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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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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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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归州城》连载

第八章 一九九二年的端阳节

端阳将至,万象更新。我的归州城,街巷渐次热闹,商店亮出紧俏货,地摊摆出五月艾,学生忙着排《橘颂》,电杆上的喇叭白天也播音,播音员一过端阳就忙;画家也开始忙起来,忙着画屈原画像,没时间唤“猫儿咪”;中学的黄老师更忙,忙着书写标语口号,忙得驼子不伸腰,他是归州城的一支笔。

 

说话间,这一年的端阳节就要到了。端阳节一到,划龙船的那一天也就来了。每每想到这一些,心绪就会莫名地躁动。

城门洞里,一群女娃“跳房子”。一边跳一边唱:“五月初五头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撒白糖,归州城里喜洋洋;五月十五大端阳,祭屈原,扫牌坊,划龙船,喝雄黄……”

这是一九九二年的端阳节。

端阳是归州城的佳节,五月初五头端阳、五月十五大端阳、五月廿五末端阳,过节当年过,过节胜过年,一个端阳过三次,一曲离骚唱千年。

端阳将至,万象更新。我的归州城,街巷渐次热闹,商店亮出紧俏货,地摊摆出五月艾,学生忙着排《橘颂》,电杆上的喇叭白天也播音,播音员一过端阳就忙;画家也开始忙起来,忙着画屈原画像,没时间唤“猫儿咪”;中学的黄老师更忙,忙着书写标语口号,忙得驼子不伸腰,他是归州城的一支笔。

端阳没到,气氛先来,墙上贴出了五颜六色的标语,前街、后街、城墙、城门洞,挂出一条条横幅,都是黄老师的墨迹,红布、白纸、黄字:欢庆屈原文化节!

屈原故里牌坊修饰一新,牌坊周围打扫干净,遮阳篷布悉数清除,三楼四柱挂上艾叶,飞檐滚脊扯满灯带。牌匾用三色油漆描绘一遍,黄框、白底、红字,“屈原故里”格外醒目。

街巷行人日趋增多,背筐儿成群结队,过路子路路成行,还来了好多外地人,肩扛长枪短炮,身着长袍短褂,居然还有几个高鼻子、蓝眼睛、大肚子的老外,这就忙坏了城里的孩子,鹦鹉学舌“哈喽、拜拜”,跟屁虫一般尾随着,嘴里哼着“我哥回”,从牌坊走上后街,从后街走到前街,又从前街走去河街,一直走向城沱码头。

大河里已闻击鼓声,龙船陆续下水操练,从城沱到屈原沱,来来回回地划,岸上尽是看热闹的人。

随着端阳节临近,各家各户忙开了,提前备下腌鸡蛋、雄黄酒,桶里泡上糯米,坡上割来艾蒿,河边采来菖蒲,岭上摘来箬叶。箬叶拿水漂一漂,晾干用作包粽子;艾蒿与菖蒲捆扎成把,裹着红纸挂在门外驱邪。

但凡逢年过节,副食仓库格外忙,我妈也跟着忙,忙着进货出货,每天早出晚归,顾不上自家过节,买了糯米泡在桶里,晚上回来才能换水,不知哪天有粽子吃。

我是江四七正儿八经的徒弟,而且学徒时间早已超限,尽管江叔叔放手让我开船,我也能把船一直开到吴淞口,但因我还没取得驾驶证,开到美国也不能少了师傅,怎么说都只能算是“学徒”,是学徒就有机会做别的事。因此经我师父推荐,船队领导选拔我去划龙船,准备参加大端阳龙船比赛。

我年轻,我会水,这就是入选条件,入选条件并不苛刻。

“会水”是起码要求,龙船翻覆是常事,船翻肯定落水,各自下水各自泅。

“年轻”也是相对而言,相对“年长”而言,多少岁是“年轻”?女人自不用说,女大十八变,男人十几岁似乎没长大,“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其实,十几岁的男人,说长大就长大了,也许一夜之间,或许三五月、一两年。总之,在你不经不觉间,悄悄儿就长大了。

稀饭好几年前就开始“长大”,头几天说话声音还是“铁梅”,隔了两夜居然变成“鸠山”,我还以为他得了感冒。再过“几天”见到他,嘴上居然冒出一层绒毛,胳肢窝也钻出几根须须,解开裤带让我们看……

“你在发浑身(发育)哩!”六指看稀饭的笑话。

稀饭就自己骂自己:“见他妈的鬼!发啥子浑身,说发就发啊,又不是发粑粑,招呼都不打一个?”

用得着“打招呼”吗?“长大”不是好事吗?还有人不想长大?我就想早点长大。我被选中划龙船,说明我也“长大”了,只有长大才能成人,这毕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我妈很高兴,同时也操心,当着南无婆面说:“南无行不行啰,一个瓜娃子,吃饭像猫儿,体格恁个弱,不会偷懒吧?”

