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滩人喜欢喊青滩。‘青’,代表绿色,青山绿水,青枝绿叶。你想想看,青山绿水好不好?青枝绿叶好不好?青史流芳、太平盛世好不好?谁希望动不动滑坡、岩崩,又来一个新的滩?”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八棵树”。
“无事干”不解:“什么子‘八棵树’‘九棵树’?”
“卯不脱”解惑:“‘八棵树’就是新滩的八棵桃叶橙树呀!说起‘八棵树’还真有话说,当年被章文才教授发现,那八棵树上的果子糖含量百分之十三,超过所有的柑橘果子,闻一下香醇醉人,尝一口甜如蜂蜜。想当年,‘八棵树’何等名气?部队战士派驻新滩,就守着那‘八棵树’。‘八棵树’一挂果就登记编号,周围划有警戒线,线内划为禁区,白天站岗,夜晚放哨,守护那些果果长大、染色、转黄、变红,然后一个个采摘,装入专门包装箱运走。”
他们闲聊聊到“八棵树”,却被我碰巧听了乡音。
原来“八棵树”如此有名,我赶紧回家与家人分享:“如果要给别人送情的话,‘八棵树’的桃叶橙才够意思。想当年那些果子金贵,一个字:专。专人看护、专人采摘、专箱存放、专车运送北京,说不定毛主席吃过哩,如果说送情的话,‘八棵树’面子肯定大,即或买不到‘八棵树’的果子,九棵树、十棵树的果子行不行?”
我说得怎么样呀?
可惜,“听众”只有一位。
江叔叔自顾自抽烟,翻我一眼默不作声,他的眼角有砣眼屎,我不想提醒他,看他自己能不能察觉。
我妈还没有回来,平常她比较守时,作息和仓库一致,今天却有点破例。
等着、等着,肚子等饿了,饿着肚子等也不是事,我正找盆准备刮洋芋,外面却响起了打杵声,是我妈回家的动静。
隔老远她就大声喊南无,门外卸下背筐打杵,进门就在桌上摸茶壶,喝过几口才和江叔叔打招呼,说你把眼睛擦一哈唦,接着就问我:“早饭吃的撒子呀?背了两三趟货,肚子就咕咕叫。好不容易挨到吃中饭,那‘苕丫头’又忘了锁门,门没锁不说抽屉也不锁,打着哈哈就吃饭去了。你们说我啷个办?她抽屉里放着钱哩,总不能不管不顾吧?瓜不兮兮的‘苕丫头’,害得我守了这半天!”
我也打着哈哈说:“这不明摆着嘛,‘苕丫头’撮合您哩,您不是差钱吗?抓一把回来呀?几好的机会!”
我妈恼羞成怒:“你格瓜娃子!把你妈当撒子啦?做人没得规矩吗?你妈虽说是个背筐儿,但背筐儿有背筐儿的规矩!”
江叔叔朝她竖起大拇指:“哈哈,你儿子调你管子哩。说句直巴话,何三凤同志规矩守得好!何三凤同志做得非常对!何三凤同志就是活雷锋!你肚子饿了可以多吃点,仓库被盗哒那可不得了,何况屉子里还有钱。按说,‘苕丫头’应该好好谢谢你哩,不然,她这个出纳还真有点儿脱不到糊。好,中饭奖你两个荷包蛋!南门你去淘米,我负责刮洋芋!”
我就去灶房淘米,何三凤同志喜欢得表扬,更喜欢和表扬她的人在一起,就赖在外面刮洋芋。等我离开,她就和江叔叔开展刮洋芋比赛,只听见噗噗地响、嗤嗤地笑。你刮一个,我刮一个,丢进盆里,咕咚有声,竟有节奏,他俩真是琴瑟和鸣。
晚上我早早睡下,准备第二天起早床,奉命去新滩买桃叶橙。这个“命”自然是江叔叔的“命”,或者说是江叔叔的“令”。六指说过,“命”和“令”古时候通用,上级对下级作指示就是命令。江叔叔是我师父,也是我们的船长,更是我的上级,他命令我不是很正常么?
不想,后半夜下起雨来,打在瓦上啪啪响,我就被惊醒了。醒后就睡不着,侧着耳朵听雨声,雨却故意停了。雨一停,噪音不停,老鼠在顶棚上窸窸窣窣,织布厂的机器轰轰隆隆,坎下又传来狗的叫声,有娃儿惊醒开始哭闹,啪的一声挨了巴掌,听声音打在屁股上,哭声就更加响亮。闹腾一阵,趋于正常,正要睡去,雨又下起来,一阵一阵,断断续续,老头儿屙尿吗?屙你就屙完,还没完没了?幸亏天亮前屙完了。
雨一停拐拐头的鸡就叫了,我三两下就爬起来,也不开电灯,摸着下胡梯,轻手轻脚开门,仰望天空,金星闪烁,雨后天晴,就端脸盆去门外刷牙、洗脸,生怕惊动我妈。
我妈每天回来,总得要坐半天,一时说腰疼,一时说腿酸。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也为了可望不可及的归州城户口,她整天背筐不离肩,劳累和疲倦如影相随。每次都说“门哈(明天)歇一天”,可睡一夜就忘了,天一亮照样出门,好像她不去,副食仓库就找不到背筐儿。她太累了,让她多睡会儿吧!
