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个独眼龙,他把马玉彪他们甩掉之后,就一直奔“掌子”去了。“掌子”是金客对桑洛依那金场的称呼。
这个独眼龙原是一个劳改犯,刑满释放后,旧性难改,因赌博杀了人,就投到桑洛依那金场老三黑豹的麾下,当了个小拿司⑴。在一次与企图进占掌子的金客们的械斗中,被对方打瞎了一只眼睛。黑豹见他买命有功,加上他生性狡诈,就让他在“金道口”当了个“道头”。负责外界与掌子里的联络。
事实上,他今天在茅棚里早已窥见了马玉彪他们。当马玉彪他们向他的茅棚走来时,他就闪进了芦丛中,观察这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来这里的意图。后来,他从芦丛中走出来,谎言搪塞了一顿,这几个人就上钩了。当他把那几个人甩掉以后,就往掌子而去。
天黑不久,他就到了黑豹把持的斧劈门外。这里,一面邻着沼泽,一面背靠金场。隔断金场与沼泽的是一道不算太高的石岭。石岭陡且直,石岭的中间,被骤然间断开一条数十米宽的豁口。这豁口生得险峻奇特,真好似天公在这横断金场与沼泽的石岭上,用大斧劈开的一道口子。从桑洛依那的格布达雪山消融下来的雪水,在金场里汇成一条河流,绵延数十里,最后,全部涌向这里,从这道峡谷中通过,流向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死亡沼泽。斧劈门是通往桑洛依那的唯一通道, 除了斧劈门,没有别的地方能够进去。
独眼龙到了斧劈门前以后,只听石岭上方传来一阵拉枪栓的声音,接着传来一声断喝:“哪里塞子,到爷门上讨钱?”⑵
独眼龙抬起头,骂了一句:“妈拉巴子!猴子你眼瞎了?喊叫个啥!连你独眼爷都不认识了?”
那个被称作猴子的一听,马上软了下来:“哎哟,是独眼爷呀,你老不在棚子里歇着,喝喝老酒,玩玩女人,跑这里干啥?”
“少啰嗦,快下来开门!”独眼龙显然不耐烦了。
那猴子并不着急。他打了个呵欠:“我的爷,山门的规矩你不是不懂。开了门,当家的怪罪下来,我吃不了兜着走。”
“猴子,我操你妈!”独眼龙有些火了:“想当年,你他妈还是爷手下的一个毛毛卒,这阵你倒拿起大来了。快开门,老子找当家的有急事!”
“独眼爷,你别着急,我先看看。”猴子说着,一道手电光打下来,在独服龙的脸上晃来晃去,独眼龙经不住那强光的刺射,赶忙抬起胳膊去挡那一只独眼。
手电光在独眼龙的前后左右又扫了扫,这才听猴子说了一声:“你等着,我马上下来。”
不一会,就见峡谷那头的木栅门拉开了。这门一边连着陡壁,一边邻着河谷。猴子三步并做两步跑过來,正想张嘴说点什么,就被独眼龙一个耳光搧得晕头转向。独眼龙边走边回头骂:“也不看看你爷是谁?老子今儿让你长点见识,狗杂种!”
