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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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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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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子列仙传》连载

第三章 出逃闽越避劫难

一夜没睡安稳的一郎,早早醒来后又想起昨晚听到的事情,越琢磨越不对头,心中也愈发焦急不安。看到窗外渐渐有些发亮,实在按耐不住,起身把三个大弟弟悄悄捅醒,穿好衣服,携手溜出家门,来到村外一处很少有人经过的荷塘边。

一郎审视了一下四周,再次确认无人后,低声道:“过去,老父一提到淮南王,就敬佩得五体投地。说他很小就爱好读书,博闻强记,上晓天文,下知地理,通音律鼓琴,治理国政,慈行善为,抚慰百姓,因此流誉天下,并得到当今帝王的另眼看待。夸他执政治国,如何如何雄才大略,远见卓识,敢作敢为,夸他处事待人,如何如何心胸开阔,聪明过人,才华横溢。我也信以为真。感到老父作为一个偏僻之地的布衣乡绅,能结识到淮南王这样的贵人并被他赏识的确是一件难得幸事,也说明淮南王的确是一位广纳贤才、不分朝野的有识之君。因此,认为老父怀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恩之心,怎样听命、敬重淮南王似乎都不为过,并且,跟随父亲去王府也见过淮南王几次,确实给人一种既高高在上又谦和可亲的感觉。但是,昨夜听到他们说的那些话,我感到太意外了,一下子把父亲对淮南王的敬仰之心和我见过的淮南王的尊贵形象都颠覆了。

“昨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怎么想怎么觉得淮南王之前的所作所为,如果不是一种掩人耳目的假象,那就是他已经彻底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现在的淮南王,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值得称颂敬重的淮南王了,他所谓的不分贵贱,礼贤下士,招贤纳士等等笼络人心的做法,表面看没有什么变化,但实质上已经变成为一己之私所用,为另有所图服务的工具。现在看来,他不仅是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在了一场不可能赢的赌局里,而且在把所有追随他、拥戴他、信任他的人在往火坑里带。虽然我们年纪尚小,读书少,知识浅,对天下大事知道的不多,对当今朝廷好坏也不甚了解,但起码的世事道理还是懂得,儿子不能肆意妄为忤逆父亲,臣子不能僭越礼制叛逆君王。

“不管过去老父与淮南王交往都做了什么,得到他多少恩宠和高看,我以为感恩为知己者死,首先要有个是非、对错、善恶之分。为是、为对、为善就是赴死,也死的慷慨,死的值得,死的流芳百世;而为非、为错、为恶颟顸送命,则死的可悲,死的可耻,甚至落得遗臭万年。汉朝自高祖建立以来,一改过去四分五裂和集权高压的治国方式,而是实行‘无为而治’,让臣民获得自我发展,让社会持续安平富足,现在的武帝包括之前的文帝、景帝都为维护大汉朝的完整、安全和稳定、富足倾尽了心血。而现在,老父不分青红皂白和刘安这种把私仇当国恨的人搅到一起,一味迎合刘安反叛朝廷、想取代当今大汉皇帝的野心,犯这种可能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逆天大罪,却是做了万万不应该做的大糊涂事。唉——”

性急的三郎,在一旁早已按耐不住,接过大哥的话茬说:“大哥,听他们说话的口气,这件事他们可能已经谋划有一段时间了。你一言我一语,好像有不少人参与其中。夜长梦多,人心隔肚皮,这么多人,谁知道当中哪个人是怎么想的。是真的因为对朝廷的看法相同,想大展图谋而拥护淮南王,还是想假借淮南王起事暗中捞取个人好处,说不定里面有的人还是朝廷派来或者收买后埋伏在淮南王身边的鹰爪呢。这种叛逆朝廷株连九族的事情一旦走漏风声,不知会有多少人掉脑袋,不要说平民百姓和官员,就是贵为皇亲国戚也免不了打入天牢,不死也得脱层皮。事情下步将如何发展谁也料想不到,也许今天,也许明天,朝廷就会发现,一旦派兵围剿,恐怕想逃都来不及了。”

