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一度十分后悔,后悔来到这个鬼地方,即或钻进小卖部也有糖吃。气得他一屁股坐在那张最宽的办公桌上,又顺势往桌上一躺,碰掉了电话机上的听筒,打翻了一个青花瓷笔筒,钢笔、毛笔飞了一地,爬起来对着文件柜还冲了一泡尿。
我不过就是傻乎乎地帮稀饭“望风”而已。
所谓“望风”也就是靠墙而立,看街头巷尾有没有来人——黑黢黢的夜,来人也看不清——倘若来人就按约定使劲儿擤鼻涕,即便把鼻子擤掉也没关系,并不知道稀饭为什么出两颗糖果让我“望风”,也不知道稀饭去了哪哈或者干什么。
我含着糖果站在墙角旮旯里,糖水在口腔里汇聚,然后吞进食管进入胃中,看着稀饭鬼一般晃动身躯,钻进了邮电局和印刷厂之间那条巷子。他钻进巷子时已是夜深人静,乌漆抹黑的一条巷子,没有狗胆子不敢钻进去。稀饭吃干饭长大的,他的狗胆子大得很。
巷子口本来有盏路灯,可那路灯是个神经病,白天闪闪发亮,夜晚黑灯瞎火,一入夜巷子口漆黑一团,鬼来了影子都看不见。况且,街上的门店早已关门闭窗,栖栖遑遑的行人也不见踪影。那弯弯的石板街,像条醉汉一般卧着,一动不动,暗白泛浮,无声无息,只有人民旅社偶有些“动静”。
人民旅社敞开着大门,那两扇大门从不关闭,灯光流水一般泻出来,好似浆洗的一条白床单,方方正正地铺在门口。门外靠左置有炉灶,白天煮肉熬汤,锅里咕嘟嘟响,太阳一落熄火,炉灶应声转凉,姜疯子在炉子边站了好半天,站了好半天什么都没得到,然后彳彳亍亍不知去了哪里。
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言美则响美。况且,有美就有丑,有白就有黑,有安宁就有窥测,有殷殷希望就有森森邪恶。
朦胧夜色中,混沌世界里,稀饭已遁入他的世界,姜疯子正寻觅她的世界,我也要蛰伏自己的世界。我毕竟不是“王二小”,也不像稀饭“久经沙场”,更没有接受过“望风”训练,再说我手上没有红缨枪,石板街上也没有消息树。因此,当嘴里的糖果化为乌有后,原有的盎然兴致荡然无存,况且街巷中影影绰绰,一吹风鬼就开始唱歌。嗨,此地不宜久留,我脑壳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逃之夭夭,逃回我的偏厦屋去,偏厦屋才是我的世界。
记得我曾使劲儿擤过一次鼻涕,鼻孔发出昂扬斗志的尖叫,声音大得西门口都听得见,可惜没有人理会。我擤鼻涕并不是街上有人走动,也不是向稀饭发出“暗号”,而是过堂风吹得我鼻泗涟涟。稀饭似乎没有听到我的“暗号”,他钻进那个巷子后无声无息。
“望风”时间一长,清鼻涕不断从鼻腔流出,瞌睡虫轮番向我进攻,疯狂吞噬我的脑细胞,我脑壳里开始打浆糊。我无法等到稀饭的“收队”信号,擅自撤离岗位顺街往回走,我要回到偏厦屋楼上去鼾瞌睡。鼾瞌睡可以四脚八叉,鼾瞌睡可以万事无忧,鼾瞌睡可以罗织美梦,于是我无组织、无领导地走了,走得义无反顾。
踩上人民旅社门口那“白床单”时,又一个人影忽的晃了进来,恍如一束追光打向舞台。也就在那一时刻,归州城的夜游神走出旅社大门,半夜三更夜游神居然还在送电报。
送电报的是夜游神老韩。之所以称他为“夜游神”,是因为归州城夜深人静时,街头巷尾总晃荡着他的身影,他差不多就是归州城的更夫,他那踢踏的脚步声响若梆子。
他和白皮子在一个锅灶吃饭,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共用一班大个个干部,工作都与“报”有关。只不过一个经手“报纸”,一个经手的是“电报”。
