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的旷野里,冷风飕飕,寒气袭人。纷纷扬扬下了几天的大雪,此时已经停息,只见四野里白茫茫一片,那些堆满积雪的蒿草在冷风中不停地摇晃、抖动着。远处的格布达雪山早已失去往日的神采,在阴云还未散去的灰色天空下,显得老态龙钟,沉默不语。
老庄头一行四人加上几匹驮着东西的马,缓缓向前走来。他们这一次的格尔木之行,可谓路途多舛。开始是提取物资不太顺利,在格尔木耽搁了几天。等提到货以后,天又开始下雪。运送的车辆在路上出了几次麻烦,好不容易到达库布曲克,租借牧民的几匹马,在沼泽前又打怵不前。就这样,他们冒着大雪,紧赶慢赶,星夜兼程,还是来晚了。现在,他们早已过了斧劈门,望雪原深处走来。
老庄头根本没想到,今年的第一场雪会来得这么快。在格尔木等待物资的日子里,他最怕的是下雪,因为一下雪,还在搜寻秃鹫的巴维尔他们可就受苦了。特勤分队此时还穿着御不了寒的绒衣,而且食品恐怕早就完了。战士受冷挨饿,难免会生出病来,没有卫生员和药品,他真担心等不到消灭秃鹫,巴维尔他们就垮了。等了三天,还不见货来,而且天也阴沉得厉害,他就着急了。第四天头上他就去找驻格尔木的武警、解放军想办法,筹措急用物资。这时候,火车站来电话,货到了。他们便立即去火车站提货,马不停蹄地连夜出发。
走了一路,雪一直下了一路。特别是进了沼泽以后,驮马负重而行,队伍就行进得特别缓慢。一路上,老庄头一再督促刘忠财、单长军和林戈赶快些,等一过斧劈门,几个人和驮马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他们在斧劈门那里歇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赶,深一脚、浅一脚,有时还得停下来辨辨路,等他们到了那天和巴维尔分手的木头桥那里,多半天的时间又过去了。而且此时,他们也不知道小分队的行踪,只能按照大概方向往前赶。
此刻,老庄头佝偻着腰,一边走,一边把倒背在身后的双手往上抬抬,捶捶发酸的背。
“老喽。”他想,身体到底不如以前了。这次到了格尔木,老郝给他谈了审讯那个叫詹姆斯的外国人的结果。那家伙原来是外国一个黄金走私集团在中国的代理人。他交待了收购、转移黄金,把黄金弄出海关的一系列罪行。就连秃鹫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只把他当作金T教的联络人。老郝说到这里,就气愤地骂,这些外国人,变着法儿捞中国人的财富,还培植了一个死心塌地为他们卖命的忠实走狗,真是可恶透顶。
之后,老郝又说,今年的指标又下来了,有你,也有我。别看我是个局长,你是个治安民警,割起来一刀齐,甚至你还比我占便宜。
他明白老郝说的指标是什么,到了这个年龄,还有什么其他指标可言?歇着呗。按年龄,他去年就已经到杠了。可老郝是他的战友,甚至可以说给他当过部下,总还是留给他一点面子,又让他再干一年。今年不行喽,连老郝都得下,更何况他呢!老郝60,他已经61喽!
“老喽!”老庄头又在心里叹息一声,感到膝部一阵酸痛,就用倒背在身后的手在膝盖上捶了几下。裤子硬梆梆的,一捶就哐啷哐啷发响。他晓得,那是里面的皮裤子。一到冬天,这双老寒腿怎么也耐不了寒,他就做了一条皮裤套在警裤的下面。这样,多少还能耐住点寒,否则,这一个冬天就没法过去。
他捶了几下腿以后,就解开棉衣扣,取出了那只扁酒瓶。酒瓶暖暖的,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用冻僵的手慢慢拧开瓶盖,举到嘴边,喝了一口,也不盖,就拿着酒瓶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喝了一口,这才拧住盖儿,装进怀里,扣好扣子。举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眼泪和鼻涕被抹在手上,他便在穿着皮裤的腿胯上抹了一把,又继续往前走去。
“老喽,不中用喽。”他想:“鼻涕和眼泪也收不住了。难怪人家叫你下。你再呆着,就成了人家的包袱了。还是年轻人好哇!年轻人有用,虎生生的,一个顶他两个。”
“年轻,”他想:“谁没有年轻过呢?我老庄头年轻的时候,不比谁精神、不比谁风光呀? !”