南无婆也高兴,望一眼门外,跑过一条狗,是条卷毛狗。说:“南门怎么会?那大鼓一擂响,桡片子齐齐飞,谁还会偷懒?你尽管放心!”说罢回去蒸粽子,走出门大声喊我,让我等着吃粽子。

我正吃粽子,吹伯伯来了,急忙急火的,风一般刮进门,城门塌了吗?仓库又失火哒?进门就问我:“咦,何三凤呢?”

“您有什么好事?先吃个粽子再说?”我刻意不说,不说他也应该晓得,我妈还能去那哈?您家明知故问,副食仓库背货呗!

吹伯伯回答:“吃什么粽子呀?南门快去喊你妈,宜昌齐科长刚打来电话,他要来归州城看龙船,亲自过问你们转户口的事,顺便代收城市增容费。去呀,发什么呆呀?”

我没有发呆,赶快吞下粽子。说:“吹伯伯慌啥子嘛?古人云,催工不催食,您想梗死我呀?再说,划龙船又不是今天,干嘛这么急性呀?您那个七科长是不是有八个毛病?一个宜昌的科长用得着自己到下面收钱?打个电话给归州城办不就行啦?还需要自己摇摇晃晃坐船来?他手下就没有一个豁子兵吗?”

吹伯伯嘴里呿了一声:“齐科长手下没有豁子兵?你真是开国际玩笑!齐科长他是谁?他在桃花岭饭店办公!你知道桃花岭什么地方?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大个个干部来了都住那哈,一般人想住能住得进去吗?南门我给你说啊,齐科长可是个大忙人,找他办四儿的人多得排队。他本来是专门来看龙船的,因我们有求于他,他才答应顺便帮忙。你说,转户口这四儿不重要吗?你晓不晓得有好多人想转户口?有些人脑壳都想偏哒哩!所以说能随便委托别人吗?真是的!”

我望着他嘻嘻笑,笑得他莫名其妙。他蓄着时髦的分头,头发三七分开,一撮头发朝天翘着,一说话不停地摇晃,就像戏台上的小丑。我很想问问九妹儿姐姐怎么样,比如刚去沙市会不会水土不服?过大端阳回不回归州城看龙船?话到嘴边我没说,说出口或许多余。转念一想,以大事为重,户口是大事,能够帮助我们家解决归州城户口绝对是大事,也是一件行善积德的好事,就像南无婆行善积德那样,每晚点亮马灯为行人照路,还给姜疯子洗头换衣裳,为小手钉扣子补裤子,拿六指当亲儿子养了十几年,末了让他睡走自己的红棺材……

我又想,南无婆做的好事无以计数,好多人是受益者,我也是受益者,她像佛祖一样护佑着我。倘若能转上归州城户口,肯定是她吃斋念佛所致,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开船技术,日后通过努力转正定级,成为一名江叔叔那样的船员,驾着轮船上重庆下上海,让我妈陪南无婆上船观光。我就能像吹伯伯那样,大大方方待人处事,动辄来一句:欢迎您们来到我的归州城!

这样一想脑壳里敞亮了,于是我对吹伯伯说:“我妈在仓库背货哩,要不我跑过去喊她回来?”

吹伯伯一听起身就走,带飞了屁股下的方凳。方凳轰的一声飞到墙角,可怜这个老古董,它毕竟是一把太师椅哩,丹阳书院的老先生,您的在天之灵心疼吗?

吹伯伯头都不回,一边走一边说:“还是我自个去吧!” 那撮头发一晃一晃,两腿一甩一甩走了,卷起一道落尘,尾随他而去。

他走我也要走。我觉得吹伯伯苕,犯不着弄这动静。扭头看看桌上的闹钟,四点刚过,白天太阳晒人,傍晚正好训练。书记说了,五点钟上船集合,练个把两个小时再起坡。时间还早,正好去看看舵把子爷,他您少不得又在喝酒?顺便向他您讨教讨教,桡片子里面藏有学问,划龙船他您可是老辈子。

我锁上房门,钥匙塞在墙缝里,也不绕拐拐头,一步飞下门前的坎,从织布厂那条窄巷子跑走。自打九妹儿姐姐去了沙市,我不情愿经过拐拐头,即或去也是公一天母一天,总觉得心里不舒坦,就像那逼仄的巷道,弯弯拐拐,曲曲折折,走到底是个死胡同。

已是下午时分,太阳依然火辣,晒热了大河的浑水,晒燃了水边的石沙,也晒烫了船摞船拴在岸边的龙船。

那都是二十人的大龙船,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齐全,归州城船厂打造,杉木材质,桐油打磨,油光发亮。

龙船旁边有人在磨椅子,攥着小石头呼噜噜打磨。磨个五下六下,蘸点儿水又磨,坡上已晾晒一排,靠边黄龙上还搁着一把。

我的归州城,时兴“磨椅子”。“磨椅子”也是磨性子,慢工出细活,心静不出错。归州城的人性子温和、做事过细、待人实诚,估计跟“磨椅子”有关。

“磨椅子”不光是磨椅子,但凡木质家具都会磨。除开椅子,脚盆、板凳,方桌、茶几,搓衣板、铺板、门板等等,扛得动的都搬到大河边去磨,还专门泡在浑水里磨,泡去浮尘,洗尽铅华。寻一块质地细腻的磨石,蘸着水打磨,磨好了晒干,晒干了又磨,磨得两手起皱,磨得棱角圆润,磨得表面光滑,就着太阳暴晒,晒烫了上桐油,桐油晒干了再磨,磨平了再上油。如此反复,不厌其烦,三磨三油,乃至更多,就图那种感受。我的归州城,随便你去哪家,满屋家具泛黄,油亮润泽、光滑如镜,几成归州城居民人家的标配,也做归州城姑娘的嫁妆。归州城的姑娘,即或不会针线,哪怕不擅茶饭,却精通磨椅子。这一习俗,代代相传,传得久远。