独眼龙骂着,就径直穿过斧劈门,向里面走去。
这里,到处布满了地窝子、陋棚、简易的木房和依山开凿的小窑洞。这些地方大都亮着灯光,里面吵杂一片,传出猜拳行令的吆喝声、叫骂声,还夹杂着男人的狂笑和女人的尖叫声。置身此间,使人一下觉得进入了一个脏污不堪的下流世界。
独眼龙抽动了两下鼻子,嗅了嗅迎面飘来的肉香和酒味儿,强咽下唾沫,就直接向不远处的平台上走去。那平台的深处,有一间比下面那些地窝子和陋棚强得多的雪松木椽搭起来的房子。房子里亮着灯光,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这就是占据桑洛依那的三霸主,也是掌子里的三号当家人黑豹和他的情妇雪里红住的地方。
黑豹真名叫刘三姓子,因为长得黑,所以,黑豹这名字便代替了他的真名。黑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母亲,是他爹一手把他带大的。他爹是关东一带很有名的淘金王。当年曾拉着一帮弟兄占了大半个瑷河的淘金场。黑豹跟着他爹踩金点,辨成色,挖、筛、吹、淘无一不会,几乎把他爹的那些看家本事全学到了手。
后来,有一天夜晚,他爹睡熟了,被同伙中几个贪财的家伙杀了,抢走了金子。等他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他爹赤身倒在血泊中,身上被砍了七刀。他扑过去,爬在他爹身上哭啊,喊啊,摇啊,可他爹就是不应。他每摇动一下,他爹身上的刀口就不停地往出流血,血在地面那黑色的泥上中,变得稠红而鲜亮。
这就是刚刚董事的他所看到的人间的罪恶。
掩埋了爹的尸体以后,他在关东几乎没有什么亲人了。于是,就打起小包袱卷儿,在爹的坟头上站了半天。那时候,他已能没有眼泪了,他认清了这个世界。他想,要想在这个狼一样的世界里生存下去,只有变得比狼更凶残。他打定主意,决心闯遍天下,与四方雄杰争个你高我低。他不相信,这个世界就没有他黑豹的一条活路。
他启程了,内蒙、新疆、甘肃、宁夏,到处周游。几年的流浪生活,使他更加坚信了自已活人的准则,使他变成了一个好勇斗狠的狂徒,也锻炼和增强了他的体魄,他由过去一个关东愣小子变成了一条虎背熊腰、膀大腰圆的黑汉子。他相信,凭着自己这健壮的体魄,打遍天下也没人敌得过他黑豹。
那一年,他来到青海海西金场,在一个外号叫七寸蛇的金把头手底下当了个小管事的。七寸蛇是个心地险恶、善于算计金客的小人。年底分红时,他竞携带着大伙一年劳作收获的金子和自己的亲属,夜半逃走。金客们闻讯哭天嚎地。一向行侠仗义的黑豹再也无法忍受,揣了一把短刀,寻踪追去,在青藏公路394公里处,追上了那几个人。七寸蛇还想用均分金子打动黑豹,可黑豹哪理这一套,一刀就捅进了七寸蛇的心窝。他看到那家伙惨叫了一声,倒下去,在血泊中扭动、挣扎,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复仇的快感。他已经杀红了眼,把那四个随行的也给一一结果了。
黑豹在公路边上站了一会,想了想,把带血的短刀在鞋底上蹭了两下,揣进了怀里。然后收拾起七寸蛇卷走的金子。破晓时分,一辆大卡车由东边开过来,他就爬上拖斗,汽车一直把他带到了格尔木。
尽管他小心躲避,可还是有一个警察盯住了他。他在自由市场的一条巷子里往前走,那警察盯着他不放。后来,他就突然转回身向那警察走去。警察刷地掏出枪对准了他。
“站住。”警察说。
他站住了。
“你是黑豹?” 警察问。
“是。”他答。
“杀了人?”
“是。杀了。五个。”
那警察掏出手铐,说:“你被捕了。”就抓起他的一只手戴铐子。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从怀里掏出短刀,向警察胸前刺去,那警察没有防备,就被他刺倒在地。他拣了手枪,朝警察看了看,说:“对不起,老兄,不是我找你的。”就逃离了格尔木。
很早,他就知道可可西里有一片藏金子的地方。那地方不仅有金子,而且人是进不去的。穷途末路,再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他就奔可可西里而来。
到了死亡沼泽以后,他在里面转了两天。第三天头上,他既累又饿,加上长期疲手奔命,身体已经累到了极限,眼前一黑,就扑倒在沼泽当中。
那时候,秃鹫已经踩出了金道,并且把蝎子也带了进去。那天,他从外面返回金场,就发现了倒在水洼里的黑豹,就把他背了进去。
等黑豹醒来时,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了。那天,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面前站着一位颇有风韵的女人,那女人给他喂着水,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让人无法捉摸的光亮。既有女性的柔情,又有凶悍的野性。他完全被眼前这个女人给迷住了。这女人就是雪里红。
雪里红是秃鹫的女人。老婆也罢,情妇也罢,都是一回事。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金场里,没有人细纠老婆与情妇的区别。他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劳作。
