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公原来是这般模样,天下的“嘎公”都这模样吗?他瘦得就像一根筷子,直戳戳立在堂屋中间,硬邦邦的手抓住我的肩头,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张着嘴看着我说不出话来。他嘴里不见一颗牙,也就是一个黑洞洞,有股浓浓的烟臭味。
第二天清早,拐拐头的鸡刚叫,我妈就喊我起床,一套新衣服放在我的床头。她提前去街上买回油饼豆浆,催促我快点过早,好去赶船上川东。
我妈十几年没有回家,“回家”的心情可想而知,换作谁都会如此,因此她兴奋一点很正常。头晚她就忙碌开了,一样一样收拾东西,嘎公、嘎婆都有礼物,一条“晓曦塔”香烟、两瓶归州城“双喜”酒、三筒副食加工厂的麻饼,还有些“芝麻米胡豆”,那个花布包装得鼓鼓囊囊。
江边的船拉响“位子”时,我正咬上第二个油饼。一口咬了个弦月,还是个峨眉月,碗里豆浆还没喝,我妈顿时慌张起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催二请让我急性些,说姨妈的船等到起哩。
提起“姨妈”两个字我就来气,来气主要是冲“野种”两个字,冲这两个字我就不想去川东,更不愿意和何大凤一路乘船,我这个野种不配去你的川东老家,我这个瓜娃子不配和你同船过渡。
可我妈一个劲儿劝我:“姨妈就等于是你妈,她和你妈共一个妈哩,说几句出格的话有撒子关系?她说掉你身上一块皮没得呀?再说,我离家出走、生死不门(明),十几年无声无息,都当我是杀割了,没想到又钻将出来,换谁都会骂我一顿。姨妈她那是骂你吗?她是在骂我哩。错,错在你妈我身上,该你妈认错、悔错,我也的确有错,你不会因为妈有错就不要妈了吧?我也不能因为犯错就不要妈了呀?我那苦兮兮的妈还等着我哩,不见到我她您死都不会闭眼的。再说,这么撇脱的机会,坐船船不要钱,吃饭饭有人端,直接回川东看你嘎公、嘎婆,也让你嘎公、嘎婆看看你。你说,撇脱不撇脱?划算不划算?”
撇脱。划算。
父母教,须静听;父母责,须顺承。
我无话可说,我只能静听,我只有顺承。
走到城沱一看,船靠在二碑湾,原本要给舵把子爷打招呼的想法落空,我跟着我妈顺着公路往下走。
走过副食加工厂,走过大慈寺,我总觉得有些异样。
这条公路我走过好多回,公路坎上原本有个岩洞,洞外有一棵大柳树,树上有一大一小两个鸦雀窝。如今大柳树还在,鸦雀窝也还在,唯独那岩洞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溜人把高的小砖房,且高低不平,错落无致,像那九畹溪的悬棺。
“啷个一眨眼工夫,到处都是‘悬棺’,喔,‘房子’?”我对我妈说。
正说着,“悬棺”那扇门打开了,探出一个油光闪亮的脑壳,四处望一望又龟缩回去了,那扇门也随之而关上。
我妈说:“你真是闲操心,归州城不是要移民吗?移民国家不是给补偿吗?哪个不想多间房子?”说罢催促我快点走,说小心你姨妈发脾气。
等我们走到趸船边时,何大凤果然在发脾气。她虎着脸站在船头,交叉抱着一双膀子,尖声尖气地喊道:“喂,地哈爬呀?都在等你们两位先人!”
“两位先人”不敢出声,赶紧顺跳板上船。
拖轮早已牵引好驳船,是江叔叔他们船队的拖轮,机舱的发动机轰隆隆响,拖轮后翻出两道白浪。
驳船是艘铁驳,舱室很小,货舱很大,也没有遮盖,装满了高峡牌橙汁和猕猴桃汁,都是橙汁厂的产品,有瓶装也有利乐包,还有果酒,盒盒箱箱,满满当当,川东人居然喜欢归州城的橙汁。
傍晚时分,夕阳西坠,天边的太阳变成了西红柿,余晖透过云层洒下来,映红了大河里的水。
拖轮终于抵达万县港,在一个货运趸船泊靠后,我们跟着何大凤下船。
大河里起风,呼呼呼地吹,吹得衣襟翻飞,前面有个蓬头女子,头发在脑壳上跳舞,两个裤筒鼓胀鼓胀,风再大些她就会起飞。
走上趸船,越过跳板,劈面一摞石阶,怕有好几百步,比南门洞外的石阶还陡,该不是南天门吧?
拾级而上,走上街头,车多人稠,行色匆匆,往右走了一两百步,走进一家“川东旅馆”。听凭何大凤指指点点,先在楼下餐厅吃饭,坐的是间雅座,劈中一张大圆桌,桌上嵌个大火锅,火锅煮得咕嘟嘟响,下菜围满了一圆桌,吃了些啥我没记住,只记住了川东的麻和辣,我的嘴和舌头都麻肿了。
吃罢饭,夜幕降临,何大凤说要连夜组织卸船,改天接我们去她家里耍,就把我俩安置在川东旅馆住下,无需我们讲价钱,简单洗一洗就睡。我妈让我早点睡,说门哈就要翘旱,去杨何溪还有十几里路哩。
旅馆是个吊脚楼,楼上两层三层,楼下大河汤汤,时有过水船上下,轰轰隆隆地响,间或还拉“位子”,冷不防嚇我一跳。
街头闹哄哄一片,踢踢踏踏有人走路,嘀嘀咕咕有人说话,都是那悦耳的“川语”。撩开窗帘一看,赶夜班船的人路路成行,衣帽穿着各式各样,挑着担子背着背篓,一拨过去一拨过来,去去来来不断线,为何而来为何而去?
