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车夫快马加鞭,当日就把何氏兄弟送到了百里外的江边。一郎多付了一些钱给带头车夫,再三嘱托回去后一定要尽快将他们的行踪告诉父亲,以免家人担心。此时,江边恰好有船要赶在日落前过江,九兄弟登船过江后才稍稍安下心来。日落后,又累又饿的九兄弟在一郎的带领下,绕到一个离路稍远些的村庄,吃完饭,就在这户人家的柴房里借宿歇息。
第二天凌晨,一郎感到有些内急,摸黑起身到外面想找个偏僻处方便。顶着朦胧的月光,走近隔壁一间破败的房屋时,里面隐约传出“呜呜”的声音。起初,他并未多想,以为是野猫怀春之类的叫声,继而稍一用心细辨,才听出是女子的哭泣声。可一郎还是没太在意,以为不过是女子想起什么伤心事或者夫妻吵架引起,加上又是夜里不方便,就自顾自地走得再稍远一些。待到回来时,那哭声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愈加悲楚、凄凉,并伴有惨厉的哀嚎。在幽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瘆人。
“还在哭?并且哭的这么伤心,一定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幸的大事。”一郎停下脚步,冲着那座破屋惕听、张望了好一会儿,除了哭声之外,一直没有其他人声。他向破屋旁边的几户人家望了望,心想:“哭声这么大,时间这么长,屋里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周围的乡邻也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难道都睡得这么死?怎么可能!下午过来时,记得几乎家家屋顶都有炊烟不断升起,时时传出人声和狗吠鸡鸣,怎么现在这些房子都悄无声息,好像空无一人?”
一郎站在那里,越看越觉得四周的房子都笼罩着一种诡谲怪诞的气息里,身上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起了一层。心中不禁浮起上前一探究竟的想法。“可是,我和弟弟都是急慌慌的逃命之人,偶尔路过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弄不清怎么回事,还是不管为好,免得惹出麻烦,耽误行程。”
一郎硬着头皮往回走。耳朵却不听使唤,频频被那哭声勾引过去,心也被搅得惴惴不安。回到房门口,他几次伸手想推门进去,可是,那女子的哭声似乎比刚才更加惨烈,如芒刺背,似刀剜心。
一郎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又走了回去,径直来到那座破屋的门前,壮着胆从门缝向里面张望。然而,屋里除了女子的哭声之外,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到。伸手推门,“咔嗒”一声,门只开了二指宽的一道缝,借着黎明时的微弱亮光,发现两扇门的门鼻被一把虾尾锁横穿在了一起。
他退后两步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右边有一个被木板钉住的窗户。过去把窗上的木板拆下两块,探头进去查看屋内的情景,模模糊糊看到里面摆放着凌乱的柴草和木器家什。循着抽抽搭搭的哭声,一郎看到,在一处像是灶台拐角的地上,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一团白影。他极力辨认,却怎么也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忐忑不安地喊了一声:“屋内是何人在哭泣?”白影没有任何动静,也不答话,只是在那里“呜呜”地不停悲泣。再问,哭泣的白影仍然一动不动。
一郎听着实在心焦,看看窗户并不高,又拆开几块木板,双手搭住窗沿耸身钻进屋里。刚落地,就感到地面软绵绵的像铺了层毛毡,同时,一股呛人的陈腐的味道扑鼻而来。他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伸手扇开横七竖八的蛛网,蹑步而行。刚走到白影前,窗外一道晨光射了进来,哭声戛然而止。这时,一郎才看清,那白影原来是被柴草遮挡的一个石磨的座角,并且,石磨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浮灰。
一郎皱了皱眉头,四下打量了一番,心想,“看样子,这里应该是一座磨坊。可是,陈腐味这么重,灰尘这么厚,像是很久没有人来过,怎么会有女子呆在里面呢?”
一郎放轻脚步,绕着齐胸高、差不多三人才能合围的大石磨转了几圈,上上下下细细查看了一遍又一遍,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又把屋里的柴草堆、灶台、农具以及一些木桶、盆盆罐罐,甚至房梁都仔细搜索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找到。站在尘土飞扬的屋子中间,挠了挠头,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原路退回,从窗口跳出屋外,把窗上的木板大致复原钉好。
回到住处,弟弟们差不多都已睡醒。一郎问他们昨晚有没有听到女子的哭泣声,弟弟们都说一觉睡到天亮才醒,什么都没听到。一郎把方才出去发现的事情说了一遍,弟弟们都感到太蹊跷,不可能,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要不然,就是大哥梦游听错了。一郎十分肯定地说,自己刚从那个屋子里出来,绝不可能有错,只是弄不清怎么回事。
二郎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墙上,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说:“大哥不会听错。嗯,我看这样吧,今天我们就不走了,跟房东说我们有些事情没办完,还要再借住两天。大家不要声张,也不要跟房东打听,像平日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晚上我和大哥一起去一趟,如果屋内又有异常的情况出现,大哥再进到里面查看,我守在外面接应。”
“好的,二弟,就这样定了。其他人今晚都呆在房内不要外出,以免发生意外。”
中午,房东送饭时,一郎用谈笑的口吻跟他说:“天亮前,我出去方便, 没注意,回来时迷迷糊糊走到隔壁那间屋,一推门才发现走错了。”
“呵呵,新来乍到的又是晚上,走错难免。那房子原来是家兄的磨坊,里面放的都是一些破烂杂物。家兄和嫂嫂相继去世,就一直没有人进去过,空着快十年了。门上的钥匙都不知道弄到哪儿去了。他们只有两个女儿,十多年前都嫁去别的村庄了。他们在世时女儿还隔三岔五回来看看,都过世后,只是忌日才回来,到父母坟前祭奠一下就走。磨坊一直闲着,也无人照看,渐渐成了墙裂瓦漏的破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房东说起那座磨坊时,语气、表情都很平静,从头至尾没一个字提到里面的异常,一郎判断他应该不知情。可是,一间荒废多年从未有人进去过的磨坊,却在夜里传出女人的哭声,还不是一声两声,其他人却听不到,怎么可能?