想起年轻的时候,老庄头的脸上就慢慢泛出一层异彩,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怎么的,心里也变得热腾腾的。他觉得心里似乎有点憋闷,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便又背起手,慢慢往前走。皮裤硬梆梆的,走起来刷拉刷拉直响,脚底下深一下、浅一下的,只听得积雪被踩得嘎嘎吱吱直响,他便在这种刷拉刷拉嘎嘎吱吱的声响中往前走着,心里便接着刚才的思绪想了下去……
是的,老庄头年轻过,也精神过。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1949年冬天的姑苏城内,到处一派热火朝天。庆祝解放的热闹场面刚过,锣鼓与鞭炮声又响了起来,欢送解放军赴朝作战的口号声铺天盖地。
那时候的庄水顺可正是年轻的时候,他撇下德旺叔和灵秀小妹参加到赴朝作战的队伍里了。他的父母让日本人的飞机炸死,自小就成了孤儿。是父亲的好朋友德旺叔一手把他拉扯大的。
德旺叔只有灵秀那么一个独生女儿。灵秀天生聪颖又秀气。两个人自小一起长大,耳鬓厮磨,好得不得了。他也知道,在德旺叔的心里,早把他们俩视为天生的一对。
但那时的庄永顺还是年轻,没给德旺叔和灵秀说一声,就自己报名参了军。德旺叔知道后,一言没发,坐在墙角,一个人默默地抽着闷烟;灵秀则两手不断地、使劲地揪自己的辫梢,两眼直直地望着墙壁发愣。
第二天一早,他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家。等汽车开动后,他终于看见灵秀赶来送他。她呼喊着他的名字,跟着汽车跑,一直跑到看不见为止。
这幅景象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一直在他的脑子里闪现。
一上了战场,就什么都忘啦!天上飞机狂轰滥炸,地上敌兵如蚁、坦克成群、炮声轰鸣,他不顾命地打,不顾命地冲。终归是年轻,终归是精神,他越打越有劲,越冲越精神。大概连阎王爷也害怕一个不怕死的,一直到战争结束,他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而且还当了班长,立了战功。他回国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灵秀发了一封电报。电报很短,只有三个字:“我活着。”
从此他们就鸿雁传情。到了后来,这种感情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这时候,灵秀提出了成婚的要求。那时候,刚刚提了排长、肩上扛着少尉军衔的他正在兴头上,而且他们的年龄还不算很大,庄永顺就去信说,还是等几年再说吧。
这一等,就是好几年。到了1962年,整个中国刚刚从饥饿中缓过劲来。庄水顺这时候已经是上尉连长了,年龄已经过了三十。他想这个时候再不结婚,就太对不住苦苦等了自己十几年的灵秀妹妹,于是就请假准备回家完婚。可谁想,这时候情况突变,部队进入一级战备,接着就向西部雪域开进。临出发前,他不得不给灵秀写信解释,让她再等等,自己打完仗一准回家结婚。谁想这一次上去,他们期盼结婚的美梦就从此破灭了。那一天发起总攻的时候,天和今天一样变得贼冷贼冷。他们尖刀连在雪里潜伏了大半夜,身体几乎冻僵了。等到破哓总攻的信号一发,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从雪地里跃起来。他冲在最前面,边跑边打。后来只感到裆下一热,他也没管,就只是往前冲。
等整个战斗结束,战士们在一起雀跃欢呼胜利时,有个战上忽然喊了一声:“连长,血!”他才发现裆下有血,而且那血顺着两腿间流到了棉裤外边。
他当时就感到一声炸雷从天而降,震得他头脑发晕。他什么也没顾得上想,就两手捂着裆部向后面跑去。他发疯似地跑着。等他扑进了扎在雪地中的战地救护帐篷,已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了。进门就说:“医生,快给我看看!”
