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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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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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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归州城》连载

第一十一章 半头伸在天里头的黄鹤楼

走至大桥中段,迎面过来一位女子,风姿绰约,长发飘飘,渐走渐近,风吹发动,露出左脸的胎记,我觉得好生面熟。

 

第二天,又是好天气。

我的归州城,天蓝如洗,云白若练。

我拉响“位子”起航,轮船犁开一道道波浪,驶离城沱码头,驶过二碑湾,驶过旧州河,驶过香溪港,驶入西陵峡。

秋冬交融的西陵峡,漫山遍野,橙黄橘红。

“昔官西陵江峡间,野花红紫多斓斑……”六指说这是欧阳修的诗。欧阳修官场失意,曾被贬为夷陵县令,夷陵县就是今天的宜昌县,宜昌县生产晓曦塔香烟。

欧阳修当夷陵县令时,有没有晓曦塔香烟?他抽不抽烟呢?

那个年代的西陵峡,“野花红紫多斓斑”,纯天然色,色自然美,美若天工。如今的西陵峡,橘红橙黄,景色迤逦,五彩斑斓。

高峡风起云涌,轮船破浪东去,驶入五彩斑斓中。

我妈挎着膀子站在驾驶舱门口,右手扶住门框,左脚踩着门槛,时而欣赏岸边景色,时而回头看我开船,时而瞄一眼我旁边的江叔叔。

“景色”是移动的,扑面而来,逶迤而去;南门却是站定的,也是镇定的。

“景色”更是绮丽的,峡和天、天和水、水和船,情景交融,一切的一切,处处新奇,样样新鲜,我妈似乎从没见过,因而感到兴奋,兴奋中还夹杂着紧张。

这也难怪,韶华易逝,岁月倥偬,过往如梦。自打走进归州城,我妈除了回过一趟川东,从没离开过归州城半步,她已经融入归州城,她已羽化成背筐儿,每天背筐不离肩,打杵不离手,凭信念支撑,靠毅力坚持,一天天运转着自己的生物钟。

轮船在行驶中晃荡,晃荡中俨如梦幻。她觉得自己正在背货,背筐仍在肩头,打杵握在手边,这一箱,那一袋,或一篓,还一捆,就在她的肩头,凭靠两脚移动,从这哈移到那哈,从坎下移到坡上,这就是脚踏实地,脚踏实地让她觉得心里停当、感觉安全。这么多年来,就是这样脚踏实地,一步两步走过来,辛辛苦苦挣钱,块块角角分分,好不容易挣够万元,名义上也算得上“万元户”,可钱攒手里还没捂热乎,就一沓子交给了别人,换来的只是一个虚幻的说辞,也就是尚未到手的一纸户口。即或有了归州城户口又怎样呢?无非是一个城外人认可的名分,或者说是一个城里人看重的面子。相对于我妈而言,十几年的吃苦耐劳,换来的只是一个面子,一个归州城的面子,归州城的人特讲面子。

说句不该说的话,幸亏我妈摔断了膀子,否则她永远不会停歇。她好像不知道:活儿是干不完的,钱也是挣不尽的。除非是哪年、哪月、哪天、哪时、哪刻,再也背不动背筐,再也拖不动打杵,或者说蹲在地上爬不起来,背上压着货挪不动腿,躺在床上翻不动身,由此就结束了背筐儿生涯,更不用说坐着轮船去远行。因此,我妈能够登上这条船,应该感谢江叔叔好言相劝,江叔叔的话我妈听得进去。正因为她听了江叔叔的劝说,也应承了我的央求和忽悠,破天荒坐看儿子开着船东去。

临开船,我将三袋桃叶橙全部搬进舱,修船要求人,办证要求人,万事要求人,求人的事好多,总得有见面礼,有见面礼好开口。当然,礼轻情意重,送不送人情,送给哪一个,江叔叔说了算。我问江叔叔搬几袋?江叔叔说都带上,也好去武汉路上吃。江叔叔大方!买桃叶橙的钱,还有来回新滩的船票,都是江叔叔掏的腰包,还多给我十块钱,让我去吃一饱顿连环酥。我打小就有这嗜好,江叔叔动辄取笑我。

早上路过民主餐馆时,我突然想起了舵把子爷,就进去买了一碗墩墩肉。餐馆的王妈问我嘴馋哒?我说是给舵把子爷端的,她就多舀了两个墩墩儿,又加了一勺子肉汤,还送我两个字:“孝心”。

刚出锅的墩墩肉,喷香喷香,闻着吞口水。

我吞着口水爬上趸船,舵把子爷还在鼾早床。

我妈说:“小点儿声气,莫把他您吵醒哒。”

我猛一转身,撞在船柱上,咚的一声响,趸船都在晃。

我妈说:“你格瓜娃子!眼睛长到出气的呀?”