我蹑手蹑脚出门,正轻轻合上门,她在里间说话了:“南无,买个油饼吃了走,空肚子走路不好哩。”
空肚子走路的确不好。我诺诺连声,关好门离开。
东方已经发白。拐拐头的鸡又叫了,好像这是第二遍,可能还有一遍,重要的时辰叫三遍。
走去拐拐头,静悄悄一片,路灯恓惶,行人寥寥,都在鼾早床。
走过医院,有了动静,屈原故里牌坊边摆着炸油饼的摊儿,摊主正亮着罩子灯忙活。
摊主我是认得的,外号叫做“懒神皇”,就住在拐拐头巷子里,和“将你军”爷爷斜对门,他家有两个女儿,脸巴儿白干白净。
“懒神皇”其实并不懒,每天凌晨三点四点钟就忙,扛块铺板支摊摊儿,炉子提到石桥上发火,卷起袖子揉面擀饼子,炉火旺了把铁锅烧热,铁锅烧热了咕嘟嘟往锅里倒油……做不完的事,手脚没闲过,不知“懒神皇”名从何来?
早班船六点开,五点钟一过,陆续就有人走动,都要去赶早班船,顺路买个油饼过早,“懒神皇”就挣这份钱。
我也顺路买个油饼过早。
“赶头班船啊?”“懒神皇”问我,也不算问我,算作打招呼。他鼻梁上粘团面粉,脸相几分滑稽,可以去演双簧。
“是噻,赶头班船下新滩。”说完我就后悔了,“下新滩”是说撒尿包尿床哩,我随即想起童年的糗事,天知道我好多次“下新滩”。幸亏他只是打个招呼,我接过油饼赶忙走了。
江风冷嗖嗖的,油饼热乎乎的,一边吃一边走,冷热在我嘴边交织,还没上趸船,油饼已下肚,肚子正温暖。
路并不好走,石阶、坡道交替,走得踉踉跄跄,走到食品上公路,走过一截公路分岔,岔道径直通向趸船,趸船上人影婆娑。
终于爬上屈原二号,船舱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起早床真是个好习惯,坐早班船的都是勤快人,勤快人不喜欢鼾早床。
顺过道往船尾巴走,船尾巴是机舱,机舱的噪声大,赶船的人喜欢坐前舱。
走到后舱一看,稀稀拉拉几个人,有两个歪着脑壳补早床,闭着眼大张着嘴,露出难看的黄板牙,发出悠扬的鼾声。我径直走过去,一直走到最后,最后一条板凳只坐了一个人。坐船好比过喜事,来的都是客,坐的流水席,用不着客气,我一屁股塌在边上。
挨着的那人一转脸,对着我喊起来:“哎呀呀,这不是南门师傅吗?啷个呀?不开船来坐船,想搞哈新板眼?”
机舱的发动机轰轰响,他的嗓门好比发动机。
我能搞什么新板眼?我朝他点点头作答。
他却揪着话题不放:“南门师傅你忘了?我坐过你的船呀?去年五一劳动节,下着须须子雨,金猴儿舀了条鲢鱼,毛重四十六斤半,跳下水才弄上岸,你不也在跟前吗?那看热闹的围了一大坨,想买的买不起,买得起的不想买,于建国想买钱又不够,最后送到小招待所,这事儿你不记得了?那次我正休假哩,跟着于建国去沙市玩,一路都是你开的船呀?”
喔,我想起来了,好像有这回事。可当时他戴着军帽,穿一身军装,的确良军装,还是四个兜的干部装,白皮子也没介绍他,我还以为他刚从部队转业哩。
他按住板凳往那头让一让,意思是怕把我翘(谐音:劁)了,这是个礼貌客气的讲究,我的归州城有许多讲究。
于是,我俩开始闲话,“闲话”好比吵架,伴随机器轰响,扯着嗓子说话。
我扯着嗓子问:“那我怎么称呼您儿?”
他扯着嗓子答:“嗨,称什么‘您儿’?我比你大不过几岁,你说媳妇子没得?没说那我就是哥,你就喊我老山吧,我徒弟就喊‘老山’。”
“‘老山?’年纪轻轻怎么就和‘老’沾边呢?六指说过,古人七十曰老,言须发变白也,也就是头发胡子变白才算‘老’,你这……”
老山哈哈大笑:“头发胡子早迟会白,早点称‘老’不好?又不要饭他吃,免得以后改口嘛。哎,这船上的水手长你认得不?年轻八轻的,头发白了一多半,你猜他好大岁数?猜不到吧?他大我一轮,今年三十八,你说他老还是不老?”