他身材矮小、单薄,穿一身绿制服,他说那叫“标志服”,斜挎一个小绿包包,戴着一顶绿帽子(切莫多想,不是那种“绿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见额头皱褶,只见一张瘦脸,塌塌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下巴上蓄着稀稀拉拉的胡须。
他的生活轨迹并不复杂,穿越城门洞听吹吹儿吹脬,路过我家门口也进去坐坐,街上走路还喜欢开开玩笑。比如:也不分生人熟人或男人女人,拍一下别人的后背,扯一下对方的衣襟或发辫,落得一句两句骂声,然后嘿嘿笑着跑开。
他是个滑稽可爱的老头儿,工作时却比谁都较真。比如签收电报要盖公章,“盖公章”那是必须的,没有任何条件可讲,签字、盖私章都不行,大个个领导签字也不行。后街大院里的大个个领导曾经体验过他的较真,并在机关号召干部学习他的“较真”。
除了较真他还迂腐,至少比吹吹儿迂腐。来我们家从不蹭饭,顶多喝杯茶就会告辞,说要去投送加急电报,拍拍包包起身就走,一个小跳跨过门槛,孩子般做着鬼脸。他的小绿包包从不离身,我想摸一下都不行,更甭说翻看翻看,他说装的通信机密。
也就在那一刻,他刚送完一份煤贩子的加急电报。依照邮电部相关规定,普通电报晚九点以后停送,加急电报二十四小时投送,也就是不分昼夜地投送。归州城虽然不产煤炭,但水运调度在归州城,煤炭可以水运远方。因此,煤贩子一来就入住人民旅社,因为人民旅社就在邮电局斜对面,打电话、收电报、汇兑款方便,乘车坐船来往、申请水运船只也方便。
煤贩子住人民旅社老韩也方便,因为投送他们的电报近便,直线距离不足百米,即或半天走一步也不会逾限。“逾限”是考核老韩的硬性指标,也是他成为夜游神的根本原因。
老韩一出旅社大门就撞见我,他肯定以为撞见了鬼,一个小跳退回到门口,动作触电一般迅疾,终于看清是我而不是鬼。我猜他心里肯定在打鼓,不然不会一个劲儿跺脚。
老韩跺着脚吼道:“南门你也是夜游神吗?”
我不是夜游神,也不想当夜游神,想当怕是没资格,我要回家鼾瞌睡。我懒得吭声,猛地蹿出“白床单”,遁入漆黑的夜幕中。
跑过鼎心门,跑过副食商店,跑到谭家巷口慢下来。
巷子口卧着一条狗,我险些踩了狗尾巴,一闪身却撞在电杆上。这一撞堪称鬼功神力,我先是觉得天旋地转,星星在夜空中乱飞;次觉得电杆左右摇晃,石板街都跟着摇晃。第二天那电杆果真歪了,一头歪向南门洞,从此再也没有直立。
南门洞就是一黑洞,黑洞里风声鹤唳,还有鬼的呜呜叫声。
迎着风溜出黑洞,一口黑锅倒扣在天上,不见那羞羞的弯月,也不见闪烁的星辰,眼前只有南无婆门口那盏忽闪的马灯,映照着街边摇曳的树影,还有飘飞不定的蚊蝇……
稀饭案发被抓的第二天早晨,大圣在南门洞里一把揪住我。
大圣嘿嘿一笑,说:“原来躲在这哈呀?你随么子躲到哪哈,躲到蚊子屁眼里也要抓到你。走,随么子找个地方你躲躲!”
原来,老夜游神举证了小夜游神。单位被盗,东窗事发,现场勘查,发动群众,征集线索,老韩就想起案发当晚的事。他和我曾在旅社门口“白床单”上不期而遇,说我一声不吭逃之夭夭。大圣由此推断我有重大嫌疑,或者说我就是团伙同党。
我明人不说暗话,如实报告大圣说:“是稀饭吩咐我望风,还给我两颗水果糖。”
我又更正报告,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是范曦让我放哨,说一来人就使劲儿擤鼻涕。鼻涕我倒是使劲儿擤了,擤过后才看见夜游神,夜游神该不是坏人吧?”