三更将尽时分,兄弟二人轻手轻脚来到破屋前,躲在一棵大树下,倾听了好一会儿,屋内并无任何响动。一郎扯了一下二郎,示意前去查看。刚要起步,就见一道黑影挟着一股阴风,“嗖”的一下从头顶的树梢掠过,眨眼间从破屋大门的门缝钻了进去。一郎吓了一跳。赶紧拽住二郎退到大树后面,对二郎耳语了一番。二人弄不清黑影是什么,从哪里来,不敢妄动,生怕弄出声响被发现,招惹不测。只得站在树下,看着那间破屋,静待下一步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兄弟俩熬不过困意,靠在树上进入似睡非睡状态。突然,破屋方向传来一声短促的响动,把一向警觉的一郎惊醒。随即,又响起一阵拉着长音的“吱纽”声,破屋的两扇门缓缓打开。一位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子,伸出半截身子朝门外左右张望一番,然后抬腿迈出门槛,撩开眼前齐腰的长发,在屋前的空地上,悄无声息地徘徊起来。
女子那边自顾自地徘徊倒没什么,却把这边的一郎弄得浑身不自在,心想,“这算什么事啊,我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左等右等,等成偷看女子散步。说出去,岂不成了令人齿冷的笑话。”
徘徊中的女子似乎走得有些乏累,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站在那里。抬头,露出一张煞白的脸,一动不动地仰望起夜空。许久,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父皇、父皇,您在哪里啊,您知道女儿和娘亲正在遭受何等苦难吗?世上的人都说您是威震八方的真龙天子,既然如此,难道您就不能出手救救可怜的女儿吗?娘亲啊,当初您为何要生下女儿,早知现在要遭受这种无休止的凌辱煎熬,女儿当初还不如投胎到一户寻常的百姓家更好……”
听到女子这番话,一郎不禁大吃一惊。“这女子口口声声‘父皇、父皇’的叫,一定是位皇家的公主,看样子年纪并不大,不是本朝最多也就是前朝景帝的女儿。她这般年纪,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应该是个深藏宫中之人,怎么可能与人结下深仇大恨,以致被掳掠到这样的僻远之地,遭受折磨。听她祈盼父皇相救的泣血呼唤,一定经历了不少苦得不能再苦的虐待,可是,她为什么不逃走呢?难道是那个黑影在屋中监视着她?”
一郎想挺身救那女子,可又觉得没把握。刚才那个无声无息掠过树稍,一闪就钻进屋中的黑影,一定是个武功盖世之人。现在月光这么亮,走出树影难免会被看见,万一惊吓到那个女子,大呼小叫惊动屋内的黑影,与他发生恶战倒不怕,只是万一他迁怒女子,对她动手岂不成了种好心,结恶果。还是等等,静观后变再说吧。
屋里突然传出几声干咳,女子急忙进屋,把门掩好后“咔嚓”一声锁上,四周又恢复一片寂静。
“黑影会不会要走?”一郎瞪大眼睛,盯着破屋。
片刻之后,那个黑影出来,不是从门缝,而是从窗缝穿出。挺身站在窗台上,双脚轻轻一点,飞身抓住屋檐,一个倒卷帘翻上屋顶,“噌噌”两步越过屋脊就不见了踪影。随即,一阵女子刺耳扎心的哭泣声,从破屋里飘出。
一郎回身拽醒二郎,在他的耳边低声道:“二弟,听到没有,那个女子的哭声又出现了。”
二郎清醒过来,侧耳屏息听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嗯,好像是,听不太清。”
“这么大的声音,还听不太清?”一郎一脸错愕地看着二郎,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却难以置信。
二人来到屋前,一郎嘱咐二郎守在窗外,自己掰开几块木板,又从窗户钻进屋内,直奔那个石磨。跟昨晚一样,那哭声就在石磨附近,听得十分真切。他循着哭声,绕着石磨走了一圈又一圈,哭声仿佛就在眼前,他快它也快,他慢它也慢,就是追不上。
一郎气馁地停下脚步,心中不禁感到好笑。“如果再这样无休止地追下去,我岂不追成拉磨的驴了。不行,得另想办法,估计那黑影已经走远,不如把女子喊出来问话。”
“喂!听得见吗,你在哪里哭啊?”一郎压低声音,冲着前方连喊几声。可是,那女子依旧自顾自地哭泣,没有给他任何回音。
“难道她是个聋子?不会呀,刚刚分明是听到黑影的咳嗽声,她才慌慌张张跑回屋中,不可能这么快就聋了。嗯,不然就是她的耳朵被黑影用什么东西堵上了,所以听不到。找又找不到,喊又喊不出,这可怎么办?”一郎坐在地上,冲着哭声一筹莫展,忽然,脑子一转,“对了,那黑影会不会在屋里装了什么机关,控制那个女子,防止他不在时别人前来救她?”