说得我都笑了,邻座也跟着笑。
正笑着,水手长进舱来验票,果然一脑壳白头发。
验了前舱验后舱,隔老远就问老山替哪哈?
老山说:“你说我替那哈?还不是替青滩?每年总要替一趟。”
水手长说:“喔,又去买桃叶橙吧?你那个狗尾巴呢?今儿啷个没跟着?”
老山说:“还说哩,趁他没醒走了,差点没走脱,我走哪哈他总是跟到那哈,睡醒了肯定要横一饱顿。”
我听出来了,“狗尾巴”是老山儿子。
水手长又说:“你们啷个年年送柑子果果儿呀?唉,不过归州城里也没什子送,送洋芋果果儿嘛不值钱,送核桃果果儿嘛难得买,送卵子果果儿嘛就两个……”
船舱的人就嗤嗤地笑。
老山不笑。说,“柑子果果儿啷个啦?柑子果果儿拿不出手嗦?这可是‘八棵树’的柑子果果儿,往年一个不少往上头送哩,你老先生还想吃?闻都不会把给你闻,你是中央领导同志吗?你是西哈努克亲王吗?如今请你吃‘八棵树’的柑子果果儿,你晓不晓得享受的什么待遇?”
水手长就笑了,一边笑一边验票。验到我俩这一排,也不问老山买没买票,径直朝我索要船票。水手长并不认识我,幸亏我提前买了票,我是江四七的徒弟,但我还没拿船员证,也没拿自己当船上人。
水手长也没拿我当船上人,接过船票,一撕两半,手里捏一半,还给我一半,还没接到手,船票飘走了,一直飘到船外。
我问老山:“你们好像说的青滩,不是新滩吗?”
老山说:“嗨,青滩就是新滩呀?新滩人喜欢喊青滩。‘青’,代表绿色,青山绿水,青枝绿叶。你想想看,青山绿水好不好?青枝绿叶好不好?青史流芳、太平盛世好不好?谁希望动不动滑坡、岩崩,又来一个新的滩?”
我由衷地感叹:舵把子爷有学问,六指也有学问,冬瓜、老山都有学问,归州城有学问的人很多,无愧于屈原故里。
老山就给我讲学问:“‘新滩’颇有来头哩。南宋有个范成大,写了部游记《吴船录》,书里面就有记载:‘新滩旧名豪三峡,晋、汉时山再崩塞,故名新滩’。我想的话啊,之所以叫做‘新滩’,是因为岩崩滑坡不断,长江水道堵塞成新的滩。两千多年过来,有文字记载的大型岩崩就有数十起,而每一次岩崩都会形成新的滩,成为上下船只航行险隘,滩上有石,或圆如箪,或方似屋,皆崩崖所陨,致怒湍流,故叫做‘新崩滩’,此后岩崩从未停止过,每次岩崩都会形成新的滩,就略去了‘崩’,称呼为‘新滩’。唐宋以后,岩崩不断发生,譬如宋天圣四年‘赞皇山摧,遂成新滩’;明朝嘉靖三十七年夏‘新滩又崩裂,颓民舍数十间,压死三百余人’。久远了暂且不说,就说一九八五年新滩大滑坡,一瞬之间,古镇毁灭,长江壅塞,浪及巴东,旧滩又成了‘新滩’。”
“新滩”原来有如此说法,我感叹自己读书少、见识短,佩服老山有学问、见识多。
我问老山:“你在单位上当啥子干部?”
他笑着答:“干部?干萝卜,我当裁缝哩!”
“裁缝?裁缝是什么干部?”
我的归州城,裁缝就那么几位,谭家巷的曹裁缝去了宜昌,十字街的向裁缝专门打补丁,皂角树的吴裁缝负责吊扁,西门口坎下的王裁缝只做裤子,官井上的姚裁缝专做“寿衣”,各自分工清清白白,没听说邮电局还有个裁缝。邮电局不是寄信打电话的吗?卷毛的伯伯还说邮电局是打油的哩。卷毛伯伯患有老年痴呆症,卷毛说是阿尔茨海默病,自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看见卷毛就喊:何二爷过来哒,没下河扯滩吗?
“邮电局有裁缝吗?”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没听说过。
“怎么没有裁缝?我就是专门替他人作嫁衣裳的裁缝呀?”老山回答。
“嫁衣裳?”我没听懂,是新娘子到婆家穿的新衣裳吗?
我还真以为他是个做衣裳的裁缝,而且是个手艺不错的男裁缝。悟了半天我才悟过来,原来他说的“做嫁衣裳”,是说给别人写文章,写领导喜欢看的,说领导喜欢听的,或者写好后署领导名登报的,也就是给领导脸上贴金,领导脸上贴金后好粉墨登场。他这是什么裁缝呀?分明就是个吹鼓手,或许是个粉刷匠,或许是个油漆匠!
