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第五天了,小分队还没有找见秃鹫的影子。
天色越来越阴沉,小分队每个成员的心里也如同这天色一样变得沉重难忍。
巴维尔的心中更加沉重。五天了,他想,连秃鹫的影子也找不见,莫非这家伙真的上了天,入了地?他到底钻在哪儿了呢?
出发的时候,总队再三强调抓紧时间,争取在入冬以前完成任务。现在早已入冬了,可连这个桑洛依那金场的第一霸主住在哪儿也不知道,更谈什么完成任务呢!要命的还不仅仅是时间问题。现在天冷了,战士们还穿着御不了寒的衣服,有好几个人已经得了病。而且,食品也维持不了几天了。如果不早一点找到和消灭秃鹫,他真担心把战士们拖垮了。
巴维尔抬眼看了看整个队伍,大家尽管在默默地走路,可他能够看出大家的脸上都呈现着一种焦躁和沉重。周有龙表情严肃,一声不吭;马玉彪边走边不停地扣动着冲锋枪的单连发开关,看样子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罗小禾,这个一向开朗惯了的战士,怎么这段时间变得前后判若两人呢?
巴维尔的观察没错,罗小禾确实是有些变了。
罗小禾生在一个优越的家庭环境中,自小养成了无忧无虑的开朗个性。这次出发前,已经考上指挥学校的罗小禾,正发愁撇不下金贝。谁想巴维尔来到警犬队想挑一只去可可西里的警犬,这正中罗小禾的下怀,他便打报告要求,参加了西征的特别勤务分队。
尽管特勤分队一路上经历了各种艰难险阻,但在他看来,觉得这一切都很新奇,哪怕是上次陷入沼泽,他也没感到多么可怕,更没有想到过死这个严肃的问题。
可现在他想到了。
自从金涛死后,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回旋着。
是的,死了。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甚至在临出发前,他还朝金涛和冬虫草做了个鬼脸;可第二天一早,金涛就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被大家葬在那个雪松掩映的豹子掌里。
是的,十八岁,比自己还小一岁。十八岁的年纪就告别这个世界,永远不知道在他身旁以及以后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那是一个多么让人寂寞和可怕的黑沉沉的世界啊。
现在,罗小禾不得不认真考虑和正视死亡这个问题。死是可怕的。他想。我们谁都不希望自己死。可这事情不是由我们自己来选择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你就迷迷糊糊地完了,连再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也没有了。
如果我死了,他想(他不得不这样设想),大家伙儿也会悲痛的,他们会像埋葬金涛那样埋了我。可是,金贝怎么办呢?
他低头看了看走在自己身边的警犬。他现在根本不把它当成一条狗看,而是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一次,马玉彪看见他遛犬,就说:“小罗,你和这狗感情倒挺深啊!”他不高兴了,悄声对金贝说:“追!”金贝就冲了过去,吓得马玉彪躲闪不及,一个劲向他求饶。他就说:“马队长,你可千万记住,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叫他狗?”马玉彪问:“那叫什么呢?”他眨了一下眼睛说:“叫金贝大哥呗! ”马玉彪骂了他一句“臭小子”,果然再不把金贝叫狗了。
想到这里,罗小禾用手摸了摸金贝的脑袋,金贝也很温顺地在他的腿上蹭了两下。
这时候,他感觉到一片接一片的冰凉的东西落在自己脸上。他顿时精醒过来,看了看四周,哦,下雪了。
雪飘飘洒洒地飞扬着。风把飞扬的雪片卷起来,不断在空中回旋、舞蹈,像一个个白色的小精灵,怀着对土地深情的依恋,在风魔扬起的巨鞭抽打下,扑进了旷野的怀抱。
马玉彪看了看漫卷的雪花,骂了一句:“这该死的天!”
这句话刚一落音,突然从前方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呼哨着从大家的头顶掠过。
大家都吃了一惊。牵在罗小禾手里的金贝向前扑了几下,“汪汪”地叫了起来。
巴维尔马上意识到:有情况!就朝大家喊了声:“散开队形,跟上去!”
