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兄弟再次醒来已近晌午。一郎独自出去,在村子里找来一张猎兽网,这是当地猎户常用的一种软索束网,张开后伪装铺在野兽经常行走的山野地上,捕捉虎豹豺狼等大型猛兽。趁着房东午休时刻,一郎叫上几个弟弟,悄悄来到那个铜盆跟前,用树枝在盆里搅一搅,沾起恶臭的狗血鱼腥淋在猎兽网上,淋得差不多了,把网卷起藏在屋后的阴凉处。又把那盆狗血鱼腥抬回屋里,依旧放在磨盘的基座上,再扶正昨晚被掀到一边的石磨,抬起重新放回原位。一郎折了三根草茎等距贴放在石磨旁,又把昨晚掀动过的物品重新摆好,地面也仔细打扫了一遍,看看屋内的一切没有什么大的变动破绽,才领着弟弟们回房休息。
三更时分,劳作一天的房东和村民早已进入梦乡。一郎带着二、三、四郎,来到那座破屋后面,抬出猎兽网,放到屋前的窗下,把两角拉绳穿过檩条拉起网覆盖住窗户,然后再与下面两角的拉绳系好,形成兜状。然后进到屋内,伸手从外面把门锁好,四个人并排躺在磨盘边的一堆柴草后面,以逸待劳,静等好戏上演。没多久,一阵轻微的凉风拂面而过,一郎睁眼四下察看,近旁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但直觉告诉他,应该是那个侍卫登场了。他起身来到石磨前,发现石磨一侧的草茎已不知所踪,他赶紧把三个弟弟拍醒,四个人握着铜棍蹑手蹑脚向石磨围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呼”地从石磨一边钻了出来,随着一郎一声断喝,四根铜棍泰山压顶般打了过去。黑影虽有些猝不及防,但反应也迅如闪电,缩身向下的同时,一柄宝剑横空飞起,越过黑影的头顶,迎击铜棍。随着“吭啷啷”一阵兵器间的撞击,飞溅的火花在黝黑的空中,流星雨般格外耀眼。
四兄弟感到虎口一震,铜棍嗡嗡作响弹了回来。那黑影虽然躲过致命一击,也感到分外吃惊,没想到对方的功力这般大,竟让自己握剑迎击的手臂出现一阵折断似的疼痛,这可是他出道以来的第一次。一时弄不清对方什么来路,有多少人,只得缩回地下缓解一下疼痛,再寻时机。
高手对决,不出三招,心知肚明。四兄弟通过刚才那一交手,即知对手武功非同一般,不敢轻举妄动,手握铜棍,悄无声息地守在磨盘边上。就这样,下面的不敢上来,上面的不敢靠近,双方陷入了无声的僵持中。
一郎死死盯着黑影被打回去的地方,等他再次出现,可那里始终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响动,心中渐生疑窦,“这么长时间不出来,难道是被我们打晕在里面了?不可能,刚才出剑反击的速度和力道已说明,他成为秦始皇的殿前侍卫,绝非浪得虚名,这种举国一等一的顶尖高手,凭我们四个人的这点功夫,即使偷袭也不可能打到他。可是,没有被打到,那他为何这么长时间不出来,这也不符他这种人的风格啊。时辰已经不早了,再这样僵持下去,天亮惊动村民,弄不好会惹出是非,如果被他趁乱逃走,可就麻烦了。”一郎越想越觉得不对头,立即屏息打开天眼,向石磨下方看去,巡视了一圈,除了影影绰绰的杂物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哎呀,坏事了。方才他一定是故意卖个破绽,让我们误以为他被打到,被封在下面,拖延住我们,然后,利用其它通道去追百花公主了。如果那样,我们不但这两夜的前功尽弃,还给百花公主招惹来更凶险的恶果,我们九兄弟就是悔死也无用。”