大圣瞪着我一言不发,他的眼神犀利无比,一把揪住我衣领就走。
于是,如前所述,我第一次走进了那间黑房子。
大圣说随么子找个地方“躲躲”,原来就是这个随么子鬼地方呀?这个随么子鬼地方怎么“躲躲”呢?我脑壳一热,不愿进去;出于本能,不能进去。一手薅住门上的圆孔,一手擤了砣脓鼻涕,日的甩在铁门上,我拿铁门当作大圣。
大圣就搡我一把,不进也得进去,大圣铁面无私,铁门也铁面无私。
直到中午我才走出那扇铁门,一出来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随后我就看见我妈,蓬乱的头发,哭兮兮的样子,一百个不耐烦,酸甜苦辣一齐涌来,我立马嚎啕起来。
那一刻,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世上最宝贵的并不是钱,也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人身自由。
对于稀饭而言,自由同样宝贵。他之所以失去自由,既不能怪我“望风”,也不能怨别人翘嘴,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手贱,或者说要怪画家黄永玉的那只金猴儿。
那个鬼影婆娑的夜晚,他吩咐我站在墙角旮旯里,看着他跑进了印刷厂那条巷子。他本想是给我一个错觉,让我以为他去了河街,倘若东窗事发好让我作证,事实上他很快就踅了回来。
巷子口本来安有一扇栅子门,那是公安局二科要求加装的,二科的科长一张婆婆儿嘴。但锁了两天就成了摆设,因为开门上锁非常麻烦,巷子里的人不喜欢麻烦。稀饭就是利用这个摆设,攀住栅子门爬上了那个二楼,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钻了进去。
那个二楼本来也没有什么,既非通信机房亦非财务重地,只是那些干部坐班的场所,或者说喝茶看报混日辰的地方。但它有它独特的一面,楼层高大房间敞亮,窗户垂着海蓝色布帘,地板刷了板栗色油漆,一槌锣的浅黄色办公桌椅,桌面或搁着一部电话机,或放一个两个文件夹。箱箱柜柜、桌桌屉屉,无非就是放一些文件材料,吃吃不得,喝喝不得。再者,那些门呀、柜呀、抽屉呀,大部分没有上锁,上锁也只是一种象征,锁君子锁不住小人,因此稀饭带的工具没用上,毫不费力就扭开了那些锁。扭开锁却少见值钱之物,这让他一度十分后悔,后悔来到这个鬼地方,即或钻进小卖部也有糖吃。气得他一屁股坐在那张最宽的办公桌上,又顺势往桌上一躺,碰掉了电话机上的听筒,打翻了一个青花瓷笔筒,钢笔、毛笔飞了一地,爬起来对着文件柜还冲了一泡尿。他不知道那是领导的办公室,领导自打当上领导就有洁癖,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还没进门,就捂着鼻子问哪来的尿骚味儿?
事情偏偏就有那么巧合。那些喝茶看报混日辰的伙计,人前走动冠冕堂皇,坐着办公貌若君子,暗里各自心怀鬼胎。在归州城里,他们算得上幸运儿,身处垄断行业,掌管紧俏资源,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老婆孩子样样有,工资月月有水流。因此日常就有人巴结,有人巴结就有不义之财,不义之财不收白不收。
古人云:“不义之财,非吾有也。”他们或许不想让家人察觉,惧怕人多嘴杂破了财运,宁愿锁在办公室抽屉里,钥匙用截蜡绳拴在裤带上,拿那抽屉当作保险柜,想开就开想用就用,权当成自己的小金库。以至于,单位有大金库,私人有小金库,大小金库滋润了蛀虫。
殊不知,天下无贼只是一个愿景,万事无忧也是一句祝辞,谁承想天上一朵云掉下来,竟然砸伤自己的脚背呢?老到的稀饭深谙贼不走空之道,经过一番翻箱倒柜穷折腾,总算没让他自己失望。他将全部屉柜洗劫一空,终于截获了藏匿之物,有夹着票证的银行存折,有带包装盒的双狮手表,有装着钞票的牛皮纸信封,有几条苏杭的五彩丝巾,甚至还有一沓私密照片,等等。
贼没走空,摊开报纸,席卷而去。
当事人很快发现被盗,因为锁掉了抽屉大开。即或发现也不好声张,心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被盗千元说成百元,被盗百元假装没事,明明被洗劫一空,心痛宛如刀绞,却装作万事无忧,引吭高歌天下太平。
当大圣接到报案来现场调查时,那些失窃者个个吞吞吐吐,就像尿床的孩子羞于启口,述说案情语无伦次,谈及细节避重就轻,满脸都是一本正经。眼巴巴看着大圣,随么子来了又走,随么子走了又来。他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悔恨和痛惜连同咬碎的后槽牙,水都不用直接吞进了肚里。
如此境况之下,稀饭也就钻了空子。他在那张大办公桌上睡了一会儿,差一点拿那办公桌当了床,清醒过来就开始顺手牵羊,但凡看得上眼的席卷一空,丝毫没有顾忌细节,到处留有他的痕迹,四下都是他的“战果”。本来破案线索很多,却因为有人柔情似水,或者说心软意活,主动替稀饭掩饰案情、降低案底,让他在空空儿里过日辰。
但是,一个机关单位一夜之间被盗,从名义上讲并不怎么光彩,至少是领导重视不够、内保措施不力的问题。
二科科长嘟着婆婆儿嘴来了,两脚踏得楼板咚咚作响,虎着一张黝黑的马马子脸,看谁都是怀疑的目光。他原地打转、苦思冥想:破门而入?里应外合?监守自盗?小偷小摸?江洋大盗?想破了脑壳没想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哈呢?
