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十七
二妞却平淡得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到底是怎么了！就连多次来巡检的公社医疗队那个中年女队长也纳了闷。见怪不怪！现在只有一种解释比较符合常理，就是在那个天天喊多快好省亩产万斤跑步迈进XXXX口号的年代经济贫困物质匮乏医学水平贫瘠的缘故。
忐忑不安的二妞还是靠着强壮的体格足月分娩下一名还算“健壮”的男婴。那天清晨真是有惊无险，婴儿刚生下就呛羊水一动不动没反应，随时有发生窒息的危险。大家吓得谁都不敢喘气。这可吓坏了刚为婴儿剪完脐带守在一旁的村里赤脚医生老圈。
老圈和老鬼算是同龄人，家境还不如老鬼家好，小学没读完就早早辍学回家了。记得俩人坐在生产队的麦秸垛上一起畅想未来，老圈说想去学医，老鬼说想学会计，并且俩人结伴去城里新华书店里买来了书来自学。老圈天真地以为牲口要比人好伺候，开始学的是兽医。老圈参加马头公社兽医站培训班后，就在村东头兽医站实习，一次给牲口打疫苗时不小心被一匹黑骡子给踢伤了腿肚子，他娘又嫌兽医脏不好找媳妇就让他改学中医给人看病，虽然也跟着公社卫生院培训了大半年成了个“赤脚医生”，却完全是自学成才。不过要说老圈真的入门，还多亏他拜邻村的一个叫老魏子的老中医为师三年学开药方配草药。
都怪没住院去，如今说啥也不管用了！一见这场景，在一旁一直耷拉个长脸的志平姥姥早给吓得魂都快散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二妞满头大汗志平姥姥也满头大汗。在屋里再也呆不住了，最后志平姥姥干脆迈着“三寸金莲”颤颤巍巍又跑上街来瞅瞅要命的六婶子咋还没来呀！十多分钟前，二妞喊着肚子一阵阵剧痛，志平的姥姥就感觉二闺女怕是八成要生了，就小跑着前去叫来赤脚医生老圈应应急，同时老鬼也骑上那辆买了没多久流行的二八链盒自行车，去五公里外的林水公社卫生院家属院请经验丰富的六婶子来。
十八
“接生婆”六婶子生于中医世家。她爹可是个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尤其是传统“接生”手艺堪称一绝。论起辈分来她家还是老鬼家刚出了“五服”的准远亲呢。也就是马头村赤脚医生老圈学医时的师傅老魏子。奇怪的是，她前面五个姐姐因为各种原因都没一个像她一样非要行医继承祖业。其实六婶子刚二十七八岁，白白净净的长脸盘上生一双浓眉大眼，她从小就跟着爹学传统中医，在“接生”方面尤得爹的真传。她在家里排行第六，前几年爹年岁大了身体不好有时不方便去接生，她就经常替爹风里雨里跑去各个村给人家接生。从小她跟着爹出诊，开始那几年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小六子、老六、六妹或六姐，后来她单独接诊的机会多了，越来越受人尊敬，辈分也跳过了六姨这一档，叫着叫着就给人叫歪成了六婶子，无形中被拔高了一大截。
自然六婶子耳濡目染也习得了这个传统接生的真传。六婶子十六岁那年，又在老魏子的指引下自费上了三年市卫校，中专毕业后就分配到林水公社卫生院工作。如今，经过十多年的历练，六婶子已成了公社小有名气的“接生婆”正规军，猜一猜出诊费用想来也会不菲！虽然如此，但她还是秉承祖上替天行医治病救人的传统医德，无论黑更半夜路途遥远有车没车（马车或自行车）风雨暴雪诊费多寡从不挑剔，遇到困难的不但分文不取，还往往尽其所能雪中送炭救济点医药生活费。