屈原二号一过小新滩就拉响“位子”,大滑坡留下的“新滩”赫然夺目。
眼前这道“新滩”,就是江面的一道坎。航道陡然变窄,水流汹涌湍急,轮船立马减速,缓缓滑过那道“新滩”,向滑坡体下游的新码头驶去,老码头已被滑坡体完全掩埋。甭说老码头,老新滩镇亦不存在,代之一坡乱石泥流。
我跟在老山身后下船,两块跳板连着趸船和岸边,岸边的小路已踩成了大路。
“大路”弯弯拐拐上坡,一直通往寺大岭分岔,渐次向远方蜿蜒而去,据说通达屈原老家乐平里。
漫山遍野的橙林,偶有一棵两棵橘树,红彤彤的橘子压弯枝头,看一眼就有动嘴的欲望。我们怀揣着欲望,走进柑橘园林,走向橙黄橘红,走入香气弥漫,走得肠胃痉挛。
老山说:“新滩的红橘呀,红得真是好看!不过非要腊月间采摘,越晚那橘子才越甜。”
说话间走到了寺大岭。
寺大岭并不是“新”镇,滑坡前岭上就有一些房子,围着一座突兀的纪念碑,滑坡时用作临时疏散地,陆续搬来一些镇上的机关,邮电支局就在其中,还有十几户老街上的居民,本就不宽裕的一条“岭”,上下左右拥挤不堪,愈发凸显了那座纪念碑。
纪念碑就竖在岭上,碑身呈四方形锥体,像把宝剑刺向青天。
老山指着纪念碑说:“你看,‘蒲兰田君纪念碑’,这是湖北第一座西洋式纪念碑,专门为一位外国人修建的哩。”
我俩爬上坎一看,碑座上刻有碑铭,铭文凿刻着汉字和洋文:
“蒲兰田君,英国福蓝临岗镇人,中国海关任以巡江工司之职。清光绪二十六年长江上段第一次航行汽船司驾驶者即君焉。君生于清同治五年(1866年)六月二十八日,一九二一年春航海返国,一月十九日卒于途次,君之旧友及有志振兴长江上段航业诸人,感君情愫,思君勤劳,醵金刻石,以志不忘。中华民国十一年十二月吉日立。”
“长江上段第一次航行汽船司驾驶者即君焉”,厉害,真正的厉害!
老山说:“蒲兰田是第一个从宜昌开机动船到重庆的人,堪称川江行船的洋祖师爷,为他立一座碑并不为过,你学开船也得拜一拜他哩。”
老山说得对!老蒲是前辈!我拱手揖拜。
岁月流逝,江河沧桑。想当年,蒲兰田受聘长江上游巡江工司后,在新滩龙马溪口首创信号台,用标杆信号给过往船只引航,陆续点亮了川江航道的信号灯,描绘出一道川江航运的靓丽风景。
回到邮电支局院子里,支局长正好回来,一脸的不高兴。说刚去催款又跑了空,报纸已经看了大半年,订报刊的款还没结付,马上又要订明年的哒,带醒他每个月工资没领全,今天催说明天结,明天去还是明天结,不知“明天”是哪天。
老山见他阴着脸,心里觉得不舒服,拉着我就往外走。
支局长赶忙变脸,再三道歉连声挽留,硬留我俩吃中饭。说滑坡后就没了小馆子,来个领导吃饭都没厂子。又说去他家里吃场合好些,干洋芋果果烘腊蹄子。他家就在新滩南岸,划豌豆角可以过河,大河岸边拴有豌豆角。
老山说他不想过河,一坐豌豆角脑壳就晕,硬要吃那就在支局吃,支局吃啥我们吃啥。
支局也没开食堂,吃饭都是各自为战,支局长就让我俩先进屋喝茶,抱来一沓新报刊让我们看,自己跑到大河边找舀鱼人买条鱼回来,重约两斤三斤的一条鲢鱼,水边上早已剖开洗净,鱼身上还划了几道口子,进门就撒些盐粒腌着。又去纪念碑坎上一户人家要了一碗酸蒜叶,点燃煤油炉摆在地上,钢精锅闷上半锅米饭,饭熟后又换个铜锅儿,水烧开撒把广椒皮子,剜了一坨化猪油,舀了两勺豆瓣酱,然后把鱼剁成几块放进去,倒入酸蒜叶盖着盖子煮,一会儿工夫,铜锅儿里煮得咕嘟嘟响。
吃过午饭,正在喝茶,院子里有人喊支局长,原来是特产站的孙站长。支局长说是他打的电话,专门请孙站长来作指导,他专门研究培植桃叶橙哩,要买就要买正宗的“八棵树”。
孙站长很年轻,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蓄着小平头,身坯像北方人。一问,他父亲是山东人,还是南下干部,不幸已经病逝。再一问,他毕业枝江农校,读的果茶专业,毕业分配回县,受派新滩镇,家住归州城,就住在筲箕洼,特产局就在筲箕洼,赵胡子也住在筲箕洼。
“我们想买‘八棵树’的桃叶橙哩!”老山对孙站长说。
孙站长慢声慢气地回答:“要是早两天就好哒,打个电话也行啊?‘八棵树’已被宜昌订哒。不过坎上坎下那些树不亚于‘八棵树’,要不然我们一起去田里看看果子?”