他做梦都没有料到,问题就出在那本《解放军画报》上。
如果不是那本《解放军画报》,这起盗窃案就会不了了之;《老子》的“恢恢天网”,因“疏”而有“失”。稀饭依旧会大摇大摆上街,走到屈原故里牌坊撩逗赵胡子,钻进城门洞和我们打嘴仗,跑到后街去尝“国庆一号”,倘若有机会还会光顾一家两家,自然也就没有这段故事。
那是一本一九七九年第五期的《解放军画报》。封面是一位英姿飒爽的解放军战士,两个姑娘(或许称作美女)正在给解放军战士佩戴大红花,画报右上角还印着一枚军功章,主题是褒奖对越自卫反击战有功人士。
立功不立功不关稀饭什么事,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时他多大?问题在于这本画报的内容。也不是画报上印刷的内容,而是画报里面夹带的内容,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特种邮票,编号“T46”的庚申年猴票,全套一枚,面值八分,著名画家黄永玉绘制的金猴儿。
如果说得更为具体,那是一整版崭板子猴票,还有两个四方联、一个单枚票,总共八十九枚(算式:89枚×0.08元=7.12元),面值总额七元一角二分。
单对于数额而言,七元一角二分是个小数目,十块钱都不到,好大一个事?!
可那不单是钱的事,那是风靡世界的猴票,黑市上已经炒到几十元一枚的猴票,整版猴票不是有市无价就是有价无市。
稀饭不集邮也不懂集邮,更不知道黄永玉的金猴儿,他只认识渔业社的金猴儿。归州城也只有这个金猴儿。他姓金单名华,外号唤做金猴儿,老杆子是个浙江佬,最早来归州城补鞋,补着鞋就安了家,然后就有了跨省的“混血儿”。“混血儿”长得并不像猴,只是做事毛手毛脚,脸上写满不耐烦,恶蹦蹦的像要打架。他舀鱼没人敢去看热闹,稀饭一见躲得远远的,牛魔王也没牛胆子去惹他,因此稀饭哪会知道金猴儿值钱?所以说并非冲着猴票而去,而是属于意外偶得,照说应该缴纳偶然所得税。
稀饭借着窗户夜白,东瞄一瞄西看一看,发现画报很有看头,封面的解放军战士威武雄壮,红五星、红领章煞是显眼。更主要的是,图中的献花姑娘酷似杜翠兰,也就是他的暗恋对象。
杜翠兰住在皂角树坎上,生就一副魔鬼身材,说起话来腻腻歪歪,走起路来风起浪涌,都说她是蜘蛛精托生。
蜘蛛精并非住在盘丝洞,她先当知青后来回城,再后来招工去了宜昌,当上一名纺织女工。“去了宜昌”并不奇怪,归州城的美女大多去了宜昌,而且类似招工每年都有,一茬接一茬的美女远去。如此倒是方便人以类聚,也有利于优化城市人口。宜昌街头偶遇美女无须盘问,即便她本人不是她妈一定是归州城的姑娘。因此杜翠兰走得名正言顺,也算是优化城市人口的功臣。临走还是稀饭他们几个送上的船,一走再也没有回来,也不可能回来。自此山水相隔难得一见,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他带走了那本《解放军画报》,等同于带走了他心仪的杜翠兰,这就是典型的暗恋心理作怪。
第二天天一亮,过水船拉响了“位子”。船一过雷鸣洞就拉“位子”,表示他们闯过了黄魔滩,几成约定俗成的“规矩”。
稀饭一听“位子”就醒了,猛想起那本《解放军画报》,憋着尿提起裤子就跑。
头晚他摸黑回家,刻意绕走谭家巷,走南门怕人多眼杂。
谭家巷通往后街,出口靠左是高高的院墙,院墙里都是政府机关。院墙外拐角有根电杆,电杆与院墙有条墙缝,宽度足以挂把打杵。他无形之中看上这个地方,踮着脚把那个报纸包塞进墙缝,那个报纸包包裹着战利品,谁也不会想到墙缝里有“货”。
