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侠不仅机敏好学,才气过人,且生性豪爽大方、不拘小节,经常仗义疏财,结交朋友。乡下偶有穷极落魄之人,施些手腕,谋其钱财,被他发现后也并不在意,有时还故意装糊涂多给一些。因此,与他来往过的人,无不赞誉他的乐善好施,被他的厚道所折服。后来,经朋友介绍,何任侠结识了淮南王刘安。
淮南王刘安是汉高祖的孙子,父亲刘长是汉高祖最小的儿子,因图谋叛乱,事泄后被同父异母的哥哥汉文帝拘禁并流放,意欲“苦他一苦”,但是很不幸,刘长在谪徙蜀郡的途中病饿而死。听到刘长的死讯,汉文帝不禁动了怜悯之心,“哭甚悲”,随后,把刘长的封地拆分给他的三个儿子。长子刘安,继承父亲淮南王的王号,封地在现在的淮河南岸的寿县、淮南一带。
刘安自小聪明伶俐,勤问好学,“不喜弋猎狗马驰骋”,长大后更是潜心研究立身、安邦、治国之道。常常奋笔疾书,阐述自己对天下大事的看法和主张,并且喜欢交友纳客,最多时,他招募来的各路豪杰、宾客和术士竟达几千人之多。因此“流誉天下”,在各诸侯王中也享有很高的声誉,连后来当朝的汉武帝,也很“欣赏”这位才华出众的皇叔。
但是,刘安没有接受父亲的教训,却遗传了父亲叛逆的秉性,尤其对父亲在流放途中“病亡”一事,始终疑心重重,耿耿于怀,总想伺机报复。景帝时,吴楚七国谋反,吴国派使者到淮南游说刘安,已是淮南王的刘安就打算举兵应之。国相说:“如果大王一定要起兵响应吴国反叛朝廷,我愿意为将带兵。”
淮南国相才智过人,且为人忠贞不二,刘安对他一直十分赞许和信任,二话没说就把兵权交给了他。兵权到手后,国相并没有按照刘安的要求去做,而是拥兵坚守城池继续听命于朝廷。不久,联手叛乱的七国因各怀心思,终成一盘散沙,先后被击破平定,而淮南王因为相国逆命,有幸躲过一劫。武帝即位后,对皇帝大位一直不死心的刘安暗中又开始频频动作,“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不断积蓄力量,为有朝一日谋反做准备。
刘安与何任侠一见面,就情投意合,交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由于双方对学问、对世事、对治理国家尤其是当今朝廷内部的“儒”“道”之争、削藩集权等看法、观点每每相近,一来二去,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
这天,何任侠驾车带着四个儿子去拜会刘安。拱手和刘安等人在厅堂外见面后,何任侠示意一郎带着弟弟们到外面的庭院里去玩耍,然后,与众人跟在淮南王的后面走进厅堂。何氏兄弟每次到淮南王府,父亲只要是进入这个厅堂,总要让他们走开,似乎怕他们看到、听到什么。这一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几兄弟动了心眼,答应父亲后并没走远,而是出去绕了一圈就偷偷摸摸溜了回来,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大人们说话。
厅堂里聚集了十几个人。淮南王刘安头戴玄色九旒冕冠,曲裾深衣,腰系四彩赤绶,面南高坐于厅堂之上,其他人则依次分坐两侧,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十分热闹。
“大王才高志远,是能担天下重任之人。您历来不循先法,不守旧章,制定了深得人心的轻刑薄赋、鼓励生产的政策,使淮南国在诸侯国中率先呈现出繁荣富裕的景象。很多人听说大王尊贤纳士,广开言路,体恤百姓,有周公一饭三吐哺待人风尚,不避路途遥远投奔到这里,希望能见到大王,愿为大王效力,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真可谓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啊。因此,不管是论出身、论资历,还是论品行、论能力,论民心,大王都足可独步天下,承担治理本朝的大任。”
“皇上至今没有立太子,可以说朝廷暗藏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导致天下动乱的大忧,长此下去,将来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患,朝野上下可以说人人心知肚明。现在,手握兵权、各霸一方的诸王,无不虎视眈眈觊觎帝位,若天朝一旦出现不测,必然会有人冒死出来抢先争夺皇位。虽说大王您是高祖先皇的嫡孙,广行仁义之心,深谙治国之道,在天下众人眼里,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是最合适的皇帝人选。可是,一旦到了天下大乱,争夺帝位之际,将是凭实力、凭胆量而不是凭能力说话,必然强势为上,捷足占先。因此,目前大王唯一值得考虑的大事,就是如何做到抓住时机,有胆有识,先人一步谋取大位!”
