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年,那骡子开始熬天天儿。立夏一过,噗的倒地,再没起身。“西瓜敦”回到屈原祠那天,眼镜那匹骡子就断了气,西门口那头驴“哭”了半天。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原来我的嘎公还会摆龙门阵哩,且是杨何溪的一把好手,名气不亚于归州城的吹吹儿。
“摆龙门阵”是川东俗语,就是谈天说地、吹牛扯淡,相当于归州城里吹脬、日白、闲聊。
但那时我不懂经,我以为是打仗。龙门阵嘛,一夫当关……
“嘎公,你摆哈龙门阵唦!”我央求他,我想听打仗的故事。
他狡黠地一笑,反过来却问我:“要得唦,我就给你摆一道,可我先要问你一哈,川东好不好耍?杨何溪好不好耍?”
还没有等我回答,鸡成群结队进门耍,花公鸡领头,咯咯叫唤,不可一世,像个将军,一展翅上了桌,踩翻了搪瓷碗,碗里吃剩的炕洋芋,骨碌碌滚了一地,忙坏了一群母鸡。
嘎公拿手轰鸡,一边轰一边说:“南门,哪天我带你去万县城里耍一哈,万县城里摆龙门阵的人多哩。我们先杀到太白岩,半岩中有寺庙,寺庙里去烧炷香,求菩萨保佑我们南门,求菩萨保佑我们何家,求菩萨保佑我们杨何溪。玩饿了我们去吃火锅儿,鸡肝、鸭血、猪耳朵、黄豆芽,想吃撒子吃撒子,吃你个肚儿圆复圆。吃饱喝足再去逛街,和平广场呀,沙河大桥呀,三元街呀?都去逛一逛,还有十六码头,那里有块千斤石哩。”
“南门啊,你嘎公只晓得摆龙门阵!上次去你大姨妈家玩,抱着膀子看别个下棋,看罢棋杀到街上看热闹,看完热闹找不到路回来哒,还好意思说带你去逛街,他自个儿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哎呀呀,我灶上的碗,该死的花公鸡,砍脑壳的,放你的血,拔你的毛……”嘎婆正忙着插话,花公鸡瞅空上了灶。
嘎公呵呵地笑,鸡从脚下过,他也不恼火,满脸是快活。
他扯着我出门,一直扯到皂角树下。树上歇只鸟,低头啄羽毛,羽毛黑褐色居多,尾羽紫蓝中杂白,嘴壳子却是黄的,见我俩走过去,一点儿都不惊慌,只顾自个儿梳理,梳理清白才展翅飞走。
嘎公不管树上的鸟,只顾自己说自己的话:“南门,杨何溪就是你的屋头撒,来了就莫回那个归撒子城,我天天给你摆龙门阵,这哈就给你摆一道‘万县惨案’!”
我立马纠正:“嘎公,那是归州城,不是归撒子城。”
“好、好,归州城,归州城!”嘎公呵呵地笑,满脸皱纹,刀刻一般,黑乎乎两个鼻孔,冒出几根白毛,噗的喷出两股烟。
他说:“话说我们四川军阀杨森,广安龙台人氏,与‘水晶猴子’邓锡侯、‘巴壁虎’刘湘、‘多宝道人’刘文辉、‘王灵官’王陵基并称‘川军五行’。”
他接着说:“那是一九二六年的八月二十九,英国一艘‘万流’号商轮,在云阳江面故意高速行船,浪翻了杨森部队载运军饷的三艘木船,淹死官兵和船民五十余人。你说这还得了?刚刚就任四川省长的杨森下令,扣留英轮‘万县’‘万通’号,以此向英国驻重庆领事抗议,并要英国佬赔偿我们损失。英国是帝国主义,帝国主义特别蛮横,不仅没有赔礼道歉,反而调军舰云集万县,限杨森一天内放行‘万县’‘万通’。九月五日下午,南门你猜猜啷个呀?英国军舰‘嘉禾’号抵达万县,和‘柯克捷夫’号会合,与驻守‘万通’轮的中国士兵交火,双方各有死伤。天要黑了时,又开来一艘英国军舰‘威警’,会同‘嘉禾’‘柯克捷夫’,用大炮朝万县城轰击,炸死无辜居民六百零四人,炸伤三百九十八人,炸毁民房千余间,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九·五万县惨案’,现在万县城里立有一块碑,落着英国佬的一笔帐,他想赖也赖不脱爪爪!”
我的嘎婆嘻嘻地笑,原来她在门边听着哩。她说:“什么赖不脱爪爪,那是猫儿吃糍粑——不得脱爪爪。”说罢,拿竹竿轰鸡,鸡群一哄而散。花公鸡跑几步站住,骄傲地昂着头,盯着那竹竿,嘴里咯咯叫,明显在抗议,可惜没听懂。
我说:“是的,不得脱爪爪,英国佬就是那好吃佬猫。”
嘎公说:“也怪过去我们国家穷,国穷家贫,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尽受洋人欺辱。换做今天,国一富民就强,民一强国更强,洋人就成了纸老虎!”
我学着吹吹儿的口气说:“嘎公嘢,我给您汇报一哈,这只是我个人一个很不成熟、很不成熟的想法,那些馋嘴的猫儿不敢来万县哩,即或来万县也不敢耀武扬威,更谈不上对着城里开炮,就像嘎公您那只大黑羊,给它颈项上一拴绳索,它立马乖乖地走路,想跑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板心!”