“诸位哥哥,恕我直言。”四弟一向心直口快,“老父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应该很明事理的,难道他就没有考虑过,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在拿家中十几口人、家族上百口人的性命追随淮南王啊。即使像大哥说的,要报淮南王的什么知遇之恩,也不能什么都不顾,把家里人往火坑里带啊。就是退一万步往好上说,淮南王起兵最后成事,老父无职无位,无兵无卒,仅凭一介布衣乡绅身份参与其中,将来又能怎样?听那些人说话的口气,不少都是曾经多年征战沙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凶残之人,像老父这样的善类不多。打天下拼命时抱团容易,一旦大功告成,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恐怕就很难从他们口中分得一杯羹了。而一旦失败,树倒猢狲散,到了个人顾个人比谁腿快的地步时,像老父这种没有后台,没有权术,没有经历过生死之争的人,弄不好就成了睁眼瞎,成了别人的替罪羊。一旦因此遭受牵连,家族很可能要血流成河,朝廷可不问你参没参与,知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不是一家,也不是一族,而是九族,全部要诛杀。想想牵扯到这么多人,嗓子眼都飕飕冒凉气,真不知道老父仔细想过这些没有。”

一郎看着坐在石块上一直静静听三人说话的二弟,笑着问:“二弟,我们三个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大哥想听听你的想法。”

二郎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大哥、三弟、四弟,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确实也是这个理。嗯,我以为现在最紧要的是劝说老父,不要对这件事心存奢望,尽快从这种株连九族的逆天大事中抽身出来。我觉得昨晚那个叫伍被的大臣说的不错,当今皇帝执掌天下已经颇有建树,基业已稳,百姓的生活也日渐安定,根本没有什么引发反叛的迹象和籍口。而这个淮南王却一意孤行,唯恐天下不乱,不接受他父亲当年与朝廷为敌丧命的教训,却有过之无不及,又钻进谋反的牛角尖。明明势单力孤却痴心妄想,做起问鼎朝廷的痴梦,以一个小小淮南国的力量想扳倒朝廷,没有任何成功可能的事还硬要去做,连冒险都算不上,只能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嗯,从长远考虑,为了防止措手不及,避免淮南王随时可能出现变脸和朝廷的追杀,现在尽快要做的就是悄悄变卖财产,举家不留痕迹地逃离出去,才是万全之策。”

“二弟说的极是,我也正有此意。只是老父与淮南王交游已有十几年了,二人之间的情义已非同一般;老父对淮南王视若兄长,对他的为人处世一直深信不疑。加上老父又是一个生性耿直、有恩必报之人,想让他回转头,脱离淮南王恐怕没那么容易。到时能劝到什么程度就劝到什么程度吧,实在不行,也只能另做打算。”

一郎心里清楚,在目前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劝说父亲离开淮南王,希望可能微乎其微,可是,除此之外,又想不出其它更好的办法。四兄弟几番商议,决定在大哥的带领下,一起去劝说父亲,尽量争取得到一个好的结果。一郎叮嘱弟弟们语气上要注意,不要激动,对父亲不能过分强逼,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当天下午,一郎让五个弟弟缠住娘亲和四个姊妹,一起出去游玩。四兄弟联袂来到父亲的房间。听到儿子们说明来意,何任侠登时吓得冷汗直冒,惊恐之际轻声喝道:“住口!都不许再说,也不许出屋!”

一郎从小到大,从未见父亲的脸色、语气如此惶恐失措,吓得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何任侠迅即冲出房间,到院内和屋后各个角落细细查看一番,命所有的家仆回到下房休息,没有招呼不得擅来。进屋后,何任侠把房门、窗户紧紧关好,才战战兢兢地低声对四个儿子说:“你们真是胆大包天,不想要命啦?这种杀头的大事情,怎敢跑去偷听,又怎能想说就说!”

何任侠面色苍白,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四个儿子,心里越想越怕,向大儿子问道:“一郎,你是当哥哥的,又是唯一能看到外面一切的人,快向为父如实说来,王府里当时可曾有人看到、知道你们在屏风后面偷听?

一郎摇了摇头。“我们进去出来一路都没有碰到人,也没有看到人,如果有的话,王府之中,一定会拦住我们问话的。”

何任侠听后,思索了一会儿,觉得是这个理。“你们以前是否也这样偷听过?仔细回想一下。”

一郎皱了皱眉头,答道:“父亲,我们是第一次听,以前从来没这样做过。”

看到父亲一脸不安,仍旧大睁双眼盯着自己,一郎赶紧又重复了一遍,说:“真的,父亲,这是第一次,以前从来没做过,弟弟们也没有。”

“好,为父相信你们。”何任侠稍稍松了口气,放缓说话的口气。“昨晚你们听到的事情,跟他人透漏过没有?”