黑豹来了以后,就有了三个男人。秃鹫、蝎子、黑豹三个人喝了盟誓血酒,结为兄弟,秃鹫年长为大,蝎子次之,黑豹为三。之后,人手渐添,几个人便带着弟兄们开始了淘金生涯。
这样相处了一年,三兄弟之间就有了磨擦。老大秃鹫生性阴沉,做事独断,干什么都得由他作主;老二蝎子为人刁钻,心术不正,往往多有小人之举;老三黑豹天生野蛮,无拘无束,火一上米,什么事都敢干。但不管怎么说,在江湖闯荡几年,黑豹多少还懂些哥们义气,特别是对秃鹫,他更视为救命恩人,忠心图报,毫无二心。只是蝎子这人私心太重,黑豹有些看不起他。
后来,兄弟三人彻底闹翻了。原因还是出在雪里红和黑豹身上。
自从黑豹进到金场见了雪里红以后,他就不能抑制对这个女人的非分之想。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像恋着雪里红那样真正恋过一个女人。尽管他以前也曾玩过女人,但那只是随心所欲,玩过就视若粪土。他从不为女人做朝思暮想的梦,只要想玩那个,就去玩,凭他黑豹这块头,谁也不敢阻挡他。可是对于雪里红,就不一样了。雪里红是大哥的女人,江湖上有一句话,宁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大哥不仅是他的盟血弟兄,而且是他黑豹的救命恩人,没有秃鹫,就没有他黑豹的今天。他曾发誓,一辈子跟着大哥,大哥让朝东,他绝不朝西。可是他又实在太想这女人了。他一见这女人,就禁不住热血奔涌。
雪里红当然看得出黑豹对她的情意,但她绝不像黑豹想那么多。雪里红正值欲火旺盛年纪,加上秃鹫好像是个性冷漠者,除了关心淘金子,就时常面对着棚壁上悬挂的一个金T字默默祷告,而对男女间的事,好像看得很淡。这就很难让雪里红得到满足。雪里红每每见到黑豹脱了衣服干活,就被他身上隆起的油黑闪亮的健壮肤肉所吸引。于是,她就故意在黑豹的面前表现出柔媚、挑逗的意思来。这样一来二去,就把黑豹撩泼得再也把持不住,也就把所谓的哥们义气全抛在了脑后,就和雪里红有了那档子事儿。
知妻莫如夫。这事怎么能瞒得了秃鹫。就在他俩发痴发狂地在野地里倾泄着欲火的时候,秃鹫就在离他俩不远的地方,瞪着一双妒火中烧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他们看呢!
等黑豹回到茅棚跟前时,秃鹫就站在棚外,提起黑豹的被卷甩过来,说了一声:“你走吧!”
黑豹甚至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扑过去高喊起来:“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做?”
秃鹫仰起头,冷冷地说:“要玩女人,请到别处去,这掌子里养不起你这号人!”
黑豹听他这样说,什么都明白了。他一下跪倒在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大哥,我对不起你,要打要罚。随你怎么处置都行。可你千万别赶我出去!”
“哼哼,你说这话,不觉得晚吗?”秃鹫说着转身就要走开。
黑豹急了,一下扑过去,挡在秃鹫的面前说:“大哥,你就饶了小弟这一遭吧。大哥的救命之恩,小弟还没有报呢!”
秃鹫冷笑了一下,摇头叹道:“连我的女人都玩上手了,还谈什么报答救命之恩。算了,你走吧!”
黑豹见秃鹫这副神情,就“刷”的一下,从腰里拔出短刀。寒光在对方的脸上闪了一下。秃鹫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只见黑豹一把撕开白已的衬衣,露出油黑闪亮的胸脯,然后举起尖刀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大哥,你既然不相信我,那我就做出来给你看。”然后在自己的胸铺上“嗞嗞”两刀,割开了一横一竖两条大口子。鲜血顿时奔涌出来。那一横一竖两道刀痕,刹那间组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大的T字。只听黑豹闷闷地一字一顿地说:“大哥,我起誓,一辈子跟着你,若有三心二意,天打五雷轰!”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刀口一张一张的,鲜血流得更加猛烈。
站在面前的秃鹫顿时闭上了眼睛,他的嘴唇在不停地颤抖着,好像在做着祷告。等了好大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朝黑豹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那几天里,黑豹似乎是在地狱里度过的,雪里红不再找他,老大和老二见了他都闷闷的,一言不发。
忽然有一天,秃鹫把黑豹叫到自己的棚子里,瞟了一跟刚刚走出去的雪里红,第一句就问:“你爱她吗?”
黑豹不明白老大为什么这样问,所以没有吭声。
“爱不爱?”秃鹫紧追了一句。
黑豹又抬眼看了一下老大,说:“爱!”
