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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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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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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归州城》连载

第四章 画家黄永玉的那只金猴儿

这让他一度十分后悔,后悔来到这个鬼地方,即或钻进小卖部也有糖吃。气得他一屁股坐在那张最宽的办公桌上,又顺势往桌上一躺,碰掉了电话机上的听筒,打翻了一个青花瓷笔筒,钢笔、毛笔飞了一地,爬起来对着文件柜还冲了一泡尿。

 

我不过就是傻乎乎地帮稀饭“望风”而已。

所谓“望风”也就是靠墙而立,看街头巷尾有没有来人——黑黢黢的夜,来人也看不清——倘若来人就按约定使劲儿擤鼻涕,即便把鼻子擤掉也没关系,并不知道稀饭为什么出两颗糖果让我“望风”,也不知道稀饭去了哪哈或者干什么。

我含着糖果站在墙角旮旯里,糖水在口腔里汇聚,然后吞进食管进入胃中,看着稀饭鬼一般晃动身躯,钻进了邮电局和印刷厂之间那条巷子。他钻进巷子时已是夜深人静,乌漆抹黑的一条巷子,没有狗胆子不敢钻进去。稀饭吃干饭长大的,他的狗胆子大得很。

巷子口本来有盏路灯,可那路灯是个神经病,白天闪闪发亮,夜晚黑灯瞎火,一入夜巷子口漆黑一团,鬼来了影子都看不见。况且,街上的门店早已关门闭窗,栖栖遑遑的行人也不见踪影。那弯弯的石板街,像条醉汉一般卧着,一动不动,暗白泛浮,无声无息,只有人民旅社偶有些“动静”。

人民旅社敞开着大门,那两扇大门从不关闭,灯光流水一般泻出来,好似浆洗的一条白床单,方方正正地铺在门口。门外靠左置有炉灶,白天煮肉熬汤,锅里咕嘟嘟响,太阳一落熄火,炉灶应声转凉,姜疯子在炉子边站了好半天,站了好半天什么都没得到,然后彳彳亍亍不知去了哪里。

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言美则响美。况且,有美就有丑,有白就有黑,有安宁就有窥测,有殷殷希望就有森森邪恶。

朦胧夜色中,混沌世界里,稀饭已遁入他的世界,姜疯子正寻觅她的世界,我也要蛰伏自己的世界。我毕竟不是“王二小”,也不像稀饭“久经沙场”,更没有接受过“望风”训练,再说我手上没有红缨枪,石板街上也没有消息树。因此,当嘴里的糖果化为乌有后,原有的盎然兴致荡然无存,况且街巷中影影绰绰,一吹风鬼就开始唱歌。嗨,此地不宜久留,我脑壳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逃之夭夭,逃回我的偏厦屋去,偏厦屋才是我的世界。

记得我曾使劲儿擤过一次鼻涕,鼻孔发出昂扬斗志的尖叫,声音大得西门口都听得见,可惜没有人理会。我擤鼻涕并不是街上有人走动,也不是向稀饭发出“暗号”,而是过堂风吹得我鼻泗涟涟。稀饭似乎没有听到我的“暗号”,他钻进那个巷子后无声无息。

“望风”时间一长,清鼻涕不断从鼻腔流出,瞌睡虫轮番向我进攻,疯狂吞噬我的脑细胞,我脑壳里开始打浆糊。我无法等到稀饭的“收队”信号,擅自撤离岗位顺街往回走,我要回到偏厦屋楼上去鼾瞌睡。鼾瞌睡可以四脚八叉,鼾瞌睡可以万事无忧,鼾瞌睡可以罗织美梦,于是我无组织、无领导地走了,走得义无反顾。

踩上人民旅社门口那“白床单”时,又一个人影忽的晃了进来,恍如一束追光打向舞台。也就在那一时刻,归州城的夜游神走出旅社大门,半夜三更夜游神居然还在送电报。

送电报的是夜游神老韩。之所以称他为“夜游神”,是因为归州城夜深人静时,街头巷尾总晃荡着他的身影,他差不多就是归州城的更夫,他那踢踏的脚步声响若梆子。

他和白皮子在一个锅灶吃饭,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共用一班大个个干部,工作都与“报”有关。只不过一个经手“报纸”,一个经手的是“电报”。

他身材矮小、单薄,穿一身绿制服,他说那叫“标志服”,斜挎一个小绿包包,戴着一顶绿帽子(切莫多想,不是那种“绿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见额头皱褶,只见一张瘦脸,塌塌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下巴上蓄着稀稀拉拉的胡须。