虽然二妞去检查了没事，还是去卫生院找了趟六婶子也给听了听，她说都把心放肚子里吧！二妞却还是不放心，就怕胎位不正。早在几个月前老鬼和志平姥姥奶奶都给六婶子打过招呼，就怕出点儿啥岔子。六婶子也早已把“村北头活水井边第二家老鬼家这俩月要生”记在出诊的小本里，随时准备听人招唤，按照她爹的教诲：咱是吃这碗饭的，治病救人那是受老天爷派遣是咱的福分啊，咱没啥理由退缩半步。一句话：不管是穷是富有难处随叫随到。
在志平家，一旁伺候二妞接生的志平奶奶憋不住一泡尿，就跑出来去了趟茅厕，回来时在院儿里迈着小脚蹑手蹑脚地听动静，茅草屋里还是没听到小娃儿哭声，吓得两腿直打哆嗦尽忘了跨门槛儿了，只听得扑通一声被绊了个大跟头，正好摔在里屋地中央，一动不动疼得半晌没起来。此刻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炕上的二妞身上，谁也没察觉到个大活人屋里摔了个大跟头。老圈跪在炕沿上正使劲抽烟，对躺着婴儿的口鼻浓浓的吐出了一口烟雾，接着又来了一口，不管怎么喷烟雾婴儿就不会哭。没半分钟，志平姥姥喘着粗气和满头大汗的老鬼拥着六婶子跑进来了，六婶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小跑着，刚跨过门槛，猛的看到屋地中央卧着个大活人——志平奶奶一动不动，吃惊的同时又敏捷地收腰跳样板戏似的径直从人身边跨了过去，在炕沿前冒着热气的水盆里洗了一下手，二话没说一把夺过老圈手里的烟卷猛吸一小口，嘴对嘴向婴儿嘴里轻轻灌下去，同时快速戴上胶皮手套，用温暖的手指轻轻捏拿婴儿的胸部背部两下。怪了，随着这一口下去，缓缓地传来一声细微的咳嗽，哇！哇！——一声尖尖的哭声响彻三间茅草屋直冲云霄，也许这是婴儿太久的“窒息”猛然间得到了一种巨大能量释放吧。
一切又恢复了往日欢乐，大家又满屋子奔忙着不亦乐乎。
十九
初夏沉闷的午后，当志平一家正为学费的事左右为难而忙得焦头烂额之际，绷紧的僵局骤然出现了一丝转机。邻村有个叫李黑杆的大老板近来要与外地自家亲戚合伙开个大砖窑厂急需“人才”，就一个人亲自开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找上门来，愿意出一笔启动资金和老鬼谈“生意”！
大老板是石岭村人，离志平家所在的马头村有十多里的山路。他原名叫李麦锁，人四十来岁长得却像五十多，又黑又细又干又瘦，因为常年在外跑生意人长得干枯黑瘦麻秆腰，远远看就像一根通体黑色的麦杆伫立在远方，小名黑子，人送外号李黑杆、黑杆司令。李黑杆年幼时家境贫寒，爹去世的早，就早早辍学了。为养家糊口，年纪轻轻整日东跑西颠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也无一技之长的李黑杆，夏天肩背一个包裹棉被的方木箱去十几里外林泉集批发冰棍再到学校集市上买，冬天用独轮车推上火炉、葫芦压力锅、炭块再扛个长麻布袋走街串巷蹦爆米花。此后跟着老鬼在公社经营的砖窑厂里干过一段日子 。当时舍得卖气力，什么挖泥推砖出砖的脏活累活都干过。后来，脑子活分儿的李黑杆一看公社大集体太死板，这不让动那也不让做，人盯得太紧，除了能偷点破木料铁块小破东西就没啥油水可捞了，于是就跟别人赶上家里那辆破毛驴车走街串巷收废品了。不到五年，发了点小财也成了个家。娶妻生子后没几年，李黑杆又租了村口一大块空地，买了辆农用三轮车一边收购废品一边捣鼓往县城贩卖废品，四五年后又赚了一大笔换了辆大卡车，除了收废品外还搞起了运输。最后向朋友亲戚借钱又向林水信用社贷款买了X辆大卡车，专门雇人承揽了给城郊某集体和某私人钢铁厂跑起长途运输铁矿焦炭的活儿。没几年，李黑杆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华北广袤的大地，尤其是某省与某省交界处各市县乡镇村落最熟识。