“没有。”四兄弟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四个跟着父亲大人回来后,一直都呆在家中。今天上午我们到村外的荷塘边悄悄说了一会儿话,回来后都再也没出去,下午直接到父亲房间来了。”一郎补充道。

“你们去过荷塘边?可否说起偷听到的事情?”

“嗯,说了。”一郎答道。

何任侠好不容易才稍稍平息的心,又忽地一下提到嗓子眼,盯着一郎急忙问:“荷塘附近可有人?”

“没有。我到那里之前把四周都仔细观察了一下,确实没有人,直到我们离开那里也没看到有人出现。”

“如果附近有人,难免会有动静,即使很轻微,我们也会听到的。”二郎跟着大哥的话,加了一句。

“嗯。”何任侠看了看二郎,又盯着一郎问道,“你们有没有跟五个弟弟透露过?”

“没有。”

“跟你们娘亲和姐妹提起过吗?”

“也没有。”

看到四个儿子都摇头说没有,何任侠这才终于放下心,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儿啊,你们年纪尚小,还不懂事,这种事千万不要再提起,跟任何人都绝不能再提一个字。一旦让他人知道败露出去,不但会招来杀头灭门之灾,还会株连九族的。千万千万不要再说了,记住了吗?”

待到四个儿子一一点头说“记住了”,何任侠接着说:“老父生是僻野之人,无能无德,有幸结识淮南王。他对我恩宠有加,视我为左右僚臣,每每执手相语,大事小事从不避讳。我已铁心追随其后,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即使前途叵测,也当死而后已。可你们……”

何任侠来来回回把四个儿子看了几遍,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们都是小孩子,摸不清世事的险恶,不该知道更不该卷进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你们不知深浅,出于好奇偷听了这种事,老父不想全怪你们。是为父过于疏忽大意,差点酿成滔天大祸,还好你们及时跟为父坦白,万幸没有跟他人提过此事。”

“但是,老父再跟你们说一遍。”何任侠换上一种极其严厉的口吻,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今天,你们四个,出这个门一定要把这件事彻底忘记,知道吗?嗯,好,你们回去吧。”

看四兄弟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根本没有走的意思,何任侠感到有些奇怪,问道:“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父亲大人,”一郎打破沉默。可是,抬眼看看父亲,却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一郎,你有什么话,尽管对为父说,没关系。”

“孩儿是有些话想说,如果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当,或者不该,还望父亲不要生气。”

“好,你说吧,为父听着,不会生气的。”何任侠面露笑意,点头应允。

“孩儿们都知道,父亲您是享誉乡里的知书达理、仁慈忠厚、知恩必报之人,也是位有血性的男子汉。孩儿想,淮南王应该也是冲着您出类拔萃的品德收拢您、器重您的,而您作为一个小地方的乡绅,能受到淮南王如此的重视,确实不容易,也很荣幸。可是,孩儿以为,随着时过境迁,人会变得,今天的淮南王就和过去的淮南王已大不一样了。过去的淮南王备受朝野赞誉,品正行端,一心放在著书立说上,放在治理国家上,放在安抚百姓上,这样的大王,孩儿也感到值得攀附。可自从把家仇当作国恨后,淮南王就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渐渐走上了一条图一己私利的邪路、死路上。现在,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花在了如何叛逆朝廷上,如何拉拢逆臣上,如何分裂汉室、分裂国家上。这样的大王,孩儿觉得父亲作为正人君子,已失去与之再继续结交下去的意义,更不值得为他卖命,否则,父亲……”

一郎抬眼,看到父亲没有面对自己,而是侧着脸、闭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他暗暗叹了口气,继续说:“孩儿以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昔日齐国卿相晏子有句话说的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因此,孩儿在这里斗胆冒犯父亲大人也说一句:不识时务盲目地追随是愚忠,是不知所以然的颟顸行为。再继续下去,父亲的一世清白,必将被大逆不道、同流合污所毁。即使父亲为了感恩,不愿意背叛他,也应该掂量清楚,及早抽身离去,而不要到最后殉葬于他。况且,父亲是本族的长房长子,一身系全族的安危。还有……孩儿还担心,万一举事不成,被朝廷兴师问罪,如果事到临头,那淮南王为了自保而变脸,把事情竭力推脱开来,当今武帝一直对淮南王另眼相看,如果他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放过淮南王,那父亲等一干人谁能来救,又谁敢来救?岂不全部成了冤得不能再冤的替死鬼了。”