他的生活轨迹并不复杂,穿越城门洞听吹吹儿吹脬,路过我家门口也进去坐坐,街上走路还喜欢开开玩笑。比如:也不分生人熟人或男人女人,拍一下别人的后背,扯一下对方的衣襟或发辫,落得一句两句骂声,然后嘿嘿笑着跑开。

他是个滑稽可爱的老头儿,工作时却比谁都较真。比如签收电报要盖公章,“盖公章”那是必须的,没有任何条件可讲,签字、盖私章都不行,大个个领导签字也不行。后街大院里的大个个领导曾经体验过他的较真,并在机关号召干部学习他的“较真”。

除了较真他还迂腐,至少比吹吹儿迂腐。来我们家从不蹭饭,顶多喝杯茶就会告辞,说要去投送加急电报,拍拍包包起身就走,一个小跳跨过门槛,孩子般做着鬼脸。他的小绿包包从不离身,我想摸一下都不行,更甭说翻看翻看,他说装的通信机密。

也就在那一刻,他刚送完一份煤贩子的加急电报。依照邮电部相关规定,普通电报晚九点以后停送,加急电报二十四小时投送,也就是不分昼夜地投送。归州城虽然不产煤炭,但水运调度在归州城,煤炭可以水运远方。因此,煤贩子一来就入住人民旅社,因为人民旅社就在邮电局斜对面,打电话、收电报、汇兑款方便,乘车坐船来往、申请水运船只也方便。

煤贩子住人民旅社老韩也方便,因为投送他们的电报近便,直线距离不足百米,即或半天走一步也不会逾限。“逾限”是考核老韩的硬性指标,也是他成为夜游神的根本原因。

老韩一出旅社大门就撞见我,他肯定以为撞见了鬼,一个小跳退回到门口,动作触电一般迅疾,终于看清是我而不是鬼。我猜他心里肯定在打鼓,不然不会一个劲儿跺脚。

老韩跺着脚吼道:“南门你也是夜游神吗?”

我不是夜游神,也不想当夜游神,想当怕是没资格,我要回家鼾瞌睡。我懒得吭声,猛地蹿出“白床单”,遁入漆黑的夜幕中。

跑过鼎心门,跑过副食商店,跑到谭家巷口慢下来。

巷子口卧着一条狗,我险些踩了狗尾巴,一闪身却撞在电杆上。这一撞堪称鬼功神力,我先是觉得天旋地转,星星在夜空中乱飞;次觉得电杆左右摇晃,石板街都跟着摇晃。第二天那电杆果真歪了,一头歪向南门洞,从此再也没有直立。

南门洞就是一黑洞,黑洞里风声鹤唳,还有鬼的呜呜叫声。

迎着风溜出黑洞,一口黑锅倒扣在天上,不见那羞羞的弯月,也不见闪烁的星辰,眼前只有南无婆门口那盏忽闪的马灯,映照着街边摇曳的树影,还有飘飞不定的蚊蝇……

 

稀饭案发被抓的第二天早晨,大圣在南门洞里一把揪住我。

大圣嘿嘿一笑,说:“原来躲在这哈呀?你随么子躲到哪哈,躲到蚊子屁眼里也要抓到你。走,随么子找个地方你躲躲!”

原来,老夜游神举证了小夜游神。单位被盗,东窗事发,现场勘查,发动群众,征集线索,老韩就想起案发当晚的事。他和我曾在旅社门口“白床单”上不期而遇,说我一声不吭逃之夭夭。大圣由此推断我有重大嫌疑,或者说我就是团伙同党。

我明人不说暗话,如实报告大圣说:“是稀饭吩咐我望风,还给我两颗水果糖。”

我又更正报告,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是范曦让我放哨,说一来人就使劲儿擤鼻涕。鼻涕我倒是使劲儿擤了,擤过后才看见夜游神,夜游神该不是坏人吧?”