“他您”果然就被吵醒了,听见我妈的说话声,舵把子爷大声问:“是三凤吧?你们两母子出门啊?替那哈呀?不是川东吧?”窸窸窣窣,啪的一声,拐杖倒在地板上。

“舵把子爷您慢点哈,我陪我妈去武汉玩哩,顺路给您家端了碗墩墩肉,还在冒热气,就搁桌上哈!” 我说。

舵把子爷不理我,大声问我妈:“三凤听说你带伤啦?就是膀子骨折吗?那哪个服侍你呀?唉,南门也该说个媳妇子哒。喂?南门你听我说啊,‘懒神皇’那小丫头怎么样?我看她就蛮标致,脸巴儿白干白净,说话慢声慢气,走路有规有矩,你瞧不瞧得起呀?我明哈就替打‘撮合’!”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说不说媳妇子关您啥子事?您家自个儿都没媳妇子哩,这个“撮合”您不打还好些。我心里这样想嘴里不敢说。

我妈估计也是这个意思,接过嘴说道:“南无岁数还小哩,您家莫急到打‘撮合’!”

舵把子爷说:“是我急吗?我着哪门子急呀?我是怕南门着急,也怕你三凤着急哩。那好,不着急你就放心替玩,只当是歇几天驾,你这整天背筐不离肩、打杵不离手,就是个铁人也累散架哒!等到南门说了媳妇子,你就莫当背筐儿了,催着媳妇子生奶娃,最好生个双胞胎,面前抱一个背心挎一个,多子多福呗!”

你听听,舵把子爷嘴有多甜,这就是聪明人的做派。嘴是两张皮,说话不费力,说话说到别人心里去,让别人听起来舒服,想起来感动,不像有些人动辄老气横秋,好像谁都欠他三斗米。其实他没明白一个道理,关爱别人也是关爱自己。

江叔叔拉响了“位子”,向我们发出开船信号,等不及舵把子爷出门,我和我妈告辞离去。

因为是去检修,没有牵带驳船,除了江叔叔和我,大副不去轮机去,别人也不能开机器,再说是去维修机器,轮机更不能掉号。

轮机就是鞭子,他刚带了徒弟。他徒弟姓何,外号叫得螺,家住望江何家湾,岁数比我小几岁,长得胖乎乎的,屁股有磨盘大。师傅瘦、徒弟胖,鞭子抽得螺——绝配。

得螺在头道河读的高中,高中毕业考兵没考上,说手腕上有纹身,纹身还是个“杀”,身高也差一须须儿,就去宜昌饭店学厨师,没学几天上船跑了,说闻不得油烟子,一闻油烟子就吐,只想上船学轮机,“轮机”没油烟子吗?还有,说出来有点过分。他要求回归州城学,说回何家湾方便些。

难怪他满脑壳有想法,原来他有人说得上话。他的伯伯就在宜昌,据说也在桃花岭上班,和齐科长一样有能耐,一个电话能办成许多事。既然如此,他学轮机就不成问题?又不是要去当干部,这个人情船队不做?因此他就上了我们船,领导安排鞭子当他师傅。

得螺上船没几天,船就要进厂检修,而且还是去武汉,他高兴得在甲板上蹦,只差打着哈哈笑,说还是船坏哒好,又说还没去过武汉哩,都说武汉有个黄鹤楼,半头伸在天里头,几时就想去看看。鞭子却打他的破,说这回怕是不行,去不去要问船长哩,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一年到头离不开船,船总要上上下下,去北京不敢说去武汉还不撇脱?得螺一听,脸就变成了跑暴的天,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好在江叔叔听到了,江叔叔就对鞭子说:“想去就去呗,也不多他一个。”

得螺一听车屁股就跑,顺着船舷跑了三圈,屁股像得螺一样转,看见谁都是一脸喜色。

江叔叔也是一脸喜色,腿脚明显比往日爽快,开船时还吹着口哨,这表明他趋于兴奋,这种状况过去很少见。

无需我猜想,明眼人看得出,这一切皆因我妈所致。

我妈虽没答应“两家合一家”,但她实际上许愿过江叔叔,等转了归州城户口再说,不管怎么说未来可期。这次因为她自己受了伤,甭说是背着背筐干活,生活料理都不方便,她才答应远道而行,也算给了江叔叔面子,江叔叔岂不会高兴?