……
三天之内,我的嘎公嘎婆就从口中无忌的我妈和我身上知根知底,知道我们住在归州城,知道我妈不曾嫁人,知道我们寄人篱下,知道我们生活艰辛,还知道我妈是个背筐儿。也就是那么几天,两位老人就下定决心,或者说统一了思想,那就是要我们两母子回到川东,先在杨何溪老屋里落脚,杂七杂八的事情住下来再说。
玩了三天四天,我妈就急着打回转,说不能晾着副食仓库,给主任说好来回五天六天,说话算话是归州城的讲究。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门外,说屋后竹子长得倒快,又说狗脑壳包还那样儿。她说这话时,嘎婆好像精神不定,扯着嘎公进了里屋,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出来时嘎公戴上草帽,低头从皂角树下走了。
看来,我的嘎公、嘎婆不想放人,兴许嘎公、嘎婆嚇怕了,怕我妈又要扯幌子。
听我嘎婆说,我妈最初出走就是扯的幌子,说去狗脑壳包转一转,一转就转得不见了人影。
那天傍晚,鸡群进了笼,天色麻了眼,夜蚊子唱着歌,就是不见我妈回屋,原来她提前在竹园里藏了包袱,也就是几件换洗衣裳、一双灯芯绒布鞋,还有一把柚木梳子、一方小手绢儿、一块小圆镜子,都是她的闺房之物,闺房之物丢在了黄魔滩。
我妈借口到狗脑壳包转转,就躲在那片柏树林里,捱到天黑人静时动了身。
她的出走让我的嘎公、嘎婆猝不及防,并为此伤透了心,也丢足了面子,在杨何溪无脸见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世上没有后悔的药。我妈想再去转转且一转就不见人影门儿都没有。狗脑壳包有撒子好转的?
狗脑壳包已不是过去的狗脑壳包,孤零零的一幢房子空着,包上的柏树林没有了柏树,坎边一排柿子树只剩下一棵,柿子让鸟啄得七零八落。昔日那幢瓦屋猴儿守着门,门外一地鸡毛,原来来了一窝黄鼠狼。再说,房子是用来住人的,没人住就会荒废,一荒废墙上就起层壳,风吹瓦挪雨湿墙头,说不定哪天一扇墙就垮了。因此,精明的房主总不会忘记,每年都要请瓦匠捡捡瓦,或是隔三差五回来瞧瞧,不然一片废墟等着他。
杨哈儿就是一位精明的房主,他的精明还表现在寻觅财路。
十多年前,他的儿子杨有才从杨何溪去了万县城,梦想当万元户不成就当了棒棒儿。白天蹲在水码头帮人挑行李,过夜在火锅店灶门口帮人看火,过着胀不着饿不死的生活。
有一天大小船只泊岸扎雾,江渝船上的大副喊棒棒儿杀鸡,指明去掉头脚打整干净。杨有才杀完鸡打整干净送上船,岸边留下一堆鸡脑壳、鸡屁股、鸡爪子,还有鸡盒子、鸡肝子、鸡肠子等内脏,他收拾了一口袋扛着,送船上船上不要,给别人别人嫌臭,丢水里又觉得可惜,只好一膀子扛回杨何溪。
杨哈儿打开一看,说这都是好东西。原来,杨哈儿在重庆饭店配过菜,跟着厨师也瞄学不少,煎、炒、蒸、卤都会一点儿。于是,一家老小齐动手,鸡脑壳煮了火锅,鸡爪子做了卤菜,鸡盒子、鸡肠子整出来晾干,备着二天下火锅。一家人正吃着火锅,杨哈儿突然想起什么,命令儿子连夜杀回万县城,从此专门给客轮免费杀鸡。
码头上的客轮上下无数,船上正为买菜配菜缺人手着急,杨有才爬上船说免费杀鸡,那真是两情相悦、一拍即合,杨有才一下子嗅到财气,杨哈儿的谋略成功了。从此杨有才专门杀鸡,落下鸡爪子、鸡脑壳、鸡肠子、鸡盒子算作工钱,岸上剥一剥,水边洗一洗,一件件弄干净了,或卖给城里馆子下火锅,或卤一卤卖给棒棒儿哈酒,无根生意渐渐长出了根,票子像大河涨水时漂水柴一般,杨有才很快变成了杨有钱,三年后盘下江边一幢吊脚楼,亮出了“杨哈儿火锅”招牌,雇请了三个四个伙计,一心一意做船上的生意。
有了鸡脑壳顾不上狗脑壳,杨哈儿两口子从狗脑壳包杀进万县城,帮衬“杨哈儿火锅”红火。老伴儿在厨房里帮厨,老头儿背着手在码头上打转,招揽过路子吃杯茶再走,有时吃完茶接着吃火锅。火锅主料来源于“杀鸡”,火锅也就特别实惠,西来东去的人满心欢喜,由此还结识了不少船员。轮船在码头一靠岸,就嚷嚷着“杨哈儿”杀鸡,有时一窝蜂上岸吃火锅,杨哈儿赚了钱还讨便宜,他想坐船说上就上,买张舱位票那是小菜一碟,“杨哈儿”渐渐攒下了名气,气势不弱“樊哈儿”。
杨哈儿深知落叶归根之理,教育儿子不能被钱蒙住眼睛。杨何溪的乡亲们去了,杨哈儿一家子格外热情,是不是熟人都要吃杯茶再走。关系稍好就端一碟卤鸡爪子,陪着喝一杯“诗仙太白”。关系特好就少不得煮上火锅,阳光酒醉时安顿上楼醒酒,再去船上找人买好舱位票,客客气气送那人登船远去。你想,如此的“杨哈儿”,岂有不发财之理?
