可那家伙就是个白眼狼,只因急于当上一官半职未能如愿,翻脸比翻书还快,恩人一下成了仇人。

说这“教训”那天,我开着快艇泊靠剪刀峪,老山买票上了我的船。他戴顶草帽钻进舱来,喊我一声我答应了,却一下子没认出他来,他晒成了一张黑皮,比郭铁匠还要黑,额头还有蜕皮的痕迹。

我腾出副驾让他坐,说:“我的个亲哥哥嘢,你不是在屋里当裁缝吗?这是啷个搞的呀?都晒成了郭铁匠!”

“郭铁匠”说:“下来迁建唦,顶着太阳晒,不黑才怪哩。刚来时……”

“唉!”他叹了一口气:“真有点儿不想说,现在才弄懂那句话,在家般般好,出门样样难。初来乍到,一抹两眼黑,人没半个熟人,路没一条好路,工地上到处乱稀稀的,坐中巴颠颠簸簸老堵车,喊摩的一拃远十块钱,那就自个儿翘旱吧,一出门鼻子眼眼尽是灰,不穿筒筒鞋走不拢路,一说话才明白自己是‘老外’,四十不分的‘茅坪腔’成了“时髦语”。还有,硬着头皮上工地,太阳触着鼻子晒;树,树没得一棵,电杆底下躲荫凉。你说说看,但凡来迁建的伙计,有几个不晒成郭铁匠?”

“那的确是,开船都晒人,何况在工地?可是,你当裁缝就躲屋里呀,何须顶着脑壳出去晒?”我既感慨,也有疑问。

老山回答说:“裁缝也要出去呀?迁建、迁建,光‘迁’不‘建’那哪成?说着顺口是‘迁建’,事实上应该是‘建迁’,先‘建’后‘迁’,不‘建’何来‘迁’?不‘建’啷个‘迁’?负责‘建’的就是我们这些‘裁缝’,剪刀峪到处是‘裁缝’。这里栽电杆、挖管道,那里修马路、建房屋,无数的‘裁缝’忙碌,不分昼夜地忙碌,就为了赶在大江截流前归州城整体搬迁这个目标,苦肯定是比别人要苦些,不苦哪有别人的甜呢?好在我们问心无愧,等到三峡大坝建成时,我可以骄傲地说一句……”

他一下哽咽了,嘴唇颤抖着,扭头望着舷窗外。

“怎么啦?‘骄傲地说一句’,你倒是说呀?”我扭头看他一眼。

老山眼红,语气沉缓,终于说出口:“我可以骄傲地说一句,三峡工程也有我一份贡献!”

这话哽咽着说出来,让人听了震撼,又觉得有些伤感。

我俩顿时无语,他低着头看船票,我坐正准备开船。等到情绪平复,我就劝他说:“我们还是说点别的事吧!”

他顿了顿,回答道:“也好。我不是‘裁缝’吗?就说说与衣服有关的事吧!”

快艇轰然前去,老山大声叙说:“待在归州城里的人可能体会不到,还以为我们在迁建前线潇洒自由,腰里别着手机,胳膊挎着乔子,天天桌儿上桌儿下,吃得满嘴流油,玩得浑身发痒。殊不知,绝大多数人都在吃苦,而且吃的苦有卖的,卖不出的苦接着吃。我们且不说日晒夜露,就连洗澡洗衣服都难,动不动停电停水,不是管道挖断了,就是电杆扯倒了,点着蜡烛吃饭是常事,一停水汗渍渍的照样睡,汗湿的衣服二天接着穿。当然,也有人玩潇洒,或开车去八河口洗澡,或跑到宜昌去住宾馆,像我们这些没车没钱的啷个办?只有凉拌!”