他终于逮着机会高兴,或者找到机会献殷勤,我妈一松口乘船东去,他连夜就返回船上打扫舱室,换上崭新的卧单和被子,还有一条新枕巾;两屉桌擦得干干净净,多放一个铁壳开水瓶,换上一个新脸盆、四个玻璃杯,特意挂上一面圆镜子,还备了两条新毛巾,他要让我妈宾至如归。

我妈享受着贵宾待遇,江船长亲自为她导游。轮船一进米仓口就开始讲解,挨个介绍西陵峡景色。西陵峡里峡中峡,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新滩北岸滑坡、新滩南岸岩崩,崆岭峡的“对我来”,聚渔坊的九畹溪,九畹溪的悬棺,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船一过庙河,河谷变宽,江叔叔兴趣盎然,指点着说这哈是剪刀峪,那哈是中堡岛,拉着我妈左舷、右舷走着看。

“中堡岛”不再是往日的旅游热门之处,而是一片如火如荼的施工工地。与岸边相隔的水域和橘园早被挖填,山包上好多挖掘机在开拓工作面,一条条施工道路蛛网般从中堡岛向外延伸,大型翻斗车在新开的道路上来回奔驰,卷起一道道黄色的尘烟,一座巍峨的大坝将在这里雄起。

江叔叔一改惯常的少言寡语,也不忌讳露出他那口黄板牙,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宛如大河水。他指着岸边说:“你看那岭上的标语牌,‘三峡建在宜昌县,我为三峡做贡献’。‘三峡’建在宜昌县吗?与‘剪刀峪’不相干吗?与‘归州城’没关系吗?虽说只是一句口号,说明宜昌县人聪明,这样宣传你说谁高兴?三斗坪人高兴呗!宜昌县人高兴呗!不管你怎样宣传、如何高兴,大坝建在‘这哈’是铁定的,我们就不说建在什么县,兄弟伙打嘴仗没啥意思,你我各执一词算数吗?这是国家战略目标,看中的是这里独特的地质条件,也就是利用中堡岛的‘岛’,分期截流分期建设,大坝一旦建成,中堡岛就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宏伟的大坝!”

我妈听得一愣一愣,满脸惊讶和狐疑。

她肯定在想:真是闷头鸡儿啄白米,少言寡语的江四七,真看不出来还有口才,说起话来一套一套。

船过明月湾,峡里起风,风起浪涌,船走得有些颠簸,我妈说她有点头晕,就回舱室床上躺着。

她一躺就睡着了,错过好多景致,江叔叔准备的说辞还没用完,等她一觉醒来时,轮船驶出了南津关。

峡尽天开,浩然东来。大河在三峡奔涌,峡窄滩急,浪汹涛涌,放纵不羁。一旦出峡,地势平缓,江面宽阔,可谓风平浪静,船也就走得平稳。

船行江汉平原,江叔叔忙绿起来,既要指挥我开船,不时呼喊“左舵”“右舵”,又要陪我妈看景色,告诉她那就是沙市,白皮子的沙市。一过沙市,就是监利,大河左拐右弯,右边连着洞庭湖。

江叔叔说:“洞庭湖古称云梦、九江和重湖,历史上有云梦、云梦泽、九江、五渚、五湖、三湖、重湖、太湖之称。号称‘八百里洞庭湖’,是湖北、湖南分界点,洞庭湖以南是湖南,洞庭湖以北属湖北。湖分南北,上善若水,湖南、湖北都是出主席的地方。过了洞庭湖汇流口就是洪湖,洪湖的水浪打浪,再往前是赤壁古战场,过了赤壁水道又弯回来,再往前就到了武汉。”

船过白沙洲,武汉映入眼帘,武汉长江大桥向我们走来,得螺钻出机舱,欢呼雀跃起来。

武汉长江大桥是我们新中国第一座长江公路铁路两用大桥,无数一次从桥下过,我曾经仔细数了数,一共有八个江心墩、四座桥头堡,撑起这座庞大的双层大桥。

船过大桥,仰望桥身,钢梁交叉,纵横错落,令人震撼,叹为观止。

江叔叔说:“武汉长江大桥两年建成,这是我们中国的一大奇迹,当时投资就有一个多亿,算得上一个天文数字。三凤你想想看,两年时间,短短两年,不做事一晃就过去了,做事又能干些啥?也就收两季柑子,喂个年猪都不够秤,只有我们国家厉害,两年建成一座大桥。因此,大桥快要建成时,毛主席专门为大桥写了一首诗,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我插嘴说:“这是毛主席写的《水调歌头•游泳》,我还背得到哩。哎,江叔叔您还记不记得?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二十周年时,归州城举行横渡长江活动,几百上千人,就穿条短裤,屈原沱下水,东门头起坡,江叔叔有您吗?”

江叔叔说:“那还卯得脱?发的奖状还在哩,凡是成功横渡登岸的都有奖状,盖着革委会的南瓜把把儿(公章)。那天风大浪急,好多人没游过去,游到中间就流转来了,我可是游到了东门头,游得太累了,脚一踩到底,浑身就散了,扯起来躺在船板上喘粗气,就像沙坝上的一条鱼。”

其实,那天我也去了,跟着稀饭、冬瓜去的,我们也准备横渡长江,论水性我们游得过去,枯水时我们游过雷鸣洞哩。

可走到大河边不让过,戴红袖标的胖子说:“去!凑什子热闹?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是大人的事,大人的事有你们小把戏屁相干?”