走到院墙拐角处,街上还没什么行人,摆地摊儿也还早。老远有个背筐儿,摇晃着身躯,胳肢窝夹着打杵,踢踏、踢踏朝北走。
稀饭左右张望一番,迅疾取下那个报纸包,拿出那本《解放军画报》,报纸包仍旧塞回原处。
转身就往人民广场走,十字路口有个油饼摊儿,炸油饼的女人很年轻,感叹号的身材,长一张句号脸,大小和油饼差不多,如果非要有招牌,她的脸就是招牌。
稀饭走过去时,第一锅油饼刚起锅,竖在筲箕里滤油。他走拢去驻足,看了一眼句号脸,掏钱买下两个油饼,一边走一边啃。
走至人民广场,碰见画家的三色猫。三色猫很自律,赶早练习猫步,走步样子很优雅,没有招谁惹谁,稀饭却跺它一脚。
顺广场边街口往下走,街边住户已有动静。杀猪佬老董正扇炭炉子发火,剃头匠大刘端着痰盂去公厕,改锯的大脑壳蹲在门口刷牙,胳膊来回拉扯,他把刷牙当作改锯。
大脑壳不认识稀饭,瞟了稀饭一眼,嘴里咕噜噜响,噗的一口喷出来,险些溅到稀饭身上。
好在稀饭没在意,他心里想着杜翠兰,气定神闲、悠然自得走过,一直走进南门洞,靠墙一蹲开始看画报。
吸引他的是画报封面,焦点自然是那个杜翠兰。
或许是光线的缘故,头晚看“杜翠兰”,好像、好美;现在看“杜翠兰”,不像、不美;仔细看“杜翠兰”,一点儿都不像,甚至有点儿丑,气得他朝她脸上吐口水。
看完封面看里面,画报里面都是画儿。翻看那一幅幅画,画里面出现一群金猴儿,也就是如前所述的猴票。
合该稀饭东窗事发。那个单枚金猴儿好顽皮,或许是长年寂寞的缘故,急不可耐一见天日,借着拂来的徐徐晨风,顺风一飘就飘出了南门洞,三飘两飘飘过好几级石阶,飘落到拾级而上的白皮子面前。
白皮子也是走了狗屎运。他赶早送邮件上船回城,还不知道头晚单位被盗一事,蓦然间一个金猴儿飘落到面前,他惊得大叫一声:“啊——你嚇我哟!”
归州城虽说是文人故里,世界文化名人屈原故里,屈原该是鼎鼎大名吧?也没有多少“文人”集邮,即或邮电局也没几个人集邮,即或集邮也大多是装装样子,装装样子无非是买一本两本集邮册,或许还弄个放大镜和镊子,一沓子不连汤的盖销票,也就是从信封上揭下的旧邮票,弄得跟小学生拍的纸画差不多。
白皮子算是归州城的集邮“大亨”。他当知识青年时就开始集邮,如今新旧邮票装了好几本,也包括市场紧俏的生肖票,什么猴、鸡、狗、猪都有,鸡票有三个单枚票,狗儿有个四方联,猪儿买了一版,倘若猪儿能杀,过年不愁没肉吃,用不着去求“王一刀”。
有肉吃也有遗憾。遗憾就是只有一个猴儿,也就是一枚猴票,可惜还是一枚盖销票,是他用半盒红塔山从周司机手里换来的。
周司机是神农架林区的卡车司机,每天拉着原木早来晚去,少不得在屈原庙材场落脚,碰巧结识了武汉的周研究员。
周研究员专门研究灵长类,顺带研究归州城的红棺材,还有九畹溪的悬棺,特喜欢跋山涉水走四方,对神农架的灵长类最为心仪。
“灵长类是啥玩意儿?”周司机问。
周研究员答:“就是猴呀?老弟你、老兄我,我们大伙儿都是猴。猴冇得屁股,坐不住,好动,属猴的适合开车哩。”
“可是,我属猪呀?”周司机听了一愣一愣。
周研究员就嘿嘿地笑,笑着说:“老弟莫多心唦,跟你开玩笑哩。其实猴就是一个俗称,灵长目中很多动物我们都称之为猴。猴是动物界最高等的类群,大脑发达,眼眶朝前,眶间距窄,手指、脚趾分开,但大拇指灵活,基本能够对握,和我们人差不多。你在神农架跑车,金丝猴肯定见过,野人见过冇?冇见过听说过冇?其实,野人也是猴,换句话来说,野人也是人。我一直往神农架跑,就为研究灵长类,猴、猕猴、金丝猴我都研究,但我更想研究野人猴,做梦都想见见它的真容,这也是我的毕生梦想!”
