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时期。四月的一天,庐江郡的世家子弟何任侠像往常那样开始晨读。然而,今天不知为何,他的心总是被“啾啾”的鸟鸣声牵走。起身来到窗前,看到天地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色,心中陡然萌发踏青之意,索性丢下书本,溜出房门,骑马疾驰到三十里外的“洞天花窟”游玩。
洞天花窟,是一处堪称人间仙境的绝美胜地。群峰叠嶂之间,一弯波光潋滟、清澈见底的溪水,仿佛从湛蓝的天际飘来。婉转曲绕的岸堤上,草木葱葱、鸟鸣啾啾、花香阵阵,勾勒出一幅淡墨重彩、雅韵盎然的山水画。
何任侠信马由缰来到一处马蹄形曲岸边,密若屏障的芦苇披浴着阳光,宛如河流感谢上苍眷顾的音符,在春风中微微律动。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一阵山溪般纯净的天籁之音,似乎从仙界袅袅飘来。
何任侠翻身下马,躲到一棵大树后,透过芦苇丛的缝隙,影影绰绰看到一位白衣少女,左臂挎着一只竹篮,右手挥舞着一根柳枝,悠游自在,且歌且行。少女并未想到附近会有人,完全陶醉在四周的美景和自己的歌声里,拐过河湾,不期与数步之外的何任侠四目相对。少女惊鸿一愣,停住脚步,没了歌声,继而,两片红霞飘上脸颊,低眉含羞,提步匆匆与何任侠擦肩而过。
何任侠一下被少女天仙般的美貌和曼妙的身姿所吸引,目光忘乎所以地随着少女移动。少女错身走去,何任侠转过身,仍痴痴张望少女婀娜的背影。然而,看到少女似有感觉地突然回眸,眼神里带有慌乱,何任侠这才醒悟过来,荒郊野外,自己肆意盯着一位陌生少女不放,甚是有失体统。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何任侠一边嘴上念叨,一边赶紧回身前行。不料才走几步,失神撞在了一棵树上,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多亏右手拽着马缰绳,才没有溜进河里。少女闻声回头,恰好看到何任侠倒地的狼狈样,不好意思地掩口失笑,赶紧跑走。
回到家中,何任侠脑海里不时浮现白衣少女窃视流眄、靥红巧笑的模样,情丝缱绻竟至魂不守舍,茶饭不思。书自然也读不进去。接连几天,他都到那日与少女相遇的河岸上徘徊,却始终没有等来少女。思来想去,何任侠竟对那日固守正人君子之念,不做鄙猥琐屑尾随之事,生出几分悔意。
所幸苍天不负有情人。经多方打听,何任侠终于得知白衣少女是郡邻万桑乡蚕农龙家的小女,名曰飞雪。赶紧请父母托媒婆前去说合。应是二人今世有缘,这媒婆在龙家说媒时,恰好小雪在门外,无意听到是那天在河边撞树的英俊小哥提亲,待父母相问时,满心欢喜地一口应允。
婚后,情投意合的小两口镇日如胶似漆缠绵在一起。这天夜里,小夫妻又是一番激情四射完毕,何任侠感到有些疲惫,把龙氏搂在怀中闭目歇息。朦胧中,他发觉龙氏的举止有些古怪,睁眼刚想发问,不料,龙氏也正圆睁两眼僵直地盯着他。
何任侠伸手抚了抚龙氏粉嫩的小脸,不解地笑道:“娘子,今夜为何这么兴奋,这么晚了还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想在我身上摸出金子不成?”