老鬼在林水公社水利部门一直干得好好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本属于老鬼好不容易“争来”的一次县里提干机会，却在最后关键时刻被人冒名“顶替”了。老鬼的“理想”再次骤然毁灭，一直心灰意冷耿耿于怀顺不过这口窝囊气。后因主管乡镇企业的“老熟人”大面瓜推荐，老鬼去了乡政府投资的乡镇企业当了名会计兼库管员。再后来，老鬼在大面瓜的提携下陆陆续续在乡政府下属水电站、木材厂、面粉厂、砖窑厂、龙头山煤矿等乡镇企业干过各类工种。老鬼辗转在大队、公社粮店、公社政府企业做工，啥脏活儿累活儿都干：粮库管理员、公社食堂炊事员、通讯水利监督员、统计库管员、会计出纳、文书核算等写写算算，最后几年在乡镇企业里从事管理层工作，尤其对烧窑燃煤筛选的核心技术有很深“研究”或造诣，而这也正是李大老板来请老鬼“出山”的主要原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外人眼里李黑杆这个土包子早换了洋枪大炮，做个体户赚足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还清了买车的贷款发了家赚了个盆满钵满。李黑杆微微发福的身体也出现了一些不适状况，就想着准备改行干点别的什么营生，顺便把废品收购站承包给了俩小舅子干，X辆大小卡车打算也给了俩女婿和儿子去经营。如今市场经济如火如荼正是干一番事业的好时代，腰缠万贯“不差钱”的李黑杆抓住了这个好机会，并正计划带着大儿子大中和某邻省一个远房亲戚大干一场。他再也不是老鬼眼里那个成天会嘿嘿傻笑的黑杆司令了！
二十
据二妞回忆，那天李黑杆根本没大能人“三害”领着就一个人登门造访的。后来听“三害”放出风说这都是他主动出击邀请的“功劳”，只是后来李黑杆出事了才没敢再去声张。
李黑杆穿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脚蹬一双极不相称的回力牌球鞋，天儿热西服里面就罩了一件极不协调的红色跨栏背心，怀揣着X千块现金掂着两瓶XX白酒乐呵呵地在志平家三间破瓦房里亮了相。俨然李黑杆是一副暴发户加农民企业家的不伦不类的时髦装束。老鬼和李黑杆年纪虽然相仿，但后者明显有些老成或者老相。他们老哥俩足足十六七年没见过面了，要不是李黑杆那一声嘿嘿的怪笑和脖子上那颗明显的大黑痣，老鬼还真差点认不出这个当年自己手下卖过苦力低三下四的“小瘪三”。真的是鸟枪换大炮了！地位财富都连升三级！
李黑杆没说上几句热乎话，把两瓶酒往地上一戳就一屁股墩在堂屋一个硬邦邦的小木头板凳上。二妞见状赶忙陪着笑给李黑杆端了一碗热水放在小板凳旁的矮桌上。李黑杆看看二妞点了点头就得意地翘起个二郎腿，一边撅起龅牙厚嘴唇说“嫂子，快甭忙活，……这老哥哥的事就是俺黑子的事，钱好说好说！”一边笑着把手伸进敞开的西装怀里，爽快地摸出个装了一厚沓钱的纸包递给老鬼。老鬼颤抖着双手接过由旧报纸包裹的沉甸甸的钱，并特意捏捏后小心翼翼撕开个小口猫一眼，掂量着约莫足足有X千块的分量。接着，老鬼眉头一皱嘴一咧，这一单生意基本就算做成了。
话没说上个几句，李黑杆看准形势把钱撂给多年前的“老上级”，抛下两瓶白酒，甩下三句话“X千先用，不够再说。咱老哥俩正事改日到家谈，司机亲自来接！甭送！”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看着李黑杆微微凸起挺着的肚子左右扭着的麻秆细腰和腰间拴着的那根亮闪闪宽金属腰带闪出家门影壁子，老鬼就生气地把纸包往小矮桌上使劲一拽，撇着大长嘴在那儿低声直嘟囔起来：“鳖孙儿……龟孙儿！臭王八！一瞧这货就没憋啥好屁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