随后,二郎等兄弟都接连开口,恳请父亲多做长远打算,多为家人考虑,赶紧从中抽身,以免将来招来杀身灭族之祸。何任侠听儿子们说话时惊讶地发现,以往一直嘻嘻哈哈跟在自己身后,被自己视为小孩子的儿子们,其实,不知不觉中都已经长大了,大得让自己不敢相信,大得让自己居然感到有些陌生。他们对人、对事的看法已经有了独自的角度、独自的认识和独自的判断,并且能够清楚地表达独自的想法,他又惊又喜,暗暗责怪自己竟然一直没有注意。

然而,何任侠似乎对儿子们的话还是不以为然,仍旧极力替淮南王“无为而治”的治国思想,轻刑薄赋、鼓励生产的政策和礼贤下士、体恤百姓的做法进行辩护。认为以淮南王的出身、能力、才华和声誉,面南称帝治理大汉天下绰绰有余,并对当今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削封的推恩令、重用酷吏以及把冶铁、煮盐、酿酒收归中央管理的做法进行了抨击。说到该不该参与淮南王意欲夺取朝廷政权等焦点问题时,尽管何任侠和四个儿子都说得口干舌燥,还是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再后来,何任侠又闷着头、闭着眼坐在那里,无论儿子们说什么,都跟没听见一样,不为所动。

面对长时间沉默不语的父亲,何氏兄弟知道说再多也已经没用了,再说,对父亲的心只能造成无谓的伤害。一郎不无失望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悄声让三个弟弟先回房去。自己跪在了父亲面前。

“父亲大人,我们十三个孩儿都是在您和娘亲的千般呵护下长大的,尤其我们九个身有残疾的兄弟,父母不但从未嫌弃过我们,而且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保护我们,我和八个弟弟都铭记在心,没齿不忘。但是,父亲这次参与淮南王谋反朝廷之事,我们兄弟表示反对,有些话可能说的不当,有些可能说的有些过火,有伤父亲颜面之虞,是孩儿们不孝,还望父亲多多见谅。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昨天孩儿和弟弟们在屏风后面偷听之时,透过屏风空隙,看到好几个说话的人呈骷髅状,有的身首分家,有的拦腰两段,有的舌头长长地耷拉在口外,十分恐怖。孩儿以为实属不祥之兆,既为他们的前途忧虑,更为父亲大人和全家担心,因此,孩儿再次恳求老父三思。”

说完,一郎看到父亲仍旧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面部没有任何表情。他深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唉。父亲大人,如果没有什么话要吩咐,孩儿就告退了。”

“郎儿。”

正要起身离去的一郎,忽听父亲开口,立刻保持原来的跪姿应道:“儿在,请父亲大人发话。”

“郎儿,你们兄弟四人的话为父都听到了,也明白你们的苦心,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容易。现在,箭已在弦上,参与不参与,走还是留,已是由不得父亲,最后,弦上箭发与不发恐怕都由不得淮南王了。所谓伴君如伴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旦陷入被分化合围而猎的境地,有些事就成了形势逼迫,不得不为之。好了,为父心中有数,你去吧。”

儿子们的话,何任侠并非没往心里去,也不是完全固执己见,更不是不明白儿子们说的道理,而是他内心深处有着说不出也说不清的无奈和苦衷。前后算来,他跟淮南王结识、交往已经有十几年了。最初,因为双方的身份、地位太过悬殊,他一直以卑微高攀的心理跟淮南王接触。话都不敢多说,生怕说错,举手投足,像是一只进到虎穴的羔羊,战战兢兢地仰视着淮南王。可淮南王并没有把自己皇亲国主的身份当回事,礼贤下士,每次不仅对他,包括对其他宾客都是很客气地迎送,很随和地说笑,渐渐打消了他心中的顾虑。随着两人越来越频繁的接触,何任侠注意到,刘安不但把他当作“知己”的朋友看待,而且下令说,庐江郡的何任侠进府无须禀报,可以直接迎到客房坐待,这种几近“国士无双”的待遇,更让他内心感恩不尽,暗暗立下重誓:就是肝脑涂地也要追随淮南王。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世事发展不由人。何任侠后来与淮南王的交谈中发现,淮南王内心深处一直念念不忘当年父亲刘长被朝廷流放,年仅二十五岁就悲惨死去,导致他小小年纪就丧父的往事。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件事在他心中逐渐由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郁结成一个打不开的死结,成了他从最初只想替父平反到后来想谋反的催化剂。熟读史书的何任侠不是不知道谋反的危险,但是,上船不易,下船更难,即使现在退出淮南王谋反的圈子,如果下一步事情败露,自己参与叛逆的罪名依然存在。况且这种以命搏命的事情,现在退出,也许死得更快。事情发展到如今,无论淮南王做什么,走到哪一步,自己只能如影随形地跟从,就是明知前面是个烈焰熊熊的火坑也得往里跳,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说不定否极泰来搏得个死里逃生。