“夫君……”龙氏欲言又止,伸手又在何任侠的腋下摸了一下,困惑地说,“我觉得好生奇怪,刚才你我夫妻恩爱到最后,我分明看到你腋下伸出两对翅膀,和你一起抖动,好事完毕后,翅膀就不见了。方才我又想了起来,在你腋下摸摸是不是还在,可是摸来摸去也没摸到。”
“呵呵,娘子一定是看花眼了,我腋下除了皮肉,从来也没长过其他东西,更不会生出什么翅膀。好了,娘子,别犯傻了,我已经困意难耐,还是睡觉吧。”说完,搂着龙氏进入了梦乡。
何任侠从国都游历回来,刚进门,家仆就告诉他一件怪事。一个多月前,庐阳观外来了一个高鼻深目的戎狄,一头乱糟糟的黄发,紮成十几个小辫,辫稍用五颜六色的布条系住,蓬松的络腮胡须,把嘴遮掩得一点都看不见。身上穿着磨光了毛的兽皮衣,一根蛇一样的藤条系在腰间,脚上套着一双污渍斑斑的兽皮靴。
“不过,这几天戎狄好像有些不对劲,窝在道观为他搭建的茅屋里不再出来,并且吃什么东西都吐,脸色晦暗得像敷了一层湿黄土……”
听到这里,何任侠隐隐感觉很不好。心想,人生地不熟的孤身在外,身体出现大问题,肯定需要别人帮助。赶紧拦住话,叫家仆带他去看看。
一座稻草盖顶的茅屋,蜷缩在道观外的老槐树下,歪靠一边的竹门上,拴着一匹瘦骨嶙峋的白马。远远地还没到门口,一股腥臭味就扑鼻而来,何任侠强压欲呕的感觉,屏住呼吸走过去,向屋内张望。一张土坯架起的低矮的木床上,和衣朝里躺着一个人,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床前,两只皮靴和裹脚布凌乱地摆在地上。床头上方,翘起的竹笆上横挂着一张犀角弓和一只空空的犀皮箭袋。
何任侠不好贸然进去,站在门边咳嗽了一声,那人像没听到一样,依旧纹丝不动。听他粗重的喘息声,身上一定十分难受,何任侠不由心头一紧,转身来到道观,询问道长那戎狄得的什么病,是否救治过。
道长重重叹息了一声,缓缓答道:“唉,他得的是只有天尊才能救治的绝症。道观已经尽了所有可能的心力。事到如今,不瞒您说,谁也不敢跟他多接触,生怕一不小心被传染上,就麻烦了。”
可是,就这样让他一个人躺在那里等死,何任侠感到于心不忍。
回到家,何任侠吩咐家仆把院角的一间储物房收拾出来,放上一张木床,铺上干净的被褥。同时,吩咐厨子多烧些热水备用。拿出一些银两,让家仆驾车去郡府附近请两名治疗疑难杂症的郎中。然后,亲自带人过去把戎狄接来,给他洗完澡,换上干净的单衣抬到床上。
郎中来后,对戎狄望切一番,都摇摇头表示无力回天,开出几副清淤化疾和止痛的药方了事。
尽管无望,何任侠每天还是过来看戎狄几次,有时不顾染病的危险,亲自端碗执勺,喂他汤药和稀释的食物。
多日后的一个早上,戎狄突然精神大好,对着床前的何任侠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隆起的肚子,闭眼做了一个睡觉状。然后,又指了指墙上挂的皮衣,何任侠取下拿给他。他伸手在衣领上摸了摸,从夹缝抠出一块二指宽的长条金牌,递到何任侠手中,用力按了按,意思似乎让他收好。接着又张嘴有气无力地“啪、啪”了两声,何任侠立刻明白,赶紧把马鞭拿来递给他。戎狄没有接,抬手指了指门,学了一声马嘶,冲何任侠一抱拳,头一歪,眼一闭,溘然长逝。
何任侠翻看金牌,发现牌上一面正中刻着一只“独眼怪兽”的图案,另一面由高渐低并排刻有九个人状纹饰,手牵手,仿佛在跳舞。犹豫再三,何任侠觉得还是让金牌连同马鞍、马鞭、弓箭等,一并陪戎狄下葬为好。想到这儿,他捧起金牌,恭恭敬敬地躬身对戎狄说:“朋友,虽然至今我也不知道您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是,人生相逢,就是一种缘分。您的物品,除了那匹马,我只能留下外,其它物品包括这块金牌还是跟随您为好。”
何任侠拿过戎狄的皮衣,把金牌往领缝里塞。眼前忽觉黑影一闪,手上的皮衣和金牌瞬间不见了踪影。抬头,骇然看到戎狄从床上坐起,身穿那件皮衣,抱拳对何任侠呵呵一笑,道:“何公子,实不相瞒,我乃阴域阴山脚下的阴客——西月国的骠骑将军卡拉丹汗。当年,我率八个弟弟与你高祖何蛊各为其主交手,可惜兵败如山倒,被他追杀至绝境。因念家中有瞎眼老母,需我尽孝,恳求他放我一条生路。谁知你高祖却不信,拉满弓一箭射来,洞穿我的印堂。这次,我是还完孽债脱身寻仇而来。原本也想一箭取你性命,可是,跟随你从长安出来,看你一路施仁行义,知你是知书达理、好德向善之人,不忍加害于你,那就请你用宅厚仁心代偿我九兄弟的血债吧。”
言罢,戎狄从领缝里摸出金牌,劈头打来。何任侠猝不及防,正中脑门……
“夫君、夫君,你为何惨叫?”龙氏晃醒何任侠,惊恐地问。
“我……”何任侠睁开眼,天已大亮。伸手一摸,额头上除了淋漓的汗水,并无其它,方知是梦。
此后不久,龙氏有了身孕。夫妻俩欣喜万分,何任侠对龙氏更是疼爱有加,可以说龙氏想要月亮,何任侠绝不会摘星星。千盼万望,终于到了孩子该出生的日子,可是龙氏腹大如鼓却没有一点临盆的意思,急得何任侠每天都趴在龙氏的肚子上听半天,不住地念叨,“宝贝啊宝贝,你是不是在里面睡着了?为何要让我着急,迟迟不愿和我见面?”