磨椅子的人看见我过去,忙从黄龙上提走椅子,用微笑和我打着招呼,典型的归州城式微笑,饱含着谦逊、客套、友好。

那条黄龙,就是我们船队的龙船。龙头手工雕刻,龙眼镶的玻璃球,龙须用彩丝制成,龙身、龙尾乃至桡片全部绘制鱼鳞状的龙甲。船头置放一面大鼓,龙尾插着“龙子幡”。鼓手是我们的书记,摆尾的是我们的老驾长。

老驾长曾对我说:“可惜你舵把子爷腿残了,当年划龙船我俩是绝配。他站头还有绝活,一根桡片子玩出花样,玩到兴起来个船头倒立,这是难得一见的功夫,不是你想玩就能玩的,也不是不分场合都要玩的。只要向世舵一登船,船上船下喝彩一片,十有八九夺金取银。可惜呀,红二司那个头头一使拐,他就跌断了一条腿……”原来他的腿是红二司废的,我暗自决定要找红二司算账。

跑上趸船一看,舵把子爷坐在桌旁,一手摇晃着蒲扇,和一个候船的老头儿闲话,他永远稳坐泰山。再一看桌上,换了一本书,也换了一瓶酒。书是《邓小平文选》第一卷,酒是宜昌产的“三游春”,看着邓爷爷的书喝酒也是一种享受。

舵把子爷看见我,噗的一扇,劈头就问:“我说南门,听说你和你妈替川东啦?替,啷个不给我说一哈?带两瓶‘三游春’去呀!我徒弟给我搬来一箱哩。哎,川东好玩吗?那你说给我听一哈,是川东好还是归州城好?”

“都好!”我嘿嘿地笑,我不想得罪谁,这是六指教我的,可惜六指他走了。

候船的那老头儿也嘿嘿地笑,看得出来他也喜欢管闲事,笑罢坐到条椅上去抽烟,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

舵把子爷说:“你是‘说得好’,其实各有所‘好’。川东是你的祖居地,住着你的嘎公老头儿,归州城是你的出生地,喝着大河水长大成人,对你而言的确‘都好’!”

我在心里说了句“那是”,心想和他吹一吹“川东之行”,比如万县城和归州城不一样,万县城里没有“背筐儿”,东西拿根棒棒挑着走,挑东西的人被喊做“棒棒儿”。万县城里也有“麻木”,他们喊的“蹦蹦车”,我和我妈就坐的蹦蹦车,蹦蹦车开到半路路断了。又比如我嘎公嘎婆住在杨何溪,去大河边和我们南门洞差不多远,迟早他们也要移民搬迁,经济发展很有些盼头,所以不想让我们母子俩走。还比如川东的火锅厉害,少不得广椒皮子和花椒,又辣又麻,比“嗦丢儿”还厉害,吃一筷子嘴就会麻肿……

话就在嘴边我忍住没说出口,尤其是码头碰见江叔叔那事儿,说出来舵把子爷肯定要追问,啷个恁么巧呀?或许还要考考我,开船先从哪哈学呀?舵盘子耍得利不利索呀?

一条下水船悄然驶过,啷个没听见拉“位子”?激起的浪涛扑向趸船,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不出我之所料,舵把子爷果然发问:“江四七说你记性好,我几时就想考你一哈。好,这就考一哈,准备答题,预备——起!”

他问:“就考这大河,上起宜宾,下至吴淞口,好多公里呀?”

我答:“二八零八,终年不冻,航道畅通。”

他又问:“川江哪到哪哈?”

我又答:“上起四川宜宾,下至宜昌南津关,一千零三十三公里。”

他再问:“荆江在哪哈?”

我再答:“枝城至岳阳城陵矶,唤做荆江,‘万里长江,险在荆江’,下半段‘九曲回肠’。还有,江西九江段,叫做浔阳江;江苏镇江、扬州一带,古称扬子江;船航吴淞口,长江汇流黄浦江。我的亲爷爷,您家还问吗?”

“不问了,不问了,你记性是好!”舵把子爷哈哈大笑。

我也笑,笑着说:“那就该我问您哒,龙船号子啷个唱呀?”