一郎不禁有些慌神,探身过去,想就近细看。谁知他身子刚一挪动,一道耀眼的白光就从地下直直朝他扑来。一郎暗叫一声“不好!”立刻一招“吐雾掩月”仰首退身,一股腥臭的凉风呼啸着紧贴他的鼻尖而过。虽说仅是眨眼的瞬间,一郎还是看清了,那是一柄宝剑的剑锋,带着死亡的气息,以憾山的力道和闪电的速度向自己咽喉部刺来,分明企图将他一剑毙命。
一郎回身的同时,铜棍横起隔开宝剑,左掌大力把铜棍向外拍出,一招“霸王推月”将宝剑“铛”的一声弹开,紧接着蹲身一招“芦笛啸月”,棍稍犹如蛇缠身一般,径直向剑柄方向飞去。二、三、四郎也以“飞菱击月”、流星赶月”和“猿猴叩月”循声跟进,只听“砰”的一声,那宝剑又缩回地下,双方立马清楚,难分高下的僵局仍将继续。
黑影再次企图从这里逃出,说明下面并无其它通道,惊喜交加的一郎这才放下心。对黑影也多了三分敬意,没想到他不但武功旷世,还身怀躲过天眼的隐形绝技。
一声若有若无的响动,从石磨下传出,轻似花瓣摇曳蹭过草尖,可还是没有逃过一郎的耳朵。他立刻循声望去,发现石磨骤然磨动了一下,又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立刻伸出双手,拍打两边的弟弟,示意赶紧后撤。尽管反应够快,可还是慢了半拍。那石磨“砰”地一下,从地面腾空而起,一道黑影“呼啦啦”横着飞向四兄弟。一郎迅疾挥棍拦腰朝黑影打去,令他意外的是,铜棍居然穿过黑影打了个空。随着一阵密集、沉闷的“噗噗”声,一大片凉飕飕、湿漉漉、粘乎乎、臭烘烘、酸兮兮的东西,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原来,那黑影实际是那盆狗血鱼腥的浓汤,令人恼恨的是对方心太黑,手太准,几乎一点没浪费把它全部送给了四兄弟。一郎清楚后立马悔得要命,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昨晚真不如把它全部倒掉,还费劲巴拉地抬回去放好,这下可好,全部跑到哥四个身上了。
四人中最惨的是三郎,这两天因受凉身体有些困顿,那东西飞来时,他竟意外地打起哈欠,嘴洞无遮拦的大开。一团腥臭物几乎没受任何阻拦直达嗓子眼,并且随着一声“咕噜”就没了踪影。瞬时,三郎像把谁的春夏秋冬连穿三年没洗过的袜子吞下了一般,顿时,从粪门恶心到嗓子眼。他根本没心思也没时间再打仗了,捏着鼻子闪到一旁,“哇哇”地吐了一地。
就在四兄弟被熏得连吐带晕之际,那黑影猛然从地下钻出,“唰”地抛出一团暗器,提剑躬身奔窗而去。一郎虽然也被熏得作呕,但防备之心丝毫没敢放松,就在黑影挥手的同时,他挺身起棍,祭出几近密不透风的“镜花映月”,“呯、呯”打落飞来的暗器。不料,还是有一枚从一郎的棍稍前擦过,噗地一下扎在三郎撅起的屁股上,就听“嗷”的一声惨叫,三郎的呕吐,神奇地止住了。
一郎并没有急于去追赶黑影,而是奔向三郎,问他怎么回事,三郎指了指屁股,“嘶嘶哈哈”地说:“屁股扎了,疼。”
一郎伸手一摸,是一只铁菱角,一半没入到肉里,立即拽出。拔腿来到屋外,眼前的景象正是一郎的预想,收拢的猎兽网吊在窗前,在那里晃悠打转。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那人在里面越挣扎,散发着腥臭气味的猎兽网裹得越紧。一郎上前,厉声问道:“你那铁菱角是否有毒?”