然而,再看也是多余的。他废了,彻底废了。
在格尔木陆军第二十二医院,他躺在病床上,一想起今后漫长的岁月和空寂无聊的人生,就觉得悲哀透项。他捂着被子偷愉地哭,直哭得眼泪把被里子也打湿了一大片。他一个劲地问自己:“庄永顺,你顺吗? 不,你不顺,你一辈了也不顺!”后来他想,光这样哭下去总不是个事儿,自个儿废了总不能耽误人家一辈子青春,就给灵秀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灵秀,我废了,成了一个无用的人了。我对不起你,让你空等了这么些年。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想我,不要等我,也不要找我。咱们的缘分到此就完了,你去另找一个吧,找下了好好过日子。永远永远别再惦记着我。
出院后,他的身体已不再适宜留在部队工作,征求转业去向时,他无论如何不愿回苏州老家,就地转业到当时的格尔木县公安局。
就在这个时候,灵秀来了,从那个著名的水乡来到西北一角的格尔木小城找他。她已经在路上辗转了好长时间,先去了二十二医院,又去了原来的部队,最后才找到格尔木县公安局。她那白皙、瘦削的脸已显得憔悴不堪。
她一见他的面,就扑过来抓住他。瞪大满含泪水的眼睛不断地摇晃着他,一再问他:“你到底是怎么啦?你到底是怎么啦?”
他不答话,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的沙棘树,哽咽着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你了,我……废了!”
“我不相信!”灵秀一下扑在他的身上,不住声地说:“就是废了,我也要留下来照顾你。咱们没有夫妻的缘分,也有兄妹的情分!”
他摇了摇头,推开她说:“傻话不是?我废了,就一切都完了,哪能再耽误你呢?再说,我的身体还算结实,用不着别人照顾。天这么大,地这么宽,哪里都有个活人的地方。你回吧,这样你好,我也好。”见灵秀还在不断哭着说要留下来的话,他一下烦躁地说:“别说了,如果你还记着咱们的情分,就赶快离开这里,别再折磨我了。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一分钟都不想见!你走,走!”他喊着,就打开门,把她推出门外,从里面呯的一声关上了门。
从此以后,他就扎在格尔木公安局了。开始,上面还想让他当副局长,他就说:“当官,我没那兴趣了。只要能当个好民警,就算不错了。”后来,他就要求分管青藏线一带的治安。
从他转业到格尔木公安局那时算起,至今差不多快三十年了。这些年来,他就这样一个人独处过来了。
对于死,他早就想过了。二十七、八年前,在二十二医院里,他就想到过自杀。但是,他是军人,军人自杀是要给部队上抹黑的,所以他就罢了。转业到地方当了民警,就觉得自杀更不是个事儿,干脆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就这样活着吧,他想。活到啥时算啥时,走到哪里算哪里。说不定什么时候,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世人的耻笑鄙视、指手划脚、说说道道就会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他甚至想,等他死了,就不要埋坟,不要进火葬场,凡是能唤起人们对庄永顺这个名字记忆的一切东西都不要留下。这样,当巴维尔和他在草原边的暮色中闲谈时,他才说了关于自己死后天葬的话。
他这样想着,就又从怀里掏出暖热的酒瓶,足足地喝了一口,用手拧了一下冻得发红的鼻子,在套着皮裤的硬梆梆的腿上抹了一把,就回头吆喝了一声刘忠财他们:“赶快些!”