“大王,历代有种说法,彗星出则灾难生,并且还认为,彗星在天空出现的长度越长,范围越大,停留的时间越久,天下出现的凶杀灾祸相应地范围越大、时间越久,陷入灾祸之中的百姓也越多。对这种说法,想必大王和在座的诸位一定也有所耳闻。不知大王和诸位注意到没有,昨日午夜就出现了慧星,长度竟然划过了整个天空。回想先前吴国军队发兵的时候,慧星的长度不过区区数尺,讨伐鏖战已经是血流千里,如今彗星横贯整个天庭,预示着天下各路兵马必将会有一番撼天动地的大动作,因此,大王您还是早作图谋,切莫到时错失良机,落在他王之后。”
“大王,您……”
“大王,我……”
看到淮南王面露喜色,对说话者频频点头,以示鼓励,不断有人加入抢着说话的行列。结果,各说各话,各不相让,搅成一锅粥,谁都听不清。
“诸位。”端坐于厅堂之上的淮南王皱了皱眉,气势逼人地发声,原本你一言我一语的众人,立刻噤若寒蝉,把目光转向了淮南王。淮南王左右环顾一番,朗声道:“你们都说的不错,有些话说到我的心里,有些话提醒了我,说明你们都在为本王着想,替本王分忧,是本王信得过的好臣子。是啊,皇上如果哪日不幸晏驾而去,把持宫廷的大臣们一定会有所准备,最大的可能是迎接他们早就看好的胶东王进朝登基,不然的话就是常山王。这种情况下,一旦诸位王侯纷纷发兵起事争夺皇位,我淮南王怎么可能没有准备呢?作为高祖皇帝的孙子,当今的皇上对我一直恩厚有加,我还愿意接受他的统治,可是一旦他万世之后,要我拱手面北称臣服伺后来的小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方才左吴、赵贤、朱骄如都认为本王是有福运之人,此次起兵至少有九成把握能够成功。可是……”
淮南王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目光冷冷地投向一个人,压低声音,拉长腔调说:“伍被,听说你最近屡屡跟我唱反调,在其他人那里说我的谋划不可行,为什么啊?”
“大王,微臣并非无端胡言。”伍被从座位上起身,正颜拱手施礼道,“微臣以为,过去受您宠信的群臣中,那些能发号施令驱使众人的,都在上次皇上下诏钦办的罪案中被查抄入狱了。就现在淮南国的军队、武器不够强大的现况而言,帐中再缺能帅、乏悍将,更难成事。如果各王侯都怀有争夺皇位之心,相互之间必然有所提防,只要不被形势所迫,很难出面谋求联手,更不要说接受他人的驱使了。而且,请大王恕微臣不讳言,诸王中,无论是谁,一旦出现失势的情况,其他人的做法必将是划清界限,保护自己,有的甚至可能还背后加踹一脚再落井下石,以向朝廷表示忠贞、清白。”
“嗯,你说的不完全没道理,上次的罪案确实让本王损失了好几位得力的大臣,对我谋划布阵、用兵遣将造成不利的影响。但是,当年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在大泽乡揭竿而起,最初参与起事的也不过千余人,并且,基本没有什么谋士人才。可他们振臂高呼‘造反’,竟然会天下群起响应,当他们西行到达关中的戏地时,已聚集了一百二十万人。虽然今日的淮南国已不大,可还是保有能征善战的战士十几万,他们绝非那些被迫从军的乌合之众可比,使用的武器装备也都精良,因此,对起兵夺取皇上高位,本王是很有信心的。”
“大王,微臣以为,灭秦者,非他,是秦也。先秦连年讨伐征战,导致民不聊生,休养生息尚不足,秦二世就又行‘苛政’,不顾民生,横征暴敛,最终招致天下百姓离心动怒。陈胜、吴广恰逢其时,应其声,用其势,揭竿而起,能一呼百应,是得其必然。可当今朝廷政治清明,天下太平,君臣、父子、夫妇、长幼都安其位,循其序、得其理,皇上治理国家遵循古制,社会风俗操守也没有什么缺失,内政外交也都稳定平顺,现在虽然赶不上古时候最太平的年代,但也可以说是难得的安定。微臣虽然当初拥戴大王谋反,但后来反复据实思索,实在看不出朝廷式微,值得谋反且能反叛的景象。况且,当今诸侯大多对朝廷没有二心,百姓对朝廷也没什么怨气,如果这个时候谋反想要成功,实在是太难了。而更让人气馁的,恕臣直言,现在大王武力还不及吴楚的十分之一,可以说犹如以卵击石,根本无法成事。希望大王能听从微臣的忠告,及早偃旗息鼓,放下谋取天下的心思,专心治理好淮南国,一样会青史留名的,所以……”