舵把子爷丢开蒲扇,摘下眼镜又戴上,遮住了凸显的眼袋,胡子又白了好些根,说:“龙船号子呀,一人唱,众人和,那才有气势。要说唱呀,数胡振浩唱得好,他天天在旅游趸船上唱,还唱给那些老外听,老外听了舍不得走哩。不过,你实在想听我也可以学唱几句。替,在我房里提瓶酒来,我们一边喝一边唱,就唱几句《招魂曲》,你当‘众人’,我唱你和。我唱一句,你和一句‘咳吙吙’。”

说罢,却忘了“一边喝一边唱”,伸出两根指头扯着喉结皮,自顾自唱起来:

 

屈原哟大夫哦,咳——吙吙!

听我说哦,咳——吙吙!

你的呀魂魄哟,咳——吙吙!

不可向东方哦,咳——吙吙!

东方啊有魔鬼哟,咳——吙吙!

高数丈哦,咳——吙吙!

人到啊那里哟,咳——吙吙!

必受伤哦,咳——吙吙!

 

唱着唱着,我发觉“咳吙吙”的和声越来越大,原来参加龙船训练的队员闻声而至,趸船上下顿时龙船号子整天响,舵把子爷越发唱得带劲儿。

又接着唱道:

 

屈原大夫啊,听我说哟!

天不可上啊,上有黑云万里;

地不可下啊,下有九荒八极;

东不可往啊,东有旋流无底;

南不可去啊,南有豺狼狐狸;

西不可向啊,西有流沙千里;

北不可游啊,北有冰雪盖地。

惟愿我大夫,赶快回故里;

先回归州城,再去乐平里;

您的故里啊,都是好天地……

 

我的归州城,的确好天地。就像舵把子爷所说,坐山看水,气候温润,冬天不存雪花,夏天少有蚊子。又像明代诗人孙蕡诗云,归州城门半天里,白云晚向城下起。好天地自然逗人爱,城里的人住着舒坦不想出来,城外的人看着眼热梦想进去。我的归州城,永远是个好天地!

好天地等来了好节气,端阳节就是好节气。

我的归州城,一个端阳过三次,三个端阳都热闹。

大端阳这天,碧空如洗,云白如练。

归州城里热闹非凡,前街后街人头攒动,城门洞里川流不息,过路子流水一般流出来,流过屈原故里牌坊,顺着公路往东流,流过大慈寺,流过二碑湾,一直流到屈原沱。

屈原沱成了世人关注的焦点,材场成为车水人流的汇集地,坎上坎下全是人,路头路尾都是车,对河两岸人山人海,到处挤得水泄不通,翘首以盼龙船比赛。

从城沱开来一艘指挥船,水面来回游弋,彩旗迎风飘扬,船上的大喇叭播放着招魂曲:我哥回哟……歌声回荡,震撼人心。

又拖来一条大驳船,当作比赛观礼船,停泊在屈原沱岸边,有头有脸的人物依次登船。

突然有人在岸边炸响鞭炮,万众欢呼期盼着龙船游江。

游江的龙船队伍正在人民广场集结,选手集体进餐、组委会清点人数、大个个领导赛前动员,观者如云,众目睽睽,前呼后拥,选手排成两路纵队出城。

我也是两百八十名选手之一,我们按照各自的龙船颜色,也就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等,穿着与龙船同色的衣装,头上扎着同色的头巾,扛着同色的桡片。领头队员四人一组抬着披红挂彩的龙头,穿越东门洞,走过屈原故里牌坊,一队一队走向城沱。

城沱岸边,彩门高悬,选用艾蒿、菖蒲、柏枝绑扎而成。

彩门内设有祭台,正中悬挂屈原大夫画像,两旁飘扬着招魂幡旗,一书“楚大夫屈原之灵”,一书“魂兮归来回故里”。

祭台一溜长桌,白布铺展,香火缭绕,供奉着猪头、粽子、果品、雄黄酒。

水流汤汤,波涛滚滚,十条龙船依次泊在岸边,龙头在祭台前一字排开,只等公祭仪式后下水。

公祭仪式开始,全体肃穆,焚香献花,三拜九叩。

一队身着素服、头戴艾冠的少男少女列队登台,高声诵读屈原的诗章《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身着白色孝服的主祭人,表情悲壮地吟唱祭文,一句一顿,如泣如诉。

 

兹公元一九九二年六月十五日,时维端阳,岁在壬申,群山巍巍,大河汤汤。四方八面,群贤毕至;楚民百姓,齐聚归乡。挂艾蒿,包香粽;悬菖蒲,喝雄黄。桨橹在手,龙舟正祭;招魂声声,热泪盈盈。山高水长兮,屈原大夫英灵归;酒清肴佳兮,千古诗祖忠魂舞。谨以公祭楚三闾大夫、世界文化名人屈原。

三闾大夫,屈平灵均,诞于乐平里,仕楚于郢。辅怀王兮图强国,联齐晋兮抗暴秦。乌鹊纷噪,宵小干政;丹凤钳口,孤忠远行。秦怒虎狼之师,残国辱社;楚狐貉之佞,弃都抛陵。离人《九歌》动山川,泼天一问泣鬼神。开骚风于万代,成世界之名人。悲乎——万古汨罗为水仙;壮哉——千秋归乡一忠魂!

魂——兮——归——来——,伏——惟——尚——飨——!