那人眯缝着眼,轻蔑地瞟了瞟一郎,摇了摇头。一郎伸手夺下他的宝剑,用软索将他四马攒蹄绑住,扯下豹头靴前的两只豹头,然后放低猎兽网,把他的头颅挪到猎兽网收口处。
一郎脱下腥臭的上衣,把三个弟弟的脸都稍稍擦了一下。“走,弟弟们,我们先去把这身腥臭味洗掉了再说。”
“他怎么办?大哥,不然我留下来看着他。”三郎捂着屁股,咬牙切齿地说。
“不用。他要是趁这个机会逃跑就让他跑好了,不跑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收拾他,随他的便。”一郎故意放声说。
冲洗干净的四兄弟,赤裸着上身,一手提衣一手拎棍回来,那人仍一动不动地呆在网中。借着亮幽幽的月光,一郎看到,方正、霸气的却敌冠下,是一张年轻、英俊、散发着咄咄逼人傲气的脸庞,五官轮廓刀刻斧凿般分明,只是十分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
他闭着眼,仰着头,很安静地躺坐在网里,像一个熟睡在娘亲怀中的婴儿,与前一刻刺出夺命一剑的煞星判若两人。一郎张口想跟他打招呼,心里却有些犯难。看他年纪不过自己这般大小,可他又是数十年前朝之人,实际年龄至少大自己三代以上,真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合适,想想还是装糊涂。“这位兄台,恕我等兄弟冒犯,我们也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知你乃前朝殿中侍卫,武功十分高强,所以只得出此不齿下策。”
侍卫不屑地“哼”了一声,依旧闭着眼,双臂交叉,纹丝不动地蜷在网中,一副听天由命、任尔宰割的漠然神情。一郎低头对侍卫拱了拱手,把百花公主诉说的落井前后的无辜遭遇,原原本本转述给了他。侍卫依旧面无表情地躺在网中,好似已经进入沉沉的梦乡,只差鼾声。可是,一郎知道他在听,因为说到公主母女被乱军追杀,万般无奈投井自杀时,他的眉头锁在一起,剧烈地抖动了几下。
“尽管百花公主被你掠走,遭受八十多年的囚禁和百般虐待,走时却再三叮嘱我们,千万不要伤害你。说你当年只是因言获罪,被她父皇逼迫自杀。这八十年,她只当作冤冤相报,代父偿罪而已。因此,她说,她并不怨恨于你。”
听到这里,那侍卫突然睁开眼。“她确实是这样说的?”
“确实如此。”
“唉,什么因言获罪,原来,她并不知情啊。”话未了,两行泪水潸然而下。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一郎知道这侍卫心底一定有一道一直过不去的坎,坎里有一件始终难以释怀的伤心事。而那伤心事,就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八十年来,流血不止。
侍卫仰起头,望着屋檐外迷茫无际的夜空,声音低沉地说:“不瞒各位。在下姓齐,乃鲁地阳武县人,自小喜爱搏击。六岁时在外与人游戏过招,避过攻击后,顺势抓住对方腰带送出去。没想到起手太高,一只手竟‘嘭’地打在一位黄袍过路人的裆部,吓得我拔腿就跑。谁知路人出手飞快,一下把我死死逮住,笑眯眯地说,‘好家伙,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脑子灵,出手快,力道还不小。’原来,他正是外出访友归来的泰元道掌门恒元道长。我误打了他,他不但不恼,反而几番找我父母,说我身手敏捷,灵气逼人,是一块难得的天生习武之材,非要收我为徒不可。八年寒暑,道长把泰元道的搏击、剑术等密功,尽数传授于我。师成后,他又引荐我拜在密宗道、混元道、西岳道等师父门下。稍长后,我走出阳武县域,遍访天下搏击、刀、枪、剑、戟和暗器等独门绝技高人,拜师交友,习得一身武艺。”