“那好。”秃鹫说:“我一直在想,咱们弟兄三个,该分开了。黄货⑶换来的钱,各归各。但有一条,黄货都要由麻眼子统一转手,谁也不得另有图谋。另外,进出掌子的人,都得按老规矩,谁若卖了路子⑷,大家都活不了。还有一点,得购买些火器⑸,以防万一。”
秃鹫停了一会儿,又慢悠悠地说:“既然你爱她,大哥我也就忍痛割爱,让她跟你去。你在门子⑹上守着,那里黄货成色也不错,只有你在门子上,大哥我才放心。”。
黑豹听着就禁不住泪流满面,喊了一声“大哥”,就泣不成声了。从黑豹懂事以来,除了自己的父亲,没有人像秃鹫这样对他好过。他觉得秃鹫不仅是自己的大哥和救命恩人,而且更是他的再生父母。
正在这时,躲在棚外听了好久的老二蝎子突然钻进来,对秃鹫说:“大哥,还是分开好,我早就想分开了。”然后转过头来问黑豹:“你说是吧,老三!”
黑豹不知怎么,心里有一股怒火窜上来,他照着蝎子的脸一拳打去,只听“哎哟”一声,蝎子就伸面倒在了棚壁上。
黑豹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走出棚去。
之后,他就和雪里红来到这里。几年来,他一直把在这个口子上,凡进出人等,都必须经过他这里,他说放,就放,他说不放,就不放。这一点,连蝎子也拿他没办法。
却说这天晚上,独眼龙进了口子以后,就径直朝黑豹和
雪里红住的房子走去。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听到黑豹和雪里红在里面浪笑不止,就在门外喊了一声“当家的!”可能是声音小了点,里面没听见,就又放大声喊了一句:“三哥!”
只听里边的笑声停了,床咯吱咯吱响了两下。不大一会儿,黑豹边穿外衣边开门,嘴里还不停地咕叨着:“是哪个丧门星。”
独眼龙赶忙凑上去说:“三哥,不好了!”
“咋?出什么事了,快进来说。”黑豹把独眼龙牵进去,关上了门。
独眼龙进了门以后,反倒把要说的话忘了,因为他一眼就看到了雪里红。雪里红衣带不整,头发松松地垂下米,脸色潮红,看样子刚从床上下来。独眼龙一时有些淫心荡漾,忍不住又朝雪里红还没有扣好衣服的胸前溜了几眼。
雪里红见独眼龙拿眼瞟她,有些不自在地说:“哟,是独眼兄弟呀,快坐!”说着,就舀了一罐子凉水,递过来。
独眼龙赶忙接住水罐,接水的同时也不忘顺手摸了一下雪里红圆润的指头,咕噜咕噜将水喝了个底儿朝天。
黑豹见独眼龙喝完水,就问:“到底出啥事了?”
这一问,独眼龙才想起来,一拍大腿:“嗨,三哥,我撞着带炮的雷子⑺啦!”
“什么?带炮的雷子? !”黑豹吃惊地问:“多少?”
“三个。还有一条飞狼⑻。”独眼龙想了一会,又说:“这三个人是探道的,着样子后头还有不少!”
“那人呢?”黑豹又问。
“早让我给甩了!”独眼龙眉飞色舞地把如何甩掉马玉彪他们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末了,又说:“那几个傻蛋哪是我的对手,也不看看,他独眼爷是干什么吃的。说不定,那几个小子这阵子早没命了!”说毕,就大笑不止。
黑豹也跟着笑起来,笑毕,就给了独眼龙当胸一拳:“你这小子,还真他妈的有两手。我就不信,靠几个带炮的雷了,他就能跨过这几十里沼泽地!”
“说的是啊!”独眼龙点头附和道。停了一会,他那只独眼珠又转了一下,紧接着说:“不过,三哥,我看他们是有些来头的,咱们得谨慎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往常,不管是地皮雷子⑼,还是灰大头⑽,都是一个两个地来,能挡回去的,咱都挡回去了,挡不回去的,也领到泥潭里面淹死了。就是有个把混进来的,咱把他也给解决了。上次三哥你带人出去,把治多县来的那几个人干掉以后,事情弄大了,看来他们这一次是要来硬的了!”
黑豹一拳砸在桌子上,骂道:“妈的,来硬的我也不怕!我黑豹如果按杀人偿命算的话,早死过几十回了。怕他个×!头割了碗大的一块疤!再说,咱们有这么多弟兄,有这么多的枪,有啥怕的?兵个将挡,水来土掩,自古一理。我就不相信,咱靠着天时、地利、人和,挡不住几个带炮的雷子!妈的!三爷我不高兴的话,杀出去,连小小的格尔木也给端了!”