故事讲到这里,别以为我也在摆龙门阵,杨哈儿和我嘎公有一毛钱关系?嗨,不说出来你不知道,还真不是一毛钱的事情。
那年夏天,万县的何大凤也就是我的大姨妈带信,说她要去广州参加订货会,她男将又在重庆搞培训,屋头两个女娃没人照看,就要我的嘎婆立马赶到万县城。
我的嘎婆接到信就动身,又舍不得坐一截蹦蹦车,进万县城时路灯都亮了。
万县城我的嘎婆去过多次,石板街小巷巷都走过,就像摆龙门阵摆的,走过万县城的“一二三四五”。什么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四方井、五显庙、陆家街、红沙碛、八角井、九道拐、盘盘石。当然还不止这些门道,但都是大白天来大白天去,一到晚上方向感就出了错,进城一分岔就走到了盘盘石,穿过那座牌楼又走到了驷马桥,走到叉街子时才发觉走错了。
叉街子旁边有个菜市场,街边一堆一堆的洋芋,堆得行人都下不了脚。我的嘎婆走过街问路,问万县商业局啷个走。被问的是个干瘦老头,也许生意不好做,正坐在那里郁闷,听到问路也没好气,伸手胡乱一指,我的嘎婆就到了万县港。
万县港自然在大河岸边,岸边雄起一栋大楼,靠左竖着一摞石阶,怕有几百步之多,称得上一架天梯。
我的嘎婆背着一个竹背篓,貌似新滩背水的背筐,粗得像背粪的粪桶,一边张望一边走,走到路口又迷了路。
路口的路灯坏了,行人摸着黑走路。路边摆有个小摊儿,小摊儿上亮着罩子灯,一个胖子在灯影里晃动,有气无力地喊道:“鸡肝子、鸭脚脚……”
我的嘎婆没留神,一脚就踩了个空,顺着那架“天梯”,骨碌碌滚将下去。她如果不背背篓,估计也滚不了多远,至少不会滚落到大河边。但如果背上没有背篓,那就不只是头破血流断膀子那么简单。
也就在那一刻,杨哈儿正从江渝客轮回转来,他去送喝醉的大副上船,回转时刚走到跳板上,只见黑乎乎一团滚下来,还以为谁挑的口袋落了,走至跟前一看,那驼背那背篓,认出是我的嘎婆,当即高声吆喝杨有才,杨有才就和几个伙计跑下来,背起我嘎婆送到医院抢救。止血,清创,输血,接骨,包扎,住院,救回一条命,花了一笔钱。从入院到出院,杨有才垫支了这笔钱,那是九千八百元巨款。我的嘎公不想攀扯下人,大凤也不宽裕,二凤隔山离水,三凤生死不明,当即卖猪卖羊自己还账,东凑西凑还差五千元。想卖屋老房子没人要,想卖血自己骨瘦如柴,就涎着脸欠着这笔账。
好在杨哈儿并没催账,反倒安慰我嘎公莫急,乡里乡亲谁能万事不求人?当他得知我妈一应信息后,也就格外起了心思。撒子心思?那就是借机说合说合,让我妈给他儿子做堂客。
他儿子杨有才不是没堂客,他已经有过两个堂客,不过都被杨有才撵走了,理由是只认钱不认人,关键是貌相拿不出手。何三凤虽说徐娘半老,但一换衣服美貌依旧。
杨哈儿有意无意四处打听,借口看房子回到了狗脑壳包,顺便找他在大寨村的侄子书记恢复了公路,也算为杨何溪人民做了一件好事。
没想到他正打听时,我的嘎公也在打听。当我嘎公走向狗脑壳包,摘下头上那顶旧草帽时,两个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不谋而合”即是如此。
在杨哈儿灰尘满面、鸡毛飞舞的堂屋里,两个老伙计坐到一条板凳上,一位姓杨一位姓何,各自打着小算盘: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最终答案一致。那就是:何家受邀去逛万县城,相聚“杨哈儿火锅”,叙谈今世前缘,欣赏滨江美景,畅想未来人生。
日期就定在会晤后的第三天,超越我妈原定回归州城的期限。
见过杨哈儿,听到邀请声,我妈没动声色。也许她内心正在盘算,反正要多待几天,此去正好一就两端:一端是去吃杨哈儿火锅,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另一端是顺路乘船回归州城,不走何时走?人走心也走。因此当即点头应承。
我的嘎公、嘎婆当即喜出望外,原本担心的尴尬场面并没出现,展望“前程”两位老人甚是激动,一激动就笑得皱褶纵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暗喜幺女子变得知情达理,喜得我的嘎婆驼背伸展,立马去菜园采摘时令菜蔬,青菜叶包了豆腐乳,芭蕉叶裹上一碗豆豉,红苕洋芋捡了一口袋,还五花大绑了花公鸡,再取一块二道座子腊肉,恭恭敬敬送杨哈儿回城,给她大女子、二女子都没有如此慷慨过。那辆蹦蹦车塞得满满当当,在花公鸡的嘶鸣声中远去。
说话之间,第三天就到了,鸡群一阵聒噪中,来了两个蹦蹦车,载着我们来到万县城。
我第一次见到了杨有才。原以为彬彬才子一个,顾名思义“有才”嘛,没想到是个矮脚虎,川东矮脚虎真多。
矮脚虎蓄着小平头,嘴上留着短胡须,呲着两颗大门牙,牙缝里藏片菜叶,表面看不出“有才”,与其说“有才”,不如说“有菜”,但他穿着还算精神,看貌相和我妈年纪差不多少。
他走出大门迎客,往后支棱着胳膊,样子像是要起飞,两条腿往外甩着,架势像大个个干部,讲小伙儿他比不过江四七。
不过他比江四七钱多,肚皮比江四七肥硕,派头也比江四七大,他手下那些伙计都喊他“杨总”。
“杨总”见到我的嘎公、嘎婆异常恭敬,比见他自己亲爹、亲妈还恭敬;见到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似乎我俩原本就相识;见到我妈却语无伦次,两只手相互搓着:“好,三凤;好,三凤。我呀,就差一个管钱的人!”