秦朝二十八年,始皇帝出巡六国之地,准备登泰山封山勒石刻碑。赵、魏、韩三国流亡贵族知道后,暗中联络齐王建的旧臣,秘密招募原六国的武士杀手,准备在途中采取甲胄马队冲撞出巡队伍,混乱之机,由三名顶尖刺客刺杀始皇帝。
负责始皇帝出巡安全的郎中令秘密得知这些人的行动计划后,立即严令邯郸、砀、颍川、齐四郡,捕到密谋行刺的组织者和刺客,一律就地格杀勿论。同时,密令皇家卫队增派兵力沿途跟随,并要求各郡县选取一批绝对可靠的武士侠客,在沿途护卫出巡。齐侍卫等一干仗剑之人,经过当地乡绅望族的联名保荐,接受郡守县令的委派,负责始皇帝在齐地郡县巡视路上的安全。
第二年,始皇帝准备再次东巡,韩国的张良得知后,接受上年兴众行动失败的教训,独自前往拜见东方的仓海君,秘密谋划再次刺杀始皇帝的行动。出重金找到一个力士,让他带着一只重达百斤的大铁锥,埋伏在出巡队伍必经之地的古博浪沙,准备锥杀始皇帝。
那日,出巡车队过来,力士挥锥击向其中最豪华的一辆车,不料那只是一辆用来迷惑外人的副车,车中丧命的只是一名副将。力士发现不对,又想锥击后面的另一辆大车,被蜻蜓点水般纵步赶到的蒙面武士挥剑刺死。杀死力士后,这名武士趁着混乱立刻潜身离开,而这名来无踪去无影的武士就是后来的齐侍卫。
“我是一名武士,奉守无信不立,轻生死、重诚义。既然接受县令和家乡父老所托保护始皇帝,就应该恪尽职守,即使舍命也在所不惜。并且,我也崇拜始皇帝,他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大英雄。虽然我只是一名会些拳脚的武夫,但我有血有肉,知道老百姓希望天下太平、生活安定的大道理。始皇帝横扫六国一统江山,改变了过去各国诸侯为了争霸天下,你争我斗,烽火连绵不断,致使天下始终处于动荡不宁的状态。现在大家都成了一国的子民,无需夺土争民,兵戎相见。尽管至今天下仍不稳定,时时还有动乱发生,但那都是不甘失去政权的六国贵族,不甘失去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权力,想重新分裂天下夺回旧土,绝不是我们这些百姓愿意见到的,甚至痛恨这些还想分裂国家的人。击杀企图谋害始皇帝的刺客,不仅是履行职守,亦是我真心甘愿所为,不但无意藉此邀功请赏,谋求一官半职,反到不想因此招惹人眼,给将来继续暗中行使护佑之事造成不便。”
说起那次保护始皇帝的行动,齐侍卫言之侃侃,仍是一副天地可鉴的铮铮铁骨。
跟随始皇帝出巡的郎中令几番打探追查,只听说杀死刺客的人是一位轻功、剑术都极高的武士,完事后立刻遁形而去,没有留下任何踪迹。郎中令与朝廷内外多位顶尖武林人士都有交往,并且自己也是半个武林中人,深知这类人往往性情孤傲,行事乖张不羁,既隐身就是不想让人知其真面目,也就不再继续深追。可是他又想把这位武士纳入朝中,就以表彰当地武士侠客护驾有功的名义,命阳武县县令举荐域内可担当殿中侍卫的人选,县令推荐了三个人,其中就包括齐侍卫。
当天下午,齐侍卫不明就里前去县衙报到,按照县令要求向京城官员展示功夫,并被郎中令细细盘问了一番。第二天即与另外五人一同被带往京师。经过半年严酷的训练,六人中有二人在格斗中不慎伤亡,三人淘汰后进入京师卫队,最后只剩下齐侍卫,以强壮超人的体格和出类拔萃的武功通过遴选,正式成为殿中侍卫。
一年后,在一次护驾先皇帝巡游渭水时,陪同先皇帝的小公主不知因何起兴,不坐车轿非要骑马,并且指定要骑齐侍卫的坐骑——黄骠马。这位公主自小就特别喜欢骑马,十一二岁开始单独御马飞奔,御马苑里的宝马除了父亲最心爱的那匹御用汗血宝马‘金虢子’外,几乎被她痛痛快快骑了个遍。因此,上马后傲气十足,得意地左右甩了几鞭,又像以前那样在马脖上方‘啪、啪’打上两记响鞭。不料这支马鞭比她在宫中所用长了三分,恰又遇河边乱石之路,马儿突然抬腿昂首,鞭稍不偏不倚打在了马眼上,黄骠马顿时受惊,撒蹄狂奔,公主惊恐地趴在马背上“救我、救我”哭喊起来。