路灯栖栖遑遑,余光从窗口射进来,拉上窗帘也遮不住,不开灯房里亮如白昼。初来乍到我很兴奋,躺在床上听水响,脑壳里尽是轰隆声。床是那种棕绷子床,一翻身窸窸窣窣响,响得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就学着六指数羊。一只羊、两只羊,数到一百只,越数越新鲜,羊都数活了,咩咩地叫唤,都往床边挤,我也跟着挤,挤来挤去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正在楼下吃面,只听见外头有人喊,出来一看是何大凤。她坐一辆蹦蹦车来了,车轮带来一阵风,吹得路面灰尘打转。她大声吆喝能不能搞快点,让我俩坐蹦蹦车去杨何溪,说蹦蹦车钱已经付过了,又说带一件猕猴桃汁回去,她若有空就杀回去吃顿饭。
我妈顿时眉开眼笑,剩半碗面条也不吃了,风风火火地收东西,拉着我坐上了蹦蹦车。
我仔细看了看,这不就是麻木吗?归州城就有麻木,专在码头上拉客,拉的多是外地客,大脑壳的儿子就在开麻木。为此,我和六指还去看过,麻木座位像席梦思,可惜我没坐过麻木,想坐身上也没有钱,更别说和我妈同坐一辆麻木。
我坐过几次白皮子的自行车。自行车在归州城为数不多,或骑或坐自行车的人更不多。那是辆邮电专用自行车,上海永久自行车厂生产,铃铛拿手一按叮铃铃响,车架上刷着那种绿色油漆,稀饭说是邮电局的专门色。我叉开腿骑在货架上,白皮子就跟着车辙骑,骑到二碑湾又骑回食品。公路总是凹凸不平,过榨房沟时龙头一晃,差一须须儿晃进沟里,我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坐过后我荣耀了好多时,因为许多同学看见了,不少同学围着问我感受,“将你军”也突然对我好了,不再说我是南门洞生的,下课时还塞给我一个橘子,那个橘子比糖果还甜。
我还坐过一次搬运的板车,是稀饭拉我一起去坐的,拖板车的是他的小姨爹。他小姨爹是个酒麻木,而且是个胖酒麻木,“胖”都胖在肚子上,“膘”大多是酒膘。他那部板车把上,挂着两个铁皮别壶,一个装水一个装酒,或许两个都装酒。酒是副食商店卖的散酒,渴了累了都要喝一口,是喝水还是喝酒不讲究,水和酒本质上失去了区别,还没吃中饭已经阳光酒醉。兴许是艺高人胆大,下皂角树那架坡一股烟冲下去,板车的“刹车”磨得直冒烟,只差那么一须须儿就要冲下坎,我死死抓住栏板没松手,稀饭颠下车滚成了灰老爷,两个倒拐子擦破一层皮,幸亏板车没有冲下那道坎,坎下就是波涛滚滚的大河。
蹦蹦车黑烟子一冒,突突突就开走了,左转右拐驶出了万县城,在一个岔路口拐上一条公路。
这条公路横躺在大河边上,不客气说它不配叫“公路”。弯弯拐拐,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蹦蹦车跳舞一般又蹦又跳,我们全身骨头都快抖散架,屁股上的肉一片麻木,难怪蹦蹦车也叫麻木哩。
司机也在抖,声音跟着抖。说:“嗨,不是要移、移民嘛,这路迟早要、要淹,新路还没、没修,老路没人、人管,管、管,管他的先人板板!”
他一边骂先人一边开车,骂得车子都作烦,一个劲儿往前蹦。
我心里也作烦,烦得莫名其妙。有先人时不一定有公路,路好不好与先人无干,所以大河边上都没一条好路,何年何月才有一条好路呢?归州城不也一样吗?去香溪、水田坝,“自古华山一条路”,坑坑洼洼、高高低低,开车的坐车的集体跳舞。鲁医生开玩笑说,坐车可以打结石,就有人专门去坐车,来来回回地坐,一趟一趟地坐,据说比吃药有效,排出的结石指头大,还给鲁医生送了锦旗。
路不好房子也好不了哪去,停建、缓建、禁建已有些年头。过去归州城建房子好比插筷子,有个旮旯儿、角角儿、去去儿、空空儿,少不得就要建个房子,且大多建的吊脚楼,我的归州城吊脚楼最多。自打葛洲坝工程动工,归州城里基本停止建房,后来又要建三峡大坝,归州城就像拆掉发条的闹钟,时针、分针、秒针都冻住了,早迟要水淹三军,建房约等于白建。这就苦了一些权势单位和有钱的个人,白费了一些周折,白攒了一些资金。一时说城沱、河街不能建,一时说前街不能建,最后前街后街都不能建。
不让建那就打歪歪主意,单位用不着也不敢,个人则采取蚕食策略。先是垒几口砖说是堆煤,后盖一块石棉瓦说要关鸡,再过些时换梁盖瓦就成了住房。是住房就少不得找移民反映,不写入实物调查表不松手,纳入淹没补偿自是一笔收入,总有一些人想钻长委(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的空子。
后来三峡划下了水库红线,先是线下限制建设,后是线上控制建设,再后线上线下暂停建设。你有钱、有地也不行,但凡新建房、新修路,带有“新”字都得考虑,哪怕你是新婚燕尔,核心问题自然是国家补偿,如果不要补偿行不行?理论上来讲也不行,有不要补偿的傻子吗?在有些人眼里,国家就是一块生日蛋糕,过不过生日都想来尝一口。
如此一来,三峡水库淹没区不得不严加控制,差不多都是“冻结”状态,也包括库区内的“农转非”,库区移民补偿,按人头、论地盘、量房产、数植物等等,国家如数给予补偿,添丁增口另是一笔账。
所幸我和我妈是个黑户,街道主任说数我们守规矩,我们没给国家增加负担,也没给长委添加麻烦,更没给我的归州城脸上摸黑。因此,各家孩子各家抱,房子漏了自己修,公路坏了将就走,都晓得要顾全大局、支援三峡,都懂得为国家、顾大家、舍小家。
这就是大道理,电杆上喇叭早晚讲,街道主任天天讲,我耳朵都听出了茧子。她一讲我们就说懂了。街道主任说:“懂了那就好,都等着移民迁建那一天吧,一切都是‘新’的,新房子、新公路、新城镇、新三峡!”