稀饭说:“啷个没我们屁相干?毛主席早就说过,要我们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这是毛主席说的,你不晓得?所以说,毛主席要我们锻炼我们就要锻炼,还要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没听说只准你们大人锻炼。再说,毛主席是全国人民的毛主席,毛主席也不是你一个人的?”

“滚!滚开!赶紧滚开!”胖子发了火,跺着脚骂人,溅起的泥沙飞到稀饭身上。

稀饭气愤不过,爬上坎悄悄掀块石头,石头骨碌碌滚下去,险些砸了胖子的脚,胖子挽起袖子就要打人。

冬瓜胆子小些,扯着我往回走。走了一截回头说:“我们大声读毛主席的诗吧,有毛主席在他就不敢打人。”

于是,我俩一边走一边朗诵毛主席诗词:

 

水调歌头,游泳。

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

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一桥飞架南北”说得真好,气势、豪横、形象!

“一桥”对武汉来说,是不是有点少呢?

确实有点少。下游不远处,“二桥”已动工,水面上冒出高高的双塔。

“那正在建‘武汉长江二桥’,是一座双塔双索面预应力混凝土公路斜拉桥,未来的‘二桥’,和‘一桥’一样耐看哩。”江叔叔指点着说。

我说:“过了‘一桥’是‘二桥’,白沙洲、天兴洲若建桥,岂不是‘三桥’连‘四桥’?”

江叔叔说:“何止‘三桥’‘四桥’,‘七桥’‘八桥’都会有,你就等着吧!”

穿过“二桥”江面,前面就是天兴洲,地势开阔,广袤无垠,可以改好多个“白沙洲”。

和白沙洲一样,天兴洲也是一个江心岛,大河至此分流,绕过天兴洲后合流,青山船厂就在大河右岸。

江叔叔拉响了“位子”,轮船顺利抵达青山岸边。

航至船厂岸边泊位,下锚拴绳戳出跳板,江叔叔上岸联系检修事宜,我们几个人就在船上待命。

大约一支烟工夫,江叔叔回到船上,说明天开始检修,一干人下船找住处。

找到武惠街招待所,柜台里女登记员很夹黄,一脑壳卷发咋咋呼呼,武汉话说得生噗噗的。

问有没有四人间,她头都不抬回答冇得;又问有没有六人间,还是金不换的两个字:冇得;再问终于大方一点,无偿赠送我们三个字:有通铺。

我们无奈。两对师徒一共四人,可以去睡通铺,可我妈呢?目前还是伤员的我妈呢?江叔叔当贵宾侍候的我妈呢?总不至于她和我们一起睡通铺吧?

江叔叔压住火气,轻声细语央求登记员:“我们有位女同志,您能否照顾一下,安排个两人间?四人间也行。”

登记员自始至终没抬头,回答也很干脆:“冇得!”

江叔叔灵机一动,把我拉到门口说:“驾驶舱里有个脸盆,你去端些桃叶橙来。”

得螺一听屁颠儿、屁颠儿跟我走,一会儿就端来了大半脸盆。

桃叶橙一到登记室,果香味悠然散开;红澄澄的果子一亮眼,那丫头一下就抬起头来,脸颊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原来是个长相标致的女子。

看得出来,她十分喜爱这些果子,红澄澄的果子也的确可爱。于是,形势就按江叔叔设想发生了逆转。

那女子对我妈说:“哎,这么子刚退了一个双人间,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登记,还有个别人预订的四人间,先来后到派给你们行不行?”

这还有不行的吗?行上加行,好上加好,皆大欢喜。我们赶紧往四人间里搬,恨不得给她送面锦旗。

那女子一边剥桃叶橙,一边和我妈拉家常:“你们从归州城来?归州城是哪个城?是不是荆州城?”