话说这天,何任侠正在书房津津有味地诵读荀子《解蔽》篇,读到“瞽者仰视而不见星,人不以定有无,用精惑也”这句时,不知何故,何任侠竟鬼使神差地又读起第二遍,刚读到“瞽者仰视而不见……”,就听到房外有人“哎呀”一声,随即传来有人摔倒的“咕咚”声,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惊慌的呼喊声:“不好了,不好了,夫人摔倒了!”
何任侠顿时大惊失色,扔下书册,快步冲向屋外。前脚刚踏出房门,就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如巨石滚下山谷般响亮,伴随着妻子龙氏的呻吟声一起传来。原来,怀有身孕的龙氏不慎仰面滑倒,双手着地坐下,腹部一用力,竟然把肚子里的孩子一下给“顶”了出来。何任侠慌忙跑去,看到这番情景一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赶紧叫家仆火速去找接生婆。
妻子产前一个月,何任侠就怕有意外发生,花高价请了一位远近闻名的接生婆到家里当临时女仆。主要是护理龙氏产前的生活,告诉龙氏一些生孩子过程中应该注意的事情,教龙氏产后如何养育、护理孩子等等妇家常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孩子算,众人盼来盼去时,这孩子一直躲在娘亲肚里就是不肯露面,待到大家有所懈怠,他却以这种“自嗨”的方式,惊险出世。
还是接生婆经验丰富,只见她手上捧着一个小木盆,里面装着一些干净的软布、毛巾和剪刀等,一路小跑急而不慌地赶来。俯身查看一下跌落在龙氏裙上的婴儿,发现并无大碍,立刻取出剪刀“咔嚓”一下剪断脐带紮上,用软布把婴儿擦拭、包好,送到何任侠手上。再转身摸摸捏捏龙氏,说她只是跌倒后连惊带吓晕了过去,估计没有什么大碍,叫来几个家仆小心翼翼把她抬起,送进卧房歇息。
跟在众人后面的何任侠,这才稍稍定下心来,边走边焦急地打开怀中孩子的包布,“呵呵,是个大胖小子。”他心中一阵狂喜。再向上一看,却大吃一惊,双手一抖,差点把孩子扔掉。原来,孩子粉嘟嘟的小脸上,耳朵、鼻子、嘴巴都长得十分端正,唯独原本该长眼睛的地方不见有眼睛,不该有眼睛的额头正中却竖直长了一只眼睛,并且,这只眼睛已经睁开,正与他对视。
何任侠怀抱孩子的惊喜霎时消失。站在卧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里反复念叨的只有六个字,“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屋内,龙氏呻吟着苏醒过来,听说孩儿平安出生,心中一阵喜悦,让家仆快些叫何任侠把孩儿抱过来。站在门外的何任侠听到呼唤,才神归原位,无奈地长叹了口气。让仆人离开后,抱着孩子来到床前,低声对龙氏说:“娘子,小心些,这孩子长的有些古怪,看了你不要害怕啊。”
说完,打开包布把孩子放在龙氏的枕边。看到夫君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又听他这么一说,龙氏感到有些蹊跷,满腹疑惑地侧过身来看。这一看不要紧,龙氏吓得差点再次晕过去。好一会儿,缓过神的龙氏和坐在床边的丈夫,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如何是好。