几个意思?差一个管钱的人?难道要我妈给你管钱?我看了看我妈,我妈撇撇嘴没出声,眼睛乜斜着,似乎没听见。
我嘎公横插一杠子:“有才他呀,如今有才、有钱、有德哩,凤她妈去年受伤住院,去医院是他背的,医药费是他垫的,出院也是他送的,都是他一手操持,至今还差他五千块钱哩。”
杨有才谦虚地摇头:“何大伯您过奖了,都是杨何溪的乡亲,我杨有才再有钱也不能无德。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顺便帮人做点事情是应该的,您家就别再提那五千块钱了,只当没有那么一回事儿。”
“是一回事儿就是一回事儿,啷个可以‘只当没有’呢?也难为杨总救了我妈,好心人做好事总有好报,杨总做了好事也不能吃亏,欠杨总的钱我过后来还。” 我妈终于开口说话。
杨总正要开口,嘎公连忙打岔:“嗨,那哪能让你幺女子还?我卖猪卖羊翻过年就来还,再说大凤说过还差好多她补上,二凤男将也说卖了生漆来凑数。我就说给你们听哈,不要你们姐儿妹子操心,你们都莫理这笔账,这笔账由我个人还!”
我妈低头对我说:“不操心就不操心,我的钱也不是大河里涨水漂来的,我要攒着给我儿子转户口哩。”瞟了一眼杨有才,轻声嘀咕道:“一个瓜不兮兮的样子,还想拿我当喜儿抵债?”
吃过火锅,主客散伙,杨有才安排唱歌,说歌厅就在隔壁,见我和我妈没兴趣,就说住处安排好了,可以上楼眯一哈。楼上有两个房间,大房间嘎婆和我妈两母子睡,小房间嘎公和我两爷孙睡,下午可以去广场打转,明天一起去甘宁看瀑布,那瀑布比黄果树还要宽,两家去正好租一条船。
这个安排正合我妈心意。我妈就说:“好呀,那我们现在就去广场打转吧!”正说起走,嘎公却借口腿子酸不想去转,嘎婆又说彩电比黑白电视好看些,嘎公就陪嘎婆去看电视。大厅里有一台彩电,我顺路扫了一眼,三个“8”的牌子,大小和孟二少家那台差不多,支棱着两根长天线,一时播节目一时炸米花,嘎公、嘎婆看得不眨眼。
我妈就和我上街去,出门先朝西走一截,穿过一条巷子,顺台阶往上爬,爬上后山那条街,街两边全是门面,挨个把门面转完,转过一圈又转来,转到了万县港路口,也就是我嘎婆摔倒的地方。
我妈说:“南无,我们去趸船上看看,看下午有没得下水船,有船就买票回归州城。”
我不由得佩服我妈,她不露声色、不舍人情,火锅吃了要走还是走,杨有才再有才也只能干瞪眼。
我俩一步二步走下那“天梯”。
趸船上有人来往,大河里有船上下。
走至半截,呜的一声,有船拉响“位子”,我一听声调好像是江叔叔的船。
江叔叔的船拉“位子”我再熟悉不过,打小我就跟着他的船玩,习惯了那船上的“位子”。声调是先高后低、先急后缓。我爬高一级台阶,踮起脚尖一望,不远处正好有艘拖轮牵引着驳船徐徐靠岸,正是我熟悉的那个轮廓,也是我脑海里那个记忆。
我好激动,拿手一指:“那不就是江叔叔的船吗?妈您看船尾那面红旗,旗杆比别的船要长,那是舵把子爷的舀子把,想剁一截觉得可惜,我就把它绑在船尾当旗杆哩。”
“南无是不是哟?船不都是一个样儿吗?”我妈半信半疑。
“啷个是‘一个样儿’呢?我们去看看不就晓得啦?”我扯着我妈往下走。
你说巧还是不巧,事情总是那么巧,就像提前安排一样,那艘船果然就是江叔叔的船。
原来,江叔叔的船刚从重庆下来,拖带这个货驳丢在万县,再去巫山拖驳船回宜昌。
我看见了江叔叔,江叔叔也看见了我们,他在驾驶舱里挥手。
我大声喊道:“江叔叔——赶个船!”