齐侍卫在远处发现坐骑奔跑异常,知道出事却又不敢妄动上前,内心连连叫悔不迭。‘公主千万稳住,否则我命休矣!’还好,黄骠马驮着公主朝齐侍卫立足的方向疾驰而来。齐侍卫生怕公主出事,也顾不得许多忌讳,一路豹蹿,迎了过去,奋力一纵抱住马脖子,一边低身用“千斤坠”降马,一边对着马耳轻吼“停下!停下!……”
黄骠马听到主人的呼叫,又冲出十几步停下。齐侍卫赶紧搀扶公主下马,感到她确实被吓得不轻,因为,她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倒在齐侍卫的怀里,瑟瑟发抖。
齐侍卫从来就没有近距离看过公主,更不要说体肤接触了,一时不知如何因应是好,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眼前一袭鹅黄素衣,阵阵沁人心脾的馥郁香气,还有身后的黄骠马,似乎故意打出一串欢快的响鼻。听到始皇帝御辇‘轰轰隆隆’的疾驰声,他才清醒过来,赶紧推开公主,骇然俯伏在地,等待发落。不料,那公主却抓住他的手臂使劲往起拉,还连声喊道:“起来,起来,本公主恕你无罪有功!”
齐侍卫起身时,无意中瞟了公主一眼。见她十五六岁的模样,粉嫩的脸上挂着泪痕,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正火辣辣地打量他,吓得他赶紧低头,回身牵马。齐侍卫心里清楚,公主贵为皇家的金枝玉叶,自己不过是殿中的一介武士,身份地位相差何止千里,靠近碰到她,先皇帝没有怪罪于他已是天大开恩。
不料那公主回去后禀奏父皇,说是十分喜欢齐侍卫,撒娇非要招为夫婿不可,始皇帝动怒也唬不住她。
回宫后没几天,郎中令大人即为此事秘密召见齐侍卫,劈头就说:“这可是皇帝亲允的天大好事,连老夫以后也都要仰息于你了。”
“可是我……”齐侍卫神情悲怆地看着四兄弟,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又重拾话题。“不是公主不好,也不是故意违逆皇亲,而是我那时已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意中人,我不能辜负于她。当初,郎中令召我来京师时,也曾问到婚姻之事,我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他。以为可能是时间太长,郎中令不记得了,就再次告诉他。谁知郎中令呵呵一笑说,‘那女子昨天已经嫁人了’。我不信,以为他在说笑,郎中令又呵呵一笑,我听出他的笑声里带有冷冷杀气,不禁全身汗毛倒竖。只见他从袖带中取出一团用布包裹的东西,撂在桌上说,‘不信,你自己打开看看吧。’
“我拿起布包打开一看,是半面蟠螭纹的小铜镜。心中一惊,赶紧打开腰间的荷包,取出里面也是半面的小铜镜,两块一并,纹饰、缺口都严丝合缝对上。无疑,正是我来京师前送与许嫁娘子的定情信物。但我仍不肯相信,说非得要见到她,听她亲口告诉我为什么毁约才能算数。郎中令听后脸一沉,说,实话告诉你,你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我问他这话什么意思?郎中令拱手向天说,我奉圣上旨意,已经将她送入后宫了。
“郎中令轻飘飘地说出这话的那一瞬间,我不禁怒火中烧,肝肠寸断,真想一剑将他劈成两半。这时,我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别人股掌之中的玩物,喜欢就捧在手里,不喜欢就踩在脚下。万分后悔当初来做什么殿中侍卫,结果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许嫁娘子。我不顾一切地想面见皇帝,求他开恩放自己和许嫁娘子回去。可是,无论我怎样央求都没有用,郎中令始终不为我言所动,还反唇相讥,说我不识抬举,别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放到眼前,不但不知道叩谢皇恩,反而推三阻四,连皇亲都敢违逆,真是不知死活。狂怒下的我当即放话,要当你去当,我宁愿死也不做什么皇婿。