我妈回答说:“荆州城是荆州城,归州城是归州城,归州城是屈原的故乡哩。”

那女子“哦”了一声:“屈原?我晓得,我也姓屈,屈原不是我家门儿吗?”当即就给我妈安排双人间,说本来县团级才能住,我妈要住肯定不够格,如果看证明更加住不成,不过空着也是空着,就让我妈享受一次县团级待遇。

事情发展德出乎意料,我们个个捧着后脑壳笑,“八棵树”的桃叶橙果真有魅力。

第二天,船开进船坞维修,送去一袋桃叶橙,车间里欢呼一片。

安顿下来,鞭子师徒留守,我们三人逛街。

我妈一出房门,我们眼前一亮:挎膀子的那块白布,换成了一条花丝巾,与紫红外套、黑色长裤、黑色皮鞋,搭配得恰到好处。

花丝巾是苏杭产品,肯定是江叔叔买的,江叔叔是个有心人。

我妈过去背筐不离身,头上顶着毛巾,肩头铺着垫肩,手里拖把打杵,整天画眉画眼,混迹于一群背筐儿中,谁都没察觉出她年轻貌美。难怪南无婆动辄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稍加打扮我妈还真漂亮,我妈本就是一个漂亮女人。

工人村有公汽站点,我们乘车先去黄鹤楼。

车开到小东门,有人说黄鹤楼到了,只见有人下车,我们就跟着下车,下车一看还远哩。

反正是逛街,就朝黄鹤楼方向走,一看路牌走在民主路上。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左转有一摞台阶,拾阶而上就到了黄鹤楼。

迎面一座小牌坊,牌坊左右有长廊,两根廊柱镶有对联。上联:岂能无诗笔底新韵我当吟;下联:何须有酒眼前长流君可酔。横匾:逝水清波。

我妈问我:“南无,这对联撒子意思?”

我搞不清楚啥“意思”,但又不想鄙自己面子,就说:“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我妈穷追不舍:“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

江叔叔赶忙帮我打掩护:“你莫难为南门他了,可怜他连初中的门都没跨过?如果按我的意思,对联说的是何必喝酒,望一眼大河水你就醉了。这水不是从归州城流来的么?喔,也是从川东流来的。”说罢就后悔了,车身打一下嘴。

我妈果然瞪他一眼,意思分明是:你说这话撒子意思?

说着话,我们来到了黄鹤楼。果不其然,这座始建于三国的黄鹤楼,“半头伸在天里头”。

步入一楼大厅,到处是歌颂黄鹤楼的诗章。崔颢《黄鹤楼》、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与史郎中秋听黄鹤楼上吹笛》,等等,名气大得装不下。

江叔叔来了兴致,结结巴巴读诗给我妈听:“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那就登楼吧!

一层二层,三层四层。登上楼阁,翘角高耸,檐翼嶙峋,金黄色琉璃瓦直晃眼睛。

凭栏远眺,江城风光尽收眼底,长江大桥就在脚下,桥上车水马龙,桥洞列车飞驰,桥下轮船穿梭,还有龟蛇互动、两水三岸……

一列火车钻进桥洞,拖着烟雾轰隆而去,对面就是龟山,山巅耸立着电视塔;山脚下的晴川饭店,依山傍水,傲视长虹,是不是武汉的地标?

从黄鹤楼下来,我们走上长江大桥。

长江很长,大桥很大,桥面很宽,栏杆很高,桥下就是滚滚东逝水,何时从归州城流过?

顺着人行道往前走,桥面车水马龙,小车、大车、客车,还有拖着辫子的公交;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时不时有自行车掠过,老远就响着铃铛,我妈说有点闹人。

走至大桥中段,迎面过来一位女子,风姿绰约,长发飘飘,渐走渐近,风吹发动,露出左脸的胎记,我觉得好生面熟。

正要擦肩而过,那女子突然侧身,伏在栏杆上一动不动,任由长发飘飘,貌似翻越大桥。

我妈猛地转身,右手一把薅住她的衣襟。

在旁人看来,我妈这个动作很自然,或许见了朋友打个招呼,或许出手相救挽留人生,武汉跳大桥的事儿并不稀奇。

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易芬”吗?这不就是吹伯伯那个“巴东采购员”吗?这不就是吹伯伯为她“人财两空”的未婚妻吗?

尽管长发飘飘,足以遮羞蒙面,但风也会无聊,风吹发开露出了左脸那块胎记,那块胎记使她原形毕露。

易芬胳膊一拐,险些碰到我妈带伤的膀子。其实,她迎面而来,第一眼就认出了我妈。作为吹伯伯的“女友”,她曾在我们家蹭过好几顿饭,也曾蹭过江叔叔几次船。她突然间不辞而别,拐走的不只是吹伯伯的两万元货款,同时拐走了归州城待客的一片真情。

我和江叔叔同时认出她来,一左一右合成了半包围圈。

其实,是我妈最先认出易芬,而且是第一眼、第一时间、第一反应,她不惜受伤的左膀子,用一只右手拽住她,语气亲切、高声大嗓地喊道:“姑娘,莫想不开唦,恁么高的桥,跳撒子跳嘛?你看恁么多的人,都等着看你的热闹哩!我们不寻这个短路,我们寻不起这个短路!”

过路子围过来,七嘴八舌,说长道短。

甲说:“你寻么事短路?有么事想不开的唦?”