静下心来,夫妻二人从最初怀胎到孩子出生,一路大事小事、点点滴滴细细回想。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个说得通、站得住的原委,因为,谁都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有出现过不敬祖上,冒犯神灵的言行。
难道,是那个梦在作祟?何任侠暗自在想。
看到何任侠直勾勾地盯着儿子,目光刀锋般锐利,龙氏心里不禁七上八下起来,生怕他有不好的想法,抹着泪说:“夫君,既然理不出头绪,就不要枉费心思了。不管孩子长得怎样,毕竟是父精母血好不容易生下来的,理应把他留下,抚养长大成人。”
看着粉嘟嘟的孩子,龙氏虽然心有余悸,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了一下他的小脸蛋,没想到,孩子竟“咯咯”有声地笑了起来。这一笑,让龙氏母爱勃发,不顾一切地把他抱了过去,紧紧搂在怀中。
自此,龙氏一发不可收拾地连怀九胎,又生养了八个儿子,四个女儿。二人之所以接连要了这么多,只为一个并不高的要求——生养个正常的儿子。可是很不幸,后面八个儿子,竟然一生下来都是双目失明。在怀这些孩子的过程中,龙氏屡屡发现,每次恩爱,只要是夫君腋下伸出两对翅膀后怀孕,必然是儿子,并且盲目,躲都躲不掉。龙氏认为儿子出生就是盲目,一定与那对翅膀有关,恨恨的一看到那翅膀出现,立刻伸手想把它折断拔下。可是,那翅膀却好生奇怪,明明就在眼前抖动,龙氏伸手过去,无论怎么扑抓都是空空如也,犹似云烟造就一般。有几次她慌忙告诉何任侠,何任侠却看不见也摸不到。
面对这种既困惑又恐惧的现象,夫妻俩想不通,求仙拜神,一天磕十八个响头也没用。直到第九个儿子出世,商量了一次又一次,何任侠和龙氏虽然心有不甘,最终还是不得不接受上天注定的残酷现实。“再生下去恐怕还是这样,也许是命中注定我们连一个正常的儿子都得不到。那就算了,还是把精力放在养育好这九个已经出生的儿子身上吧。”
为了能让孩子们的眼睛睁开,见到外面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何任侠带着他们四处求医问诊,甚至通过关系花大价钱请来京城皇宫御医开的方子,可惜都不管用。九个儿子八个半残疾,这种事无论落在谁身上,肯定都难以承受,何任侠也一样。虽然他经常劝自己尽量想开些,可是,一看到别人的孩子在外面自由自在地奔跑,自己的儿子不要说跑,连走路都困难,难免触景伤情,痛苦不堪。在家每每闲暇时就呆坐在那里唉声叹气,在外也不愿谈及儿子,生怕被人当成嘲笑自己的话题。
随着时间的推移,何任侠感到孩子虽然越来越多,家中反而越来越安静了。不但妻子,就连一向吵吵闹闹的儿子们都变得沉默寡言,难以见到笑脸。原本喜欢出门玩耍的孩子也渐渐很少迈出门槛,宁愿整日呆在家中,甚至赶都赶不出去。
这天中午,何任侠在三清观前做施粥善行。只见一位疯癫的老人排了半天队,却举着一个婴儿拳头般大小、残破得只剩下半截的酒盅请何任侠施粥。何任侠看了一眼酒盅,摇摇头放下手中的粥勺,微笑着对老人说:“老伯,您的酒盅又小又破,装不了多少,我这里有干净的大碗,盛多些粥给您喝,可好?”