对家庭和家族的安危,何任侠不是没有想到,其实,一年前他就已经不露痕迹地做了安排。跟家族内的几个兄长进行了商谈,挑明自己可能面临的凶险,共同作出了最坏的打算。暗中以各种名义变卖了大部分的土地、商铺和货物,在淮南国之外的偏僻山野,分头匿名购下了几大块土地,构建好房屋之后,陆陆续续秘密开始了老少人员和细软家产的转移。而何任侠自己的外在家产没有任何变动,家人也没有一个安排出去,就是在用障眼法掩护整个家族。作为何氏家族长门的长子,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身上肩负的重任,必要时,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能走漏风声,引起淮南王甚至朝廷的怀疑。况且,事情是因自己而起,理应由自己去消,因此,他瞒住了自己的家人,包括老妻。

不明就里的四兄弟预感大祸即将临头,都很想尽孝留下陪伴父亲,可是想到将来一旦事发,失明的残疾只能给家人增添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带领五个弟弟提前远走他乡,既能自保,求得活路,也能给父亲将来的行动留下方便。

说逃容易,可是往哪里去呢?往西,不可能,那边是朝廷的心腹之地,路上的盘查一定更严,消息也传得更快,有事退路都不好找。往北,也不可行。秘密逃跑,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带很多东西,包括衣物,现在已近秋天,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吃住行都会成问题。剩下两个方向,一个是往东,可以逃到闽越,一个是往南,可以逃往南越,都不是朝廷直接管御的地方。可是,两个地方孰好孰坏,一郎也不甚清楚,那么远,估计知道的人也不会多。

既然如此,那就由天定吧。

一郎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五铢铜钱,默祷道:“字面向东去闽越,光面向南去南越,我扔三次,如果一面出现两次,就是天尊在暗示我能平安逃生的地方。”

来到院子里,他把铜钱在对扣的手心里摇了摇,挥手向上抛出。铜钱落地蹦了蹦,立起滚出一段距离,才三晃两不晃地倒下。一郎近前一看,是字面。随后,再抛,居然两次还是字面。

“看来,真是天尊的旨意啊。”一郎在想,可是,看了看铜钱他又有些犹疑。“这种情况,会不会是因为铜钱字面容易向上的情形造成?如果真是天尊旨意,何不换一种方式来证明。”

他找来十八个竹块,随手把“闽越”和“南越”各写了九个,然后放在一个盒子里,以做游戏的名义让弟弟们每人取一个。一郎让八个弟弟和自己同时伸手,展示各自摸到的竹块,闽越、闽越……九个竹块上竟然都是这两个字,这下,一郎确信去闽越是天尊唯一的旨意。

“闽越,闽越……”一大早,一郎一个人躲到荷塘边,不停地嘀咕、琢磨这两个字。他记得好像在父亲的哪本书上看到过这两个字,说那里夏天很热,冬天也不冷,到处都是山,房子是用竹木搭建的,那里的人被汉人称作南蛮,喜欢吃生东西,喜欢打打杀杀。

“去那里的路好走吗?万一在深山里迷了路怎么办?遇到宽一些的大河没有船过渡怎么办,虽然我们都会游泳,可是三个小弟弟的体力明显跟不上,尤其是八郎,身体太单薄了。我们去了以后,会不会被南蛮当敌人杀死?如果辛辛苦苦费了老大劲跑去,结果是送死,那真不如不去,反正都是死,远死还不如留在这里近死,起码能跟家人在一起。如果情况好,没什么大问题,我们能待得住吗?那里的生活习俗跟这里会不会差别很大……”一郎蹲在那里,越想问题越多,心情也越复杂。

“唉,如果有人去过闽越,最好在那里呆过一段时间,打听些情况就好了。”突然,一郎心头亮光一闪,不由一拍大腿叫道:“光顾闷着头发愁,怎么把师父给忘了呢?”