 

祭文诵毕,鞭炮齐鸣,鼓角喧天,出席公祭仪式的大个个领导为龙头点睛。点睛过后,队伍散开,十尊龙头与龙船聚首,队员依次登船,锣鼓齐响,桡片舞动,游江开始啦!

“我哥回哟,咳吙吙!我哥回哟,咳吙吙!咳咗咳咗,咳吙吙……”十条蛟龙游向屈原沱。

进入屈原沱水面,十条龙船环游一周,然后各就各位比赛。

啪的一声,信号弹腾空而起,十条巨龙争先恐后。

我是第一次参与划龙船,等我坐上龙船当了桨手,方知船上船下不一样。过去是隔岸观战,谁先谁后一目了然,只见桡片闪现、巨龙飞舞,却不知那些桨手如何奋力。如今桡片在手,则是另番感受。战鼓声声,周身亢奋,热血沸腾,全站起身来划桨,一根桡片子在手,好比飞行的翅膀,纵使劳累也无感觉,只当鼓息浪平时,浑身酸疼一齐袭来。

我看见了观光船上的舵把子爷,他坐在船栏杆边,头戴麦秸编织的草帽,身着白色长袖对襟衫,手里摇着一把蒲扇,羽扇纶巾,儒将风范,孔明现世么?我朝他举桡片子问好,他向我摇蒲扇致意,又挥动拳头示意。他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卖力划船,不拿“红标”不罢休。

酒喝头盏,茶品二道,龙船比赛三盘为定。预赛,复赛,决赛,条条龙船奋勇,两岸观众喝彩。

预赛开始,书记阵前动员,讲的都是大实话。说开船的人特要面子,拿不下“红标”,不配幡子旗上两个字。又说你们是矮子里拔将军,全体船员中选拔出来的健将、划手、桡夫子。各人多使一寸力,龙船就会快一丈,你使力我更使力,冠军就属于使力的人。

起点就是几个浮标,拴在航标靶划子上,终点设在旧州河岸边。

我们记住了书记的话。信号弹腾空而起,龙船战鼓一起擂响,齐声吆喝“咳咗咳咗!齐心协力夺得第三名。一进复赛,更不松懈,稳夺第二名。

进入决赛,书记临阵磨刀,说我们开船厉害,划船更厉害,冠军非我莫属。当即承诺,拿下“红标”,去大招待所会餐,一人一瓶“三游春”,墩墩肉敞开肚子吃,不聚不散,不醉不休。为了“三游春”,为了墩墩肉,拼!我们就拼了,如愿以偿,抢下了“红标”。

下船回城,英雄凯旋,沿途路人津津乐道,心绪久久难以平静。就我而言,毕竟是我一段重要的人生经历,特别重要,终身难忘。因而,走在城沱回城的路上,我目不斜视也不敢斜视,貌似旁若无人,其实内心忐忑,就好似站在人民广场讲台上,对着万人会场发言,我只能埋着头往前走。

走至屈原故里牌坊前的石阶,一抬头眼前一亮:这不是白皮子么?哈哈,还有九妹儿姐姐哩。白皮子脖子上挂着一部照相机,正在给石栏杆边的九妹儿姐姐照相。

九妹儿姐姐一扭头看见我,旋即露出那口雪白的牙齿,还有那对甜甜的酒窝儿,我最熟悉的那对酒窝儿。那对酒窝儿是九妹儿姐姐的标志,更是我脑际中“美”的象征。

“哎呀呀,南门,恭喜你们黄龙划了第一啊!”九妹儿姐姐说。

她明显胖了一圈,头上插朵栀子花,左手腕戴着玉镯,颜色和孟二少“馈赠”的那个差不多,身穿一件白底碎花连衣裙,却掩饰不住出怀的身体。她会生一个小九妹儿吗?我可不想她生个小白皮子。我的妄想后来居然成真,她果然生了一个小九妹儿。

白皮子两手攀住我,往左往右摇一摇,拿我当作了拨浪鼓,摇得我头昏眼花,这是沙市人的礼节吗?

白皮子说:“南门,你嚇我哟!长恁高啦?干才(刚才)还说你哩。来,和九妹儿合个影,也算是留个念显(念想)。归州城说搬就要搬了,龙船划一次自是少一次,人也是过一年少一岁哩。”

“过一年少一岁?”听起来有点新鲜,不是过一年“长”一岁吗?突然间我就搞不懂了。

我有点紧张,穿着黄背心、黄短裤,有些“衣不遮体”的感觉,站在九妹儿姐姐身边,既惶恐又紧张,手掌心开始出汗。

白皮子说:“南门莫紧赞(紧张)唦,笑一笑我看,好,一起说‘茄子’。一,二,三,茄——子!”