“还有新媳妇子!”赵胡子插嘴说。过路子就嗤嗤地笑,笑老光棍想媳妇子哩。
蹦蹦车好像很懂事,顺着江边往西蹦。上坡屁股冒烟,下坡腾云驾雾,拐过一弯又一弯,最后在一棵柿子树下刹住。
一条黄狗冲过来朝我们狂吠,我没看见它的尾巴,它屁股上只剩个桩桩,看不出它的恶意或友好。
司机捡块石头砸过去,黄狗一下子收敛好多,蹿回坎上朝司机呲牙。
司机闷头闷脑地说:“七不出门八不归,逢九出门惹是非,今天初七果真不顺,狗日的路又挖断了,大寨村的人喜欢扯筋!”
下车一看,路成两段,公路是条断头路,不知为何要把公路挖断,埋地雷吗?再看看周围,柿子树不见柿子,公路上没有行人,也就坎上几幢瓦房,烂眉烂眼,几无生气,白叫了“大寨”,可惜了名字。学大寨不改田专挖路,不知道他们扯的什么“筋”?
蹦蹦车就停在沟边,我妈和我跳下车,她爬到石坎上张望。拿手指了指大河边,说她小时候去过那哈,又说那哈有座水府庙,庙里原来住着个嬢嬢,她吃过那嬢嬢的柿皮子。还说那嬢嬢右耳朵有个豁口,当月奶娃时被老鼠啃了,再碰见那嬢嬢必定认出来。
司机一听忙插嘴说:“我也认得那嬢嬢,可前些年她搬走了,听说搬进了万县城。她两个女娃好有出息,幺女子在重庆上大学,大女子中专毕业分在万县,如今在招待所当所长哩。”
黄狗隔着坎又开始狂吠,好像我们侵占了它的地盘,或者说我们说话冷落了它。
我妈就从石坎上跳下来,跺一跺鞋上的尘土,然后对司机说:“师傅您杀回去吧,我们自个儿翘旱走!”
师傅说:“真是不好意思,这沟沟儿又开不过去,也没把您家送到屋头,我回去就退何科长几块钱。”说罢搬起那箱猕猴桃汁,绕道送到沟对岸,然后开着蹦蹦车往回走。车一走黄狗就追着车咬,很明显,黄狗不喜欢那蹦蹦车。
那道沟大约一米来宽,我本以为一跃而过,没想到一下跌进沟里,糊脏了我的新衣服。
我妈一边骂我瓜娃子,一边从柿子树下绕过沟去。
灰扑扑的太阳挂在天上,领着一团一团乌云赶路,地上的公路蜿蜒西去,天上的“公路”云遮雾罩。
我们硬着头皮朝前走,走得有点灰头土脑。没了蹦蹦车代步,又多一件猕猴桃汁,公路坑坑洼洼尽是灰,我们走得无比辛苦。好在我妈是个背筐儿,一直以来背筐没离过肩,她的体力非常人可比,我就和她换着肩扛,我的肩头勒紫一块,她的花衬衣汗湿透了。
走过一程就歇口气,我朝纸箱子踢一脚,暗自骂道:“该死的猕猴桃汁!如果不是嘎公、嘎婆,单凭骂我‘野种’的何大凤,去你的猕猴桃汁吧,即便是归州城的货,就算它是归州城的宝,我也要一瓶一瓶往石坎上砸,管它‘七国’‘八王’,砸它一个乱七八糟!”
长这么大,我绝对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过去我跟着稀饭四处野,爬上筲箕洼摘柑研所的橘子,跑到烟袋沟偷信号台的桃子,走到二碑湾掰别人家的包谷,还有一次顺公路一直走到了王家桥,一过桥前边就是水田坝,那哈果真一坝一坝都是水田,稀饭说恁多水田买米还搭杂粮?说着说着就骂“将你军”她妈……即便如此,也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一路上我多次擂响退堂鼓,我妈就用“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方法,哄着我一截一截往前走。我俩走走停停,走得有气无力,走得天昏地暗,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反正见到路边人家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吃饭。我知道那是吃午饭,我的肚子一下就饿瘪了,喉咙里都伸出了爪爪,早晨馆子的那碗面条,麻辣得我只吃了两筷子。麻辣可以下饭,麻辣也可以让你吃不下饭。
我妈一遍一遍劝我:“忍一哈再忍一哈噻,前头一拐弯就到了。到了你嘎婆就弄米饭你吃,自家种的稻谷,米饭好吃得很,炒碗洋芋丝儿,割把韭菜煎荷包蛋,坛子里抓几个泡萝卜,说不定还有榨广椒炒腊肉……”
您家莫再说了,我听得直吞口水,脚下倒是轻省了好些,听妈的话总没错。一进门我要吃一鼎锅米饭,如果有墩墩肉就好了,一顿不吃心里慌,也来一鼎锅,连肉带汤,一扫而光。
也不知走了多少个“一拐弯”,谢天谢地总算到了目的地。
一棵皂角树枝丫参天,掩映着三间半瓦屋。
屋后一丛竹园,竹枝摇曳,雀喧鸠闹;屋前一方院坝,栽有树杈,搁置竹竿,晒着衣衫。
一床晒席朝天,镶嵌几个簸箕,占满大半院坝。
我的嘎婆正举着竹竿轰鸡,佝偻的腰弓成了一个圈,与我嘎婆相比,二驼子的背不“驼”。
她明显听见了脚步声,脖子僵硬却无法扭头,脸连同身子硬硬地一起转过来,横着脸看见了前面的我,再一眼又看见了我妈。
我听见她喉咙里嘎的一声响,手里的竹竿顿时僵持在空中,人变得像座雕塑一动不动。
我妈猛地丢下猕猴桃汁,紧跑几步噗通跪倒在地,接下来就是撕心裂肺的啼哭。
可怜我的妈!可怜我妈的妈!可怜我的嘎婆!可怜我嘎婆的幺女子!