说走就走,我们后脚跟着前脚走,走出一路纵队。
顺大路横走过去,拐了两个三个弯,穿过一条干涸的水沟,爬上一道陡峭的土岭,迎面竖着一块站牌:“新滩桃叶橙培育基地”。
“这就是我们基地。”孙站长介绍说。
走近站牌,居高远眺,层层园林,层林尽染,全都是新培植的树,棵棵树成型挂果,果子金黄泛红,颜色惹人喜爱。
老山问孙站长:“哎,‘八棵树’在哪哈呀?”他想看看“八棵树”,我也想看看“八棵树”,“八棵树”到底是什么树?
孙站长往前一指:“那就是‘八棵树’呀?”
我们就走过去,一直走到“八棵树”跟前,普普通通的几棵树,和别的树并无二样,也就树干粗一些而已,树干上还留有标记,看标记颇有年头了。
孙站长说:“‘八棵树’老骥伏枥哩,年年老树开新花、结新果。其实,我们通过扦插、嫁接等无性繁殖,老树早已繁育出了新树。从这棵树往前数,上下几个坉全部是优质优果树,应该说都是‘八棵树’的后代。你从任意一棵树上摘的果子,含糖量都能达到百分之十三。”
说着就从“八棵树”上摘了几个果子,又从另一棵树上摘下几个,放在培坎上让我们鉴赏。
支局长先做示范,合手一掰两开,再一分为二,隔皮一口啃下来,嚼得嘴边甜汁横流。
吃柑子我不懂经,好比猪八戒吃人参果,吃再多也尝不出味儿。尝了两个,个个香甜,不分伯仲。
我说:“分不清了,个个都是‘八棵树’的果子!”
孙站长就笑了,笑成了一朵花。他蓄平头很耐看,头发带着自然卷,卷毛头发也带卷,不过那是烫卷的,火钳烧热了烫的。
孙站长说:“桃叶橙的酸含量、糖含量等指标,单凭我们的嘴测不准。我们无非说‘甜不甜’‘酸不酸’,同一种水果,酸含量、糖含量都会不一样,阳坡和阴坡不一样,阳枝子和阴枝子又不一样,各类水果都会不一样。你比如,白花桃糖含量大约百分之十,鹅蛋柑糖含量大约百分之十一,红橘糖含量大约百分之十二,只有桃叶橙糖含量可以达到百分之十三。很显然,糖含量越高、酸含量越低,这果子就越甜。”
孙站长这么一说,还有什么话说呢?他说的肯定是实话,过厨子的手汤都好喝些,当即敲定就买这里的桃叶橙。
孙站长站在坎边一声吼,一会儿上来三个四个柑农,挽着竹篮、戴着手套、拿着剪刀。
“摘柑子还用剪刀吗?”我有点好奇,“摘柑子、摘柑子,这哪里是‘摘’呢?”
孙站长说:“有讲究哩。我们摘柑子必须‘一果两剪’,也就是每个果子剪两剪。第一剪要带叶子,第二剪齐果柄剪平,既可以减少伤口果,又可以防止春梢丛发。”
他说的专业术语,也就是技术规范,我张着耳朵没听懂。
“没听懂?这未必比开船还难?”老山和我打趣。
他提起一个带叶子的果子,把它举到太阳光下,那果子光彩耀目。
“桃叶橙果子看的确好看,要说吃也好吃,没得新鲜话说。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果子小了点,喜欢‘大’的武汉人不识货。说到这哈,我就给你回个报,真事,不吹脬。去年我去武汉送柑子,清一色的‘八棵树’果子,也是这哈的出产。到了武汉天色已晚,处长那栋楼又没安电梯,一袋桃叶橙扛到五楼,累得我差点背过气去。总算上楼进了门,处长夫人表情木然。临走她对我说,以后快莫买了,扛上楼几么子吃亏,要买也要买大个个……”说着、说着,老山来了情绪,眼睛瞪得溜圆。