我不“紧赞”,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茄子”也没说出口,只听那相机咔嚓一声响过,我和九妹儿姐姐就定格在屈原故里牌坊前。

我清楚记得,相机“咔嚓”时,巷子里有人高唱“我哥回”,夜游神老韩也正好路过,还冲我和九妹儿姐姐做了鬼脸,不知道照片里有没有他的身影。我很想在照片里找一找,后来见到九妹儿姐姐我没问她,她也没说起合影照片这件事,因为那时白皮子刚刚病逝,他死于血红蛋白血液病。伤心欲绝的九妹儿姐姐,辞去了玉兰饭店服务员,独自带着小九妹儿待在家里,后来才自己开设小卖部,再后来吹伯伯就去沙市帮忙,一切的一切都是后话。你说那种时候我能问她要照片吗?那张照片只能记忆在我的心中,事实上也一直记忆在我的心中。

回到偏厦屋,江叔叔坐在门口和我妈说闲话,一只手搁在膝盖上,指头间青烟缭绕,烟头一截长长的白灰。

我妈坐在一边择菜,择的“热辣子菜”,该不是“顺”来的吧?这些年来,我妈和我过生活,省吃俭用惯了,除非是有人“蹭饭”,总是能省则省、敷衍了事。地摊上去买菜,货比三家,讨价还价,斤斤计较,广椒、茄子要掰掉把把儿,白菜掐根打去边叶子,末了还要多拿人家几棵葱。此外,别人不要的边叶子、晒得泛绿的洋芋、殃了半头的茄子,还有急着回家没卖完的菜,论“堆”或买或送或顺弄回家。她的信条是:能省一分钱是一分钱。

江叔叔有时也去买菜,卖菜的人最喜欢他,因为他买菜不兴问价,看中的伸手就捡,还要冲那贵的捡,称秤时也不看秤,即或看也是诈别人,说让人家称准点儿,其实他不认得钩子秤。

我也不认得钩子秤,但我喜欢去买菜,大多是跟我妈去买,地摊上摆着豇豆、茄子之类的小菜,我就和摊主说“对口词”:

“几毛钱一斤?”

“两毛钱一斤。”

“三毛钱卖不卖?”

“三毛钱不卖!”

不卖就算了,往前找下家。嘴里嘀咕:一个哈哈!

你卖我买,卖高买低,讨价还价,习以为常,还有往高的讨价?除非是神经病,偏就有“神经病”,我的归州城无奇不有。

摊主终于反应过来,向我招手,大声喊道:“卖!我卖!”

“晚——哒!”我偷着乐,我妈也乐,乐完打我一巴掌。

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好笑。

江叔叔见我嘻嘻地笑,就问:“南门,我发觉你总爱笑,一个人坐着发笑,笑个嘛儿名堂?你笑个鬼呀!归州城搬迁已经定案,马上就要举行迁建奠基,用不了几年时间,但凡归州城户籍人口,就要整体移民搬迁到剪刀峪,到时候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江叔叔说得也是,对于我的归州城来说,整体搬迁无疑是件好事,这种机遇千载难逢。拿二驼子的话说,归州城簸箕大个厂子,后面是山前面是水,左边是坡右边是河,楼房就像筷笼里插筷子,街巷道路急促狭窄,两人错身过都打挤,何来的发展余地?

这下就好了,国家要建三峡大坝,捎带着建一座新归州城,世代蜗居归州城的人,个个都要去住新楼房。可以说,厂子更大,楼层更高,道路更宽,环境更美。归州城的人啊,不枉风光此生。

我想,真到了搬迁那天,归州城打铃“下课”。楼房悉数拆去,城墙、城门、牌坊,石板、石阶、石墩,昨日的、曾经的、熟悉的、记忆的,有如江叔叔所说,拆光、搬光、清光,片瓦不留,寸草难生。等到大河水涨上来,我的归州城就是水下龙宫。

我的归州城没了,城里人搬去新的城,城外人回到自个家,那我和我妈呢?是回到自个家(“自个家”在哪哈)?还是搬去新的城?搬去新的城,在不在搬迁之列?我们可是归州城的黑户;留,更不现实。一座古城化为废墟,砖块瓦砾沉积江底,连雷鸣洞都成了鱼潜洞,我们又在何处栖身?

想来又想去,只能干着急,还真笑不出来,我立马无言无嘴。

我妈比我还着急,走出门去,又走回来,急得像热锅里的一只蚂蚁。为了让我跻身归州城,拥有一个归州城身份,也就是一个归州城户口,她避难归州城,忍辱负重,寄人篱下。十几年来,背筐不离肩,打杵没脱手,含辛茹苦,终日劳累,一点一滴积攒,终于攒下一万元,活鲜鲜的一万元,一万元崭板子钞票、人民币、真金白银。攒了多少日子?流了多少汗水?说了多少好话?挨了多少白眼?十年前无数人做梦都想当的“万元户”,我和我妈从没有做过的这个梦,如今总算补上,也算是梦想成真。

当上“万元户”仅仅就是圆梦,圆梦到梦醒的过程也实在太短暂,如今刚凑齐了这个“万元”,这个“万元”一下子就飞了,飞到了素不相识的别人手里,变作了“城市增容费”,“圆梦”时实实在在,“梦醒”后虚无缥缈。这可是我妈当了十几年背筐儿背来的血汗钱,不到生命攸关谁会刮骨疗伤?再说,即或交上了这个“费”,能不能获得归州城户口还得两说,宜昌的齐科长说话能够算数吗?乐于助人的吹伯伯找到他没有?倘若找到他那个“费”收下没有?倘若收下了那个“费”,户口几时又有着落呢?是赶在归州城移民搬迁前,还是归州城整体搬迁后?拿吹伯伯话说,这个四儿还真是个四儿!