这对母女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都以为天高地厚、阴阳两隔、再无宁日。这老天爷开的撒子眼呢?嘎婆居然在她有生之年,见到了令她牵肠挂肚的女儿,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幺女子,她高兴得不知所措,一转身差点撞在树杈上。
嘎婆那佝偻的腰一下伸展了,她以轻盈的步履,奔到屋后报信,皮球一般滚动。一边滚一边喊:“幺女子回来哒!幺女子回来哒!”
我的嘎公正在坎上挖苕,锄头一丢直接跳下那道坎,冲到屋檐边摔了一跤,爬起身又往前跑,跑进大门就和我撞了个满怀。
嘎公原来是这般模样,天下的“嘎公”都这模样吗?他瘦得就像一根筷子,直戳戳立在堂屋中间,硬邦邦的手抓住我的肩头,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张着嘴看着我说不出话来。他嘴里不见一颗牙,也就是一个黑洞洞,有股浓浓的烟臭味。我不好嫌弃烟臭味,也没帮他拭去泪水,我让他抓得死死的,一动也不能动,只能让他看个够。
当我妈让我喊嘎公时,嘎公的兴奋劲儿到了高潮,猛一下抱起了我,就在堂屋里转圈圈。
他太兴奋了。他太高兴了。他返老还童了。我的嘎公做梦都不会想到,出走一个性子刚烈的幺女子,回来一个原模原样的幺女子,还带回一个有模有样的小伙子,这不是老天保佑是撒子?这不是祖坟冒烟是撒子?我的嘎公只差给老天爷跪下来,是老天爷帮他圆了“儿子”梦。
何家缺丁少男是嘎公的心病。
嘎公和嘎婆生养了三个女将,想儿子脑壳想偏了没想到,到了第三代就寄予满心希望。
何大凤首当其冲,中专一毕业就结婚,嫁给万县城里一个干部。头胎生了一个女将,算着日子生二胎还是女将,还因超生被降了半级工资,倘若生第三胎科长未必当得成。
何二凤任重道远,却嫁在云阳乡下,丈夫是个油漆匠,整天色彩斑斓。他家住白羊山,山高皇帝远,生娃少人管。没想到大凤二凤一个“凤”,生头胎是女将,生二胎又是女将,算着生了第三胎,没想到还是女将。
何三凤呢?不说您们也晓得,可恨那个“拴马桩”!如果稍有担当,或娶亲或入赘,那是多么顺理成章?即或何三凤未婚先孕,奉子成婚的事也不稀奇,至少你王家名正言顺延续了香火,也替何家维持了脸面,何三凤也不会离家出走,走得生死不明,活得委屈哀怨,可他偏偏就……
拿舵把子爷话说,这就是事物变化,事物总是在变化,不变化就不叫事物。可怜我的嘎公、嘎婆,他们含辛茹苦养育了三只凤凰,满腔热忱望女成凤,期待来日共享清福,可到头来成了一番空想,翅膀还没硬就陆续飞了。尤其是我妈三凤,脑壳简单,涉世不深,一旦受骗,凤凰落地,铩羽暴鳞。
原来,纸终归包不住火,眼看肚子里的“我”渐渐出怀,我妈只好如实坦白。我的嘎婆气不打一处来,见天指桑骂槐,骂我妈不知羞耻,骂我妈不如寻死,骂我妈不给她的妈留活路,她的妈由此无脸见人。
我的妈有脸见人吗?答案不言而喻。她也曾想一死了之,或服毒或吊颈或跳水,皂角树上看好了枝桠,门旮旯里藏了绳索,大河岸边找好了位置,唯独没有谋到老鼠药。但她每想到“死”我就踢她一脚,提醒她您若死了我就不能活。她和我的嘎婆一样,菩萨心肠,心软如水,不忍心让我夭折,既然来到身间,母子今世有缘。
如此日夜煎熬,时光从此短暂,风言风语随风而来,厌恶目光比比皆是,只差一见面啐一口。对我妈而言,也是对我而言,死路自不必说,生路只有一条,生路、活路一条路,那就是让我在一个人所不知的地方出世,然后……
这是一念之想,不是一念之差。一念之间她做出了决定,蒙羞出走,含恨而逃,忍辱远遁。她出走并非是去寻短见,而是一心要走甩掉屈辱、逃离川东、走到天涯海角,卸去心灵深处的包袱,我就是这个“包袱”。因此,她选择了月明星稀,选择了人烟静寂,沿着江边小路,与我结伴而去,挺着肚子,踉踉跄跄,一直走到天明,终于走到了万县城,见到了波涛滚滚的水路。
水路也就是航船。东去的航船很多,有川东也有江渝,还有短途的班船,买张票足以云游他乡。可我妈舍不得花钱,她贴身衣袋里缝着钱,她抚摸着腹中的我,自省用钱的时候还多。
就在她犹豫彷徨时,不远处的货运趸船传来吆喝声,原来是几个人轰赶一群黄牛上驳船。“百丈横牵上濑舟,三朝三暮见黄牛”,并非是以诗为证,说的是那些冲壳子的人,或是说话不算话的人,不是指这群被贩卖去下江,或去耕地,或去拉车,或被下江人食其肉、革其皮的黄牛。
我妈也算是一个聪明人,她挺着肚子走过去帮忙,黄牛被她哄赶上了船,牛上了船人也跟上了船,上船容易下船难,请神容易送神难。牛贩子不好意思赶她下船,船舱的黄牛也哞哞叫唤。船老板马着脸呵斥她下船,我妈故意挺高肚子亮出我来,一副瓜不兮兮的可怜样子,央求船老板只当做了好事,就看在肚子里这娃儿份上,说罢用手拍拍我,我心领神会踢她一脚,她立马哎哟一声,这一声哎哟恰到好处,船老板无可奈何作罢,说船一过宜昌必须下船。
后来的事不说您们也晓得,这艘载有几十头黄牛的驳船,被拖轮拖至归州城水域,也就是雷鸣洞旁的黄魔滩,触礁翻覆,人牛落水,各自求生。
我妈揪着一条牛尾巴漂了好远,接近城沱时脱手漂去,她不识水性也不会泅水,凭靠由我撑起来的大肚子顺水漂流,一直漂到舵把子爷的趸船边。
因为有了我,我妈才含羞出走;因为有了我,我妈才赖上顺水船;因为有了我,我妈落水得以漂浮,这一切绝对是命中注定。
合着我们母子俩命不该绝,舵把子爷拼着命出手相救。
他不是去舀鱼,也不是捡水柴,看着雷鸣洞满河挣扎的黄牛,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当他看到半漂半沉的何三凤时,立马取下那把鱼舀子,一瘸一瘸摸到趸船边,鱼舀子终于网住了我妈,一舀就舀起来两条人命,这一切绝对是天意。否则的话,就没有我妈更没有我了,也没有母子俩回川东探亲,更没有我的嘎公嘎婆百感交集的这一刻。
这一刻,原本没人意料何三凤还会活在人世,都以为她没脸见人,兴许一头撞崖而死,或许一念之下跳水溺亡,跳水跳在人所不知的地方,或沉寂水底,或葬身鱼腹,或灰飞烟灭,或客死他乡。即或有人知道她爬上了一艘装满黄牛的驳船走了,事实上也确实有人知道,因为那艘驳船靠在万县货运码头上,被一艘拖轮用缆绳牵引着,载着几十头黄牛,浩浩荡荡出川。周边的过路子、店小二、杀鸡人、桡夫子、棒棒儿,甚至包括街口坐着的那个算命子,亲眼相见,亲耳所闻。看见牛贩子兴高采烈地轰赶牛群,听见那些黄牛难舍故土的哞哞叫声,直到那艘拖轮拉响“位子”起锚东去。只可惜,那些过路子、店小二、杀鸡人、桡夫子、棒棒儿,绝大多数少有心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时过境迁转瞬即忘,何况时隔十好几年,又有谁会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某牛、某船驶离了川东?