江叔叔就朝我们弯弯手。
机会巧合,顺理成章,人随船走,不走白不走,是不是撇脱?
“走吧?妈!”我说。
我妈却在犹豫,估计不辞而别,有同当年私奔。但是,有幸遇上江叔叔的船,就免去了买票坐船,也摆脱了那个矮脚虎,说撇脱这就是撇脱,说缘分这也是缘分,是南无婆说的佛缘,佛祖在保佑我们哩,南无阿弥陀佛!
拖轮轰隆隆响,船尾翻着白浪,慢慢丢开驳船,却没有急着倒车,显然等着我们上船。
我妈终于下定决心,命我速去向嘎公、嘎婆辞行,顺便取回我们的行李。就对嘎公、嘎婆说:“大河东流去,航船不等人。”
就这样,我们搭上了顺水船,回到了我的归州城。
这就是我和我妈的“川东之行”。
走时是那样仓促,甚至是慌张;回时是这般匆忙,乃至于牵强。
一进南门洞就看见六指,他背靠着城墙在看书,旁边歪躺着几个背筐儿,个赛个无精打采,就像洞壁上的巴壁虎。
“嗨,我还以为男猫不回来了哩!”六指看见我就说。
我立马啐他一口:“呸!我啷个会不回来了呢?不回来难道我死在外头?我名叫南门,生在南门洞,长在归州城,这里才是我的家,不回家不成了野百姓?”
六指老说我是“野百姓”,还生怕我听不懂,解释说就是草野、乡间的平民百姓。又加以强调,说是路子野、性子野,放荡不羁,不受驯服。再搬出曹植的诗: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剧哉边海民,寄身於草野。
我总算听懂了,曹植说得对,风雨飘渺,南门苦衷,寄人篱下,何止草棚?
六指见我又要发呆,对着我喊叫起来:“野百姓听到起!《铡美案》里有个包公,包公有句唱词,‘黎民百姓说臣好,秦香莲她是个野百姓’。我来给你改一哈啊,归州城里说谁好,南门就是个野百姓!”
“野百姓”说:“野百姓就野百姓!野百姓又没住在野三关,野百姓住在归州城哩,野百姓要回家鼾瞌睡!”
“嗨、嗨,大天白日鼾啥子瞌睡?走,陪我去图书馆还书!”六指一把拽住我不放。
我不看书也不借书,也就谈不上还书。舵把子爷看毛主席的书,六指看图书馆的书,冬瓜看刚印刷的书。我呢?除了偶尔看看窗户、顶棚上的《人民日报》,我好像只喜欢看热闹。
看热闹还百看不厌,坐在城门洞里看,坐在江叔叔船上看,前街后街走着看。上次去河街看热闹,巷子里两口子吵架,吵着、吵着战火升级,女人一碗饭扣过去,扣了男人一身;男人回泼一瓢水,却泼得我一脸。
六指进门取来两本书,我瞄了一眼书名:“堂,堂古可德?”
六指当即笑喊了:“哈哈,真是个白字先生,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全名《拉曼却的机敏堂·吉诃德传》,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写的长篇反骑士小说。走吧,白字先生,陪我上图书馆。你是愿意当堂·吉诃德,还是愿意当桑丘·潘沙呀?”
“堂·吉诃德是哪个?”我问他。
“拉曼却村的一位穷乡绅,骑着一匹驽马,喜欢读骑士小说……”他回答。
“喔,你喜欢读小说,那就是你啦,桑丘·潘沙呢?”我问。
“堂·吉诃德的侍从呀?也就是跟班儿,你如果当桑丘·潘沙,可以骑西门口那头驴。”他答。
“骑驴?那驴喜欢尥蹶子,屙的屎臭得过省,我还是骑马去吧?就骑眼镜那匹马。”我突然想起那是骡子,还是一匹马骡子,稀饭如果在场又要开骂。于是我更正说:“就骑眼镜那匹骡子,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一溜!”
六指嘴一撇,说:“还溜一溜,你溜个锤子,眼镜骡子死就死哒!”
“眼镜骡子死哒?”我抠着脑壳一想,难怪好些时没看见眼镜,也没有看见小手,更没看见那匹骡子哩。
六指说:“还记得去年那两个在屈原祠偷文物的飞贼吗?”
“记得,两个姓李的飞贼。”我答道。
六指啐我一口:“什么呀?还‘两个姓李的’。一个姓栗,‘西’字头下一个‘木’,名叫栗金飞;一个姓李,李建新,两个狗胆包天的江洋大盗!”
我说:“的确狗胆包天,竟敢偷我们归州城的宝物,还是屈原祠的镇馆之宝,可江洋大盗和骡子有啥关系?”
他说:“咋没关系,眼镜逢人便讲,差点带醒他坐牢哩。”
原来,那两个飞贼乘船上下,伺机来到归州城作案,光在屈原祠就踩了好几回点,单单瞄上了屈原祠的战国铜敦。
战国铜敦放在二楼,门窗安了防盗网,楼梯装有防盗门,四周还有高高的院墙,即或你飞檐走壁,登上二楼也不容易?莫非飞贼会“飞”?