于是,一行人马就加快了步伐,在雪地里嘎嘎吱吱、咯咯巴巴、咔咔嚓嚓地走着。
天依然贼冷贼冷。昏昏沉沉的雪山,冷漠地注视着这支不断向前开进的队伍。
走了不大一会儿,前面的枣红马忽然惊跳起来。老庄头看见不远处的蒿草丛动了一下,上面的积雪刷拉拉地往下掉。他马上拔出手枪,喝了一声:“什么人,快出来!”刘忠财、单长军和林戈也都握枪在手,把枪拴拉得哗啦哗啦响。
刚才抖动的蒿草顿时不动了。老庄头又喝了一声:“再不出来,就开枪了!”
只见蒿草又抖动起来,不大一会儿,就从蒿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这人衣帽不整,一脸胆怯,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开枪。”
老庄头把他叫过来,问:“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云水洞秃鹫手下挖……金子的。”
“叫什么名字?”老庄头问。
“大伙儿都……都叫我结……结子!”那人说。
“那你为啥跑到这里来? ”老庄头又问。
结子见问,就呜呜地哭开了。他很不连贯地说了昨天晚上在云水洞里发生的事,说他再也不愿意在那里干了,他要回家。
老庄头一听秃鹫还在,就急急地问:“那些武警哪里去了,你见没见?”
“武……武警,什么武警?”结子好像不大明白。
“就是带炮的雷子。”老庄头解释说。
“噢,你说他……他们呀。”结子这才明白过来,叹了一口气说:“唉,完……完了!”
“什么?”老庄头顿时一惊,他一把揪住结子的衣领,急不可待地问道:“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完啦?”
结子一下慌作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庄头松开他,说:“慢慢讲,到底怎么完啦?”
结子结巴了半天才说:“让……让他们给引到……狼窝掌,钻……钻进迷魂谷……谷里去啦!”
“什么迷魂谷?”
“我……我也不……不知道,反……反正人进到里……里头,就出不来……来了。”
“几天啦?”
“到底几……几天,我也记……记不起来了,反正是下…下雪的第……第二天进去的。”
老庄头算了算,已经有六、七天时间了。如果巴维尔他们真的出不来,那就凶多吉少。想到这里,他就问结子:“你知不知道迷魂谷在哪里?”
结子迟疑了一会儿,说:“知……知道。”
“那你就给我们带路。”老庄头说,见结子还在迟疑,就喝了一声:“听到了吗?”
结子马上说:“好,我……我带。”
于是,结子就领着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在路上,老庄头边走边问云水洞秃鹫的情况。结子一听就连连摇手说:“没……没法说。秃鹫狗……狗日的不是东西,既杀……人,……还装菩萨。他养的九……九指狼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魔王。你们的那……那些人就是他引……引进迷魂谷的。”
停了一会,他又说:“还……还有,那个刘大牙也……也不是个好东……东西!”
“怎么?”老庄头听结子一说,就问:“刘大牙跑到你们那儿去了?”
“可不,他本……本来就是秃鹫安在蝎……蝎子身旁的。秃鹫这狗日的,他奸……奸滑者呢!”结子这会儿也不太结了,而且主动给老庄头提供了不少云水洞的情况。
走了一段路程,结子停下来,指着一边说:“这边是往云……水洞去的。”然后,又指着另一个方向说:“那边就……就是狼窝掌,迷魂谷就在那里面。”
他们一行人马正准备沿着结子指的狼窝掌方向往前走,谁知这时候,只听前面传来“砰”一声响亮的枪响。在寒冷、空寂的雪野里听起来非常清脆,回声传得特别远。
还没等老庄头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身旁的结子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额头上的血溅了一地。
老庄头马上扯住被惊跳起来的枣红马,向刘忠财他们喊:“扯住马,别让马惊跑了。”一边拔出手枪,依着马身察看刚才枪响那个方向的动静。
这一看,他吃了一惊,只见那边人头攒动,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他于是取出酒瓶,喝了一口,装回去。心里说,看样子,得拼一下啦。于是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机头,等待那边的动静。
刚才开枪的这伙人正是秃鹫派出来捉拿结子的刘大牙他们。
这伙人一直步着结子的脚踪,追将而来,忽然看见结子领着一伙带炮雷子的驮队走来,就埋伏下来。等这些人一近前,刘大牙就瞄准指手划脚的结子放了一枪。看见结子被打倒在地,他停下来观察这伙人有什么反应。这时,旁边的一个小金头问他:“刘哥,咋办?”“咋办?”他龇了龇大牙,狠狠地说:“收拾他们!”