老山又说:“记得我刚到驻地那天,放下行李就去了工地,说兴奋也说得上,说履职也不过分,临时杆路、主干线路、预埋管道、检查井孔,到处都在建设施工,不到现场心中无数,初来乍到第一手资料太重要了。再说,手下的员工都在工地上暴晒,我当头儿的总不能躲在屋里歇凉吧?好,灰头土脸一身臭汗回来,我就想去小河里洗个澡,顺便把汗湿的衣服搓一把。”

老山接着说:“出门就问小河啷个走,门房的老何望着我笑,说食堂没有热水吗?还说了句什么没听清,我靸着鞋提着桶径直走了。”

老山继续说:“走到河边却没看见清清流水,只见满河蠕动着乳白色泡沫,就好像撒了洗衣粉一般。扒开泡沫一看河水,却是棕褐色的‘啤酒’。这阵势、这场景、这状况,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为之而震撼,竟在那河边愣怔了,望着满河泡沫不知所措。尔后,我溯流而上去找清水,走了好远未见泡沫尽头。我满腹狐疑,却无可奈何,就向一位过路子讨教。我问‘啷个满河泡沫呀?’过路子摇着头走过,走过一段回头。问:‘你归州城才来的吧?’我答是呀,来迁建的呀!他说,‘啷个满河泡沫?’要问你就去问那些纸厂……”

快艇驶入崆岭峡,老山说得兴致不减。他问我:“还有一件令我感动的事,是听是听还是听?那年我俩去青滩买‘八棵树’的桃叶橙还记得吗?也就是第二年开春,宜昌的大个个领导破格提拔我,给我头上安了一个“副科级”,让我这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伙计,去剪刀峪迁建前线继续当‘裁缝’。我只身一人前往,带着一帮同事奋战,栽电杆、挖管道、扯电缆、装电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忙不赢的事儿,干不完的活儿。天天早出晚归,常常半夜收工,吃饭时眼皮打架,劳累、疲惫至极。吃罢饭洗了就睡,脏衣脏裤泡在盆里,一泡就是几天,有时困极了和衣而睡,醒来时还穿着筒筒鞋。你知不知道?这就是我的‘副科级’生活。记得有天突击施工,回到住处已是半夜,食堂里闭着眼吃饭,上楼时才想起衣服没洗,等我去了洗手间,却发现脏衣服已经洗净、晒干且折叠整齐,放在我的脸盆里。尔后这事又重复过多次,居然都在悄无声息中,我逐个打听这位好心人,却没有谁承认做了‘好事’,至今仍然是默默无名。我想,这个好心人并非是想‘搁领导’,而是那种纯洁无瑕的‘同情’。

“好!”有人在后排高声叫好,我听出是“老好人”声音。

“老好人”姓郝,外号是我送的,他的名字我却没记住。只记住他长得有点像朱时茂,一脑壳黑油油的鬈发,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喜欢穿西服打领带,领带夹上有个镰刀斧头。他很热情,尤其厚道,上船让座,下船帮人,船上都是他的亲人。有次还背一个拄拐的老头下船,背到岸上又是安抚又是嘱咐,满腔都是归州城的热忱。

“老好人”常坐我们快艇,每次上船总和我打招呼,早早把买票的钱拿在手上,有时还问江四七开哪条船?是开拖轮还是开快艇?刚开始我以为他是归州城的移民干部,移民干部总是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后来才知道他在一家银行上班。说话间,他多次提及归州城的“汪书记”,说“汪书记”思路清晰远见卓识,“移民迁建优先教育”措施得力,“高中进县城、初中建乡镇”决策正确,为后代造福夯实了基础条件,他无疑是归州城难得的好书记!

乘客听了随声附和,“老好人”越发来了兴致,又说一些新鲜事,还对我道出他的“委屈”。原来,他随归州城举家迁入了剪刀峪,平湖大道有一套崭新的住房,住房条件、小区环境、交通方式,与归州城相比有天壤之别。可他年迈的老母亲“赖”在归州城不走,她的家俬、用品不让搬,她的红棺材更不准动,说即或死也要死在归州城,一家人怎么劝都没有起色,无奈之下他只得上下来回跑,上着班一心挂两肠,每月工资开支快艇有一份,就盼着归州城早一点拆迁。

他是那种喜欢热闹的人,归州城的人特喜欢热闹,一上船不说话心里憋屈,自己不说也要听别人说,因此他一直在听我和老山对话,终于忍不住了就走过来,抓起老山的手摇了又摇。说:“谢谢你们这些无名功臣!我们这些归州城的老百姓,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也遇到了你们这些奉献者。举城移民搬迁,工程何其浩大,短短几年,我们如期搬迁,家家住上新房,户户通上电话,过上安定生活,党和国家的恩情固然不能忘,但奋战剪刀峪前线的这些个功臣更不能忘!没有你们的默默奉献,没有你们的吃苦耐劳,归州城搬迁哪能如此利索?”