于是,大家就迅速散开,猫着腰,向响枪的地方扑了过去。
十几分钟以后,大家赶到了前面的一个小土包前。那里没有人,只有一个空弹壳。正在大家猜想着放枪的人去了哪里时,忽然在正前方又传来一声枪响,而且子弹也是向这个方向飞来。大家又像刚才一样,向那里包抄过去,还是没有人。
这样反复了三、四次,大家都有点疑惑。周有龙对巴维尔说:“我看这里面好像有问题,不如派几个人去侦察一下。”马玉彪马上反驳道:“侦察什么?我不相信他秃鹫狗日的还敢打我们的埋伏!再说,这一马平川,也不是个打埋伏的地方呀!如果真打埋伏,咱们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呀!”
这一刻,巴维尔也有点进退两难。追吧,万一中了埋伏,那吃亏的恐怕还是小分队。不追吧,寻找了好多天刚刚牵住的线头白白丢掉岂不可惜?现在敌人的虚实一点都不摸底,最好是等侦察清楚再开进。但是,派几个人去侦察他又不放心,因为几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万一让人包了饺子,想去搭救都来不及。想了想,他就对周有龙说:“老周,你带几个人在前面侦察追踪,我和马玉彪在两翼侧应,咱们成三角之势开过去。一旦有情况,互相照应,撤得出,攻得进,你看如何?”
周有龙点了点头说:“行!”
几个人就分头行动。
这时候,前面又传来一声枪响,三组人马就像箭一样向那里扑过去。
周有龙这一组,共有六个人、一只警犬。金贝已经嗅到了罪犯的踪迹,一路领先,带着罗小禾和周有龙跑在最前面。
追了一段,就见周围的草丛稀少下来,前面的一座小山岗已经遥遥在望了。远处,黑色的大山在雪雾中显得朦朦胧胧。
在距那座小山岗二、三百米的地方,周有龙他们已经看见那里有几个人头在晃动,于是,就快速向那里冲去。
牵在罗小禾手里的金贝已经显得急不可待,几次险些从手中挣脱。这时候,罗小禾突然看见山岗上有个人的枪口正瞄准跑在最前面的金贝,就喊了一声:“金贝!”向前猛跨了一步,狠狠拽开飞跑的警犬。
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了。
只见罗小禾一下撒开警犬,两手高高扬起,像要去接飞过头顶的篮球那样,在空中晃了晃,突然就向后面倒了下去。
周有龙一个箭步跨上去,一把揽住将要倒地的罗小禾。罗小禾用手指了指已经跑了老远的警犬说:“金贝……叫住它。”周有龙就朝着警犬喊了一声:“站住,金贝,快回来!”
那警犬回头一看,罗小禾正被周有龙扶着,马上刹住,猛然回头,飞也似地跑转回来。
周有龙揽着罗小禾撤到一片隐蔽的草从里,然后放下了他。
那一枪正打在罗小禾的胸前,此刻,血正从他的胸前一个劲地往外涌。
金贝疯了似地扑过来,一下爬在了罗小禾的身上,眼睛看着他,急得用爪子在地上乱搔乱挠,嘴里一个劲地呜呜直叫。
罗小禾抬手抚着警犬的脑袋,挣扎着说:“金贝,我……不行啦……。我死……以后……,你……你要听……大伙的话……,别……别耍……脾气……”
话一说完,他的臂膀就软软地垂了下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扶着他的周有龙听完这句话,大叫了一声“小罗”,就抬起头,看着眼前不断飞舞的雪花,泪水缓缓地从他的眼眶里流下来。
那警犬一看主人死了,更是急得直叫,爪子把地也刨了一个大坑。
这时候,巴维尔和马玉彪从两边赶过来。一见此情,巴维尔顾不得多说话,就和马玉彪两人分头带领战士向前面的山岗包抄过去。
可等爬上小山岗,那里还是没有一个人,只见地上丢着一个空弹壳。
巴维尔看了看渐渐黑下来的天,就对马玉彪说:“不要追了。咱们去看看小罗吧。”
罗小禾静静地躺在周有龙的怀里,那只警犬此刻也安静下来,在一边定定地看着主人,眼眶里泪水盈盈。
战上们都围了过去,一个个默不作声。
巴维尔分开人群走了进来,他看了看躺在周有龙怀里的罗小禾,替他整理了一下服装,就慢慢站起来,停了好大一会儿,就说:“就地掩埋吧! ”
见战士们都停在那里,他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周有龙这才抱起罗小禾走向了不远处的那座山岗跟前。
巴维尔没有动,他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无边无际的穹苍,雪不断地抛洒而下,若万道银针直刺下来,他顿感一阵眩晕,就闭上了眼睛。雪一片片落在他的脸上,然后就都慢慢融化了,不大一会儿,他的脸上就湿了一片。他不知道此刻流动在脸上的是雪水多于泪水,还是泪水多于雪水。那水慢慢汇集起来,一滴滴顺着脸腮滚落而下,滴在脖颈里,凉酥酥的。
他站着,任那凉酥酥的东西浇灌在自己的脖颈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会儿特别需要这个东西。
哦,第二个啦!他想,第二个,还有几个呢?是不是要把小分队的每个成员都葬身在这片捉摸不透的旷野里呢?