一郎想起十多年前,混元法师在一次讲解棍术“毒蛇吐信”时,曾提到一种喜欢攀附在竹子上猎取食物的毒蛇,叫竹叶青。说他在闽越云游时,被一条拇指粗的竹叶青咬到肘部,差点送命,还好,碰到一位在山里采药的道士及时出手,救了他。当时,好奇的一郎,还请师父把被咬得地方给他看。

“师父,徒儿有件事想请教师父。”

“一郎,但说无妨。”

“我记得十几年前,您说去过闽越并被一种叫竹叶青的毒蛇咬到。”

“不错。可是,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件事来了?”法师迷惑不解地看着一郎。

“哦,徒儿长这么大,只听说大海如何波澜壮阔,一望无边,无风也起三尺浪,从没见过。听说闽越离海很近,我想去闽越见识见识,但不知好不好去,路上会不会有什么麻烦,那里的人敌不敌视汉人。忽然想起您曾经去过,故而来请教师父。”

“原来如此,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徒儿还只是个想法,没定,想问过师父再说。”

“师父不是吓唬你,去闽越路很不好走,并且越往那边高山大河越多,即使骑马走官道,一路顺利,也得一个月。如果遇到下雨,陡峭的山路又湿又滑,根本没法走,只有绕道,那样的话,恐怕要两三个月才能到。”

“要那么长时间?”一郎不禁惊呼道。

“我那次就是骑马去的,走了近两个月才到王都城村,后来又去越迁山、冶山、闽中、清源、莆田等地游历。一路山水景色十分诱人,既壮观又漂亮,也最头疼,因为动不动就要爬山。当地人已经习惯了,有的还把家建在半山腰,可我们平原人真有些吃不消。对了,还有一个难受处,就是经常下雨,而且是大暴雨,像成千上万个瓢舀水一起往下泼一样。如果离大海近一些,更是潮湿得厉害。为了看海上景象,我在大海边走走停停了三个多月,结果,全身到处都不舒服,骨头缝里跟钻进了风一样,又酸又疼,回来后大半年才好透。”

“师父,那边的蛇是不是很多,是不是一咬到不吃药会死?”

“是多,经常会遇到。我就是下到一个当地人叫‘石板池’的地方,上来时不小心被蛇咬到。其实,我当时是有防备的,没想到那蛇的动作更快,我一闪身以为避让过去了,没想到还是被它咬到胳膊肘。”说到这儿,法师的头部晃了一晃,眼神陡然一亮。“说起那个石板池,真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藏在几座大山的山根下,就像底下铺着一块大石板的水盆,纵横好几里大的一片水面,竟然都只有一两搾深,浅处也就没过脚背。不过,那里实在不好找,就是找到了也不好往下去。”

“师父,书上说我们这里的人,把那里的人叫南蛮,是不是因为那里人都很野蛮?”

“我在那里呆了将近一年,开始不熟悉,听他们叽哩哇啦说话像吵架,是有这种感觉。其实,慢慢熟悉以后,感觉跟我们这里差不多,大多数是好人,对我们汉人很热情,很看重。在莆田,我就曾经跟几个练过武的人过了过招,但都是点到为止,谁也不伤谁。当然,也有坏人和野蛮人,还有人不喜欢汉朝,说汉朝欺负他们。不过,都只是说说而已。”法师话锋一转,说,“如果你要去,有件事师父要提醒你,那边的人特别喜欢金银,尤其是偏僻的山村角落,根本不认汉钱,只要是金银,哪怕你少给他一些都行。所以,去那边不能光带汉钱,还必须带些金银才行。”

接下来,一郎又问了问当年法师去闽越国的路线,以及沿途风土人情等,心中总算有了大概。

经过几天秘密准备,出走的前一晚,四兄弟又聚在一起,把到手的盘缠粗略计算了一下,节省一些的话够九兄弟半年之用。一郎也把打听到的出走路线告诉了三位弟弟。“我们兄弟身有残疾,行动不便,一天恐怕走不了多少路程。况且我们在这里生活多年,特征显著,周围三、五十里都有人认得我们。为了不留下踪迹,能在危险到来之前尽快逃得远一些,我已雇好两辆马车,先把我们送到百里以外。然后我们尽量利用夜间走路,避开沿途官府和军队驻守的地方,防止留下去向被发现。我已经跟车夫约好,明晚四更半时在村外城隍庙路口等我们。”