老人摆摆手。“无妨,你尽管盛来好了。”
何任侠心想,“这个老伯,拿这么小的还是半截的酒盅装粥,就是再排十次队也喝不饱。也许是他不好意思,可后面还有几大桶粥,足够你们喝啊。”
老人嘻嘻一笑,对着何任侠举了举酒盅,唱了起来。“酒子酒子真稀奇,有底又无底;酒子酒子看中你,得意莫失意……”
看到老人坚持要用酒盅盛粥,何任侠也不好再勉强,就舀起半瓢粥,抬高后慢慢注到盅中。不料,原本以为装十盅都绰绰有余的粥,全部倒完后酒盅竟不见满。再舀再倒,直到何任侠把大半桶的粥舀完,老人手中的酒盅竟还没见满。酒盅有底并不漏,可装进去那么多的粥都去了哪里?何任侠和周围的人都大惑不解。这时,老人转身对排队等着领粥的百姓招呼道:“来、来、来,都把碗端起来。”
说完,又一边唱着酒子歌,一边举着破酒盅,挨着个给大伙倒粥。直到把所有排队领粥人的碗全部倒满后,老人又转回来,把酒盅里的粥又“稀里哗啦”倒回桶中。
老人冲着何任侠嘻嘻一笑,收起酒盅,高声喝道:“去也!”抬手把酒盅抛向空中,众人目光不禁都跟随酒盅而去,可是,看了半天也没见酒盅落下。待到大家收回目光想问老人时,却发现他已不见踪影。
回到家,何任侠坐在桌旁,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酒盅,脑海里又浮现疯癫老人拿着半截酒盅盛粥的模样,翻来覆去琢磨酒子歌的含义。突然,他眼睛一亮,面露狂喜之色,右手握拳,对着左手狠狠打了一下,起身进到内室,跟妻子龙氏说起今天在道观行善碰到疯癫老人之事。
“娘子,我终于明白了,老人的酒子歌实际是唱给我听的。歌中唱的‘酒子酒子看中你,得意莫失意’,实际是‘九子九子看中你,得意莫失意’。老人用残缺的酒盅装粥,是在告诫我不要把残缺看得太重,更不要被残缺蒙蔽自己的双眼,看似残缺未必残缺,残缺不是无用,残缺未必永远。如此看来,过去我们是一叶障目,大错特错了。”
“娘子,这下我终于想通了。儿子生下来有残疾,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更不是孩子们的错。既然已经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我们就应该静心静意地接受。如果一天到晚唉声叹气,闷闷不乐,只盯着孩子身上的那点残疾,却看不到他们全身那么多的优点,这样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影响孩子的情绪和成长,给他们带来压力。久而久之,孩子难免产生天生不如人、累赘没有用的心理负担,造成孩子们的性格滑向自卑自怨、消沉封闭,日子过得痛苦不堪。”
“人生如梦而去,郁闷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日子过得好不好,实际是看怎么过。今后,我们带头把孩子们的这点残疾忘掉,不再在意,不管怎样,孩子们其它方面可都是健健康康的啊。每一个孩子,无论生下来是什么样,都是和我们有着很深的因缘,才投胎来认我们做父母的。所以,我们应该把孩子们的事看开、想开,带着他们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让他们好好享受快乐的人生,说不定孩子的将来会比我们想象的要强上百倍呢。”
听何任侠这么一说,龙氏郁闷已久的心胸也一下豁然开朗。两人商议就从现在开始,彻底改变自己,拿出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快快乐乐地跟孩子们一起玩耍,尽快让欢乐、自信、活泼回归到孩子的心里,使家庭的每个角落都充满阳光和笑声。
何任侠说到做到,从此几乎每天都带着孩子出门。一根大麻绳上连着几根小麻绳,系在几个孩子的腰上,自己在前面牵着,大儿子在最后面拽着,一起有说有笑地四处游玩,全不在乎过往行人异样的目光和指指点点。
跟乡邻们聊天,只要一提到孩子,何任侠不再像过去那样赶快回避或走开,而是张嘴就自豪地夸赞说:“我的几个儿子,虽然天生看不到天地万物什么样,但是他们都十分聪明,把天地万物装在心里了。一年四季,日月山川,树木花草,鸡狗鸟虫,他们都能想象得出,描绘得出,就像见过一样。也是老天瞧得起我,认为我有善心,有能力,才要我来收留这九个有残疾的孩子。”
“我的孩子个个都是有爱心、敢作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家中孝顺父母,尊重姊妹,兄弟之间互敬互爱,与左右邻居和睦相处,一碰到需要帮忙出力的事情,都是抢着干,有这样的好儿子,我为他们感到骄傲。”
当初,为了孩子强身健体,一郎七岁时,何任侠带他前去拜庐阳郡武功第一高人混元法师为师。法师一见到一郎,就格外喜欢。待一郎行完三叩首之礼,投来拜师帖后,抚着他的头含笑问道:“一郎,你想学什么武艺啊?”