“三哥说的是。”独眼龙顿时来了精神:“小小的格尔木算个哈?将来有朝一日,端了西宁,打到北京,三哥您就是真龙天子了!”
黑豹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若真有那一天,也得让大哥当主席,我当总理,你独眼龙起码也能弄个部长一级的干干!”
顿时,两个人都得意忘形地狂笑不止。
这时候,雪里红走过来,不耐烦地说:“得了得了,你们别再笑了。都到这时候了,还笑,只要把命保住,就烧高香了,还打到北京,当总理呢!也不掂量掂量,有没有那本事!”
黑豹正在兴头上,冷不丁让雪里红给浇了一头冷水,有些扫兴。正想张嘴说什么,独眼龙就走过来打圆场:“对,对,嫂子说的也对。还是想办法应付那帮带炮的雷子要紧。三哥,你们在着,兄弟我去喝两盅!”说着就知趣地退出门去,悄悄关了门扇,在门口站住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就窃笑一声,轻轻离开房门走了。
黑豹让雪里红给浇了一头冷水,尽管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可还是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他在房子里停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得去看看。”就开门出去,走下平台,过了吵杂的茅棚和地窝子,上了那道石岭。
石岭上,猴子正一个人喝着闷酒,枪也丢在一边。刚才,他让独眼龙搧了一个耳光,到现在还没缓过气来;另一个金喽正抱着枪在哨楼里呼呼大睡。黑豹上去,咳嗽了一声,猴子一下灵醒了许多,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枪也没顾得上拿,就打着酒咯,口齿不清地问了一声:“三……三爷, 您还没……没歇着哪?”
黑豹也不答话,上前踢了那个在岗楼里抱头睡觉的一脚,用手指点着猴子的鼻子说:“从现在开始,不许喝酒,不许睡觉,把眼睛瞪圆看着,把耳朵竖起来听着,一有动静,马上下来叫人。若是把带炮的雷子放进来,我要了你们两个的狗命!”
黑豹走上石岭高处,放眼向前面的沼泽望去。迷朦夜空中,水天一色,十里芦丛里,哗哗喧响。黑色的沼泽,无边无际,深不可测。
看着看着,黑豹冷笑一声,说了一句:“找死!”就下了石岭。
在那些茅草和雪松木盖就的破棚烂房前,他立住脚,喊了一声:“瘸子!”
瘸子是黑豹手下的一个管事的,和独眼龙一样,也是在械斗中被打伤了一条腿。所不同的是,他是在和蝎子的人争地盘时负伤的。黑豹一向赏罚严明,一高兴,就让他当了地盘的管事。
瘸子到了黑豹跟前问:“啥事,当家的?”
黑豹说:“晚上岭子上再加两个弟兄,外面有带炮的雷子活动。”
瘸子略一思忖,就说:“是该加,可别让他们进来。”就急忙吩咐去了。
一切安排停当,黑豹感到万无一失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里。
雪里红已经躺下了。在独眼龙带来那个坏消息之前,她和黑豹两人都躺在床上玩闹,她正爬在黑豹裸露的胸铺上,抚摸着黑豹胸前那个早长好的T字伤疤。黑豹也在她的乳峰上乱捏一气,弄得她咯咯直笑,春心滚荡,以至在独眼龙进门以后,她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
而此时,当黑豹想再和她亲热时,她却没了兴趣,翻过身去,只顾去想自己的心事。
雪里红不是本地人,她的家在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
一个颇有风韵的单身女人,从那个繁华的大城市来到可可西里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桑洛依那金场,这本身就是一个奇异的故事,是一本写满了浪漫、欢欣、狂热、绝望、沉沦、心酸、悲怆的书。
可是,这本书她从来不去翻,自从她变成另外一个自己以后,她就决心再不去翻它。
可今天晚上鬼使神差,她却要去翻这本书。
乔雪雪,女,1955年8月23日生于上海市闸北区××弄××号。家庭出身工人。这是××路派出所曾经登记过的雪里红履历的一张卡片。