大圣瞪着我一言不发,他的眼神犀利无比,一把揪住我衣领就走。

于是,如前所述,我第一次走进了那间黑房子。

大圣说随么子找个地方“躲躲”,原来就是这个随么子鬼地方呀?这个随么子鬼地方怎么“躲躲”呢?我脑壳一热,不愿进去;出于本能,不能进去。一手薅住门上的圆孔,一手擤了砣脓鼻涕,日的甩在铁门上,我拿铁门当作大圣。

大圣就搡我一把,不进也得进去,大圣铁面无私,铁门也铁面无私。

直到中午我才走出那扇铁门,一出来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随后我就看见我妈,蓬乱的头发,哭兮兮的样子,一百个不耐烦,酸甜苦辣一齐涌来,我立马嚎啕起来。

那一刻,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世上最宝贵的并不是钱,也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人身自由。

对于稀饭而言,自由同样宝贵。他之所以失去自由,既不能怪我“望风”,也不能怨别人翘嘴,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手贱,或者说要怪画家黄永玉的那只金猴儿。

那个鬼影婆娑的夜晚,他吩咐我站在墙角旮旯里,看着他跑进了印刷厂那条巷子。他本想是给我一个错觉,让我以为他去了河街,倘若东窗事发好让我作证,事实上他很快就踅了回来。

巷子口本来安有一扇栅子门,那是公安局二科要求加装的,二科的科长一张婆婆儿嘴。但锁了两天就成了摆设,因为开门上锁非常麻烦,巷子里的人不喜欢麻烦。稀饭就是利用这个摆设,攀住栅子门爬上了那个二楼,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钻了进去。

那个二楼本来也没有什么,既非通信机房亦非财务重地,只是那些干部坐班的场所,或者说喝茶看报混日辰的地方。但它有它独特的一面,楼层高大房间敞亮,窗户垂着海蓝色布帘,地板刷了板栗色油漆,一槌锣的浅黄色办公桌椅,桌面或搁着一部电话机,或放一个两个文件夹。箱箱柜柜、桌桌屉屉,无非就是放一些文件材料,吃吃不得,喝喝不得。再者,那些门呀、柜呀、抽屉呀,大部分没有上锁,上锁也只是一种象征,锁君子锁不住小人,因此稀饭带的工具没用上,毫不费力就扭开了那些锁。扭开锁却少见值钱之物,这让他一度十分后悔,后悔来到这个鬼地方,即或钻进小卖部也有糖吃。气得他一屁股坐在那张最宽的办公桌上,又顺势往桌上一躺,碰掉了电话机上的听筒,打翻了一个青花瓷笔筒,钢笔、毛笔飞了一地,爬起来对着文件柜还冲了一泡尿。他不知道那是领导的办公室,领导自打当上领导就有洁癖,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还没进门,就捂着鼻子问哪来的尿骚味儿?

事情偏偏就有那么巧合。那些喝茶看报混日辰的伙计,人前走动冠冕堂皇,坐着办公貌若君子,暗里各自心怀鬼胎。在归州城里,他们算得上幸运儿,身处垄断行业,掌管紧俏资源,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老婆孩子样样有,工资月月有水流。因此日常就有人巴结,有人巴结就有不义之财,不义之财不收白不收。

古人云:“不义之财,非吾有也。”他们或许不想让家人察觉,惧怕人多嘴杂破了财运,宁愿锁在办公室抽屉里,钥匙用截蜡绳拴在裤带上,拿那抽屉当作保险柜,想开就开想用就用,权当成自己的小金库。以至于,单位有大金库,私人有小金库,大小金库滋润了蛀虫。

殊不知,天下无贼只是一个愿景,万事无忧也是一句祝辞,谁承想天上一朵云掉下来,竟然砸伤自己的脚背呢?老到的稀饭深谙贼不走空之道,经过一番翻箱倒柜穷折腾,总算没让他自己失望。他将全部屉柜洗劫一空,终于截获了藏匿之物,有夹着票证的银行存折,有带包装盒的双狮手表,有装着钞票的牛皮纸信封,有几条苏杭的五彩丝巾,甚至还有一沓私密照片,等等。

贼没走空,摊开报纸,席卷而去。

当事人很快发现被盗,因为锁掉了抽屉大开。即或发现也不好声张,心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被盗千元说成百元,被盗百元假装没事,明明被洗劫一空,心痛宛如刀绞,却装作万事无忧,引吭高歌天下太平。

当大圣接到报案来现场调查时,那些失窃者个个吞吞吐吐,就像尿床的孩子羞于启口,述说案情语无伦次,谈及细节避重就轻,满脸都是一本正经。眼巴巴看着大圣,随么子来了又走,随么子走了又来。他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悔恨和痛惜连同咬碎的后槽牙,水都不用直接吞进了肚里。