江叔叔不声不响走了,我妈脚跟脚也走了。

天气变得闷热起来,手板心湿漉漉的,这是要下雨的前奏。

我背抵着墙坐着发呆,发呆一直是我的擅长,背抵着墙发呆别有洞天。

墙是归州城的古城墙,一千七百多年的古城墙,蜀汉皇帝刘备筑下的城墙,刘备何曾从城墙边走过?张飞何曾在城墙顶断喝?历经了风雨沧桑,写满了历史典故,哪怕是一点点尘土,或是一具残留的虫壳,或是一株干枯的杂草,绝对是我们的“前辈”。

绝非恍惚,也没眼花,一队蚂蚁正在城墙上穿行,绕过那颗竹钉,竹钉挂着草帽,遁入一条缝隙,缝隙浮泛尘灰,从另条缝隙钻出来,绕过道道“山峰”,和一条蛐蟮相遇。

蛐蟮并非等闲之辈,这个丑陋的无脊椎家伙,顺着蜿蜒的石缝爬行,凭着庞大而柔软的身躯,没把蚂蚁大军放在眼里。你打算去那哈?你不去穿穴钻泥、当那长吟于地下之歌女,干嘛来这清贫如洗的陋室?是告知我“归州城要搬迁”么?

我坐着一把颇有年头的椅子,这是当年从南无婆家搬过来的。南无婆说这椅子年纪比她还大,过去曾经是一把太师椅,坐在丹阳书院老先生屁股下。太师椅早已失去靠背,变成了一个大方凳。

失去的靠背与我有关。据说在我三岁那年,连人带椅子翻到坎下,雕花凿纹的椅背当即折断。我那囟门刚刚愈合两年的脑壳,并不比那椅背硬实多少,一个倒栽葱下坎,头盖骨被擂出一道凹槽,头皮长出一个发簪样的血包。我妈整天忙着当背筐儿,没时间也没精力管我,单等那个血包化脓穿头,可那个血包偏就顽固不化,我也拿它没有一点办法,顶着这个“发簪”晃来晃去,给无数过路子留下深刻印象,直到晕倒在南门洞里,一个背筐儿把我抱到医院。鲁医生气愤填膺:“这个娃子是个孤儿吗?头骨都跌破了还不上医院?”所幸一用药“发簪”很快穿头,“发簪”就蜕变成一块伤疤,至今头顶还留着凹槽,两个旋差一点变成了三个旋,变成三个旋那就有戏看了。

归州城只有“牛魔王”有三个旋,油盐不进,好坏不分,出了名的横包。除了“将你军”,谁也不敢惹他,老师也不敢惹,说刘明旺的确是个横包。读到初二,他辍学跑了,跑到神农架找他姑妈,缠着他姑妈要学开车,他姑爹就是林区汽车队队长,他没面子他姑妈总有面子吧?三个旋就是他的标签。他的姑妈也怕侄子发横,逼着丈夫安排侄子学车。“牛魔王”就跟着师傅玩玩打打,把个车开得跟玩儿似的,出师后就独自开着车拖原木,每天一个回合跑屈原庙材场。坐垫下放着一杆猎枪和一部撒网,路过老林子停车打猎,车到香溪河撒网捉鱼,屈原庙材场卸车后回城,把车停在西门口路边,隔一道坎也懒得回家,头顶着三个旋去上馆子,有鱼就扔在灶上加工,吃罢饭想走开车就走,赶便车的人不敢爬他的车,材场的检尺员也不敢少他的数,估计神农架的野人都躲着他,不然一提及野人他就怒吼:“我就是野人!”

“猫儿——咪!猫儿——咪!”城墙顶上传来画家的声音,他那只三花猫喜欢到处跑。

我妈从街上回来时,我还坐在那里遐想,眼睛无神地望着窗户。自打白皮子调回沙市,窗户上的《人民日报》就没换过,那篇“原贺县委副书记黄裕辉伏法”还在,“黄裕辉”三个字被风吹破,破纹有点像个“×”,正好印证了黄裕辉伏法。

遐想按说是在脑壳里,可我遐想时嘴里还嘀咕,我妈就说我是个自作神。

我妈责问我:“自作神,你在屈原沱划了半天龙船,未必没看见你崔伯伯的影子?”她额头上一排汗珠儿,密密匝匝,晶莹剔透,像串头饰。

“没看见!真的是没看见,吹伯伯他长两条胯胯儿哩。您说,屈原沱里人山人海,好比跑暴前的蚂蚁窝,您说我在那哈能看见他?”我如实回答,也有点吊儿郎当,但凡对最亲密的人说话,总有点儿吊儿郎当,谁让她是我妈呢?