顿了顿,接着道:“我当即就听梗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桃叶橙有‘大个个’吗?您家是不是嫌果子小?想当年您家想吃还没口福哩,‘八棵树’的果子都得送北京,北京怎么没说果子小呢?毛主席说了吗?周总理说了吗?好像都没说吧?最高领导都没说小,别的领导也没说小,您一个处长家属么子说小呢?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要大个个还不容易?柚子果果大不大?二回送就给她送一口袋柚子,我们南岸就有柚子哩。”支局长插嘴说道。
话落大家都笑了,北岸没看见柚子树。
说了一会儿话,桃叶橙摘下一筐又一筐,大家七手八脚帮忙,就在路边过秤装袋,装的红色网眼袋,五十斤装一袋,我就要了六袋,老山一下买了二十袋,二十多袋摆了一路。
数点现钱结好账,老山一起付了力资,孙站长就让柑农一趟一趟往趸船上送。
桃叶橙刚上趸船,屈原二号就上来了,无需我们江边等船。
屈原二号拉响“位子”,一个右舵开始拢岸,舱门只开了半扇门,水手长的头先露出来,阳光一照白发苍苍。
他钻出来站到船头,手里提着几圈缆绳,船将拢岸时扔向趸船,趸船上有人接过拴了,客轮就势一个倒车,惯性和匀速推着船靠拢趸船。
客轮靠岸也就几分钟,时间有限,时不我待,我们接力式“过档”,水手长也出手帮忙,二十多袋柑子搬上船,船头堆成了一座山。
船到归州城,已是夕阳西下,老山单位上的后开门吉普车正在岸边等候,一群背筐儿围着吉普车打转。
等到旅客下船,柑子过上趸船,我先给舵把子爷送去一袋,又搬了三袋借在趸船上,剩下两袋分两次扛上岸。正好,老山喊我搭他的车走一截,吉普车也正要跑第二趟,我就和柑子一起上了车,坐一截车总要少扛一截。
拐拐头也不通车,去南门洞石阶错落,只能在食品路口下车,然后肩扛背驮回家。
吉普车一拐上公路,老远看见冬瓜站在路口,叉着腿正和谁说话,这不是现成的“背筐儿”吗?
师傅一脚刹住车,我下车就喊“背筐儿”:“张诗人下个劳力唦,帮你劳逸结合一哈,写打油诗也要体验生活嘛!”说罢解开口袋,捧出几个桃叶橙让他尝鲜,再三强调这是“八棵树”的果子,换在过去这就是“贡果”,你想尝连门儿都没有,想看一眼都怕没资格。
冬瓜高兴,一掰两开,囫囵吞枣,连说好甜。
一甜诗兴大发,当即吟诗一首:
新滩女儿美,
橙子果果甜;
隔着一道滩,
欠了几多年……
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诗人他也是人,不得不体验当背筐儿的生活。
我俩各扛一袋上坡,才走到屈原故里牌坊,他就歇下来喘粗气,扛到拐拐头人就瘫了,抱着腿说脚崴了。
我知道他在扯垛子,不过诗人体力的确差,毕竟是拿镊子拣字的人,毕竟是写打油诗的人,况且他马上要分岔上东门,我总不能一直拿诗人当背筐儿吧?于是我把口袋竖在小卖部门口,对着冬瓜大声说:“感谢诗人、感谢诗人啦!”
我表面上是谢冬瓜,实际上是说给小敏听。小敏果然就听见了,从横窗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问道:“诗人?诗人在那哈呀?”
我笑着回答她:“诗人在地哈哩!”
诗人一见小敏,一骨碌爬起身来,一眨眼站到横窗前,两眼烁烁放光,估计诗兴萌发,却忘记脚“崴”了。
我就和诗人拜拜,请小敏带双眼睛,扛起桃叶橙就走了。
第一袋先送给南无婆。
爬上石阶一看,大门虚掩着,门口站着耙子。
耙子不再是光头,蓄着小分头,三七分,他适合蓄分头,分头一衬托,墩子小伙一个。
“哎?你啷个站这哈?”我问耙子。
耙子接过我肩上的口袋,又指了指门边一个口袋:“这不,我自己种的脐橙,前年开始挂果,去年收成不错,今年满树结果,先送点南无婆尝新,可不知道她您哪哈去哒?”