“你不要再说啦!”淮南王厉声打断伍被的话,抬手指着他大声喝道,“如果你再说那些丧气话,动摇大家的信心,不要怪本王翻脸不认人,对你不客气。”
“大王,有人说耳聪的人能于寂静中听出些微响动,目明的人能于无形中看出有形,所以圣人做事的最高宗旨就是要保证万无一失。微臣记得,春秋时齐晏相国出使楚国曾说过一句振人耳目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当年,伍子胥劝谏吴王时,见吴王不听他的,痛心说道,‘臣似乎已经看到有麋鹿在姑苏台周围游荡了。’现在,微臣虽无晏相国的远见卓识,也没有伍子胥的大义凛然,但也似乎看到天子震怒、朝廷铁蹄过后,淮南国宫庭之中荆棘丛生露水沾衣了……”
“住口!”淮南王怒不可遏,起身拔剑。这时,立即有人扯开伍被,俯身跪地向淮南王请求道:“请大王息怒,恕伍被顶撞大王之罪。其实,伍被并非有意忤逆大王,他也是尽忠为大王着想,力图考虑周详一些,以避免将来出现任何不利。既然大王决心已定,要大展问鼎天下的抱负,作为臣子,我等皆愿效犬马之劳。大王,臣下也提一些不成熟的建议,大王除广纳人才,收拢人心之外,当前最重要的是加紧扩充军队,多多制备兵器和攻战器械并进行操练,同时,尽量拉拢淮南国周边的郡守、诸侯王,让他们跟从于你,至少,不会从背后夹击您。当然,办成这些事情,必然需要大量的钱财宝物,甚至可能要掏空国库,臣提请大王千万不要吝啬财物,待他日夺取天下,大王想要什么能没有?还有,一旦时机成熟,大王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广泛散布谣言,假传圣旨说当今皇上要罢免所有分封的诸侯王,以此来制造混乱,激怒其他封王起兵响应,大王您必定得以策反天下。”
“好了好了,你们都起来吧,本王恕伍被无罪。”淮南王压下怒气,收回宝剑,斜眼朝跪在地上的大臣挥了挥手。“但是,不论是谁,今后都不要再说那些有违本王意图的话了。这种事,本王既然决定了,就一定是经过反复思考、权衡过的。只是,本王思前想后还是怕百密一疏,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所以这些天多次把诸位召来,期望你们帮本王细细谋划,避免疏漏,尤其是那种看似细微却可能影响大局之事,并且,我也想听听你们的建议,让你们知道本王的想法和意图。至于该不该起事,我意已决,就是舍得一身剐,也要问龙廷。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秋而已,因此,你们就不要再考虑更不要再说其它话了。还有……”
淮南王左右一一看完,仰首闭目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事情谋划成现在这样,本王是回不了头了,也不想回头,那就好汉做事好汉当吧。如果哪位惧怕朝廷,不愿跟本王冒险行事,或者认为本王势单力薄,难以成事,可以激流勇退,作壁上观,只要保守秘密,本王概不强人所难。”
厅上列坐之人,大多是追随淮南王一二十年甚至更久的老臣,不但自己,连同家人都得了淮南王不少恩惠。虽然各有心思,包括对起事信心不足,对未来心生恐惧等等,但是,听淮南王这么一说,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反而都不好再开口。
“大王,在下无文韬武略之才,也不懂布阵用兵之法,但还是恕在下直言几句吧。”何任侠看到诸位大臣左顾右盼,半天没人吭声,起身拱手道。
“嗯哼,你说吧。”
一郎回头悄悄告诉弟弟们,“是父亲在说话。”
“其一,上下和,群臣亲,百姓附,国家治,即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周文王聪明过人,智慧也很高,却还是虚心向别人讨教,所以他做事很圣明;周武王善于谋略,而且很英勇善战,也还是喜欢听取别人的建议,所以他能取得胜利。所以说,听取众人的意见、利用众人的智慧、借助众人的力量,是战胜敌人、成就事业的基础。千钧的重量,就是大力士也举不起来,可是一百个人同心用力,就变得轻而易举。君王居于朝廷之内,也能知道天下大事,治理天下大业,就是因为有群臣各守其职,各尽其能、各尽其力,像辐条聚集到车轴那样辅佐于他,如此,天下焉能有不平定之土?