是的,他刘大牙从豹了掌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就发誓迟早一天要报这笔血仇。现在时机到了,怎么能放过呢?再说,来到云水洞以后,又遇到了那么多不顾心的事,正没个撒气的地方,碰着这个机会,正好做出米,让秃鹫、九指狼和雪里红他们看看,他刘大牙也不是好惹的!
见那小金头还有些犹豫,他不屑地说:“不就是三四个人吗?老子今天豁出来啦!”然后转身向愣在一边的喽罗们喊:“弟兄们,操起家伙,杀了这几个带炮的雷子,谁抢了东西,归谁!”
这一喊,那伙人一下来了精神,猫着腰呈扇形向老庄头他们慢慢包围过来。
老庄头拾手“啪啪”两枪,就有两个金客子裁倒在地。他朝着刘忠财、单长军和林戈喊了一声:“打!”
刘忠财、单长军和林戈向那帮人开起火来。一时间枪声响成一片,驮马一个个嘶鸣蹦跳不已。
好几个喽罗在枪声中倒了下去。刘大牙一看这阵势,就喊:“弟兄们,爬下,放枪!”那些人就扑里扑通卧倒在雪地里,乒乒乓乓地向老庄头他们射击。
老庄头跟前的那匹枣红马让枪击中了,只听它“吭哧”一声呻吟,就栽倒在雪里。同时又有两匹马倒了下去。有一匹黑儿马大概让枪弹击中了前腿,嘶鸣一声,跳了起来,想逃离这片死亡之地。刘忠财紧紧抓住缰绳,死拽住它不放。这时候,一颗子弹打来,正击中刘忠财的后背,他踉跄了一下,仍然紧抓着马缰绳不放。
这时候,又有几颗子弹打在他的身上,他便一头扑倒在雪地里。那匹黑儿马正想逃去,子弹又一下飞过来打中了它的前胸,它嘶叫了一声,往前蹦了一蹦,就倒了下去。
一时间,人血、马血,交融在一起,把这片雪地染成了一片殷红。
老庄头和单长军、林戈都卧倒在死马和掉在雪地上的物资后面,等待那伙人重新露面。
刘大牙他们放了一阵枪以后,看见那边的马都被打倒了,人也没了动静,就站起来,继续猫着腰向这边靠拢。
老庄头和单长军、林戈一齐开火,又有几个喽罗在枪声中倒了下去。
刘大牙见正面上不去,就挥了一下手,几个金客子便借着蒿草的掩护从侧面迂回过来。
老庄头他们只盯着前面的敌人,根本没预防侧面。这时候,林戈听到旁边有响动,看到五、六个人离这里只有十几米远了,就猛跳起来,端起冲锋枪哒哒哒一阵扫射。忽然一颗子弹飞来,击中了他的胸脯,他晃了晃,冲锋枪又向半空射了几发子弹,就扑倒在死马的身上,头耷拉了下去。
单长军一见,就一下掉转枪口,大喊一声:“我操你妈!”把子弹全部射向了侧面剩下的那几个人。那几个家伙全都丢了性命。
一时间,整个雪原暂时寂静下来。
老庄头又打开酒瓶喝了两口,装好,爬到了单长军跟前。两个人都静静地等待着敌人的新的进攻。
刘大牙一看手下的人已经死伤过半,而且至今还不能近前,就一下冒火了:“妈啦×,老子就不相信!”他骂了一句,把头顶上的毡帽往地上一扔,向剩下的十几个人挥手喊道:“弟兄们,快上。带炮的雷子快完啦,就剩下两个人!上,上!”