我瞄了一眼,鼓鼓囊囊一袋,怕有六十七十斤重。
“你种的脐橙?你不是种的锦橙吗?稀饭还说酸刮刮的?”我问他。
“哪里呀?你说的是公路下的老树,我早就改良嫁接了,你不是去过我家吗?公路上是不是沙坡子?沙坡子如今都种的脐橙哩!”耙子回答我,口气显得很骄傲,嘴边旋起小括号。
我想起来了,那块沙坡子,一坡毛胡草。
耙子说:“前些年,交通局测量库区移民公路路过,我接他们到屋里泡茶喝。那个刘工程师对我说,我那块沙坡子正在公路线上,与其蓄一坡毛胡草藏野牲口,不如改田种脐橙还有赚头。别个说的话是为我好,又不用花钱,有力气就行,何况力气是奴才,去了又回来。我就开始在沙坡子上挖窝子,一篓一篓把老田的肥土背上去,跑进城里一趟一趟掏大粪,一个窝子倒半桶大粪,见窝子就垫好底肥,又去柑子岭找‘卯不脱’帮忙,买了两百多棵半人深的脐橙苗,那是章文才教授指导育的苗,苗子壮实耐寒也好栽,一个窝子栽一棵,栽一棵成活一棵。我怕天旱缺水死苗,就在坡顶上挖了两个塘,塘底铺上旧油布,下雨接满天河水,天干时正好用来浇水。”
他接着说:“嗨,我的运气好,遇见的好人也多。筲箕洼的柑研所,有个黄农艺师你晓得不?他经常去柑子岭研究脐橙,‘卯不脱’就建议我去请教他。刚开始我还迟迟疑疑,生怕别人不待见我,没想到他人非常随和,二话不说起身就走,还说我就是为你们柑农服务的。走到我家水都没喝一口,就在沙坡子上爬上爬下,哪里砌培坎,哪里挖水沟,哪里打窝子,连路都帮我设想好了。我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转,他面对面、手把手、点对点,教我好多种脐橙的技术,比如脐橙与温度、日照、水分、土壤、坡向关系,还有土层深厚、肥沃、疏松、排水、通气等,每天都是太阳落山才下坡,只要没有别的事,他第二天一早准来,一来就钻进果园子,教我定植、培管,教我摸芽、修枝,教我施肥、松土。”
他继续说:“要说运气好,我的确是运气好,前年试花挂果,去年小有收获,今年哩,拿黄农艺师话说‘收成不错’。黄农艺师告诉我,人要移民,树也要移民,必须赶在水前头。他还说我这步棋走对了,走在别个移民前头,就好比比赛下象棋,别个还在飞象支士,你卒子已经过河,过几年三峡水库一蓄水,你肯定是第一批受益者,不仅不受三峡蓄水影响,反而会提前脱贫致富哩。”
“他说得好,你也干得好,两好搁一好,好上加好!好!好!!好!!!”我褒奖耙子。
耙子搓着双手,脸色变得赤红,我看得出来,他满心高兴。
我也高兴,为结识耙子这个朋友高兴。
耙子,还是那个耙子,又不是那个耙子,对他我得刮目相看。看他单薄的身材,和我总有一比,却能做出一番事业来。一块长满毛胡草的沙坡子,经过他的辛勤劳动,如今变作了脐橙园,几百棵脐橙树挂果,而且是“累累硕果”,这哪是几百棵脐橙树,分明就是一坡摇钱树。
我想到这里,不由心生感慨:人啊,不管你身处城镇还是农村,不管你住在坡上还是河边,不管你是居民还是农民,移民搬迁不是借口,家境贫困更不是理由。只要你勤劳吃苦,只要你坚持不懈,一样能摆脱贫困,一定能走向富裕!
南无婆的大门虚掩着,说明她并没走远,我就和耙子把两个口袋搬进屋。我邀耙子去我家坐坐,顺便宵个夜再走,他摆着手推辞了,说粪桶还在广场边靠着哩,说罢钻进南门洞走了。
看着他消失,我自惭形秽。耙子天天进城背大粪,一桶一桶背上坡种脐橙,钻进粪池门臭不臭?背着粪桶上坡累不累?说不臭、不累那是假话,一般人下不了这个蛮,一般人吃不了这个苦!可他一天、一天过来了,难闻的“臭”变成了“香”,流出去的汗浇出了果。这不?他亲手种出来的脐橙,还想着先送南无婆尝鲜,这种精神难能可贵。他不仅是勤劳之人,还是个孝心之人,我为他感到高兴。
《增广贤文》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意思是说,当你困难的时候,即便受人一点小小的恩惠,以后也应当加倍报答别人。
六指舍身救耙子于危急之中,支配他的是舍己救人的可贵精神,这种精神来自南无婆的言传身教,也因我的归州城弘扬正气所致,点滴影响、潜移默化,注定会影响以及教育耙子。
耙子不会忘记六指的救命之恩,也不会忘记代替六指孝敬长辈,更不会忘记通过双手创造幸福生活,也只有创造出幸福生活,才有可能去回报社会、答谢恩人,我的归州城特别在乎这种精神。
我立马跑回拐拐头,扛回第二袋桃叶橙。受耙子的精神鼓舞,两条腿居然不再酸疼。
一进偏厦屋,吓我一跳,我妈面前挎着膀子哩。
南无婆就坐在桌边,正陪我妈说话儿。见我进门,一声长叹,张口是佛:“南无阿弥陀佛,南门你总算回来啦!”