乔雪雪与诸多同时代的少男少女一样,在那个火热的年代里,被造就了一颗火热的心。1971年秋天的一个早展,16岁的她由上海启程,与众多的同龄人一起去西部广阔的天地里锻炼自己。同行的人当中,有一位叫陈小沉的18岁的小伙,与乔雪雪不仅是同班同学,而且还住在一个里弄。因此,他们俩如同兄妹一样,互相照顾着来到西部最大的盐场青海察尔汗盐场。
呈现在眼前的完全是一片白色的盐的世界。从遥远的大上海赶来的中学生们一见此景,激动万分,他们欢呼,跳跃,奔跑着,扑向这个新奇的世界。
渐渐地,他们才认识,这里并不像他们想象得那么浪漫和富有诗意。这里最缺少的是绿色,没有树,没有花,没有草,没有飞鸟啁啾,没有蜂蝶飞舞。看到的全是一片苍白,嗅到的全是盐的气息。喜爱清洁的上海姑娘和小伙,刚换上一件洗干净的衣服,一天没黑,全身落满了一层白霜。于是就天天洗,没洗几次,衣服就全烂了。还有一件恼人的事情,就是这里的太阳与上海不一样,没干半天活儿,脸就被烤得火辣辣地痛,不上一周时间,白白净净的脸蛋就变得黑里透红,干燥起皮。最使人难以忍受的还是繁重的劳动了,放卤水,起盐,运盐,没有一件是轻松的。加上高原气候的反应,有好几个人躺倒了。
乔雪雪尽管生在上海,但祖辈都是工人,自小就懂得劳动,因此,来到这里,除了皮肤晒黑和有一些轻微的高原反应以外,还是挺过来了。可陈小沉就不同了,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里以前还雇着保姆,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怎能受得了这个,没几天就病倒了。乔雪雪除了照顾他,照样坚持劳动。
那时间,知青队有一个派来作劳动指导的当地小伙子,叫林大龙。林大龙在这些上海来的少爷小姐面前显得有些拘束和腼腆,除了教给他们做什么、怎么做以外,就独自默默地干活,很少和知青们说话。林大龙干起活儿来也特别有劲,常常是一个人干半天,顶他们几个人干一天。这样,知青们干两下子以后就歇下来看林大龙干活。林大龙不吭声,只顾自己干自己的。他干活的动作特别利落、有劲。就说起盐吧,只见他两手紧握一把大锹,右腿弓起垫着锹把,左腿蹬直,一用劲,就铲起盐,满满一锹,然后一扬锹,盐就飞撒出去。就这样一下连着一下,那像盔甲一样坚硬的衣服随着身体的运动发出咔咔嚓嚓的响声。
他铲着,一下又一下。乔雪雪就痴痴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看得走了神。等姐妹们的笑声把她惊醒,她就有些难为情地理理鬓发,又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后来,陈小沉的身体渐好,也出来参加劳动了。可他明显地消沉下来,一有空闲就硬拉着乔雪雪陪他在盐田埂上散步。有天傍晚,陈小沉吻了她,她没有推辞,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激动。她当时脑子里仅仅闪动着一个画面,那就是林大龙一下又一下铲盐的身影。她觉得陈小沉很可怜,自己也很可怜,就如同眼前那些盐田一样苍白无力。
后来,她就有意找机会接触林大龙。林大龙起先仍然有些拘束,可后来就慢慢地同她拉呱开了。他说他祖祖辈辈都在这片盐田上劳动和生活。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现在只和母亲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每每谈起自己的母亲,林大龙就露出一种无限崇敬和感激之情。
混熟了,乔雪雪就问他穿的那像盔甲一样硬的衣服为什么不脱下来洗一洗,她甚至想要替他洗一洗。林大龙笑了,笑得憨厚而天真。他说,这衣服不能洗,一洗就烂。因为每天与盐打交道,衣服上不停地落盐,盐的腐蚀性大,所以,盐落上,就让它落着,落多了,就成了硬甲,这样反倒能保护里面的衣服。说者,他解开外衣扣,里面的绒衣崭新崭新的。乔雪雪就问他,既然有这么好的办法,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害得我们已经洗烂了好几身衣服。林大龙不好意思地说,你们是城里人,爱干净,我怕说了,你们说这样邋遢。
乔雪雪笑起来,笑得非常舒心。从此后,她也不洗外衣,慢慢地,外衣也结成硬甲。她穿着这身衣服,每天有说有笑,俨然成了一个察尔汗人。
但是,同来的知青就有些不理解,也看不惯她。特别是陈小沉,更是难以忍受。他把乔雪雪叫出来,厉声责问她为什么要和林大龙来往,难道要嫁给这个盐场鬼,在这个冷寂的白色世界里过一辈子?