念念不忘此事的当属那驳船、黄牛、牛贩子、船老板,即或他们包括其他知情者知情,也只得一而再、再而三的三缄其口,或者说守口如瓶,翻船总归不是好事,说出口羞先人板板。
驳船没嘴说不出话,会说话也说不成。它船底朝天顺水漂流,漂过香溪流速太快,险些撞上一艘上水船;漂至新滩漩涡凶险,舀鱼人想拦没拦住;漂到庙河遇到回水,终于回旋到沙湾,被两个“豌豆角”牵引拢岸,好多天后才翻过身来。
黄牛有嘴不会说话。它们不是水牛,天生不识水性,水田都少有涉足,只会白天吃草夜里反刍,一旦落水死期即至。但是,人畜求生欲望皆同,不会泅水也得泅,只恨蹄子短,只怨尾巴长,时间一长精力耗尽,无可奈何溺水毙命,任由波涛裹挟而去。过个三五七八天,它们就会在下游水面浮现,腹胀如鼓,顺水漂流,最终被鱼群吞噬,悲壮一生就此结束。
牛贩子也是哭笑不得。买牛的二道贩子早就谈好价钱,而且预付了一笔定金,那包定金就缝在短裤里,定金、短裤、牛贩子和黄牛一样,悉数落水挣扎求生,这一切都打了水漂,所幸拖轮上伸出竹篙救了他,竹篙无法救起溺水的黄牛。
船老板有话说不出口。大河里行船犹如悬崖上走钢丝,指不定哪天一脚踩虚坠崖身亡。再说也没有哪个船老板乐意翻船,因此他自认为霉运缠身。本来船离万县顺风顺水,出奉节,经巫山,过巴东,闯过一个一个激流险滩,偏偏在看不起眼的归州城水域出了事。
归州城水域看似平稳安然,偏偏就蛰伏着一道黄魔滩,皆因大河水道至此曲折所致。空中鸟瞰,南有楚王山阻隔,北有九道石梁威逼,河流改道右拐,滩漕汹涌,礁石险恶,黄魔疯狂。
那九道石梁,蜿蜒起伏,横卧水面,从北岸直奔河心,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九龙奔江”。
枯水时令,风平浪静,礁石突兀,九龙显现,静若处子,归州城的一道靓丽风景。
洪水季节,九条巨龙潜入水底,水底蛰伏,伏凶藏险,泡漩咆哮,声若雷霆,石梁上的“雷鸣洞”由此得名。
雷鸣洞南水漕险恶,漕口接着漕口,泡漩连着泡漩,被称作“人鮓瓮”,也就是腌人肉的坛子。航船至此,稍有不慎即会翻覆,史上好多船只在此“大意失荆州”,“坛子”究竟“腌”了多少人肉谁也说不清。
船老板兴许一时大意,左舵右舵偏离航道,驳船瞬间触礁倾斜,船体倾斜导致牛群拥向一边,驳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一时间,拖轮无法控制驳船,驳船反拽着拖轮坠入深渊,灭顶之灾也就在一瞬之间。千钧一发之际,船老板砍断了缆绳,丢卒保车保住了拖轮。
“翻船”不是一句好话,本意是指船只翻覆,船上忌讳这句话,说这话绝对挨嘴巴。还有“扣”“淹死”“沉没”等字眼,都不吉利,最好不说。“翻船”这个词更多是移作他用,比如事情做砸了,或半途而废,或中途受挫,就会笑你半路“翻船”。
“翻船”更不是一宗好事,说出口惹人笑话。有如“二把刀”开车,油门当成刹车,一脚油一轰,直接轰到坎下,车人面目全非。再说,出事不在川东,而在几百里之外的归州城水域,谁来提及?谁会提及?谁能提及?即或知情也不会提及,倘若提及那是找不到哈数,找不到哈数说了也没人信。因此,这么多年过来,我的嘎公、嘎婆没得到我妈的一丝信息,也在情理之中。
话说回来,我妈何三凤也有责任,严而论之属于忤逆不孝。你私自出走暂且不论,翻船落水也无需细说,你在趸船边获救,你在南门洞生子,你在偏厦屋寄居,你在归州城生活,当了这么多年背筐儿,竹背筐背坏了好几个,肩膀上蜕了无数层皮,城门洞刻下了你的影子,石板街印上了你的足迹。即便时光倥偬,即便忙于生计,即便羞于见人,难道你就不思念你的川东故里?难道你就不惦记杨何溪的乡亲?难道你就不心疼生养你的父母?