其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下以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要行动在人先,就要谋划在人先,更何况此等翻天覆地之大事,更要审时度势,做一谋三,深思远虑而不可草率行事。大家都知道,当今天下并没有出现行将大乱可揭竿而起的征兆,大家所关心的只是万一当今皇帝万年之后,谁能抢先得到帝位面南而坐,所关切的也仅是在这种朝廷变动的形势下自己会不会受波及、有危机而已。当然,大王更关心的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大汉朝廷的安定延续,希望大汉朝能继续由治理有方的开明皇帝统治而不是被小人、庸人占居。因此,现在当务之急的一件事,是造舆论,广泛宣传大王是耿耿忠于大汉朝廷的不二之王,是全力维护大汉朝廷百年、千年的正义之王,是坚决反对分裂大汉国家的忠心之王。由此,让天下看到、认定大王的真正用心,良苦用心,是解朝廷之忧,天下之忧,不是单纯为了争夺什么帝位,从而师出有名、师出有理、师出有道,一呼万应、百万应,这才是成败的基础和关键。
其三,凡成大事者,必先密谋周备,且绝不轻易泄露。大王既欲寻机谋取天下,此事当密之又密,万万不可让外界知晓,否则,一旦走漏风声,被人密报,难免会引起朝廷的警觉防备。淮南国本就不大,如猝不及防被朝廷抢得先手,势必难以招架。但举事前,又需要一定的时间和过程来做大量的准备,就拿攻城而言,势必要投入大量兵马配合进行演练,而如此大规模超乎寻常的异动,根本无法掩盖得住,肯定要惊动外界,引发朝廷怀疑。如此这般,实战准备不行,不演练纸上谈兵更不行。所以在下以为,解决这个矛盾必须先解除朝廷对淮南国的疑虑,不妨采取主动向朝廷输送、质押人质的方式和敞开国门任由朝廷随时监看的做法,获取朝廷的信任,从而松懈对淮南国的提防。还有,建议大王暗中更改北山仅仅是驻军的作用,把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老涧套秘密改造成攻城的演练场,以避人耳目……”
刚开始,四兄弟只是对大人们聚在一起做什么、说什么感到好奇,才潜入偷听。开始听得还不太明白,只觉得他们说的十分热闹,纵横谈论的都是治国安邦的大事,包括一些对朝廷统治不满的言论。可是,听来听去,他们发现竟然听出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这些人聚在一起是在偷偷商议如何起兵造反、推翻朝廷之事。
一郎虽然为父亲侃侃而谈、众人鸦雀无声倾听暗暗叫好,但他是读过书的人,天下大事虽然懂得不是太多,可也清楚这些人是在犯叛逆谋反的杀头大罪,吓得魂飞魄散。同时,也知道这种弄不好会掉脑袋的事不该偷听,赶紧拉着弟弟们蹑手蹑脚地从原路溜回院子里,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玩耍,等待父亲。
厅堂内的议事很快结束。可是,直到其他来人离去好一会儿,何任侠才神色凝重、步履匆匆地出来招唤儿子。这次,何任侠不是要带他们回家,而是叫他们跟他进去。“孩子们,我们还要再等一会儿才能走。王爷听说你们的功夫不错,想见识一下,你们可一定要用心表演啊。”
说完,他压低嗓音,快速但很清晰地对儿子们说了三个字:“别动真。”
四兄弟牵着手,跟随父亲来到议事的厅堂。粗看,厅堂很是狭长,狭长得有些不成比例,细看才知道,其实它是由一内一外两个厅堂组成,內厅议事,外厅演武。但是,今天內厅的布置有些不同寻常,因为,那些原本摆在外厅的兵器大多都移到了內厅。两侧墙边,摆了一长溜硬木兰锜,一边插着戈、矛、殳、戟、棍、斧、钺、锤、叉、挝、镗、槊、杖等长兵器;一边或插或搁置着刀、剑、锏、鞭、弩、弓、盔甲、盾牌等短小兵器和装备。厅的四个角和两边厅墙的中间都各摆着一口大油缸,每个油缸上面叠罗汉架着十八盏粗捻大油灯,把整个厅堂照得如同白昼。