第二天晚上,兄弟九个聚齐后,一郎把四兄弟在淮南王府偷听到的淮南王欲聚众起兵谋反,父亲为感恩参与其中,如果事发将招致灭门之灾,为了避难准备连夜外逃的打算,简要告诉了五个弟弟。然后,一郎把还未满十岁的九郞拉到身边,搂着他,有些心酸地说:“各位弟弟,我们今次出门是逃命,而且不仅仅是要逃出庐阳郡、淮南国,还要远离朝廷,必须走得远远的,远得让朝廷找不到才没有危险。因此,比不得往日出门玩耍,也比不得随父亲出去三、五天就回来,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这次出门,也比不得往日在家有父母照料,衣食无忧,在外的生活有时可能很苦,也许会吃了上顿没下顿。作为大哥,我和大一些的兄长会尽量照顾弟弟。有吃的、喝的、穿的,从最小的九郞开始,一定尽量满足各位弟弟,但是,如果遇到山穷水尽实在无奈的情况,也请各位弟弟不要怪罪其他哥哥,只怪罪大哥好了。”

听一郎说完,八个弟弟都毫不迟疑地表示愿意和大哥一起远走高飞,不论到哪里,再苦再累也愿意,路上的事儿都听大哥的,大哥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郎抿着嘴,仰起头含泪沉默了好一会儿,上前轮流跟每个弟弟拥抱了一下。“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既然各位弟弟信任我,我一定要好好担当起大哥的责任,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把你们带到最安全的地方。”

当天夜里,一郎生怕误事一直不敢熟睡,熬到四更初时,偷偷叫醒睡眼惺忪的八个弟弟,穿好衣服,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一起逃离家乡。

走前,借着月光,一郎用竹片在屋内地上给家人留下了“闽越国”三个大字。

果不其然,九兄弟走后没多久,淮南王刘安就因为被自己的部下和孙子告发,汉武帝以叛逆谋反的罪名下旨捉拿。得知竟然是孙子把自己告发,淮南王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明白自己的阴谋已暴露无遗,可仍心有不甘,当即召集大臣们问计,想放手一搏,做最后的挣扎。然而,尽管淮南王心焦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那些往日自诩才智过人,谋略有方,誓死效忠的文官武将们,却一个个噤若寒蝉,成了缩头乌龟。淮南王此刻才彻底清楚,彻底清醒,也彻底绝望,他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一个人坐在议事厅整整想了一天。

上午这些大臣们的表现,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一旦大势已去,劲草亦成墙头草。这种已无任何胜算的情况下,仓促起事只能造成更多的人白白送死,于是,自知无可避免走向人生末路的淮南王,不想再做无谓的反抗。当晚,他秘密召见三十余名得力家丁,分别给他们人手一份名单,命令他们乘上快马,通知名单上的人赶快逃命。并赏给这些家丁每人一袋金银,让他们通知完后立即把名单销毁,人也不要再回王府。何任侠就是其中一份名单上被通知的第一人,不过,说来有些不可思议,淮南王的家人以及国中的文武大臣,却没有一个出现在通知的名单之上。

朝廷官兵进入淮南国,从刘安府中搜出大量用于谋反的攻伐器械以及僭越的玉玺金印。走投无路的刘安遁入一间密室,祷告完高祖和父亲,换上一袭白绫便服,“先帝!父王!不孝子孙刘安随你们来了!”一阵悲鸣狂笑之后,引颈伏剑自杀。而那位曾经谋划、鼓动、参与叛逆活动的谋士伍被,背着淮南王去见了朝廷执法官吏,把淮南王谋反的事情和盘供出,并美言自己曾力劝淮南王守臣子之道,不要叛逆。汉武帝听说后,本想放过伍被,但廷尉张汤一眼看穿伍被见风使舵的品行和明哲保身的花招,坚持对他按谋反问罪。

自汉高祖刘邦开国,传经二十九帝,四百零五年的刘汉王朝中,难得的一位王室思想家、文学家就这样在权力争夺的腥风血雨中倒下。综观中国二千多年的封建王朝历史,几乎每朝每代都有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王公贵族倒在权力倾轧的铡刀下,淮南王刘安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正所谓:

自诩经天纬地才,

梦醒龙庭铁蹄来;

可怜王府多少事,

唯余豆腐说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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