其实,飞贼并不会“飞”,而是借助梯子翻墙。况且,他们还带着鸭嘴钳,鸭嘴钳可以铰开防盗网,于是隔壁三家去寻梯子,就相中了眼镜的九步木梯。
话说那晚,月黑风高,两个飞贼趁机作案。姓李的提着鸭嘴钳望风,姓栗的去骡子圈里搬梯子。那骡子虽说吃素但颇有血性,容不得生人侵入它的领地,屁股一抬尥了一蹶子,一蹶子尥断他两根肋巴骨,姓李的就上前砸了骡子脑壳一鸭嘴钳。
姓栗的带伤坚持“工作”,两飞贼搭上梯子翻过院墙,爬上二楼破窗入室,将那文物洗劫一空。总共盗走九件文物,现场遗下那把鸭嘴钳,还有眼镜那架梯子。
姓栗的飞贼忍痛出逃,逃到荆州疼得受不了,上医院又拍片子又开药,就给警察破案留下了线索。梯子是眼镜的梯子,骡子是眼镜的骡子,幸亏鸭嘴钳不是眼镜的,不然他长十张嘴也说不清。
屈原祠被盗的第二天早上,眼镜准备骑骡子进城,他照例要去看《人民日报》。小手屁颠儿屁颠儿跑去牵骡子,只见圈门大开,梯子不翼而飞,骡子脑壳有血,当即就咋呼起来,一咋呼就惊动了四邻。后来专案组逐家逐户走访,才晓得梯子被飞贼搬走了,骡子脑壳的伤也是飞贼所为,因为丢下的那把鸭嘴钳上有血迹,经过化验比对正是骡子的血。所以说,这个案子的破案与眼镜的梯子、骡子还有那把鸭嘴钳相干。
“两个笨拽!”我埋怨飞贼:“你砸骡子干嘛?骑着骡子跑唦!”
六指说:“你才笨拽哩,骑骡子跑哪去?还跑得过汽车?再说,归州城进出也就水旱两条路。水路夜里也没有班船,旱路只有香溪绕兴山到宜昌公路可走,杨林经长阳到宜昌要坐轮渡过大河。你还说别个是笨拽,其实飞贼比你聪明哩,他们提前高价租了艘小机动船,船就拴在二碑湾柳树下,得手后连人带宝半夜出逃,黑灯瞎火逃到了宜昌,然后改头换面去了荆州,最后才几个弯转到广州,将文物卖给了一个香港商人,单那个战国铜敦就卖了三万八。香港商人得手后又转手,最终就转到了美国。过了小半年,战国铜敦出现在美国索斯比拍卖行。你猜猜拍卖底价好多?两百万美元啊,三万八变成了两百万美元,我的个老天爷!那是好多的钱呀!这下也好,惊动了我们国家,国家一出面就追回了国宝……”
这事儿我想起来了,战国铜敦回来那天,大河的风特别大,吹得树叶子往巷子里钻,街上却是好生热闹,又是敲锣打鼓,又是燃放鞭炮,有队伍穿过东门洞,一直游向屈原故里牌坊,我还以为师范的学生又在游行哩。跑到拐拐头一问,说是“西瓜”回来了。
六指哈哈大笑:“你真是个苕棒头,那是‘西瓜敦’!”
“‘西瓜敦’?有没有冬瓜敦呀?”我故意气他。
六指又骂:“你硬是个‘苕棒头’!‘西瓜敦’就是屈原祠那个战国铜敦呀?喊它‘西瓜敦’,一是它像个西瓜,二是它真能滚,滚来滚去,滚到宜昌,滚到荆州,滚到广州,滚到香港,再滚到美国,又从美国滚回来,滚了好大一个圈圈,最后又滚回到屈原祠。”
我抠着脑壳想了想,想起“西瓜敦”我见过:三足鼎立,两耳立肩,龙纹满首,战国的工匠手艺真高,郭铁匠他们不如战国人。记得那天我去屈原祠,正好有外宾在参观,外国人生活比我们好,个赛个挺着大肚子,我肚子一扯一张皮,拿根筷子穿得过。我的归州城是礼仪之城,外宾来了自然要讲礼节,屈原纪念馆的梅馆长就亲自解说。说那个铜敦出土于屈家坪战国一号墓,是古代一种盛食器和礼器,由鼎、簋的形制发展而成,一般为三短足、圆腹、二环耳,有盖,盖上有捉手;器身饰有环带纹、蟠虺纹,有的盖能翻转来使用,有的盖和器都做成半球型,合起来就成为球形,因此铜敦俗称“西瓜敦”。
一口气差点没说完,别以为南门记性好,这么多的话,又是专业术语,啷个记得住?梅馆长再讲十遍也记不住,我是照着书说书。
“西瓜敦”就摆在屈原纪念馆二楼展厅的玻璃柜里,一个“死米子”样子,不声不响,貌不惊人,无人问津,不识货不知珍贵,识货才视作宝贝。可恶的飞贼,竟然偷了去卖钱,是你的宝贝吗?你对得起战国的工匠吗?你对得起屈原的后裔吗?你对得起眼镜的骡子吗?这下倒好了,“西瓜敦”回来了,骡子却死了。
原来那骡子被飞贼一鸭嘴钳砸成了脑震荡。大慈寺一带也没兽医,眼镜无奈就去找鲁医生,鲁医生说他只会看人的病,骡子有病你找兽医站呀?眼镜这才想起去兽医站。兽医站远在天灯堡,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牌子褪色得看不清字,眼镜跑直了两条腿,总算找到一个兽医,原来是郭铁匠的老幺,曾经当过劁猪佬。劁猪佬去圈里看了骡子,配草药煎熬后用竹筒灌骡子喝,骡子喝了也不见起色,一天一天萎靡不振,别说驮着眼镜进城,就连吃喝吞咽都火色,身子就渐渐瘦下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瘦死的骡子比羊大。翻过年,那骡子开始熬天天儿,立夏一过,噗的倒地,再没起身。“西瓜敦”回到屈原祠那天,眼镜那匹骡子就断了气,西门口那头驴“哭”了半天。
我唉声叹气:“骡子死了骑不成,西门口那驴又不想骑,那我还当不当桑丘·潘沙呀?”