乙说:“你寻短路跳么事桥?格板马出丑卖怪的!随么子搞瓶敌敌畏一喝,躺在自个床上睡一觉……”

丙说:“喝么事敌敌畏?那鬼东西几难喝?楚平路殡仪馆几撇脱?往那炉子里一钻,出来就是一包灰……”

易芬竭力摆脱我妈,大声分辨说:“谁要行短路?谁要行短路?你谁呀?我不认得你!”

桥上的风很大,吹得她长发飘飞,那块胎记显露无遗。没错,绝对没错,她就是吹伯伯那位“易芬”。

我妈死活不松手,她当了十几年背筐儿,即或挎着一只膀子,即或是一只手,一只手也不是谁就能轻易挣脱的。况且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大男人,虎视眈眈,以逸待劳,该出手时就出手。

我妈满脸笑容,拽住易芬大声说:“忘了嗦?没得记性?你跟着崔友谊玩,玩到归州城过端阳,跑到我们家吃粽子。我在民主餐馆端的墩墩肉,炒了一大盘洋芋丝儿,一人煎了两个荷包蛋,你想起来没得?想不起来是吧?肯定想不起来!吃罢饭,还给你带了一包粽子,我陪着你们进城,送你送到谭家巷。有背筐儿踩了你的鞋,你骂别个长眼睛出气的呀?崔友谊英雄救美擂别个一砣,那背筐儿举起打杵没还手反倒认错。为撒子?怕事?胆子小?被美女嚇到哒?都不是,他认得我,我们一起背过货,他以为你是我亲戚哩!”

我妈这样一说,易芬就愣住了,江叔叔也愣住了,我们都愣住了。各自脑壳里都在快速思考,如何应对这个尴尬场面,并使之朝理性方向转化。

围观的过路子却急了,翘首以盼好戏开锣。好戏?么事好戏?开么事锣?你以为何祚欢在大桥上索须(说书)?

如果易芬真的“想不开”,我妈即或出手相救,她也应有翻越之举,不会注意仪表,不会讲究姿态,翻越栏杆、撒手人寰只在一瞬间。一瞬间,飘忽而下,噗通落水,砸出一团水花。众人惊呼之中,或许,一条生命戛然而止……可她偏偏不是,她才舍不得轻生哩。

如果易芬真的要寻死,我妈绝对会不顾一切相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两个女人定会抱作一团,痛哭流涕、痛不欲生,因为触景生情。如果情景再现,当年我妈也曾想过死,死的方式多种多样,其中大多是自杀,跳水绝对是自杀。如此的高度,人在半空就晕了,无法预料落水后的情景,或许晕过去不再醒来,或许咕嘟嘟喝饱一肚子水,然后离开这个喧嚣的世界……可她偏偏不是,她没有狗胆子跳水。

围观的过路子越来越多,桥上的交通顿时陷入混乱。几个警察疾步而至,指挥车辆就地疏散,大声吆喝行人散开,直接冲进了事件核心圈。

此时此刻,事不宜迟。我妈拽住易芬大声呼喊:“警察同志,抓骗子,抓骗子呀!易芬她是个骗子!”

警察不是火眼金睛,火眼金睛可辨“骗子”。当即让我们一干“当事人”,一起去了黄鹤楼派出所。

黄鹤楼派出所的事按下不说,即便不说也有人猜得出来,既然猜得出来我干脆不说。

走出黄鹤楼派出所,我妈兴奋,说话豪横。说:“哼,归州城的人不是那么好骗的!”自然而然之中,她已经将自己归类于我的归州城。

我和江叔叔也兴奋,长江大桥没逛完,路上抓了个骗子。不敢说崔友谊同志的货款追不追得回来,但起码可以避免第二个、第三个“崔友谊”继续受骗。

走入临江大道,钻过长江大桥,前面有个丁字路口,右拐就是户部巷,是拐弯还是直行?我自告奋勇去问路。

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背着双手走路,蓄着毛式背头,戴着金边眼镜,上穿牛仔外套,下着灰色长裤,脚蹬白色旅游鞋,武汉的男人好潇洒。

我请教他说:“麻烦您问个路,过对河走哪哈?”

我的话多,自言自语,似问非问:“武汉太大哒,走路找不到路,归州城我闭着眼走。”

他一听瞬间驻足,右拳击在左掌上:“嗨,你说‘归州城’?你从归州城来吗?”

我说:“是呀?您未必也晓得归州城?”

他听罢哈哈大笑,一连说了两个三个“未必”,“我岂止是‘未必晓得’,归州城我去过几多回哩!”

啊?他一脸福相,福相不可貌相,一说话是个热心肠,牛仔外套也上相。

我给他介绍我妈和江叔叔,他礼性大,逐个点头,头发一飘一飘,样子很潇洒,说:“你们是一家吧?”