《三字经》里说:“香九龄,能温席;融四岁,能让梨。”何三凤几岁几龄?难道买张八分钱邮花寄封信,花七分钱一个字发份电报回去都不行吗?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一想就过去了十几年。
正因为她一去杳如黄鹤,杨何溪再也没有何三凤,如果不是何大凤偶尔得知,谁也没有打算她还活着,更不会臆想她会衣锦还乡,还暗自为何家延续了香火。因此两位老人先惊后喜,大喜过望,喜上眉梢,喜得捧着后脑壳笑。
高兴劲儿一时半会儿过不去。
我的嘎公魂不守舍,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一双手搓来搓去,差点搓出麻花来,活了七十多年他从没有如此激动过。
我的嘎婆没有搓自己的手,一进门就拽着她幺女子的手,一时一刻都没有松开,生怕一松手她就飞走了。
一屋子的人只顾高兴,我却饿得饥肠辘辘。饿得实在不行了,我就大声喊嘎婆,我的肚子饿瘪哒!
嘎婆这才松开她幺女子的手,拍一拍衣襟上的尘土,擦一把眼角上的泪水,连声说道:“我真该死,我真该死!饿着我的乖乖哩。”
佝偻的身躯旋进了灶房,一会儿就端来两碗面条,面条上堆着荷包蛋,我拿筷子一抄,碗底闷着几片腊肉。
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在杨何溪这栋老屋里,只有高兴没有尽兴,我的嘎婆和我妈贴心话儿说不完,母子俩嘀嘀咕咕说得不断线。攒了十几年的话儿,恨不得一口气说完。
我的嘎公始终插不进嘴,他咬着烟袋懒得去做事,就在堂屋里转来转去,像是在拦阻门外的鸡。鸡的头领是花公鸡,花公鸡带着队伍想进门,拔长脖颈在门口张望,它肯定在寻找机会进门,一群母鸡在它身后叽叽咕咕,似乎是埋怨老汉儿打转。
我的嘎婆数次朝嘎公投去疑问目光,实在忍不住了低声问道:“老汉儿,你找不到事做嗦?”
我的嘎公大声说:“不做,硬是不做,我要陪南门耍一天!”
“那,嘎公您不去挖苕吗?”我问道。
“不挖了,不挖了,挖个铲铲!”嘎公回答我,说话很果敢。
“那你就去牵羊吧!”嘎婆无可奈何,她生怕嘎公闲着,闲着身上会痒。
我说:“我也去牵羊!”初来乍到,样样新鲜,我想出去走走。
嘎公一听咧着嘴笑,笑得满脸皱褶,像那大寨梯田。赶紧起身,靸上鞋子,戴上草帽,桌腿叩了叩烟袋锅,倒插在脖颈后面,伸手牵着我出门,我就是一只羊。
出门就见山,山前坎对坎。
坎下有大路,说窄不窄,说宽不宽,蹦蹦车正好通过。
大路一岔为三,向右盘旋上山顶,往左通往大河边。
嘎公带我上山,道路蜿蜒盘旋,羊在半山腰吃草,听见咩咩叫唤,我才看见那羊,原来是群黑羊,黑色也是伪装色。
羊其实蛮通人性,看见我和嘎公上来,以集体咩叫方式迎候。那只健壮的黑公羊,欢迎客人的方式很简单,尚未等我在那棵树下立足,它头顶着两把大镰刀冲过来,那架势足以把我抵回归州城。
我一个闪躲跳到一边,它的大镰刀抵在树干上,震得树叶扑簌簌往下落。川东的羊如此好客吗?
川东的嘎公驯服川东的羊,一伸手就拽住它的项圈,又朝它踢一脚,大声呵斥道:“狗日的!六亲不认嗦?”
六亲不认的大黑羊很壮硕,身躯高高大大,犄角弯弯长长,一身黑毛泛着光泽。评个头,论身胚,讲貌相,足以和我们西门口那头黑驴媲美。
大黑羊其实善解人意,它看懂了我的心思, 知道我从内心夸赞它,一双羊眼温顺地看着我。
它的眼角像扣着的两片瓦,眼珠淡黑又带些微黄,好像蒙着一层黄纱,四周露出了眼白。我想起舵把子爷说过,这就是典型的“四白眼”。
城沱的郭二子就是“四白眼”。他白眼球大黑眼球小,“翻白眼”比别人容易,不用“翻”就是白眼。传说这种人短命,但缺乏科学依据,郭二子也不买账。
我认得郭二子而且记住他,并不是他长有“四白眼”,而是因为他曾经打过我。我不过就是爬上了他的“豌豆角”,顺手扯了一下船边的渔网,想看看渔网里有没有鱼,而且一上船我很快就下来了,但他还是撵到岸上打我两嘴巴,说我爹不教育他只好代劳。
我爹不教育你找我爹呀!我爹他请你代劳了吗?再说我爹他教育过我吗?我连我爹的人毛都没见过哩。
舵把子爷在趸船上听见了动静,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声,吼郭二子狗里狗气的。等我爬上趸船又好言相劝:“这‘四白眼’无人缠,你少和这种人打裹,屙尿都莫朝他那个方向!”
我从此不再“惹”他,屙尿朝着天上冲,也不再爬那艘“豌豆角”,他搭几个钱我都不爬。后来,他和那艘“豌豆角”突然间就不见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能到哪儿去呢?