乔雪雪沉默了。她真的愿意嫁给林大龙吗?她说不清。但她绝不甘心在盐场里待一辈子。因为她的家在上海,父母也在上海,不管她喜不喜欢上海,但她终久是要回上海去的。
要不是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她可能还要犹豫下去。
首先是林大龙的母亲去世了。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更加沉默。林大龙的母亲她见过,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她那次跟着林大龙去他家后,老人高兴得啥似的,不停地给她拿这拿那让她吃,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一看便知道,她是一位慈善的母亲。她的去世无疑对林大龙是一个打击。林大龙每天除了默默干活,一句话也不说。乔雪雪看到他这样,心里就止不住的难受。
其次是,纷纷传言说,知青要返城了。那时正是乔雪雪最犹豫的时候。她始终决定不下到底该怎么办。看到同来的知青们兴高采烈地做着返城的准备,她越加心神不定,烦燥不安。
就在这时候,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了。那天上午,知青们正在盐场上装盐。谁知正在转动的吊车缆绳断了。那盐斗恰好在乔雪雪站的地方上空,在盐斗落地的一刹那间,她好像被人推了一把,摔出好几尺远。等她爬起来后,才知道林大龙的两条腿被砸断了。原来是林大龙为了救她,从几米外的地方扑过来,推开她的。
这件事情最终使地留在了察尔汗,照顾残废了的林大龙。
陈小沉返回上海后,仍然来信劝说她尽快返城。她想,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是不能回去的。如果真让她回去,那她将一辈子要受到良心的谴责。为了名正言顺地照顾林大龙,她不顾林大龙的苦苦劝阻,办好了和林大龙结婚的手续。在新婚之夜,林大龙抱住她哭着说:“你这是何必呢? 我已经残废了,啥也做不了,啥也做不了哇!”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有眼泪在默默地淌。
结婚后,她精心照顾着林大龙,端屎,端尿,喂饭,帮他翻身,洗衣服。闲下来,脑子里就不时闪动着她与陈小沉在一起时的画面。
陈小沉在她结婚很长时间以后又来了一封信,仍然劝她回去。他说他仍然爱她,每当他回忆起在盐场的那段岁月,就忘不了她。
后来,林大龙变得越来越烦燥和古怪,动不动就摔碟子,摔碗,乱发脾气,用拳头砸床。她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依然尽心照顾他,尽管她从结婚以来一次也没有体味过夫妻应有的正常生活,但她愿意这样做。林大龙把饭打翻,把水泼在她的脸上,举起手指着门外:“你给我滚!我不愿再见到你,回上海找你的小白脸去吧!”乔雪雪也是人,她的父母自小就没有动过她一指头。当有一次林大龙打了她一个耳光后,她就彻底断了留下来的念头。于是,返回了上海。
她如同一个初谙世事的婴儿一样,来到这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陈小沉委实变了不少,西装革履,满面春风,正在雄心勃勃地筹办一个什么公司。她到达上海的当天,陈小沉就把她接到一个豪华的饭店,住进了十六楼的一个单间。这天晚上,在桔黄色迷迷朦朦使人心荡神摇的壁灯下,在舒适柔软的席梦思床上,陈小沉梦呓似的抱起刚刚出浴的她,做了她和林大龙结婚几年来从没有做过的事情。她第一次真正体味到了什么是女人,女人需要男人做些什么。
陈小沉仍然很忙,早出晚归,乔雪雪总希望能和他认真地谈一谈,谈谈分别以后的情况,谈谈俩人今后的事。可陈小沉晚上回来就抱起她,做他需要做的事情,一做完就呼呼大睡,早晨天一亮,就急忙穿上衣服,匆匆离去。
乔雪雪想起自己到上海好些天还没顾得上回家看看,于是便在有一天早晨陈小沉出门时说:“我想回家去看看,恐怕三、五天内回不来,咱们把房子退了吧。”陈小沉说:“好吧,那你去,我也没时间陪你。不过房子别退了,咱们还要来住。”说着就急急地出门走了。