此刻,一身犀皮软甲的淮南王正虎踞于一张宽大的座位上,两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鱼贯而入的何氏父子,在他背后的墙上,写着一个猩红硕大的“忠”字,不过,稍微站远点看,你总会觉得这个“忠”字下面的那个“心”写得有点歪,近看却又看不出来,不知何故。
何任侠领着四个儿子叩拜淮南王后,淮南王微微一笑,问:“诸位贤侄,你们最拿手的武艺是什么啊?”
“棍。”四人异口同声,响亮答道。
“好,那你们就表演棍功吧。”
“一郎,你先上。”何任侠在一郎肩头掐了一下,命他先行出场献武。
一郎不慌不忙,来到兵器架前,比试了一番,选中一根软木狼牙追魂棍。这种棍很能迷惑人,看是软木,实则刀剑都砍不动。因为它是用一种西域叫作“海蟚子”的兽血浸泡三年,变得坚硬无比,并且,一头镶有十八颗带剧毒的狼牙,一旦被打到,见血即死,无药可治。
一郎握棍,一个“童子拜月”起势亮相,然后一路混着几种棍法套路演练起来。淮南王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郎,不时面露笑意,点头称许,然而,看着看着却皱起了眉头。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淮南王虽然儒雅有余,武功稍逊,但他见多识广,对一些常用兵器的使用套路都了然于心,知道棍械只有身棍合一,力透棍梢,风行密集,才能达到“棍似雨”的强悍效果。然而,他发现一郎挥棍虎虎生风了一会之后,好像体力有些不济,出棍少疾、拨棍不快、扫棍乏猛、抡棍缺力、戳棍逊促、劈棍欠狠。脚底更像是踩着棉花,缺乏铿锵跺地有声之力道,有几处发力挥棍时腿脚竟出现跟不上而踉跄的情况。淮南王虽仍面带微笑,却也不时流露出摇头遗憾的表情。待到四个人挥棍对垒时,更露出无意再看的漠然神情。何任侠心中暗喜,择机让四个孩儿停止演练,叩拜告辞。
看到孩子们进到车厢坐好,何任侠把灯笼在车厢一侧挂好,扬鞭一声轻喝,马车瞬间冲入昏昏沉沉的夜幕里。一路上,何任侠没有像往常带孩子出来那样,跟孩子们说说笑笑,而是头也不回的坐在前面,沉默无声地驾驭着马车。
“多年来,淮南王待我恩重如山,虽然他始终对朝廷不满,心存怨恨,急于起事反叛常常溢于言表。自己也由最初只是认同淮南王的政治主张、理想抱负和治国方式到逐渐被裹进谋反的圈子,陷入了上车容易下车难的境地,现在就是想退也已经不可能了。而当下,最心焦、最难办的是淮南国内那些能独挡一面的能人,都被朝廷清洗的差不多了,现在主政的这些臣属,大多都是庸庸碌碌无能之辈,只会说些空泛附会的话,于事无补。尤其是最近两次聚会,中郎伍被倒戈般的言行更让人忧心不已。这位最初为淮南王反叛出谋划策的人,现在竟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几次出言反对淮南王采用武力手段与朝廷对抗,今天更是自比伍子胥,极力劝谏反对起事。被淮南王斥责之后,双方虽然没有再继续争执,但伍被愤懑难消的脸色,显示出他的内心已生恨意,随着时局的发展变化,日后很难说他会不会成为反目的大患。
“还有,今天聚会后淮南王让一郎等上堂献武一事,太出乎意料了,想不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该不会是想让我这几个盲目的儿子也来替他冲锋陷阵吧。过去自己与淮南王以及其他文武大臣们交往的过程中,提起儿子们一直小心翼翼,从来没在他们会武功上走漏过一个字。以前,也反复嘱咐过所有的儿子,不要对外说自己会武功,更不要随意展示。每次来王府,也都是让孩子们自己去玩,生怕他们不懂事说漏了或显示了一些不该暴露的东西。看来,还是被精明的淮南王探知到了。还好四个儿子理会了我的暗示,没有露出真实功夫,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淮南王已经有所注意,早晚会探知到真实底细。一旦知晓几个孩儿今天在他目前故意隐瞒武功,即使不跟我翻脸,也不会轻易地放过他们……”