我妈就捣我一指头,捣得还有点儿疼,但凡是最亲密的人,才会捣你一指头,而且捣得有点儿疼。我妈说:“瓜兮兮的南无,不晓得上船找嗦?齐科长不是宜昌的大个个干部吗?大个个干部不是都坐在指挥船吗?”

一只老鼠顺着楼梯下来,小心翼翼,迟迟疑疑,做贼一般,走几级就停住,扭头看着我,它的眼睛贼亮,看见我后一摇胡须,忽的一下蹿到底,闪电般钻进墙洞,这家伙瞅得真准,何谓“鼠目寸光”?

我“哎哟”一声:“妈您老人家清不清白?我在划龙船,不是看龙船,我能随便下船吗?我能上船去找吗?好,就说能下船也能上船,那吹伯伯他又在哪哈呢?如果吹伯伯不跟齐科长在一起,那我认得那个齐科长吗?齐科长长什么样份儿?是和郭铁匠一样,五大三粗,牛高马大,脸黑得像打铁的砧子?还是和稀饭老杆子一样,满脸横肉,大腹便便,肚里的娃儿出了怀?如果不是那样又是哪样呢?我也很想知道,吹伯伯和齐科长会面了吗?会面他又是啷个找到他的呢?江叔叔说上海有一种屁屁机,差不多火柴盒大小,就挂在人的屁股上,冷不丁一‘叽’,就会找到那个人,齐科长屁股上肯定有个屁屁机!”

我妈就不再说这事,问我几点钟去吃饭,端来半脸盆凉水,又提来炊壶掺热水,让我洗把脸换件衣服,说去招待所总得体面些。

正坐着洗脸,那老鼠从墙洞探出头来,跃跃欲试,吱的一声,贼头贼脑,贼眉贼眼,贼胆不小,分明在侦察敌情。我脱只鞋砸过去,投掷轨迹出现失误,一下子砸在桌子上,砸倒了桌上的杯子,咣的一声杯子碎了,老鼠霎时无影无踪。

“你格瓜娃子……”我妈一边骂一边收拾残局。

“瓜娃子”洗罢脸,换了件衣服,就去招待所会餐,说好的六点半开饭。

爬上人民广场,我一眼就看见了吹伯伯。他正在大礼堂门口台阶上吹脬,口若悬河,手舞足蹈,台阶上下围满一群过路子,大多是外地的过路子,夜游神老韩也挤在边上,正和放电影的老彭说话。

吹伯伯吹:“五月十五大端阳,龙船下水闹长江,欢迎您们来观光!”

呱唧呱唧,过路子鼓掌,老彭也鼓掌,鼓着掌走开。老韩就往外挤,边挤边说:“又不四欢迎我,凑撒子热闹?”终于挤出来,拍拍绿包包,正正绿帽子,朝后街走了。

吹伯伯又吹:“栀子花,院里栽,年年端阳白花开,欢迎稀客朋友来!”

“好啊!好啊!”过路子一片欢呼。

“好!”我也吼一声,嚇飞一只鸟,飞到围墙顶,左右张望,拿嘴啄理羽毛,羽毛有白有黄。

吹伯伯闻声看见了我。

“吹伯伯,您开端阳诗会吗?开端阳诗会去屈原祠唦!”我大声喊道,我知道屈原祠每年都要开端阳诗会。

他没搭理我,接着开诗会。大声问道:“各位稀客朋友,您们知道剪刀峪吗?不知道?那茅坪您们知道吧?也不知道?好,我来告诉您们,三峡坝址中堡岛总知道吧?其实中堡岛并非一家独享,过去曾是姑娘的陪嫁地,三斗坪的姑娘嫁茅坪,茅坪的姑娘嫁三斗坪,陪嫁一块中堡岛的地,嫁来嫁去,你来我往,日久天长,中堡岛就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飞地。还有,中堡岛一水之隔有个剪刀峪,三峡大坝一头建那哈,新归州城也要建那哈哩。嗨,不提心焦,一提心疼,我的归州城啦,一百二十五座城门的归州城啦,一千七百多年历史的归州城啦,如今说搬就要搬啰!”

“可惜呀!”停一停,他又说:“实在可惜呀!谁都舍不得,我的归州城,要变剪刀城啰!”顿一顿,他再说:“好,不说‘城’改说‘人’,我的归州城,有屈原大名人,也有小名人哩!”

说罢卖起关子来,环顾左右,虚张声势,满脸坏笑。

身后那棵笔柏摇晃一下,一只鸟飞来歇脚,立足未稳,又飞走了。

“您们知道湖北省向三峡工程捐款第一人是谁吗?不要说您们不知道,是我们归州城的‘小胖墩’、五年级小学生王雨。报纸上都登过呀?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一日,他从归州城寄了十块钱到北京,声援国家兴建三峡工程哩,他算不算小名人?”吹伯伯满脸是笑。笑一笑,十年少。

又笑着说:“还有个小名人,名叫颜雪松,十四岁考上华中理工大学。莫说我的归州城,即或是我们全宜昌,他也是第一个少年大学生。怎么样?厉害吧?归州城厉害吧?齐科长也说厉害。所以我要说,屈原故里,人杰地灵,人才辈出,人才济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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