六指说:“当呀,啷个不当?你假玩儿骑着西门口那驴呀,说一声‘得儿——驾’,骑上驴就走。”
“那好吧!”我俩一前一后走了。我跟在六指身后,一出南门洞,我就假玩儿骑驴,拿六指当作驴,扶着他的肩膀,喊一声“得儿——驾”,“驴”反身踢了我一脚。
走上人民广场,眼前忽的一亮:人民广场热火朝天,几十张台球桌鏖战正欢。打球者手舞足蹈,看球者欢声笑语,讲着归州城的方言,骂出难听的脏话,拿自己的妈、别人的妈不当妈。咣当一声,一颗球跳下桌滚到我们脚边,台球主紧跟着追过来捡球。台球主是个女的,看面相岁数也不大,红扑扑的脸,扎着马尾巴,胸衣也没穿。弯腰捡球的一刹那,两坨雪白的肉球涌上来,险些大球撞了小球。我的心猛然一颤,赶紧扭头去看右边。
右边就是大礼堂,依山就势建在城墙顶上,正面对着人民广场。房屋高高大大,三面围着院墙,白天专门开大会,晚上用来放电影,放完一场再放一场。提及放电影,放电影的老彭特自豪,他说最叫座的是《卖花姑娘》,卖花哟,有蔷薇,还有金达莱……看电影的一起哭,看完出来接着哭。
大礼堂西墙有脸盆大个窗口,四四方方,神秘兮兮,上书“售票”二字,平常关闭着。窗右边挂块小黑板,每天公告“今日影讯”。窗口洞开,人潮澎湃,年轻人挤破脑壳在那哈争相买电影票,售票员老谭就是归州城的菩萨,谁见了老谭都想拜他一拜。
大礼堂正面有四扇大门,门外装有两排钢管栅栏,用来维持观众进场秩序,县中队的战士站栅栏边验票,麻雀也在那栅栏上跳跃。
大门旁墙上贴有电影海报,明星个个春风满面,有唐国强有刘晓庆,还有其他美女靓男,可惜刘晓庆画像脏了,一坨泥巴正好砸在她嘴上,糊住那口好看的白牙。这是哪个痞子所为呀?好女人是用来看的,得不到她就砸她吗?娶不到媳妇子说姑娘丑,吃不到柑子偏说果子酸,归州城的痞子心理变态。
跨进大门就是前厅,前厅左右各有入口,未分“出将”“入相”。走进大礼堂,视觉略感压抑,拱起的屋顶,凌乱的顶棚,悬着几把吊扇,吱呀、吱呀,旋转不停。
大礼堂座位是翻板木椅,纵横排列,成百上千。地面前低后高,也就是一斜坡,后排娃娃尿尿,涓涓细流满地,蛇一般逶迤前去。
观众入场,银幕闪亮,声色犬马。除了电影声音,还有嗑瓜子声响,喀嚓、喀嚓,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难怪广场上撮瓜子的摊摊儿多哩。
电影精彩,插曲也精彩。时不时有电筒光射过去,提醒热恋男女自律,手不要放在别人面前。手放别人面前关你屁事?手放在别人面前的人,讨厌电影院多事,痛恨手电筒无情,嫌弃电影片子太短,一部电影最好放一夜。他们是不是一直在埋怨:中国的大小导演们,电影为啥不拍长些呢?