前面惴惴不安的何任侠只顾想着心事,后面车厢里的孩子们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儿,但敏锐地感到父亲的心情不好,都大气不敢吭地坐着。一郎沉闷得受不了,打开前面的厢窗,迎着习习凉风,看着车外的景象。星稀月高的夜空下,只有父亲赶的这辆车,像是在一个怪兽黑洞洞的大口中,孤零零地行进,用马蹄敲打地面的“嗒、嗒”声和马鼻偶尔喷出的“突、突”声,打破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回到家中,已过三更。上床后,何任侠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怕影响妻子,就悄悄起身来到前厅,躺在一把摇椅上。回想起今天在王府的所见所闻,让何任侠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忧虑,心中总觉得有一股凶杀之气正渐渐逼近。
“过去跟淮南王在一起谈古论今时,对正与邪,好与坏,忠与逆的感觉,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样分明。可是自从跟着淮南王在谋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后,每每想到帝与王二者,心智似乎变得越来越糊涂了,越来越分不清什么是正邪、对错、忠逆了,眼前好像只有说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的茫茫浓雾。今天我提了几点建议,明着是给淮南王出主意,其实是在告诫他,以淮南国的弹丸之地和区区弱旅,在朝廷根基日益稳固的当今,想要成大事只有三个字:难上难。决心再大,谋划再周,恐也难以实现。
“虽说道不同不同谋,但平心而论,当朝的武帝十几年来还是颇有建树。对内,通过颁布推恩令,出兵平定南方闽越国的动乱,采用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为儒学教育在中国古代的特殊地位铺平了道路,通过宣扬儒道怀柔百姓,有效地加强了中央集权。对外,先后派李广、卫青率军抗击、遏制了北方匈奴的扰乱,国力日渐强盛,可以说现在武帝的威望、基业已经十分稳固。
“当然,也曾经多次听人私下议论,说武帝这个人疑心很重,尤其不放心和自己同宗同祖的诸侯王,把他们都看作自己皇位的最大威胁。不惜采取各种方式,给他们出难题,找他们的过错,然后,再千方百计找借口,剥夺他们的封地,罢黜他们的王位,逼得其他诸侯王长期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性格强悍者,生出残暴统治领地的做法和意欲反叛一搏的想法,性格懦弱者,则在吃喝玩乐中寻求解脱,寻找慰藉。反过来,又为武帝制造种种欲加之罪落下口实,借题发挥后一一趁势收拾。
“武帝对淮南王一直怀有好感,另眼相看,那是因为他只看到远在淮南的刘安的表面,认为他充其量是个聪明的书生王,最多也就是嘴上、笔下的功夫好。可淮南王不但没有从诸侯王被削权缩地的遭遇中看出端倪,及时收敛锋芒,反而还是照旧一天到晚研究治国方略,大张旗鼓地笼络人才,扩充军队。人心是会变的,一旦武帝发现刘安有异,触动淮南王意图取代自己的疑心,他的心狠手辣、不惜采取一切手段铲除威胁自身地位的本性,就会淹没以往对淮南王的所有好感。那时,淮南王本来就不强大的根基,根本无法抵御雷霆之怒,也许,比其他侯王的下场更悲惨。