如此境况之下,稀饭也就钻了空子。他在那张大办公桌上睡了一会儿,差一点拿那办公桌当了床,清醒过来就开始顺手牵羊,但凡看得上眼的席卷一空,丝毫没有顾忌细节,到处留有他的痕迹,四下都是他的“战果”。本来破案线索很多,却因为有人柔情似水,或者说心软意活,主动替稀饭掩饰案情、降低案底,让他在空空儿里过日辰。

但是,一个机关单位一夜之间被盗,从名义上讲并不怎么光彩,至少是领导重视不够、内保措施不力的问题。

二科科长嘟着婆婆儿嘴来了,两脚踏得楼板咚咚作响,虎着一张黝黑的马马子脸,看谁都是怀疑的目光。他原地打转、苦思冥想:破门而入?里应外合?监守自盗?小偷小摸?江洋大盗?想破了脑壳没想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哈呢?

他做梦都没有料到,问题就出在那本《解放军画报》上。

如果不是那本《解放军画报》,这起盗窃案就会不了了之;《老子》“恢恢天网”,因“疏”“失”。稀饭依旧会大摇大摆上街,走到屈原故里牌坊撩逗赵胡子,钻进城门洞和我们打嘴仗,跑到后街去尝“国庆一号”,倘若有机会还会光顾一家两家,自然也就没有这段故事。

那是一本一九七九年第五期的《解放军画报》。封面是一位英姿飒爽的解放军战士,两个姑娘(或许称作美女)正在给解放军战士佩戴大红花,画报右上角还印着一枚军功章,主题是褒奖对越自卫反击战有功人士。

立功不立功不关稀饭什么事,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时他多大?问题在于这本画报的内容。也不是画报上印刷的内容,而是画报里面夹带的内容,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特种邮票,编号T46”的庚申年猴票全套一枚,面值著名画家黄永玉绘制的金猴儿。

如果说得更为具体,那是一整版崭板子猴票,还有两个四方联、一个单枚票,总共八十九枚(算式:89枚×0.08元=7.12元),面值总额七元一角二分。

单对于数额而言,七元一角二分是个小数目,十块钱都不到,好大一个事?!

可那不单是钱的事,那是风靡世界的猴票,黑市上已经炒到几十元一枚的猴票,整版猴票不是有市无价就是有价无市。

稀饭不集邮也不懂集邮,更不知道黄永玉的金猴儿,他只认识渔业社的金猴儿。归州城也只有这个金猴儿。他姓金单名华,外号唤做金猴儿,老杆子是个浙江佬,最早来归州城补鞋,补着鞋就安了家,然后就有了跨省的“混血儿”。“混血儿”长得并不像猴,只是做事毛手毛脚,脸上写满不耐烦,恶蹦蹦的像要打架。他舀鱼没人敢去看热闹,稀饭一见躲得远远的,牛魔王也没牛胆子去惹他,因此稀饭哪会知道金猴儿值钱?所以说并非冲着猴票而去,而是属于意外偶得,照说应该缴纳偶然所得税

稀饭借着窗户夜白,东瞄一瞄西看一看,发现画报很有看头,封面的解放军战士威武雄壮,红五星、红领章煞是显眼。更主要的是,图中的献花姑娘酷似杜翠兰,也就是他的暗恋对象。

杜翠兰住在皂角树坎上,生就一副魔鬼身材,说起话来腻腻歪歪,走起路来风起浪涌,都说她是蜘蛛精托生。

蜘蛛精并非住在盘丝洞,她先当知青后来回城,再后来招工去了宜昌,当上一名纺织女工。“去了宜昌”并不奇怪,归州城的美女大多去了宜昌,而且类似招工每年都有,一茬接一茬的美女远去。如此倒是方便人以类聚,也有利于优化城市人口。宜昌街头偶遇美女无须盘问,即便她本人不是她妈一定是归州城的姑娘。因此杜翠兰走得名正言顺,也算是优化城市人口的功臣。临走还是稀饭他们几个送上的船,一走再也没有回来,也不可能回来。自此山水相隔难得一见,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他带走了那本《解放军画报》,等同于带走了他心仪的杜翠兰,这就是典型的暗恋心理作怪。

第二天天一亮,过水船拉响了“位子”。船一过雷鸣洞就拉“位子”,表示他们闯过了黄魔滩,几成约定俗成的“规矩”。

稀饭一听“位子”就醒了,猛想起那本《解放军画报》,憋着尿提起裤子就跑。

头晚他摸黑回家,刻意绕走谭家巷,走南门怕人多眼杂。

谭家巷通往后街,出口靠左是高高的院墙,院墙里都是政府机关。院墙外拐角有根电杆,电杆与院墙有条墙缝,宽度足以挂把打杵。他无形之中看上这个地方,踮着脚把那个报纸包塞进墙缝,那个报纸包包裹着战利品,谁也不会想到墙缝里有“货”。

