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隆冬时节,林水乡外出打工的壮汉们早已像成群结队的蚂蚁纷纷从四面八方的大小城市返乡了。各村里除了婚丧嫁娶盖新房挖地基开石方运材料外就再没别的忙乎了。他们大多窝家里看某档轮番“轰炸”播出数遍近乎快背出潜台词的电视剧,再去赶个集打个牌访个友就没啥正事儿可干了。这一空档闲下来,壮汉们度日若年如坐针毡觉得生活怪没劲头儿的。
突然,石岭村上空传来一声惊雷,在方圆十几里炸开了锅。听说有个叫李黑杆的生意人在外惹出了个大麻烦,他家一大早就用警戒线圈了起来。闲得“无聊”的壮汉们一下子来了精神,一个个又像出门赚钱似的成群结队踏着积雪抄近路涌向那个叫石岭村的小村落。人群最前面站着个大方脸厚嘴唇戴近视镜胖乎乎的壮小伙,他是马头村的马志平。志平一手抱一件洗得发白发涩的棉大氅,一手推一辆破自行车早早在这儿候着。他和别的壮汉一样直勾勾盯着正前方,并站在雪地里不停地跺着冻得发麻的脚底板儿。
啪!啪!李黑杆家紧闭的黑漆大铁门上重新交叉贴上了封条。在几个便衣锁门贴封条的刹那间,志平透过门缝依稀能看到院落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草,斑驳的杂草上落下厚厚的积雪,就像盖上了一层白白的丝棉显得格外皎洁轻柔。
刚才足足有几秒钟时间盯着这个胡子拉碴两颊深深陷下去佝偻着腰黑瘦的老汉,志平愣没认出他就是自己要等的老鬼!
胡子拉碴的老鬼最终慢慢闪现在了壮汉们的视野中。老鬼佝偻着最后一个人一瘸一拐迈出高大的门楼,猛的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大跟头,心细的人会发现他的左腿有点瘸,可脸色还算红润些。
“哎呀!……”
伴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人群里开始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骚动,前面一排的壮汉开始往后涌,后面的壮汉不知道啥情况想往前凑。老鬼被冻得不住捂口鼻,慢慢站稳身子,缓缓转身拍拍身上手上的泥土,在老中和一个便衣的指引下径直走向志平。志平早已迫不及待地伸直手臂递上那件厚厚的旧棉大氅。
老鬼开始直愣愣地瞅,接着低头停顿了一下点点头,一句也没言语就晃了晃轻飘飘的身子,一手接过志平递过来的大氅披在肩头,一手缓缓搭住耳根子皱着眉撅着嘴。……
二
腊月大雪封山,大丽正赶上生她家老大,三谷子服装门店过年忙着到外地进货压根儿就没回家,那天志平一个人去城里市看守所接的老鬼,最后一段山路又骑车愣从十几里外的车站把老鬼驮回了家。 那天,志平父子俩急着从城西看守所往回赶。这一路上雪越下越大,到了晌午时分雪已结结实实笼盖住了群山四野。俩人也没吃上口热乎饭,路上随便吃了点儿转了三趟车才好不容易赶到离家最近的小车站——林泉汽车站。志平走在前面推着自行车,老鬼跟在后面。刚一出林泉集,老鬼就一屁股实实贴贴墩在自行车后座,上身瑟瑟发抖并蜷缩成了一团。
雪后初霁的山野,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犹如冬眠笨重的黑熊披上一袭御寒的鹅毛毯呼呼大睡。远处调皮的斜阳偷偷爬越山脊,漫无遮拦地铺盖在被山坡枯枝田野自然分割成一块块层叠错落的雪地上泛起耀眼的银光。 冬日僻静的乡野,过了午后黑夜降临的加速度就会比以往显得更快了些。借着几缕雪地上映出的余晖,志平骑着家里那辆破旧惟铃铛依然清脆的二八自行车,驮上两颊深深陷下去佝偻着腰明显黑瘦的老鬼,穿过石岭村东头那片杂草斑驳黝黑即将坍塌的土坯窑,便快速骑行在通往马头村狭长幽暗粘满积雪的泥土小道上。这一道上,就没听见老鬼言语过,长时间的缄默令志平不由自主地慌乱,心里直打鼓!老鬼紧裹旧灰土布大氅像尊泥塑在后面不停地吸溜着鼻涕倒着哈气,志平的心头无端地生长出一种异样的恐慌!老鬼明显消瘦的头顶上蹿出一层斑白的发梢还依稀能辨出那个“光头”的轮廓来!志平心里直发憷,想一想这大概是老鬼近几年出门在外受尽屈辱内心压抑至深,肩上背负太多沉重的负担再遭此不测压得喘不过气的缘故吧!
当听到黑色橡胶车轮深深轧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一阵阵嘎吱嘎吱的脆响,志平的心就咯噔了一下,浑身血浆一时停滞憋胀难耐,他猛然意识到老鬼变了,变得苍老变得更不爱言语了,仿佛后座上驮着的不再是老鬼,而是瞬间长大了几百上千倍的责任压得车身喘不过气来,“长大”一词也第一次渗入志平的每根舒张的血脉钻进脑海深深扎了根。是啊!长大成人难免遭受苦难,而苦难却是人生一笔宝贵的财富,一道永远也抹不掉的记忆!
就在几天前,志平还强忍着一股无法名状的悲痛与激动,对着老鬼在那么多村民面前硬生生愣是没掉下一滴眼泪,而此刻他的内心正翻江倒海般煎熬着,可怜兮兮的车轱辘此刻再也承受不住志平内心传导出的阵阵颤栗,并开始偏向左右歪扭打起了滑。
“别……摔喽!”
沉闷的空气这才给路上老鬼肚子里低低冒出的唯一一句近乎嘶哑了的话打破了。志平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总算落了地,眼开始微微湿润起来,再也把持不住夺眶而出的两行热泪紧贴着脸颊直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