“今天自己当着淮南王和文武大臣的面,说了不少‘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的话,他们多少应该能听出一些意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谋事要讲究形势和时机,二者不可缺一,形势不对或者时机不成熟,都是举事大忌。淮南王只想到当年的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一呼百应、千应、万应,却忘记了他们起义正是伍被说的那两句‘逢其时,应其声,用其势。’‘灭秦者,非他,是秦也。’今日远非彼时,顺势应时起事者,是拿着石头砸鸡蛋,而逆势反时犯事者,无疑是鸡蛋碰石头呀。但愿有一天,淮南王关键时刻能够幡然悔悟想明白。”
摇椅旁,何任侠精心呵护的昙花像一位含羞的少女,从翠绿的枝叶中探出头来,先是放出一缕淡淡的幽香,随即颤颤巍巍地松开花苞,缓缓张开洁白细润的小嘴,露出淡金色的花蕊。
“传庐江郡何任侠进殿,晋见陛下。”
一声接一声的吆喝,嗡嗡作响,把何任侠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一座雕梁画栋大殿内的正中央,身下是一个青藤编的坐榻。他坐起身,疑惑地四下探看,“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偌大的房子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突然,他感到身上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自己竟然穿着一件崭新的丝绸青色官服,并且,枕边还放着一顶同样崭新的三梁进贤冠。他再次左右看看,大殿里依旧空荡荡,渺无人声,心想,“管他什么帽子,先戴上再说,君子衣冠整齐才不至于失礼。”
系好帽带,转身到榻沿一伸脚,发现榻前的地上,齐齐整整摆着两只深口双尖绣花红方履,也是新的,只可惜稍稍有些大,不跟脚。“大就大吧,总比光脚强。”他自我安慰道。
这时,一个双手低垂的内官迈着细碎的步伐走过来,对何任侠深深鞠了一躬,娘声娘调地说:“南帝陛下召您晋见。”
“南帝?不是武帝吗?这么快,我一觉的功夫又改朝换代了。”何任侠暗自嘀咕。
在内官的引领下,走进一个更高更大的殿宇。内官请何任侠止步,自己上前弯腰高声道:“陛下,庐江郡何任侠传到。”
何任侠抬头望去,远远的一人多高的台上,正襟危坐着一个帝王模样的人,正朝自己的方向伸手招呼。他狐疑不决地左右张望,两边已坐满和他一样身着青色朝服的人,都一脸笑意地对他点头,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并且,他一眼看到,伍被也在其中。这时,就听那帝王呵呵一笑,朗声叫道:“何贤弟,快快近前来,朕有话跟你说。”
“朕?”分明是淮南王刘安的口音,何任侠一下就听出,立刻快步向前走去。这才渐渐看清,台上头戴十二玉珠旒冕的帝王正是淮南王。
“赐何贤弟坐。”说完,刘安抬起左手示意何任侠落座。“何贤弟,你虽未与朕参加此次争夺帝位的征伐,没有什么战功可表,但是,朕今日有幸坐上唯我独尊的南帝位,跟你和在座的诸位多年来真心鼎力辅佐是分不开的。对每一位助朕的文武之臣,朕都不会忘记,一一要论功行赏,并希望诸位能继续辅佐朕治理大汉王朝,让朕与诸位共享流芳百世的英名。直到今日,朕还记得当年你的一些提醒和建言,尤其是那次……”
说到这里,汉南帝朝两边的文武百官扫了一圈,问道:“伍被何在?”