一郎恭恭敬敬对着混元法师鞠了一个躬。“师父教我什么我就学什么,我听师傅的。”
“好!枪扎一条线,棍扫一大片。师父有一套混元十八月棍法一直密不传人,从今天开始,师父就把它传授与你。”
混元十八月棍法最大的特点是棍随耳走,耳随心走,心随意走,意随神走。棍法第一招:童子拜月;第二招:猿猴叩月;第三招:流星赶月;第四招:拨云赏月;第五招:海底捞月;第六招:镜花映月;第七招:冰壶转月;第八招:九天揽月;第九招:吐雾掩月;第十招:龙筋掸月;第十一招:无边风月;第十二招:犀牛望月;第十三招:飞菱击月;第十四招:烟柳含月;第十五招:弹荷荡月;第十六招:芦笛啸月;第十七招:霸王推月;第十八招:众星捧月。
转眼间,一郎跟随法师习武近一个月。这天,趁法师收势歇息间隙,何任侠跟法师提出想代表儿子举办一次满月谢恩酒,感谢法师日日不辞辛劳,竭尽全力传授武艺。
法师听后,手捋长髯,朗声笑道:“何贤弟,想法差矣,不是你要感谢我,而是我应该感谢你。世间习武者,能拜在武林中顶尖高手门下不易,同样,在习武者中寻得一个顶尖高徒传授衣钵,同样不易。鄙人自立门户三十余年,令郎是我见过的天分最高的徒弟。如此小小年纪,悟性与十几岁的孩子相差无几,有些方面甚至远远高于他们。我教他的两套棍法,就是那些武功基础较为深厚的徒弟,想要掌握要领,就是一套也要一个月以上,而悟得其中精髓,用的得心应手,至少要半年以上才行。令郎竟然一个月不到就全部娴熟掌握,运用的虎虎生风,让我不得不提前教授他另外几套棍法了。”
说完,他捋着长髯沉吟了一会儿,对何任侠低声道:“何贤弟,请借一步说话。”
何任侠跟在法师身后,来到会客室。法师关上门,向何任侠拱了拱手。“何贤弟,我可否问一件和令郎有关的事儿。”
“法师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无妨。”
“你可知道令郎额头上的那只眼睛是天眼吗?”
“天眼?哦!愚弟真还不知,法师是如何看出的,愿聆听一二。”
“难道贤弟以前就没注意令郎看东西时,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哦……这倒也不是。一郎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会长时间盯住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看,有时,还会扬起手笑着‘啊、啊’的像在招呼什么。后来,四五岁时,走在路上,曾经多次听他说看到路边有人下棋,打闹,骑马游玩。可是,我们抬眼搜寻却什么也看不到,以为是小孩子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根本没在意,也没往心里去。”
“呵呵,何贤弟,这就对了。令郎的天眼其实是双重眼,也就是阴阳眼。白天跟我们的眼睛一样,看阳间事物,辨阳间色彩,到了晚上则会同时看到阴阳两界景象,辨阴阳两界虚实。并且,我还注意到,令郎那双耳朵也是天耳,即阴阳耳,能听到并分辨阴阳两界发出的声音。所以,令郎以往所言并非妄想,都是他用天眼和天耳看到、听到的阴界景物和声音。这些景物和声音,即使在我们身前,他指给我们看,指给我们听,我们这些凡胎肉眼也是看不到、听不到的。
“其实,令郎的天眼、天耳,我也是偶然发现的。令郎曾经几次跟我说,他在演习棍法时,常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贴在他的身旁,指点他出手要领,纠正他的动作。我问他那老人长的什么模样,他说是长长的眉毛,高鼻阔嘴,鼻尖上有一颗圆圆的大豆豆。我听后不禁暗暗吃惊,因为令郎所说之人,正是本堂已经逝去十年之久的恩师堂主的模样。后来我常常留心令郎习棍,发现他途中确实屡有迟钝变化,似乎有人在校正他的身势手法,而这些细微变化没有多年的感悟和深厚的功力,是觉察不到也纠正不过来的。因而可以说,我和令郎,既是师徒关系,又是师兄弟关系了。”
何任侠闻听此言,赶紧拱手说:“法师此言差矣。一郎拜在法师门下,此生只能是法师之徒。即使师爷指点二三,也是改变不了这种关系的。今天小儿有幸,能得法师衣钵真传,更得师爷点拨,待其他犬子大一些,愚弟仍带他们投在法师门下。”
此后,各子均拜在混元法师门下习武。法师根据九兄弟的生理特点,融汇十八般兵器特点,给他们每个人制作了一根“九筋青龙浑天棍”。九兄弟个个天资聪颖,各路棍法,法师贴身稍一指点,就能牢牢默记在心,如法炮制。尤其是十八月棍法,悟得真谛,练得炉火纯青、得心应手,一棍打出去,时而如蛇出洞,悄无声息,时而如虎下山,啸声震耳。最令人生畏的是九子联手,一路连环打去,狡捷过猴猿,剽悍若豹螭,百千人阵中也来去自如。
有道是:
由来世事多蹊跷,
莫做庸人枉自扰;
经年水落石出时,
方信天机非深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