走到院墙拐角处,街上还没什么行人,摆地摊儿也还早。老远有个背筐儿,摇晃着身躯,胳肢窝夹着打杵,踢踏、踢踏朝北走。

稀饭左右张望一番,迅疾取下那个报纸包,拿出那本《解放军画报》,报纸包仍旧塞回原处。

转身就往人民广场走,十字路口有个油饼摊儿,炸油饼的女人很年轻,感叹号的身材,长一张句号脸,大小和油饼差不多,如果非要有招牌,她的脸就是招牌。

稀饭走过去时,第一锅油饼刚起锅,竖在筲箕里滤油。他走拢去驻足,看了一眼句号脸,掏钱买下两个油饼,一边走一边啃。

走至人民广场,碰见画家的三色猫。三色猫很自律,赶早练习猫步,走步样子很优雅,没有招谁惹谁,稀饭却跺它一脚。

顺广场边街口往下走,街边住户已有动静。杀猪佬老董正扇炭炉子发火,剃头匠大刘端着痰盂去公厕,改锯的大脑壳蹲在门口刷牙,胳膊来回拉扯,他把刷牙当作改锯。

大脑壳不认识稀饭,瞟了稀饭一眼,嘴里咕噜噜响,噗的一口喷出来,险些溅到稀饭身上。

好在稀饭没在意,他心里想着杜翠兰,气定神闲、悠然自得走过,一直走进南门洞,靠墙一蹲开始看画报。

吸引他的是画报封面,焦点自然是那个杜翠兰。

或许是光线的缘故,头晚看“杜翠兰”,好像、好美;现在看“杜翠兰”,不像、不美;仔细看“杜翠兰”,一点儿都不像,甚至有点儿丑,气得他朝她脸上吐口水。

看完封面看里面,画报里面都是画儿。翻看那一幅幅画,画里面出现一群金猴儿,也就是如前所述的猴票。

合该稀饭东窗事发。那个单枚金猴儿好顽皮,或许是长年寂寞的缘故,急不可耐一见天日,借着拂来的徐徐晨风,顺风一飘就飘出了南门洞,三飘两飘飘过好几级石阶,飘落到拾级而上的白皮子面前。

白皮子也是走了狗屎运。他赶早送邮件上船回城,还不知道头晚单位被盗一事,蓦然间一个金猴儿飘落到面前,他惊得大叫一声:“啊——你嚇我哟!”

归州城虽说是文人故里,世界文化名人屈原故里,屈原该是鼎鼎大名吧?也没有多少“文人”集邮,即或邮电局也没几个人集邮,即或集邮也大多是装装样子,装装样子无非是买一本两本集邮册,或许还弄个放大镜和镊子,一沓子不连汤的盖销票,也就是从信封上揭下的旧邮票,弄得跟小学生拍的纸画差不多。

白皮子算是归州城的集邮“大亨”。他当知识青年时就开始集邮,如今新旧邮票装了好几本,也包括市场紧俏的生肖票,什么猴、鸡、狗、猪都有,鸡票有三个单枚票,狗儿有个四方联,猪儿买了一版,倘若猪儿能杀,过年不愁没肉吃,用不着去求“王一刀”。

有肉吃也有遗憾。遗憾就是只有一个猴儿,也就是一枚猴票,可惜还是一枚盖销票,是他用半盒红塔山从周司机手里换来的。

周司机是神农架林区的卡车司机,每天拉着原木早来晚去,少不得在屈原庙材场落脚,碰巧结识了武汉的周研究员。

周研究员专门研究灵长类,顺带研究归州城的红棺材,还有九畹溪的悬棺,特喜欢跋山涉水走四方,对神农架的灵长类最为心仪。

“灵长类是啥玩意儿?”周司机问。

周研究员答:“就是猴呀?老弟你、老兄我,我们大伙儿都是猴。冇得屁股,坐不住,动,属猴的适合开车哩。

“可是,我属猪呀?”周司机听了一愣一愣。

周研究员就嘿嘿地笑,笑着说:“老弟莫多心唦,跟你开玩笑哩。其实是一个俗称灵长目中很多动物我们都称之为猴。猴是动物界最高等的类群,大脑发达眼眶朝前,眶间距窄,手指、脚趾分开,大拇指灵活,基本对握,和我们人差不多你在神农架跑车,金丝猴肯定见过,野人见过冇?冇见过听说过冇?其实,野人也是猴,换句话来说,野人也是人。我一直往神农架跑,就为研究灵长类,猴、猕猴、金丝猴我都研究,但我更想研究野人猴,做梦都想见见它的真容,这也是我的毕生梦想!