“臣伍被在此恭候陛下。”伍被从一侧官员中走出,站在庭前等候汉南帝发话。
“那次厅堂与你之争,朕是有意动怒,但让朕动怒的不是你,朕明白你的心思,真正让朕怒不可遏的是那些浑浑噩噩只知道顺我话意而动,却对时势无所了解、无所用心、无所作为的尸位之人。那日我动怒之后静待诸位再言,不想诸位竟左顾右盼无人再张嘴,只有无职无位,从未谋过兵布过阵,征战过沙场的何贤弟站出来,侃侃而谈,并且中肯有力。”说到此,汉南帝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你们也不要太自作聪明,谁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一清二楚,只是我现在不说,希望你们自知之明,有所顾忌,主动领命戍守边界或出征西域、南疆平叛。”
这时,伍被脸色一变,立刻说道:“陛下所言,让罪臣心中十分惭愧,愿听陛下旨意,戍边、平叛皆愿意前往。”
伍被话音刚落,左右百官中又匍匐出来十余人,纷纷表示愿意出朝将功补过。
“好了、好了。你们心中明白就好,此事稍后再议。何贤弟,朕想听你一句话,你是愿意留在朝中,伴我左右,还是想回家乡庐江郡、淮南国?”
“现在淮南王已经称帝,一手遮天,过了今日,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称兄道弟了。虽然现在他还是一口一个‘何贤弟’唤我,我也不能昏了头,自以为是。所谓‘伴君如伴虎,处处要当心’,时间一长,情意一淡,万一有什么事那句话惹他不高兴,弄不好说翻脸就翻脸,自己家人都你死我活,何况我这个半路认识的外人,可不能老鼠充大,玩猫胡须。世上没有后悔药。万一到那种地步,不但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还会连累家人。鸾鸟凤凰,日以远兮,我还是及早远离庙堂方为上策。” 何任侠沉吟片刻,立下决心,道,“陛下,在下一介布衣乡民,才疏学浅,能得到您的知遇之恩已经很满足了。所以,如果陛下同意的话,在下还是回家乡庐江郡吧,如若陛下有意让我去淮南国亦感恩不尽。”
“如是甚好,朕就满足你的心愿。何任侠听旨。”汉南帝微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左史官,继续道,“左史听令,朕即日起擢任何任侠为庐阳郡太守,兼淮南国国相,三日内启程赴任。”
何任侠听命后喜忧交加,喜在谋求多年的“治国、平天下”的抱负终于实现了,忧在自己根本没有为官治域的经验,突然一下做到太守和国相这么高的位置,恐难胜任,心里有些发怵。“可是,南帝已经当着百官的面下了旨意,自己根本没有任何退路,不接受就是抗旨,驳皇帝的脸面,那还了得?皇帝的脸不管长得好不好看,那可是天下最大的一张脸啊。管他呢,既然让我干就先干着再说,干好干坏那是以后的事儿,我原本就是一介布衣,只要不犯法,了不起再回家当乡民就是了。”想到这儿,面露喜色,欣然谢旨领命。
回到庐阳郡,先是左邻右舍后是十里八乡村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庆贺,何氏家族更是在宗室祠堂里举行隆重仪式,昭告列祖列宗,家里出了个不同寻常的人物。
正式去郡府履职那日,全乡男女老少几乎都出动了,夹道挥舞着鲜花和彩棒,为他送行。何任侠坐在披红挂彩的官车内,频频拱手向乡亲们致谢。
“夫君,何事一早就这样高兴,笑声不断?”
何任侠闻声回头,发现妻子龙氏坐在他的身后,正伸手拍他的后背,不禁大吃一惊,问道:“娘子,你什么时候上的车子?”
“上什么车子啊?哎呦,昙花什么时候开了,这么漂亮!”
“车子里有昙花?”
何任侠似乎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迷迷糊糊一睁眼,看到妻子龙氏蹲在摇椅旁,正笑眼盈盈地看着他。何任侠抬起头,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挠挠头,方知道刚才春风得意的场景是一场梦,身后的昙花仍在含香绽放。
“夫君,你可曾看到一郎他们四兄弟?昨晚回来得那么晚,今天竟然没有一个睡懒觉,都早早的就爬起来了,并且,我前后院都找遍了也没见到他们。”
“娘子不必担心,只要一郎带着,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到时肚子饿了,他们自然会回来。不过,这么一说,我的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正所谓:
龙争虎斗想当年,
王侯不比败寇贤;
扁舟载梦陶朱公,
应笑杯酒释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