快艇飞驰而去,“老好人”滔滔不绝。又“煽动”全船乘客为老山鼓掌,说老山他们居功至伟,说吃水不忘挖井人,说知恩图报是归州城的美德,说假如我是大个个领导,我要为老山他们记功授奖,我要为老山他们著书立说,我要为老山他们树碑刻传,好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知晓,曾有老山他们这样一批奉献者,为了三峡工程能顺利施工,为了归州城的整体搬迁,勤勤恳恳、荡荡默默,用他们的心血和汗水,在剪刀峪描绘出一幅幅美丽的图案!

“老好人”也说出了我的心声,老山他们就是归州城的拓荒者、开路人!

鲁迅先生曾经说:“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剪刀峪曾经一片蛮荒,坎坎岭岭,沟沟壑壑,靠老山他们这些拓荒者和开路人,白手起家,从头起步,开辟一条一条路来,并使无数的路通往远方。又如铺展的一张白纸,众多的“裁缝”或“画家”,一点一点精致裁剪,一笔一笔刻意描绘,一处一处细心润色。五年多的时间,一片蛮荒中雄起一座新城,与那即将竣工的三峡大坝遥相呼应,尽管她不再唤作归州城,但她却让屈原故里熠熠生辉。

说话之间,归州城就到了。

隔窗相望,我的归州城映入眼帘,有人喊:“老城到哒!”

归州城已被喊做“老城”,也的确是一座“老城”,一千七百多岁的老城,实在是太“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了,老态龙钟,须发苍苍,门牙脱落,腮帮凹陷,已是风烛残年,乃至行将就木。用舵把子爷话说,“老城”的结局就要到了,结局就是沉寂江底,沉寂江底就意味着浴火重生,新的归州城已在剪刀峪浴火重生。

快艇在趸船边泊靠下客,我目送乘客们一个个出舱,“老好人”也在其中,他朝我挥了挥手,提着行李爬上了趸船,一路走去快步如飞,就好像有谁催促一般。如果说有谁在催促他,肯定是他们家的老太太。

老山最后一个起身,走到驾驶台和我再见。

他说:“真的不想说‘再见’,一说‘再见’就怕不能再见了。‘家’早已搬去剪刀峪,可心中的‘家’还在归州城,只是随着时光飞逝,我们和这座古城渐行渐远,往后回来定会日渐稀疏,有一百个理由回不来,再回来归州城兴许就不在了,留下的只有心中的点滴记忆。”

他和我握手别过,探头望望舷窗外,说:“我有个朋友正在写书哩,书名就叫《回不去的归州城》,描述归州城的人人事事,记录曾经的点点滴滴。正如他所写,回不去了哟,回不去的归州城!”

说罢,仰头长叹,踽踽而去。

我的归州城,就在舷窗外:古朴灰暗的色调,鳞次栉比的楼房,不见袅袅炊烟,不闻喧嚣人声,已是人去楼空,满眼落寞静寂。

城沱不见往常的车水马龙,遗存的惟有沉闷的涛声,风光一世的九龙奔江、闻名天下的雷鸣洞、风姿绰约的鸭儿潭,还有我们熟悉的点点滴滴,好似圆睁着的一双双眼睛,静静地、静静地盯着我们,透射着难舍难分,蕴含着故土难离。

是呀,亲情不舍,故土难离,归州城舍不得我们,我们也舍不得归州城,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总关情,回一次就会少一次。

回一次少一次,这是回家的感觉。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走时难舍难离,回时轻松快活,睁开眼全都是熟人,闭着眼能摸回家门。

这种回家的感觉,逐渐减少,日趋消弭,生怕哪一天回来,蓦然间,我的归州城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汪水泊。

耳边涛声依旧,过往仍在心头。继而又觉得,我的归州城,突然变得像那陌生的过路子,或是来归州城过节的远房亲戚,过完头端阳,又过大端阳,再过末端阳,钻出城门洞走了。走至屈原故里牌坊,说句吉祥话,拜拜屈大夫;摸摸昭君碑,嗅嗅脂粉香。就此别过,再度端阳,翘旱走了,坐船走了,渐行渐远,无影无踪。

我是开着快艇走的,宜昌巴东跑过一段时间后,江上的快艇有如雨后春笋,争乘客、抢生意愈演愈烈,生意明显不如往日红火,船老板就流露出裁员意思,问我“除了开快艇还能开别的船吗?”