他一边贼着,一边挥手往这边打了两枪。于是,这伙人又蠢蠢欲动,抖抖索索地往前摸来。
老庄头和单长军开始向他们射击。
尽管那边刘大牙一个劲地干喊,可真正死命往前冲的却没有几个。有两个家伙刚一露头,就让老庄头和单长军给结果了性命。
刘大牙一看正面不行,还得采取刚才的办法,就把十几个人分作两股,他亲自带了一股,从后面绕去,形成了一个前后夹击之势。
这样,老庄头他们两个就要腹背受敌了。
老庄头正朝着前面的敌人射击,突然听到身后也有枪响,就对单长军说:“咱们一人对付一面,你打后面,我打前面。”
于是,单长军掉转了冲锋枪的枪口,向后面涌上来的刘大牙他们射击。边打边喊:“来吧,兔崽子!”打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侧面有几个人向老庄头瞄准,就喊了一声:“庄老,注意。”端起冲锋枪就向那几个人射击。刘天牙一看有机可趁,就举枪向单长军瞄准,“砰” 的一声,枪响了,这一枪击中了单长军的肋部,单长军趔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但他马上端着枪站稳身体,回头“啊啊”地大叫着,冲锋枪不断地响,有两个想趁势冲上来的喽罗倒地了,刘大牙左耳朵上也挨了一枪。他用手摸了一下血糊糊的耳朵,气急败坏地又连着向单长军开了几枪。这几枪,正好打在单长军身上,单长军的冲锋枪不响了,接着,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四面的金客子们一看,就剩下了老庄头一个人了,疯狂地叫喊着,从几个方向同时向老庄头扑来。
老庄头挥着手枪,开一枪,骂一句:“操你妈!”就有一个人倒下去。再开一枪,又骂一句:“操你妈!”又有一个人倒下去。他边打,边骂,边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向不同的方向射击。
敌人越来越少,但离他也越来越近了。
到后来,他再举枪一扣扳机时,子弹光了。他扬手甩掉手枪,从地上拣起单长军丢掉的冲锋枪站起来。在他往起站的时候,肩上挨了一枪,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但又咬牙支撑住,端平了冲锋枪,骂了一声:“狗杂种!”就扣动了冲锋枪的扳机。冲锋枪响了起来,他看见面前有几个人在枪声中倒了下去,正想转身向后面射击,他的胸前又挨了一枪,他慢慢地顺着死马的身体倒了下去,头歪倒在死马的身上。
冲过来的刘大牙上前踢了一脚老庄头,骂了一句“老不死的”,就向剩下的那几个喽罗们喊了一声:“扛东西!”几个人就向马跟前那些被摔在雪地上的物资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又传来“啪啪”两声枪响。有一个小金客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对刘大牙说:“不、 不好啦,带炮的雷子又出来啦!”