“真是没想到,武汉还有个家门!”结识了周研究员,周司机有点儿激动,不由得发出感叹。

“是呀,莫说在武汉,全国各地都有你‘家门’,都姓周,周亚夫姓周,周瑜也姓周,一笔难写两个‘周’哩。”周研究员说。

他怕周司机不懂,又对周司机补充道:“你晓得周姓来源吗?周姓源于姬姓,是黄帝的后裔。所以说,我们都是黄帝的后裔,黄帝的后裔遍天下哩。

说来说去,越说越欢,两人相见恨晚。一个在老林子孤兮兮地跑车,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一个频繁进出原始森林,做梦都想见野人一面,来去赶车特别不方便。当即携手进了归州城,把车停在西门口路边,人去迎宾旅社炒了几个菜,两人喝了三瓶“三游春”,醉醺醺连路都走不稳了,只好入乡随俗睡了一夜,第二天酒醒一起去了神农架。自此周研究员来往更加频繁,一来径直去屈原庙材场候车,然后坐周司机的车进山,一回武汉就少不得书信往来。

周司机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大大咧咧的人一般都不吝啬。况且,他对金猴儿见怪不怪,神农架的金猴儿成群结队,如果运气好野人猴兴许也能看见,不在乎这个贴在信封上、屁股上沾有油墨的金猴儿。

这封信是周研究员从武汉寄来的,拜托他买几斤神农架的土蜂糖,他看过后顺手丢在挡风玻璃前。白皮子骑车路过时一眼就看见信封上的金猴儿,白皮子总归是一个识货的人,他当即下车和周司机套近乎,言下之意是想得到那个信封,深层含义自然是那个金猴儿。周司机叼上白皮子递上的一支烟后,连猴儿带信封一起送给了白皮子,白皮子一高兴把剩下的半包红塔山扔进了司机台。

殊不知,隔年猴票市场就开始紧俏,一年一年芝麻开花节节高,即或黑市也是有价无市。周司机自然不懂但白皮子懂,虽说只是一枚盖销票,但它毕竟是黄永玉的金猴儿,对于一个集邮者而言,足以使他满脑壳兴奋。因此他兴奋得狂蹬自行车,一路不停地摁响铃铛,间或还吼两声龙船调。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车前的路是幸运之路,远方的城是幸运之城。

其实,有幸运就会有遗憾,幸运和遗憾本就孪生,类似案例世界上很多,白皮子也不能例外。譬如:卡文迪许与库仑定律的局限和遗憾,电磁感应发现中的幸运与遗憾小数点后第三位的胜利和遗憾开尔文两次走到电磁理论的大门而不入,还有普朗克的悲剧、劳伦斯的哀叹以及李比希的懊悔等等

相对白皮子而言,他幸运地得到了一枚猴票,遗憾的只是一枚盖销票。幸运过后尚存遗憾,遗憾过后即是幸运,如今一枚真猴儿从天而降,换做傻子也会仰天大笑。

他果真仰天大笑,笑对朗朗乾坤,笑对芸芸众生,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天上刚才就有一朵云,飘飘若雪、摇摇欲坠,坠下来不就是“馅饼”么?他疯了,合手作揖,对天长啸,庆幸自己也有了黄永玉的金猴儿。捧着金猴儿的手颤抖不已,拾级而上的脚步漂移不定,一进南门洞却看见稀饭手里一版金猴儿。

轰的一声,他的脑壳爆炸了。

天啦!南无天尊,天尊开眼,他揉了下眼睛再看,一整版崭板子猴票,并非是过眼烟云。

“你、你你、你嚇我哟!”他结结巴巴问道:“你哪来的猴、猴票?还恁么多?”

稀饭八个不耐烦。大声说:“什子猴瓢狗瓢,老子自个儿的!”画报一卷,走之夭夭。

接下来就不用描述了,稀饭因此失去了自由。他没来得及责怪我“望风”,也没去埋怨白皮子“翘嘴”,一见大圣三分钟不到随么子都招了,大圣立马起获了后街墙缝里那个报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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