“真是没想到,武汉还有个家门!”结识了周研究员,周司机有点儿激动,不由得发出感叹。
“是呀,莫说在武汉,全国各地都有你‘家门’,都姓周,周亚夫姓周,周瑜也姓周,一笔难写两个‘周’哩。”周研究员说。
他怕周司机不懂,又对周司机补充道:“你晓得周姓来源吗?周姓源于姬姓,是黄帝的后裔。所以说,我们都是黄帝的后裔,黄帝的后裔遍天下哩。”
说来说去,越说越欢,两人相见恨晚。一个在老林子孤兮兮地跑车,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一个频繁进出原始森林,做梦都想见野人一面,来去赶车特别不方便。当即携手进了归州城,把车停在西门口路边,人去迎宾旅社炒了几个菜,两人喝了三瓶“三游春”,醉醺醺连路都走不稳了,只好入乡随俗睡了一夜,第二天酒醒一起去了神农架。自此周研究员来往更加频繁,一来径直去屈原庙材场候车,然后坐周司机的车进山,一回武汉就少不得书信往来。
周司机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大大咧咧的人一般都不吝啬。况且,他对金猴儿见怪不怪,神农架的金猴儿成群结队,如果运气好野人猴兴许也能看见,不在乎这个贴在信封上、屁股上沾有油墨的金猴儿。
这封信是周研究员从武汉寄来的,拜托他买几斤神农架的土蜂糖,他看过后顺手丢在挡风玻璃前。白皮子骑车路过时一眼就看见信封上的金猴儿,白皮子总归是一个识货的人,他当即下车和周司机套近乎,言下之意是想得到那个信封,深层含义自然是那个金猴儿。周司机叼上白皮子递上的一支烟后,连猴儿带信封一起送给了白皮子,白皮子一高兴把剩下的半包红塔山扔进了司机台。
殊不知,隔年猴票市场就开始紧俏,一年一年芝麻开花节节高,即或黑市也是有价无市。周司机自然不懂但白皮子懂,虽说只是一枚盖销票,但它毕竟是黄永玉的金猴儿,对于一个集邮者而言,足以使他满脑壳兴奋。因此他兴奋得狂蹬自行车,一路不停地摁响铃铛,间或还吼两声龙船调。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车前的路是幸运之路,远方的城是幸运之城。
其实,有幸运就会有遗憾,幸运和遗憾本就孪生,类似案例世界上很多,白皮子也不能例外。譬如:卡文迪许与库仑定律的局限和遗憾,电磁感应发现中的幸运与遗憾,小数点后第三位的胜利和遗憾,开尔文两次走到电磁理论的大门而不入,还有普朗克的悲剧、劳伦斯的哀叹以及李比希的懊悔等等。
相对白皮子而言,他幸运地得到了一枚猴票,遗憾的只是一枚盖销票。幸运过后尚存遗憾,遗憾过后即是幸运,如今一枚真猴儿从天而降,换做傻子也会仰天大笑。
他果真仰天大笑,笑对朗朗乾坤,笑对芸芸众生,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天上刚才就有一朵云,飘飘若雪、摇摇欲坠,坠下来不就是“馅饼”么?他疯了,合手作揖,对天长啸,庆幸自己也有了黄永玉的金猴儿。捧着金猴儿的手颤抖不已,拾级而上的脚步漂移不定,一进南门洞却看见稀饭手里一版金猴儿。
轰的一声,他的脑壳爆炸了。
天啦!南无天尊,天尊开眼,他揉了下眼睛再看,一整版崭板子猴票,并非是过眼烟云。
“你、你你、你嚇我哟!”他结结巴巴问道:“你哪来的猴、猴票?还恁么多?”
稀饭八个不耐烦。大声说:“什子猴瓢狗瓢,老子自个儿的!”画报一卷,走之夭夭。
接下来就不用描述了,稀饭因此失去了自由。他没来得及责怪我“望风”,也没去埋怨白皮子“翘嘴”,一见大圣三分钟不到随么子都招了,大圣立马起获了后街墙缝里那个报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