他举目一望,见不远处正有一彪人马向这里跑来,他再也顾不上别的了,说了声:“快跑!”就带着剩下的几个残兵败将向云水洞方向逃去。
来者正是走出迷魂谷的特别勤务分队。
那天夜晚,周有龙带着马魁和祁怀水消灭了狼群,走出过道看了一会儿,就火速赶了回去。
那时候,巴维尔和一些有病的战士服用了马玉彪采来的草药煎汤,都清醒过来,有的明显好转。大家一听找到出口的消息以后,顿时欢呼雀跃,精神倍增。
只是马玉彪的一条腿摔坏了。周有龙给他检查了一下,尽管伤不是很重,但要马上走路还很困难,就准备背他。谁想马玉彪坚决不答应,他弄了一根木棍,非要自已往前走。周有龙只好依他,然后吩咐几个战士专门照顾伤病员,一行人互相搀扶着,终于走出了迷魂谷。
他们又沿着那天九指狼引导他们的原路返转回来。在距这里不到三公里的地方,他们听见了第一声枪晌,不一会儿,前面就变得枪声大作。一行人加快了速度,紧赶慢赶,可到底还是来晚了。
等他们走到近前一看,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呈现在眼前的,是怎样一幅惨景呀:
几匹驮马全部倒在血泊中,身上的血还在汩汩流淌着。死马一旁堆放着一些从马背上掉下米的棉衣、毛皮鞋、食品、药品、弹药箱等;有一堆捆扎得非常结实的棉衣垛上,弹痕累累,黑洞洞的窟窿里还在不断往外冒着丝丝青烟。
死马前面,倒着结子的尸体。其后就依次倒着老庄头、单长军、林戈和刘忠财他们四个人。老庄头背靠死马,头歪在一边,单长军和林戈一前一后,一个扑倒在雪地里,一个倒在死马身上;刘忠财离他们稍远一点,他一头扎在雪地里,但两手仍紧紧地抓着那匹已经倒地的黑儿马的缰绳!
雪地上散布着一些杂乱的脚印和许多打空了的弹壳。人血、马血早已混在一起,一片连着一片,片片触目惊心!红的血、白的雪,反差强烈,叫人目不忍视。
离这片地方不远,还散布着二十多具金喽罗的尸体。
周有龙走过去,摸了摸老庄头的嘴,还有余热。解开衣襟一摸,似有心跳,就对巴维尔说:“庄老好像还活着!”大家顿时就围了过来。
巴维尔被一个战士扶着走到近前,蹲下,摸了摸老庄头的胸口,真的好像还活着,就轻轻摇晃着他,叫道,“庄老,庄老!”
老庄头微微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一看到巴维尔,眼睛里亮了一下,接着,他点了点头,就伸出手臂来,想说什么又没说得出。大家都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老庄头见大家没有动,就把手又往下指了指。巴维尔这时才明白他要什么,就从他的胸前掏出酒瓶,拧开盖子,举到他的嘴跟前,给他灌了一口,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头一歪,就倒在了扶着他的周有龙的臂弯里。
大家顿时鸦雀无声,眼泪慢慢从他们的睛里有滚了出来。
“庄老!”周有龙最先打破了寂静,把脸贴在自已臂弯里的老庄头的脸上,抱着他的头失声痛哭起来。
这个刚强的汉子一路上总是在别人痛哭不止、难以自制的时候,显得特别理智,出来处理那些棘手事的。然而此刻,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个时候特别想哭,想放声大哭一场!在哭声中甩掉那么多苦难、那么多重压、那么多不如意,抒发自己心里想要抒发的一切,使承受重压的心灵稍微轻松一点、畅快一点、自在一点,让生活中多少有一点、哪怕是一点点舒心也好!他哭着,闷雷般地号啕痛哭,泪水早已把他的脸和老庄头的脸粘连在了一起。
在场的特勤队员们无不泪流满面,泣声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雪原里开始刮起了风。风呜呜地吼着,蒿草上的雪团在不停地摇晃,接着便刷刷抖落下来。
巴维尔走到雪地中的弹药箱上,挥拳抹了一下眼泪,哽咽着说:“大家看到了,秃鹫是一伙什么样的人。他们梦想困死我们,饿死我们,冻死我们,把我们全都消灭在这个魔鬼般的雪原里。庄老和刘忠财他们几个人的死,再一次证实这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他的眼泪再一次涌出来,也不去管了,只是攥紧了两只拳头,继续说:“我们的战友倒下了一个又一个,但这阻止不了我们的正义行动。我们要擦干眼泪,继续战斗,彻底铲除秃鹫这伙害人虫,为死去的战友报仇!”他挥动着两个攥圆了的拳头,又喊了一句:“报仇!”
战士们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顿时举起手中的武器,高喊着:“报仇!”“报仇!”“我们要报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