我连忙回答“是一家”,说完望着我妈直笑。

我没忘江叔叔那句话,期待“两家合一家”。我妈瞪我一眼。

他打着哈哈说:“一家好,一家好,一家不说两家话。”

接着又说:“小伙子,我给你说句实话,我去过的地方你绝对都冇去过,我岂止是晓得归州城?我仔细研究过归州城,自然也用脚板去体验过,迎和门、景贤门、鼎心门我都去过哩。还有,南门外的餐馆、西门口的旅社、后街的招待所,我去吃过饭、住过宿。再就是少不得要去参观屈原祠。刚去屈原祠时,想法很单纯,就为中学时读过陆游的一首诗,诗名叫做《楚城》。诗曰:‘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冲着这首诗,我专门去了屈原祠,尔后又去过好几回。当初还是老屈原祠,就在屈原沱水边,后来才搬到向家坪,建成了新屈原祠,屈原沱就成了屈原庙材场。如今,我去得最多的是屈原庙材场,每次都要去那里等拉原木的车,然后坐便车去神农架哩。哎,你们坐车来的吗?”

我说:“不,我们坐船;也不,我们开船来的。这是我们江船长,我是他徒弟。”

江船长笑着问:“您家贵姓?”

“您家”答:“贵么事姓,我姓周,周开泰,专门研究灵长类,也就是猴子。在武汉他们喊我周研究员,去神农架他们喊我‘周猴子’!”

陌路相逢,从未谋面,岂能喊外号?再说他长得也不像猴子。我正琢磨是喊“周叔叔”还是喊“周研究员”,只见江叔叔敬他一支烟,一打火各自吸上一口,烟圈立马冉冉升腾,两个人相见恨晚,难怪说“烟是介绍信”哩。

周研究员说:“我刚从神农架回来,家里还有个你们归州城老乡哩。那老乡在老林子里患上腮腺炎,专门去协和医院做了手术,过些天我陪他回神农架。”

他拍着江叔叔肩说:“难得一家人出门,既然都到武汉来了,又不急着坐车赶船,不如我陪你们转一转武昌城,顺路去我家见见你们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

一行四人就顺户部巷往前走,沿路尽是一些餐馆,美味佳肴,香气萦绕,户部巷的美食天下有名。

周研究员看了看手表说:“差不多到了吃饭的钟点,我请你们一家人吃个饭吧,日后我到了归州城,少不得也要去你们家蹭饭哩。”

这样一说就没话说了,迂腐先生也当不成,我妈就说些迂腐话:“您家再去归州城,我一定弄顿饭您吃,弄几样武汉没得的,豆豉、榨广椒、魔芋豆腐、腌芋头秆儿、炸洋芋片片儿,您万一吃不惯就接您下馆子,不过归州城的馆子没您们武汉好。”

大家哈哈一笑,走进一个雅间,你推我让落座,七七八八点了一桌子菜,个个吃得满嘴流油。

吃罢饭出来,说着、笑着、走着,顺都府堤拐入一条巷子,左转右转来到三义村,武昌城里居然有“村”,归州城好像没有。

周研究员往旁边一闪身,手指着小山上一栋房子说:“那就是我的家!”

我本以为周研究员家是栋小洋楼,没想到就是普通的一栋两层砖瓦房,外形貌似归州城的吊脚楼,孤零零立在那座小山顶上,房前倒是有棵巨大的枫树,树干粗犷、枝丫参天,不见枫叶。

从树下绕过去,进门就是客厅。客厅似乎不大,放四把五把木椅,几个人一坐满满当当,再来人就要打钉子挂着。

客厅虽小,名堂却多。八仙桌、太师椅,雕花的春台,镶边的条凳,还有瓷瓶、陶罐、漆器、旧书、皮影、字画、兽皮、毛羽,古香古色,杂七杂八,熙熙攘攘。

周研究员说:“您们莫见笑,我就这个爱好,一下乡就钻老房子,看上眼的就淘回来,想等退休了再研究哩。”

正说着话,里屋走出一人来,身材魁伟,皮肤黝黑,面相有点眼熟。

周研究员介绍说:“郭老大,郭友才,神农架林区伐木工人,你们归州城的老乡!”

老乡脖颈上缠着绷带,扭脖子不方便,歪着脑壳看人。看了看我妈,又看了看我,再看看江叔叔,然后对江叔叔说:“你住南门外吧?喔,想起来了,你也是‘老大’,船老大!”