原来,我前脚去赶船,我妈后脚去背货。副食仓库刚到一驳船货,有糖有酒有副食,搬运拖拉机运到公路边,我妈带着另外两人往仓库里转运,也就是从拖拉机那里背到仓库。
先背的是装着白酒的箱子,其中有好几个标注“茅台”的箱子,那箱子怕是有好几十斤重。
我妈特喜欢背那些箱子,一上肩就觉得是自家的东西,一边走还一边想:她有一箱子茅台酒,舍不得也要待客,炒一大盘洋芋丝儿,煎几个荷包蛋,切刀腊肉烩豆豉,坛子里抓一碗腌芋头秆儿,凑齐一桌子哈菜。有酒有菜好请客,向世舵呀、江四七呀、崔友谊呀,还有于建国、赵有庆、韩卫东、郭有红,都请到家里来喝酒。就喝这些茅台酒,宜昌的“三游春”二回喝,归州城的“双喜”不上桌……
我妈因此特别兴奋,来来回回,哼着小曲,心情超好;一趟一趟,脚步轻盈,不知疲劳。
从仓库出来,高兴过头,一脚出门,另脚开溜,鞋载着人就溜走了。
这一溜连人带背筐跌入门外台阶边的水沟,当即一下子就摔晕了,醒来时想伸手让别人拉,发现左膀子不听使唤,这才觉得大事不妙。
大家把我妈弄上来,那只膀子软软垂着,好像是别人的膀子。
仓库主任火冒三丈,大声嚷嚷道:“啷个搞的嘛?眼看天老爷要变,这么多货等到背!”
嚷嚷几声无非是发泄一下,于事无补,无济于事,幸亏我妈空手摔倒,倘若连人带货下沟,即或不是茅台酒,也要放牛子赔牯牛子,少不得要为赔偿扯皮,当即让“苕丫头”和一个背筐儿把我妈送到医院。
鲁医生看一看、问一问、捏一捏,诊断为肱骨骨折。
“骨头还分公母?”“苕丫头”一听,当即就笑喊了。
鲁医生瞪她一眼,也没工夫搭理她,让我妈去照X光,结果就是肱骨骨折。
鲁医生对我妈说:“人啦,总共有两百零六块骨头。肱骨是胳膊上最粗壮的骨头,上端连着肩胛骨,下端与桡骨和尺骨形成肘关节,也就是我们说的倒拐子。你听懂意思了吗?好在是你人年轻,我给你上夹板固定,在家好好休息,熬点骨头汤喝,养一养就长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鲁医生又强调说:“记住,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这‘一百天’,背筐莫挨肩膀。”
我妈一听就急了,急得在地上跺脚,为不能挣钱焦躁,回到家后继续焦躁,怪副食仓库怪不上,怪茅台酒也不沾边,背着猪脑壳找不到庙,最后一腔怒火集中到窗台那双解放鞋上,认定解放鞋就是罪魁祸首!一伸手取过一只,一扬手从门口扔出去,“哎哟”一声砸在谁身上。
原来是江叔叔中招。他提着那只鞋进门,说:“三凤你的鞋长翅膀啦?挎着膀子还恁有力气?”
我妈破“涕”为笑:“南无你个瓜娃子,东西乱丢乱放!”
她打我的马虎眼。说罢脸就红了,赶忙转移话题:“他江叔叔,你不是去巴东吗?恁半天啷个就回来哒?”
我取过另一只鞋,假装往门外头扔,我不愿意背冤枉。
江叔叔就笑,说:“船还没开头就坏了,一台发动机停了车,这机器早就该检修了,一反映领导同意去船厂检修,鞭子这哈正忙着检查,我们准备明早出发,这一去一来估计要几天哩。倘若发动机没大问题,回转时拖个驳船回来。”
吃过晚饭,三人闲聊。
屋外,夜色重重;屋内,灯光柔柔。
三个人围着方桌坐着,桌上放着一盘桃叶橙,灯光辉映下光泽诱人。
我对“八棵树”意犹未尽,讲述“八棵树”的前世今生,讲述孙站长的培育成果,介绍采摘桃叶橙“一果两剪”,说桃叶橙也有它独特的地方,比如果园不得掺杂别的植株,花芯授粉也必须纯正,否则就会发生变异,结出来的果子不仅籽多,味道中酸含量也会增加。倘若不加强果园管理,要不了几多年,“八棵树”的桃叶橙就会退化、弱化甚至消亡。
江叔叔一个劲儿抽烟,烟雾冉冉升腾,钻进城墙缝隙。他酒量不大烟瘾大,抽着烟一声不吭,我断定他不关心“八棵树”。
江叔叔沉吟半晌,鼻孔喷出两道烟雾,两列火车开出了隧道。他说:“‘八棵树’那厂子我去过,可惜迟早要淹水底下。老新滩已埋在滑坡底下,寺大岭也只能是暂时,将来三峡水库一蓄水,不光是归州城被水淹,像新滩这些江边集镇都要淹。水迟早要来,新滩少不得要搬离寺大岭,要搬也只能搬到前山坡,别处还真没这么大个厂子。寺大岭一搬‘八棵树’也得搬,至少也得后靠移栽。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搬那些树先要保活,那就要几年歇枝,桃叶橙树娇嫩着哩。况且,即或你老树新栽、移土培肥,结出来的果子是不是这个味道还得两说。”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说得头头是道,从没见他如此口快,而且说话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