“第二天郎中令即传圣旨,说我口出狂言,藐视朝廷威仪,立刻赐死。并且告诉我,我的许嫁娘子在后宫违抗圣命咬舌自尽,圣上怜其刚烈已令厚葬。我实在无法忍受迁害许嫁娘子之痛,拔剑奋力向郎中令刺去,郎中令躲开转身就跑,大声叫两旁卫士擒拿我。我甩手飞剑刺中郎中令后背,起身奔出殿外,一头栽入院内的一口井中,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当天,井口就被盖上并用一纸敕令皇帖封住。
“虽然被封于井底之下,可是夺妻、杀妻之恨我一刻都未敢忘,日日盘算、等待时机出井报仇。后来,听到宫中人悄悄议论,始皇帝驾崩于东巡途中的沙丘宫平台,那日侥幸未死的郎中令,也因违抗二世旨意而被斩杀。顿觉痛快,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更没想到,井盖突然被打开,接连投进几个人后,那天在渭水河边被我救下的公主竟也来自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与她二人打斗还不到两个回合,就轻松地制服了她们。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公主竟然这么快就认不出我了。”
抓到公主后,齐侍卫质问她当年逼婚之事,公主却一口否认,辩解说她和父皇一直都不知道齐侍卫已经定亲,否则,绝不会强行拆散你们。公主承认那次见到齐侍卫,确实一下就喜欢上了他,并多次跪求父皇应允她。父皇后来拗不过她,只得答应,并密令郎中令亲自操办,调查齐侍卫的身世背景,是否已经成婚或有婚约。郎中令领命后不久就向父皇禀奏,说齐侍卫一直单身,既未成婚亦无婚约。父皇大喜,又责成郎中令尽速办妥此事。不过,后来父皇因朝中政事繁忙,身体又不太好,没有精力再过问此事,加之公主对齐侍卫的喜欢热度日渐冷却,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至于其间发生的那些事,公主和始皇帝并不知情,也不是他们指使所为。
齐侍卫因为无法验证公主的说辞,心中始终对她和郎中令的说法都半信半疑。再后来,他在阴间无意中遇到当年经办此事的内官,细细一问,才原原本本知道事情的真实过程。
郎中令为了讨好皇帝和公主,明知齐侍卫已定过亲,却欺瞒皇帝说他是单身一人。后来,郎中令强压齐侍卫承认时,发现他软硬不吃,骑虎难下的郎中令为了能按皇帝意愿回复此事,动了釜底抽薪的杀机。他悄悄派内官去了阳武县,并带上他的手令,责成阳武县县令配合内官行事。找到齐侍卫的许嫁娘子后,内官骗她说齐侍卫在京城已经高攀上公主,不日将要成婚,并宣称自己就是齐侍卫派来找她解除婚约的。许嫁娘子开始并不相信,可是看到他身后的县令唯唯诺诺地帮腔,又听来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得不当真。终于哭着同意毁约,但要求齐侍卫回来当面与她说清才行。来人说齐侍卫现在身居高位,没有时间为这等小事长途奔波,不然的话就跟他一起到京城面见齐侍卫,并当场请县令作保。
许嫁娘子到京城后,直接被带进郎中令府中,秘密关押起来。许嫁娘子禁不住日夜威逼利诱,不得不打消见齐侍卫的念头,并把那半面铜镜交与郎中令。可郎中令没想到齐侍卫见到铜镜仍然不肯相信,强硬表示宁要低草,也不攀高花。