原来他是郭铁匠的大哥,难怪一露面我就觉得眼熟哩。

郭老大是神农架林区的伐木工,工作就是在老林子里砍树。几年前脖根儿长了个疙瘩,不摸不疼一摸就疼,自己扯草药嚼了敷,没想到敷出了拐,脖颈一天天肿起来。眼看着肿得没了脖子,幸亏碰见了周研究员。周研究员有同学在协和医院,电话一联系说治疗刻不容缓,周研究员就带他来到武汉,活检果然有了癌细胞,当即住院手术剥离病灶,帮他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

我们齐声叹息,说郭老大“命大”,又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郭老大叹口气,拍了拍脑壳说:“大什子大呀?是周猴子救了我一命!”说完看着周猴子笑。

周猴子笑着说:“么样恁个说呢?是你郭老大福大命大!”

“还有……”他指了指门外,“或许是你沾了武昌城的光,一进武昌城病就好了大半。”

老乡就和老乡聊,闲聊了一会儿,走出大门观景。

门前有甬道,道是水泥道,一米两米宽,八步九步之外就是枫树,树下却有不少名堂,周研究员说都是些“笨货”。走过去一看:石碾、石锁、石磨盘,围着一对石狮,细看是貔貅,或许是麒麟;旁有奇石、怪木、陶俑、瓦当,围着一摞陶盆,长着古藤、芷兰、田七、仙人球、金钱花之类,堪称一座微花园。

花园边有坎,坎边垂藤蔓,坎下有瓦房,屋顶有晒台,一把躺椅占了,躺着个胖子,着短衣短裤,抱着一本书,四脚八叉,闭目养神,一动不动,武昌城里不差闲人。

抬眼远眺,道路阡陌纵横,房屋鳞次栉比,武昌城果然气派。

我咂咂舌说:“倘若与武昌城比,归州城只有簸箕大,好在归州城还占有一门。”

周研究员就笑:“我晓得占哪一门?占着山大是不是?你莫瞧不起我们脚下这座小山哩,比起归州城的山,它算不了么事,顶多算个土包包,但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名字叫做花园山。花园山上有花园,山下有三义村、戈甲营、马道门等等,听起来与打仗相干,实际上就与打仗有关,说起来有好多名堂,如今统称为昙华林历史渊源不亚于归州城。”

他又说:“其实,武昌城和归州城颇有渊源,都是三国时代的产物。归州城是蜀汉刘备筑的城池,武昌城是东吴孙权的都城。但武昌定型于明朝,里巷阡陌,衙署丛集,府学、贡院、文庙等文化建筑遍布,文人学士荟萃,俨然一座政治中心,是当时南方的重要城垣。”

他掰着指头数说:“武昌城原本有十座城门:汉阳门、平湖门、文昌门、望山门、保安门、中和门、滨阳门、忠孝门、武胜门、中和门。不过,仅有中和门幸存,武昌城现存的唯一一座城门,就在首义路哩。当年武昌起义时,革命党人首先攻下中和门,后来就改称为起义门。”

他掰着的指头没松开,幸亏武昌城只有十座城门,不然他的指头不够用,六指又浮现在我眼前。

于是我说:“武昌城的城门再多,未必有归州城的多?”

周研究员就笑:“那是,谁不晓得归州城‘一百二十五座门’,武昌城过去比不过,如今更是比不过。归州城再怎么说,尚存迎和门、景贤门、鼎心门,武昌城仅存一座起义门哩。要不,我陪你们去看看?”

江叔叔连忙说:“二回、二回,我们船正在厂里修哩,再说还想过汉口逛一逛。”

于是,我们就此别过,彼此说些客气话,走出老远回头看,周研究员和郭老大还站在树下。

过渡登上汉口江岸,江汉关钟楼的钟正好敲响,告诉我们这一天所剩有几。江叔叔就催促“走快点!”一行三人就顺大街往前走。

街边洋楼林立,什么日清洋行、日信洋行、永利银行、四明银行等,都是外国人开办的洋行,这些洋行曾经不可一世。

江叔叔和我妈走在前面,边走边说着话儿,我在后面当跟班,说话走路不知不觉,不知不觉就走上了一座人行天桥。

天桥上人来人往,大街上车水马龙,商贩的叫卖声、汽车的鸣笛声交织在一起,嘈杂、热闹、红火,武汉人的生活丰富多彩。

江叔叔打量一下,口气骄傲地说:“这就是六渡桥,六渡桥是武汉最繁华的地方!”

“勒有么事话学?(这有么事话说)。”一过路子接嘴,满口武汉腔:“楼斗桥(六渡桥)肯定繁华唦!它是我们武汉的王府井、南京漏(路)、新该(街)口!”

豪横!新街口在南京,南京路在上海,王府井在北京,北京我没去过。

江叔叔说:“他说得没错!各个城市自有繁华,北京王府井最繁华,上海南京路最繁华,南京新街口最繁华,武汉六渡桥最繁华。武昌人动不动说‘过汉口’,‘过汉口’就是来六渡桥。六渡桥这一带,商场、老字号云集,好吃的东西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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