银幕终于出现“剧终”,观众轰然起立,椅子应声翻板,啪啪声响此起彼伏,呼儿唤女不绝于耳。那一刻,我的归州城最热闹。
走出大礼堂,往左有堵院墙,墙外一摞橱窗,文化馆的橱窗。文化馆左邻图书馆,图书馆左邻文教局,文教局对面是体委,一圈楼房围着人民广场。只要不开万人大会,人民就在广场上打篮球、打台球、看热闹、日白吹脬、扯皮拉筋……
从图书馆出来,天老爷阴着脸,风儿也不高兴,吹得树枝乱摇。六指说屙泡屎再走,也不问我同不同意,径直走向城墙边的公厕。
这是归州城最大的公厕,本意是为大礼堂开会服务,因此就建在不远的城墙边,也就在城墙顶上,远远望去像座城楼。
归州城里大个个干部不少,大个个干部一般喜欢作报告,大一二三四五,括号一二三四五,阿拉伯一二三四五,括号阿拉伯一二三四五,第一大点的第二小点,第三小点的第四小小点,首先、其次、再次、最后,因为、所以、另外、总之,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不厌其烦。与会者听着、听着就要栽瞌睡,于是找借口上厕所逃出来,或嘘着口哨去公厕撒泡尿,或伏在城墙栏杆边抽支烟,或居高临下眺望过水船,不能说不是一种消遣。
公厕是个吊脚楼,也就是上下两层,归州城常见的土墙瓦房。楼下是粪池,粪池深不见底;楼上分男女,楼板设蹲位,蹲位有孔洞,八个九个十个。蹲位间没隔板,就一间“通铺”,臭气相投,彼此交流:吃了吗?才吃哒。蚂蟥听水响,粪池有蛆爬,一坨屎掉下去,粪花四溅,尿波荡漾。还有,按说男女有别,上虽有隔墙,下却共粪池,男女同厕,声音共享,有人尴尬,有人遐想。
走至城墙栏杆边,只见粪池门外有颗光头晃眼。铮亮的脑壳,也不戴草帽,瘦弱的身躯,穿件蓝布褂,单薄、柔弱,还没有发育,就是个少年,严格说他的身体结构和功能还没进入从简单到复杂的过程。但他显得沉着老练,每个动作都有条不紊,靠墙根儿卸下背筐,从背筐里抱出粪桶,取过长杆舀粪瓢,准备钻进粪池门。
六指说:“我认得他哩,都喊他耙子,是个勤扒苦挣的伙计,他家住在沙坡子上,天天进城背大粪,说背回去种柑子,他们家的柑子果果肯定甜。”说罢,朝楼下喊一声“耙子”,耙子就转过身来,冲我俩点头笑笑,车身钻进了粪池门。
公厕里没人出恭。光天化日,风平浪静,大礼堂没开会,也不放电影,就剩人民广场打台球的“人民”,公厕使用率明显偏低。
六指褪下裤子蹲着,撅着瘦白的屁股,噼里啪啦拉屎,砸得粪池水花四溅。他心脏系统有病,但消化系统正常。
我本来也想撒泡尿,站在孔洞边正要动手,突然看见楼下的耙子。孔洞是个葫芦形,光头在葫芦里闪亮。他双手握着粪瓢舀粪,舀起来端上去倒在门外的粪桶里。粪池很深,粪瓢也大,池边又陡,耙子舀得很吃力,瘦弱的身躯歪斜着,再歪恐怕就要歪进粪池里。
也就在看见他的一刹那,兴许慑于隐私而害羞,我的尿意一下子没了,只觉得臭气直往鼻孔钻。耙子就是个搅屎棍,搅得粪池臭不可闻。我捂着鼻子跑开,一边跑一边喊:“臭死你个六指,我在广场上等你!”
拐过墙角嚇我一跳,人民广场吼声四起,台球场变成了武打场。大概为了一件事或是一个球,一群年轻人火气冲天,就地取材拿球杆当了武器,就像京剧里扮演的武生,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牵挂的篷布哗啦啦垮了,桌上的球骨碌碌滚落一地,一只皮鞋变成了炮弹,折断的球杆横飞出去,戳伤了另一张球桌的人,于是就发生了一场混战。
我不能介入混战,“二进宫”的教训深刻,更不能无辜带伤,我就在文化馆橱窗前逗留。
橱窗边角挂着一张蛛网,一只蜘蛛坐镇中军帐,个头足有拇指头大,细看是只人面蜘蛛,拖着黄褐条斑的肚腹。它的头胸部并不发达,一对触须四对步足,却有四条大长腿,背部长有人脸花纹,酷似漂亮女子面孔,一位大长腿漂亮女子,她分明朝我莞尔一笑。
广场上都打起来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抵御住她的诱惑,转而去观看橱窗。橱窗里贴满了绘画作品,有画楚王山的峰峦,有画归州城的大河,有画古老的城门洞,有画屈原故里牌坊,还有画人物素描,等等。作者估计都是归州城的人,兴许都是画家的徒弟。
打头一幅画,画家的画,画的屈原:颜色憔悴、面容枯槁、忧国忧民,这是人们“印象”中的屈原。按说,屈原是个大诗人,文采斐然、心高气傲,文采、气魄注定,相貌肯定不俗;再说,乐平里山清水秀,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屈原应该很帅。即或放逐汉北沅湘,即便自沉于汨罗殉国,也只有六十二岁。六十二岁老吗?六十二岁不老!
还有一幅画,画的是个工人,不知道是什么工人,身穿裤装,头戴风镜,脸色黝黑,扛把铁锤,画的郭铁匠么?郭铁匠一动不动,两眼望着天空,天空飘着几朵云,脚边坐着一只猫,毛色黑白相杂,好像画家的三色猫。
最后一幅画:我的归州城。房舍密密麻麻,楼宇层层迭迭,城门高高大大,城门洞口有个人在挥手,或许是巧合还是天意,那只手居然六根指头。
这不是画的六指吗?
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屙屎的六指。
当我走回城墙栏杆边时,只见粪池门钻出一个“粪人”,浑身粪水淋淋,光头明光闪亮,这不是耙子么?
“耙子你啷个啦?”我突然想起六指,六指怎么没动静,六指还在屙屎吗?
“六指——六指——”我大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