陷入进退两难境地的郎中令既恨又怕,恨齐侍卫忘恩负义,当年是他亲召进来,才一步登天坐到殿中侍卫的高位。现在不但不听他的话,让他失去一次迎奉皇帝的好机会,还公然顶撞他,让他下不来台。同时,又怕皇帝和公主为此责怪他,这么轻易的事都办不成,更怕皇帝发现他犯有欺君之罪,弄不好要掉脑袋。他把满腔怒气撒在了无辜的许嫁娘子身上,不但当晚强行玷污了她,事后还让家奴轮流糟蹋她,逼得她咬舌自尽。
“当初,就是她任性的一句话,连害我和娘子两条命。尽管后来发生的一切,并非她和她父皇所为,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一切都因她而起,我怎可能轻饶于她。”
听完齐侍卫的叙述,四兄弟都不禁摇头,发出同情的叹惜。一郎拱手道:“齐兄,愚弟听后,也为你悲惨遭遇,伤痛不已,鸣不平。可是,冤冤相报无尽头。事情已经过去八十余载,公主遭受的磨难也够多的了。况且,由此看来,兄台之祸虽然由公主惹起,但当初公主春心萌动属意与你,不顾皇家金枝玉叶的高贵央求父皇执意要下嫁与你,只有感恩和提携,并没有任何加害你的恶意。愚弟以为,齐兄因为忠诚守信,执意不肯高攀,可赞,但确也辜负了公主一片垂爱之心。如此说来,此事既怪不得齐兄,也怪不到公主和始皇帝,真正的罪恶之人只是那个玩弄权术、草菅人命的郎中令。为了迎合始皇帝和公主的意欲,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惜对你二人痛下杀手。因此,愚弟以为,就不要再让百花公主和她的娘亲无辜抵罪了,而你也从中尽快解脱出来,寻找你许嫁娘子来世再续前缘吧。”
“当初,他们害我便罢了,为什么要加害我许嫁娘子?让她无辜遭受凌辱,最终因我白白送掉一条性命,仗剑七尺男儿连自己的许嫁娘子都保护不了,你说我还能有何颜面再去见她啊。”齐侍卫带泪的双眼充满了难解恨意。
“齐兄,已经发生的事情,覆水难收,是无法扭转的。所有的当事人都已不在世上,可以说,阳世间的种种情仇恩怨已经结束。那些在阳间积攒未清的孽债在阴间也会以各种形式进行偿还的,就是贵为始皇帝、郎中令也逃不过。可是,有些债如果你放不下,无论怎么偿也是永远偿不清的,就像一团乱麻,扯来扯去,越扯越乱,只能让自己永远在债的泥坑里打滚,永远无法从债的井底脱身,永远无法让债造成的伤口愈合。放不下必然走不出,齐兄,静心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齐侍卫抹去泪水,闭目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放不下,走不出,放不下,走不出。好吧,我听兄台一句话,就此放下,和她了断一切冤仇。她娘亲其实离此并不远,就关押在江对岸西山村的一口井里,我现在过去把她放走好了。”
话音未落,齐侍卫双臂向两边一抖,双手就从软索中挣脱出来,然后劈掌在身前身后一扫,猎兽网顿时上下断裂开来,转眼间,人已站在一郎面前。原来,刚才他是故意不反抗,束手就擒。
齐侍卫拱手谢过一郎兄弟,转身就走。一郎喊住他,“齐兄,稍等!”从三郎手中取过齐侍卫的宝剑交还于他,接着又从腰间把那对豹头拿了出来。齐侍卫看了“呵呵”一笑,摆摆手,“它,我就不需要了,留给兄台作个纪念吧。诸位兄弟,后会有期。”说完,仗剑腾身,“噌噌”越过屋顶就不见了踪迹。
将近天亮时分,一郎睡得迷迷糊糊,感觉似梦非梦,就听得耳旁有人低声道:“一郎兄台,我已将百花公主的娘亲放出,准备护送她回到先皇帝和百花公主身边,当面向百花公主赔罪。如果她要惩罚我,我绝无怨言。然后,按兄台所说,去找我的许嫁娘子,希望她能原谅我,与我携手投胎做来世夫妻。小弟再谢兄台开导之恩。”
有道是:
冤冤相报永难了,
放下回首怨自消;
千年期许再相遇,
凤辇载君过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