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新生报到还没结束,为了圆姥姥心中的“大学梦”,志平花五分钱找收费厕所洗洗脸擦擦那只受伤的胳膊,鼓足勇气怀着异样的心情去了一趟那所梦中的大学。进入大学校园他取出入学通知书“随便”报了个到,告诉负责接待新生的一个“大二”老乡说火车上不小心弄丢了学费,来不及补,过一段才能想法补上。没缴费没注册没领取新生被褥盥洗用品就和老乡凑合了一晚上。天一亮他离开宿舍,在从没见过诺大的校园里逛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宿舍楼又停留一会儿,直到饿极了才恋恋不舍背起包裹离开了。
离开后流浪了很长一段日子,志平又试着向学校申请办理入学手续,可办公室负责人说委培当年没缴费没注册已注销学籍除名了。于是,从那一天起,他就朝着另一个他也不知道明天会面临什么样的人生奔去了。直到现在,一切都已变得模糊而遥远,唯独那份珍贵“残缺”的入学通知书依旧留在了身边,搬家无数它却默默依然跟随多年,似乎只有这样才足以证明年轻时曾犯过一个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也曾有过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梦等着去追逐和憧憬过。每每此时,志平都会在心里借流行语释怀:……当你不能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人生一开始就输得如此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舍我其谁?志平就像老鬼当年体检合格没去成大西北当兵,更谈不上分配工作变成国家公务人员,报了名没去煤矿当成吃商品粮的国有企业工人,就算过了最后一关终究也没当成养老女婿,去过另外一种与农村截然不同的市井生活。 也许是命吧!命里注定是你的终会回到身边,不是你的求来的终须也会失去。
若干年后,过节时志平免不了和爹对饮几杯,几口酒下肚后老鬼突然嚎啕大哭,吓人地抬高嗓门咳嗽着又压低嗓子结结巴巴告诉志平一个“深藏已久”的秘密:平儿!“顶包”爹……提干的是……!
在一旁的二妞后来补充说当时她和老鬼还没确定关系,正谈恋爱。老鬼最先把提干的事情亲口告诉了她,谁知她扭头就告诉二全他娘说,上面招聘干部,老鬼这么“笨”都快提干了,还不让二全也回来试试。
三十四
终归志平和老鬼是不一样的两代人,因为志平后来几经辗转留在了南方沿海某开放城市从事计算机IT行业,而康复后变“正常”的老鬼始终也没能走出那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踏踏实实地照着世世代代亘古不变的固有轨迹活下去。同时志平也拥有了一种不同于老鬼们所处乡村的高端眼界和优越生活方式。乡村充满了天然纯洁慢节拍的恬静与粗犷,城市则充斥着机械自动化快节奏的现代律动与躁热,多年后成家立业养了孩子的志平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欢哪种生活,其中哪种生活方式才算更科学更优秀更幸福。
也许城市和农村根本就不存在孰优孰劣,纯粹就像人类臆想出的两条永不交汇极少融合的铁轨互不侵扰地平行延伸着,它们天性独树一帜却共同承载着社会文明的发展历程,只是上几辈人在城乡的脖颈上附加了太多沉痛厚重的桎梏。乡村的悲凉或天性就在于它默默坚守了社会最后一层最敦厚温良的道德生存底线,保持着人类一贯沉稳绵延的温暖品性和人生底色,并和着急骤的现代化时代脉搏震颤着分裂着忽尔左忽尔右继而前继而后慢慢律动不止。相比之下,城市的灵性则在于摆脱了太多套在乡村身上的沉重枷锁后,涌动出一条条奔腾不息的勃勃生机的江河,冲刷着充满污浊阴暗肮脏的河床奔流入海而永不复回。
乡村和城市天生就是二元对立,其实这仅仅是一种历史的深度误读罢了,过早地被人为地对立钉上了野蛮愚昧与文明发达的标签。中国乡村被误解的太深了,或者说人类“中毒”太深了,直到今天,某些人居然还站在城市发展的某制高点趾高气扬去“领略”甚而指点嘲弄老鬼们的拙劣愚钝和无知无畏。一如乡村所谓天然具备的“愚昧”“野蛮”“迷信”……,其实城市在现代信息化极速发展过程中必然也会颓废也会生重病而不能自拔,也会面临着人性荒漠化道德底线滑坡漠视生灵万物各式生态弊病“反自然”逆行等种种劣迹,因为在一种高度浓缩精细化自动化的发展态势下被机械硬性屏蔽掉太多乡村信息的现代化社会是不正常,至少也是不健全的,而那些在这历史倾斜的天平上指着乡村的鼻子说三道四评论谁最优秀谁最野蛮最劣等本身就是个极其可笑滑稽的历史“伪命题”!
三十五
三谷子离开南方某省城后不久,刚到南方某沿海城市XX的志平无意间瞅见了正播出的一条爆炸新闻——黑砖窑系列报道,这才从某地方XX电视新闻里看到一则有关某省刚刚端掉几个涉嫌非法拘禁剥夺窑工自由的黑砖窑事件报道,其中一窑主被抓捕归案,黑包工头主犯“黑蛋”及团伙多人已携巨款潜逃。报道中还看到了通缉老鬼和李黑杆等人的几张发黄的旧照片。此刻志平心头一怔,再也无法坐下去,开始以为自己脑子出现幻觉,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但从报道中分明看到有爹的照片。
“李军强……马海生……赖永三等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如发现可疑线索……”,念到的名字里居然没听到“马贵林”三个字。难道是错觉吗?
又揉揉眼仔细看看照片,确信爹在某省肯定犯啥大案了。顷刻之间,爹被通缉的信息就像颗子弹一下射入志平的胸膛,顿时感觉郁闷的胸口血直往脖颈子上猛窜,灼热的脸颊上顿时泛起一道道苍白一道道暗红的印迹,脑子一片空白,眼前猛一黑扑通一声跪着晕倒在地,在两名服务员的帮助下慢慢苏醒过来的志平紧紧斜靠着桌子腿捶胸哭泣:爹!对不住,爹!是俺害的呀!
很快,志平火速赶回,几乎和三谷子是前脚后脚踏进了那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家。当三谷子怀着一颗迷茫无助近乎崩溃了的心从南方回到县城正不知该如何给娘解释时,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却都显得那么真切美好静谧,就像是“预谋”好了似的正确的时间地点撞在了一起,生长出一种叫心理感应的灿烂无比的“花儿”。三谷子自己也深有同感,并把这种纯属没事先预约的巧合归结为“缘份”!
没过几天志平就怀揣着一份尘封已久的“秘密”踏上了为爹鸣冤讨公道的征途。
此后志平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太多变故,但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爹——那个叫老鬼的“贱男人”仍然好好地活着!坚强地活下来比啥都好,尤其是那些在经历了漫漫长夜里曾和死神擦肩、听任老天摆弄、无法唤醒自己沉睡躯体苦苦挣扎后死而复生的人,这简直就堪比一场人生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