几个意思?还能开别的船吗?“吗”字去掉吧,能开快艇,就能开拖轮,屈原三号也能开,江渝一号也敢驾!

回到归州城,我就和江叔叔说这事儿,江叔叔说干脆换条船算了,宜昌的王老板正要我找个会开船的哩,他新成立了一个滚装船公司,船都下水了就是没人开,说罢就去给王老板打电话,王老板回复要我去黄柏河面谈。

第二天我就去了黄柏河,王老板的滚装船就泊在岸边。

这种滚装船刚刚问世,说得上是应运而生。“运”自然是三峡工程,三峡大坝截流施工,航道改走导流明渠,不少货车水陆兼程,这种通过跳板滚装上下的船格外走俏。三峡工程不仅带来无数商机,也使无数经商者脑洞大开,王老板就是脑洞大开的人。

走至金山快艇码头,老远听见有个女声喊我,那声调、那嗓音似曾熟悉。

扭头张望一番,喊我的是位“贵妇人”,姿态丰盈、珠光宝气,原来是归州城的毒舌“将你军”。

“将你军”满口宜昌腔。说:“南门你搞吗儿?开个船了不起啊?眼睛长额脑壳上哒?我喊你惹都懒得惹?”

“没听见、没听见!”我赶忙说:“我这个人最怕美女,碰到美女耳朵背、眼睛花。”

“将你军”就伸手打我一下:“你也学会油嘴滑舌啦?哎,你不开船跑这哈搞吗儿?”

我朝那江边一指:“失业哒唦,正要去找船老板,面试开滚装船哩。”

“滚装船有吗儿开头?笨拽拽的一砣,靠个岸都作难,干吗儿不开快艇?”伸手又是一巴掌,打在我的肩膀上,手法快如闪电,从小就是练家子,打“牛魔王”练的手。

她接着说:“开快艇你找我唦?我公公老头儿正招驾长哩,航道处的航标艇想不想开?想开我就给你介绍。这样子,我给公公老头儿拨个电话,让他先给你留个位子,没得位子也要留个位子,你是我姜丽君娘家的人!”

“娘家”的人好有面子。我摸了摸耳朵,耳朵居然发烫。

她更有面子,从包里掏出“大哥大”来,叽叽咕咕按了号码,喂喂啊啊说了一通,末了拿“大哥大”砸我,砸在我的胳膊上。说:“搞定!你下午就到航道处去,搞不拢再给我打电话,我‘大哥大’九九九八八八,记住啦?”

说着又要砸我,我赶紧闪躲开。这一闪一躲,我忘记了她大哥大号码。

她的“大哥大”像块板砖,砸得我的胳膊又酸又麻,幸亏没有砸在脑壳上,不然要给我开一朵端阳花儿。

下午时分,我如约而至。“将你军”的公公老头儿果真做了人情,顺顺利利,我被招进航道处,分配我到香溪航道段,说有个老驾长等着退休,同时也照顾我回家方便,岗位自然是驾驶航标艇。

驾驶这样的小快艇,对我而言小菜一碟,只是我放了滚装船王老板的鸽子。

我如果放别人的鸽子,别人就会放我的鸽子,事实上也是这么回事儿。开船的人水上漂泊、居无定所,受各种因素制约,肯定会错过许多一饱眼福的大事,比如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大江截流”。

就在那几天,我被领导派去白洋顶班,要不然我也是人山人海一分子,亲眼看见三颗信号弹腾空而起,数百辆巨型装载车轮番向龙口抛投石料,随着李鹏总理现场下达合龙令,龙口左右两道戗堤完全连接一体,长江三峡工程成功实现大江截流。

归州城开始大规模搬迁的日子,我又受命去武汉培训,一去就去了小半年,可惜错过了好多为归州城搬迁添砖加瓦的机会。

归州城率先整体搬迁,东迁三十七公里,与三峡大坝比肩而立。归州城的移民,在新城举行搬迁庆典仪式。据说场面非常壮观,可惜我都错过了,错过就无法补过,算不算我的“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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