小手证实“四白眼”在公路边起房子,说他从城沱捡来一些半头砖,砌了公路坎上那个岩洞,装上一扇门变成他的房子。又在洞外一间接一间砌,像那小娃子堆积木,说是猪圈有点小,说是鸡笼有些大,想说好多间就是好多间,专等着三峡库区淹没实物调查。
可卷毛偏说“四白眼”死了,说他大河里捡水柴时船翻落水,“豌豆角”漂到了聚渔坊,被别人捡了水柴,人肯定是喂了娃娃鱼,新滩一带娃娃鱼多得很,长“四白眼”没有好下场。
好心眼才有好下场,这是舵把子爷说的。他还说有句老话,叫做“相由心生”,就是说你看到的东西,包括对那些东西的感悟,都由你的内心决定。也就是“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说白了,人的貌相会随心地好坏而变化,有善心而没有福相,福相就会紧随善心生发;有福相而没有善心,福相就会因为没有善心而消逝。
这样一说就容易理解了,难怪郭二子是个“孤将军”哩,他的“豌豆角”也是一条“孤舟”,可他不是“孤舟蓑笠翁”,因为没人和他做朋友,连个孩子都不能容忍,只有瞪着“四白眼”远遁。
大黑羊也是“四白眼”,所有的羊都是“四白眼”,但大黑羊和郭二子不能相提并论,大黑羊已经愿意和我做朋友。
它瞪着“四白眼”,被我嘎公驯服,颈圈拴上绳索,绳索一头交给我。它转变很快,拿我当了朋友,不再顶着大镰刀抵我,也不再牵着不走打着走,他跟在我身后快活行走。它一走其它羊也跟着走,走过两道坎嘎公就屙尿给羊喝,我也屙尿给羊喝,大黑羊一口差点咬掉……
我们一路走去,嘎公不停地发问。看似不经意,实则是有心。
第一个问题,嘎公笑着说:“你们那个归撒子城……”
我立马反驳:“嘎公,不是归撒子城,是我们归州城!”
嘎公就改口:“好,好,你们归州城,你们归州城里有牲口吗?比方羊啊、猫啊、狗啊?”
“牲口?”这是个问题。“羊,好像没有,好像也有。”我想了想回答。
我的归州城没羊,但筲箕洼有,爬山时见过,是一群白羊,比狗大点儿。说白也不白,脏兮兮的样子,头上犄角有半拃长,下巴垂着山羊胡,还长着两个“铃儿”,看见人就咩咩叫,歪着嘴啃树皮,坎边几棵橘子树,都啃成了光杆杆。赵胡子说他曾养过两只羊,他一进城羊就扯断绳索,跑到别人田里捞嘴,无奈便宜卖了。
归州城里有猫。有好多不清楚,至少南门洞有一只,那是画家的三花猫。之所以唤做三花猫,是因为它长着黑、黄、白三色毛,叫声很委婉,猫步特优雅,常衔着老鼠在街上走,大概是游街示众,游出了猫的威风,游出老鼠的下作,然后放在地上戏弄,弄得老鼠生不如死,弄够了就把它吃掉,嘴里嚼得嘎巴响。三花猫不是“六畜”,估计它蛮有意见,就公然蔑视主人,无视和画家的主从关系,一背画家的眼就溜之大吉,画家总在唤“猫儿——咪”。
城里也有狗,有黄有白,黑色少见,是那种土狗。土狗也是狗,属于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真兽亚纲,食肉目、裂脚亚目,犬科动物,“六畜”之一。后街、河街,东门、西门,拐拐头、水井沟都有。狗巴结人类,以人为伴,待人忠诚,看家护院,也拿耗子,舔娃屁眼,却是“过街老鼠”,没有人拿它宠养,常被人挂在嘴上骂,骂它八辈儿祖宗,咒它好色、乱伦、翻翘。
拐拐头有鸡,常听见公鸡高声啼晓,亦闻母鸡咯嗒下蛋。还有,赵胡子老帮别人宰鸡,那些鸡哪里来的?未必是宜昌飞来的?宜昌城里有鸡吗?有鸡那鸡能飞吗?只听说“煮熟的鸭子飞了”。
西门口有驴。那是一头黑驴,特喜欢尥蹶子,叫起来挺吓人。我们常去逗它,它叫我们也叫,驴和我们都快活。可楼上有人不快活,有次还泼盆水下来,泼了稀饭一身。稀饭破口大骂:“哪个驴日的泼水呀?”又一盆水泼下来,我们一窝蜂跑了。
食品猪栏里有猪,天天听见猪死喊,猪一喊我们就想起“王一刀”,想起“王一刀”就恨不得吃他的肉。“王一刀”是猪的克星,每天要宰杀好几头猪;他也是归州城食肉族的“克星”,因为他的“一刀准”,“半斤肉”计划犹如雷池,多一丁点儿也要割下来,谁都甭想多沾点儿油水。
牛好像没有,也没看见牛,更不用说水牛、黄牛,归州城只有一个“牛魔王”。“牛魔王”并不是妖怪,也不是住在积雷山摩云洞,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大名叫做刘明旺。
刘明旺外号“牛魔王”,就住在西门外老柳树下,坎下是蔬菜队的菜田,春夏季节常有人去偷黄瓜,田边有条路通往吒溪河,涉过吒溪河就是望江,“牛魔王”的爷爷家在望江。“牛魔王”长得与众不同,头顶上有三个旋,三个旋是他的标签,头发乱得像鸟窝,脾气又非常暴躁,我们都不敢惹他,只有“将你军”敢惹。
“将你军”块头比他壮一圈,肉乎乎的手打人生疼。因此,我们时刻躲着她,躲着她的人,躲着她的手,但凡她出手去打“牛魔王”,我们乐于观战、拼命起哄。
我们提醒“将你军”:“喂,‘牛魔王’有‘三个旋’啰?”
“将你军”说:“啊?‘三个旋’?‘八个旋’都不怕!”单追着“牛魔王”打,打得他远远地躲着,有时躲在男厕所里不出来,上课铃响了还躲在里面。但凡“将你军”打“牛魔王,”我们少不得一起欢呼:“来人啦,铁扇公主打牛魔王啰!”