是的,两个人,都是年轻轻的战土。那么第三个,第四个呢?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呀”地大叫一声,端起冲锋枪,朝着黑沉沉的天空打了长长的一梭子弹。火舌喷出枪口,子弹的弧光若流星般窜进黑沉沉的夜幕,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枪声在这片荒凉的、落雪的旷野里久久地回荡着。
之后,他便提了枪,像一个醉汉般地向埋葬罗小禾的小山岗跟前走去。
夜幕沉沉。落雪飘飘。哪里是路?哪里有路?
巴维尔如一个痴人,木木地站在这个刚刚找到的避风遮雪的山崖下,久久地注视着眼前那一片黑中透白的旷野,心情沉重万分。
周有龙走过米,看着他说:“先吃口东西吧,咱们还得想办法继续追踪下去。”
巴维尔这才清醒过来,就说:“我不吃了,你动员大家多少吃一点吧。”
“可是,”周有龙为难地说:“都不吃,催了好几遍了。”
“那就算了。”巴维尔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动着。他艰难地说:“大家难过,就不要强迫了。”
这时候,有个战士走上来对周有龙说:“周参谋,金贝不见了。”
周有龙这才想起,自从埋了罗小禾以后,就不见金贝的踪影了。于是,就说:“我们去找找吧。”
他和那战士走进旷野里。此时,雪已经下了有一寸厚了。四处没有一丝声响,只听到雪片落在蒿草丛中的沙沙声。
在旷野里走了好久,还不见金贝的面,他们便放声喊起来:
“金贝——”
“金贝——”
寂静的旷野里,回荡着他们久久的颤音。
后来,周有龙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对那战士说:“我们到小罗的墓眼前看看吧!”说着就向罗小禾的墓地走去。
快到墓地跟前时,他们就定定地站住不动了。
白雪覆盖的山岗前,那只警犬正面朝罗小禾的坟包,静静地蹲在雪地里,像泥塑似地一动不动。大雪飘落下来,把它的身体盖上了一层白白的雪被。它蹲着,似乎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木然,凝重,怵目惊心,让人感动。周有龙的眼眶里顿时盈满了泪水。
那战士还想走上前去,周有龙拉住了他,两个人站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没走多远,就听到从坟墓那里传来一声类似狼叫的声音,凄凉,悲壮,催人泪下。
回到宿营地,巴维尔木然地问:“找到了吗?”
周有龙说:“找到了。”
“在哪儿?”巴维尔问。
“在前面。”周有龙答。
这时候,又传来一声类似狼叫的声音。
“是什么在叫?”巴维尔问。
“那只警犬。”周有龙答。
“怎么会呢?”
“是警犬。它已经不会嚎了。”
“噢,是吗?”
“是的。”
“我们也一样。”
……
整个晚上,大家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听那类似狼叫的声音在雪原里持续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雪仍然在下。整个旷野似乎在一夜之间全盖上了厚厚的雪被。蒿草干黄的茎叶上,顶着棉花般洁白的积雪,在冷风中摇曳、晃动。间或有支撑不住重压的,雪便唰啦一声,顺着蒿草的空隙洒落下来,掉在白绒般的雪地上。
雪雾迷离,雪山朦胧,整个旷野全部笼罩在一片令人压抑的灰蒙蒙的气氛中。
小分队又按照昨天制定的进军方案,踏着积雪,继续向正前方搜寻下去。
到了埋葬罗小禾的小山岗前,大家都站住,向罗小禾的坟茔默默告别。
忽然,那坟包前的雪堆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有一个什么东西抬起头来。大家定神看时,原来是警犬金贝。它的身上披着厚厚的雪,如果不是它刚才抬起脑袋来,大家都以为那是一堆雪。
周有龙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拨了拨金贝脑袋上的雪,对它说:“走吧,金贝!”