回到家里,父母与女儿多年不见,不免要亲热一番。可亲热还没过去,她就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不谐调,好像那些亲热是故意装出来的。当年她写信告诉家里要留在察尔汗照顾残废了的林大龙时,父母就来信极力反对,以至她和林大龙结婚后,家里就再不给她写信。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哥哥、嫂嫂、弟弟、妹妹还有7岁的侄儿,都在一个桌上吃饭,她感到她在这个家里是多么多余。特别是侄儿,始终用看乡巴佬的眼睛看她这个从大西北来的人。睡觉时,就更困难了。两间小屋,哥嫂、侄儿一间,父母亲弟弟妹妹加上她根本没法睡。她只好勉强同妹妹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等到第二天晚上再睡觉时,她说:“我不睡了,我有房子!”就丢下父母疑问的目光,返回了那个饭店。
可是她看到了什么呢?还是这间房子,还是那桔黄色壁灯,还是那张席梦思床,可床上陈小沉和另一个女人正在做和她曾经做过的那件事情。她打开门以后,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眼前那一对赤裸男女顿时尬尴万分,无地自容。她却平静地说:“对不起,打扰了。”就拿了自己的东西转身出门。
走进霓虹灯闪烁的街市,她忽然觉得自己多么对不起那个曾经用身体救过自己的林大龙。她此时才醒悟,为什么林大龙始终要那样对待她?为什么要撵她回上海?他无非是害怕连累自己,葬送了自己的青春。而她又做了些什么呢?她迫不及待地扔下一个残废人,迫不及待地赶回上海,迫不及待地投入那个伪君子的怀抱,和他鬼混一气!
她觉得有愧自己的救命恩人。决定马上赶回去,用自己所有的爱去赎回这个过错,尽自己的全力照顾他一辈子。
可等她赶回去以后,林大龙已经死了。林大龙是用碎碗碴一点一点地割断自己的动脉血管自杀的!
她如同五雷轰顶般地惊呆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由于她的罪恶造成的!
埋葬了林大龙以后,她彻底绝望了,每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吃也不喝。
后来,在一个灰蒙蒙的月夜里,有个黑影闪进了她的房子。那是曾经给她当过采盐队队长的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夫。他向她扑过来。当她从梦幻中惊醒过来,那家伙已经紧紧抱住她了,喷着酒气的胡子拉碴的嘴,在她的脸上乱亲一气。她一下挣脱开来,顺手抓起一把剪刀,一下又一下地向他的身上扎去。她越扎越狠,越扎越猛,直至最后把那家伙的胸脯扎成了血肉模糊的马蜂窝。
她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憋在心中的一切不快全都吐出来了。
她丢掉剪刀,走出盐田,走进旷野,就那样盲目地走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到哪里去。
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程,眼前出现了一个湖泊,她感到累极了,也困极了,于是就慢慢走进了那湖泊当中。
也许是天意吧。有一个秃顶人一直尾随她来到这里,见她走进湖中,湖水马上要淹没她的头顶时,就跳到湖中,把她拉上岸来,这个秃顶人就是秃鹫。
秃鹫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 ”
她就跟着他走了。
从那时开始,乔雪雪这名字以及有关乔雪雪的故事就全部地被她带进了那个湖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叫雪里红。
自从她见了黑豹之后,她就完全被黑豹那种雄性的力量所吸引和征服。后来,她和黑豹的事让秃鹫发现,她以为秃鹫不会饶了她。可秃鹫却对她说:“你跟着老三去。但是你要看住老三,让他绝对听我的话。到什么时候,你也是我的人,这也是为了咱们俩。”对于她来说,秃鹫对她有再生之恩,她不能违背了秃鹫。再说,她也喜欢黑豹,就跟着黑豹来了。可忠心耿耿的黑豹至今还蒙在鼓里。
此刻,黑豹还在呼呼大睡。她依偎过去,慢慢抚摸着黑豹的胸脯。那T字伤疤至今还留在他的胸前。她想了想,就将鼾声如雷的黑豹摇醒。她本来想将实情告诉黑豹,可黑豹一醒来,就又来劲了,把她死死揽住,然后又做那千篇一律的事情。她顿时就想起了在上海十六层楼的那家饭店里,那个叫陈小沉的淫棍对她做的事情。男人,她想,都是一个样。
她闭上了眼睛。
⑴把头或管事。
⑵ 流氓黑话,是谁到这里来了?
⑶砂金。
⑷进金场的黄金道。
⑸枪支弹药。
⑹斧劈门。
⑺武装警察。
⑻警犬。
⑼便衣警察。
⑽黄金管理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