二碑湾有马,那是眼镜的马。眼镜骑着它,咯噔、咯噔进城,他天天去邮电局看《人民日报》,哪怕是一天也不会缺席,《人民日报》就是他的一日三餐。
眼镜骑马的样子好威风,头发被颠得一飘一飘,眼镜腿用绦子绳捆在脑后,眼镜片朝我们闪耀寒光,脚上的皮鞋也乌黑闪光。更扎眼的是他面前坐着捡来的小手,一个眼睛特别大的孩子,看见谁都不做声,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哑巴”过去一直在垃圾堆里刨食,一双手脏得像那鸡爪子,脸上糊得画眉画眼,只剩一对大眼珠打转,过路子当他是一条狗。
这条狗居然有人怜悯,街道主任给他洗过好多回澡,边洗边说垢痂起码寸把厚,洗完澡找儿子的衣裳换他穿,又拉到城门洞里刮光头,收拾得像要娶媳妇子似的;南无婆也让他去家里吃饭,有次一顿吃了三大碗,外加一碗洋芋丝儿、一大碗懒豆腐,吃罢第三碗去添饭,锅已经底朝天,他想吃一百碗。南无婆叹着气说:“可怜这娃子,跟饿牢里放出来一样!”
小手不晓得“饿牢”在哪哈,他只晓得守在民主餐馆门口,望着桌边津津有味的吃客,嗅着厨房幽幽飘来的肉香,一口接着一口吞口水。餐馆的王妈心最慈,看不过眼时深深叹气,有时悄悄添碗饭给他吃,又从煮肉的锅里舀一勺汤。
小手从不进门就站在门外吃,眼镜骑马路过时险些踩了他,也许出于可怜就把他带走了,说只当是认了个干儿子。王妈对我们大发感慨:“杜红卫啊,眼睛不好心肠特好哩!”我们终于知道了眼镜的大名。我的归州城,只有王妈喊眼镜大名。
眼镜的马一咯噔我们就跟着跑,一直跑到南门洞跟前。前街逼仄不容骑马,再说石板街上打滑,马失前蹄恐会出人命,眼镜就把马拴在南门外的电杆上,任由我们尽义务看着它。看着它啃舔城墙砖,等着它打响鼻儿,指望捡一根马尾毛,我们都想做把二胡哩。它的尾巴甩打不停,好像上足了发条,可就是不掉一根毛,我们拿它也没办法,又不敢去揪它尾巴,揪尾巴它肯定尥蹶子,是马就会尥蹶子,没人认为它不是马,其实它是一匹骡子。
稀饭比我们大一截,凡事都比我们清白,尤其是人间世故,他对我们嗤之以鼻,朝着我们翻白眼,做出骂人的手势,大声骂道:“你们这些驴子日的,连骡子都不认得吗?”
认得不认得都不吭声,从某种角度来讲,也算是一种默认。
他见我们都不吭声,就缓一口气再说:“他妈的一群哈哈,清不清白呀?龟儿子们,这叫马骡子,驴搞了马下的儿唦,西门口那头驴就是它的爹!”
大黑羊拉屎了,扑簌簌拉了一路,圆圆颗颗,热气冉冉,就像我妈炒的豆豉。我突然一下子感到恶心,蹲在地上吐了两口,差点把中午吃下的荷包蛋呕出来,原来我好一口的豆豉,有时掺青广椒、有时掺油渣子炒的豆豉,就是羊拉的屎呀?你说恶心不恶心?
我嘎公又问第二个问题,其实何止是第二个,他一连串问我好多问题。比如:我们住在归撒子城哪哈?我妈在做撒子事?我妈找男将没得?我在哪哈读书?吃米饭还是吃面饭?想吃墩墩肉啷个办?夜里撒尿有没得夜壶?等等,等等。
川东的嘎公问题真多,他满脸皆是诡秘的笑纹。
我支吾其词,不好说也不想说,就假装没有听见。再问就回答:“您问您幺女子吧!”
按说,他是长辈,有问必答,可有些“问”不好“答”,只能装聋作哑,只能答非所问。后来,我假装大黑羊撵我,牵着大黑羊在前头跑,把他远远甩在后面。
顺着山腰转过去,路变得有些崎岖,转到一个山脊上,山脊上长满了栌木树,风一吹叶片翻飞,有些树叶已经泛红,秋冬必定红叶满天。
抬眼一看,奔腾的大河就在眼前,一艘豌豆角在水面划行,两个桡夫子使劲摇着橹,亲切感、思乡情油然而生。
大河到底有好长呢?记得我曾问过江叔叔。
江叔叔回答说:“几千公里长哩,单就重庆到上海,开船来回得要个把月,你说大河长不长?”
大河果然长,大河水也大,大得装不下。滔滔西来,滚滚东去,一路冲开无数的峡,大三峡里有小三峡,小三峡套着更小的峡。
峡高水急,浪涛汹涌,一路涌出无数的滩:洩滩、新滩、崆岭滩,等等。要大有大,说小不小,就连四平八稳的归州城,也有那天下闻名的黄魔滩。
江叔叔告诉我说:“黄魔滩又叫吒溪滩,平时斯斯文文,一遇洪水野性勃发,一河水就被搅成‘夹马’‘漩涡’‘巨泡’,暗礁险恶,漕口惊悚,恶浪冲天,涛如雷鸣,于是就有了雷鸣洞。”
雷鸣洞就是我妈怀着我遇险落水的地方,倘若记忆,记忆深刻,刻骨铭心,没齿不忘。
那年冬天,天高云淡,石枯水浅。趁着一个好天气,江叔叔带我到大河边玩,先玩石片儿打水漂,再划“豌豆角”去了雷鸣洞。
雷鸣洞是一个天然岩洞,洞口正上方刻有“雷鸣洞”三字,右侧那条漕口就是主航道,也就是骇人听闻的黄魔滩,历史上多次人工炸礁疏浚,岩壁上有石刻为证:
江挟山兮两水潆,
波声激磕若雷鸣;
千层怒浪莲花漩,
万斛行舟鸟羽轻;
洞口石开消急湍,
瓮头人过得余生;
孤城更喜天门辟,
举首常瞻叔度名……
嘎公的家到了。
远远望见那棵皂角树,阵风拂过,枝丫摇曳,树影婆娑,我的嘎婆佝偻着身子和我妈正在卷晒席。
大黑羊一见,猛地挣脱绳索,昂着头一路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