那警犬像没有听见似地,木木地爬在地上,眼睛看着坟堆,露出凄凉、麻木和无可奈何的神色,动也不动一下。只见它的眼睛下面,有两道结了冰的泪痕,几粒雪碴就粘在那结了冰的泪痕上。
周有龙无计可施,摸了摸它的脑袋,就站起来,看着巴维尔,让他拿主意。
巴维尔见周有龙看他,就把发红的眼睛转问远处,看着飘洒的雪花说:“既然……这样,就随它去吧。”然后一个人向前走去。
周有龙和战士们最后看了金贝一眼,也都慢慢离开了。
见几个战士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周有龙就催促道:“走吧!”就和那几个战上大步流星地追赶队伍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再回头看那座山岗时,山岗已经被远远地丢在后面。
这时候,大家忽然看见从那座山岗的后面冲出了那只警犬。
它发疯似地向这边跑来,边跑边抖动着身上的雪花,雪花若碎银般一路飞溅起来,它的金黄色的身躯在雪地里如同一只金箭一样直射而来。
周有龙见了,憋了半天的眼泪在这一刻禁不住哗地一下涌泄出来。他喊了一声:“金贝——”就向它迎了上去。
金贝跑过来了,它一下扑在周有龙的身上,亲热地吱吱叫着,用舌头不断地舔着周有龙的手指。
周有龙一把就揽住了它,像是揽住了一个重新归来的生死相依的骨肉兄弟。
小分队又继续前进了。
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前而横挡着一座黑漆漆的刀削一般陡直的山崖。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可疑的迹象。
巴维尔看了看这里的地形,让大家继续保持好队形,由周有龙带着金贝和另外几个战士向前面搜寻而去。
周有龙早就听说过秃鹫住在山洞里,因此,就一直沿着山崖根向前搜寻过去。不大一会儿,就发现了那山崖下有一个山洞。他正寻思这里会不会是秃鹫的巢穴,只见金贝跑了几步,从山洞前的雪地里,叼起了一只几乎被雪埋住的毡帽。那毡帽尽管沾满了雪,但是能够看出来它被丢在这里的时间不长。
这一发现使周有龙有些兴奋,同时也使紧接着从后面赶上来的巴维尔有些兴奋。于是,战士们很快便将山洞包围起来。
观察了一会儿,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大家便猫着腰向洞里面搜寻进去。
此时,在距这个山洞不远的一个隐蔽处,九指狼和另外几个人正远远地看着小分队被那只山洞吸引住了,而且开始小心翼翼地向里面搜索而去,便都屏息观察。等了一会儿,那些留在洞外的人全都走进去了,他们几个便得意地大笑起来。
是的,他们几个就是去执行秃鹫的计谋,把小分队引到这里的人。
昨天下午,从他们向小分队打的第一枪起,他们绝没存心要打死任何一个人,他们只是想把小分队引到这里。见小分队果然上钩了,他们就边打边撤。等到了那个小山岗前,他们看小分队已经像尖刀一样向他们直刺过来,若再不下手,自己连身都脱不开,便瞄准了那只已经嗅出他们足迹的警犬开了一枪。谁知就在开枪的刹那,那个牵着警犬的带炮雷子一下扑上来,拽开了警犬,子弹正好就打在了他的身上。
之后,他们便迅速撤离。到了那只山洞前,九指狼顺手抓起同伙的一只毡帽,丢在洞口旁边。然后一行人在不远处的山崖后面,找了一个避风遮雪的隐蔽处,就一直等在这里,观察那伙带炮的雷子有何动作。
现在,他们见小分队已全部进了那只山洞,几个人得意了一会以后,九指狼就说:“行啦,回咱们的云水洞吧。”
几个人便从隐蔽处走出来,一路奔向积水潭。
秃鹫听了九指狼把带炮的雷子引到那山洞的经过以后,脸上便慢慢浮出笑容,接着就像归巢的乌鸦般嘎嘎地笑了起来,笑毕,冷冷地说:“好哇,就让他们到那里自生自灭去吧。愿天神保佑那些可怜的带炮的雷子。”说完以后,就在额头划了一个T字,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