一郎从口袋里拿出火镰,几下打着火捻,拔出插在腰间的火把点燃,围着石磨上上下下查看,终于发现,哭声是从石磨里面传出来的。他用力推了推石磨,石磨纹丝不动,借着火把的光亮,他把石磨上下左右全部都抠摸到了,也没找到机关,更别说能钻得进人的空隙了。
一郎绕着石磨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天,直到火把熄灭,还是没能把女子找出来。
“大哥,怎么样了,找到人没有?”窗外的二郎听到屋里一会儿是喊声,一会儿是爬上跳下的扑腾声,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出,既奇怪又纳闷。心想,不过农家的一间磨坊而已,又不是皇帝宫殿,找一个人居然这么困难。
“二弟,别急,我还在找,找到后马上告诉你。”
一郎越找越急。恼怒地用手推、用脚踹、用肩膀顶那石磨,可石磨就像是地下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一郎气得火冒三丈,一咬牙,用肩膀冲那石磨狠狠撞去。不料肩膀向侧面一滑,前额却“咚”的一声,结结实实撞上了石磨,并且很不幸,不偏不倚,正好撞在那只独眼上。随着“哎哟”一声,一郎双手捂着眼睛,遭雷劈般直直倒下。这一撞,可把他给疼毁了,在地上颠三倒四地打滚,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二郎听到屋内发出一声惨叫,接着是一串奇怪的翻滚声,以为一郎和什么人打在了一起,慌忙摸摸索索把头探进窗内,连声问:“大哥、大哥,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还好吗?”
屋里,一郎佝偻着身子,躺在地上“丝丝哈哈”咧着嘴,痛得直倒气,听二弟这么一问,心想“傻弟弟啊,我都疼成这样了,能还好吗?”可嘴上还是答道,“唔……没事……还好,就是头……碰了一下。”
等到疼劲儿有些消退,他发现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赶紧用手摸了摸,眼睛那里火辣辣地高出一大块。
“会不会撞瞎了?我的娘啊,你可千万别瞎,我们九兄弟这一路全指望你呢。”想到这儿,他也顾不得疼,躺在那儿两手一左一右扒住眼帘,猛地一使劲,把那只肿胀的独眼给扒开了。绷紧头皮往外一鼓,眼前忽的一下闪出一线幽幽亮光,“哈,还好没瞎。”可是,眼前咋这么亮?到处都是一闪一闪的星星,一扭头,不禁噗嗤一笑,外面的二弟正对着他小解呢。
一郎万万没想到,刚才这一撞,竟然把他已经关闭十多年的天眼给撞开了。虽然疼痛仍在钻心,他却欣喜若狂地爬起来,对着石磨朝里看。厚厚的石磨下渐渐浮现出一团白影,再定睛细辨,竟然是一位赤身裸体的女子,蜷缩在那里,满面泪痕地正朝他张望。一郎如锥刺目地赶紧扭开脸,脱下上衣甩了过去。
一郎揉了揉还在疼痛的前额,慢慢地扭回脸,发现衣服已经蔽住女子的身体。他趴在石磨上问:“喂!你为何会在这里?”那女子先是摆手、摇头,继而指指自己的耳朵,那意思似乎听不到一郎的说话声。随后,她从身下摸出一件东西,扬手扔向一郎,一郎接过来一看,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就见那女子伸出九个手指,晃了晃,然后双手收回又向前,做出用力推的样子。一郎点头表示领悟,立刻转身走向屋门,从门缝中把钥匙递给二郎,二郎摸索着把钥匙插进锁眼一扭,“咔嚓”,门锁应声而开。一郎出来对二郎说:“二弟,呆在这里不要走,我回去喊弟弟们,立刻回来。”
一郎飞奔回屋,把弟弟都从睡梦中拍醒,哈欠连天的七兄弟弄不清怎么回事,一看是大哥叫,都赶紧起身,迷迷糊糊一个跟着一个来到屋外,凉风一吹才都清醒。
一郎把八个弟弟带到石磨一侧站好,招呼大家站好马步沉下腰,双手抠住石磨的底沿,一郎左右看看,低声道,“都抠好了,听我口令,一、二、三,起!”没想到,重达千钧的石磨,却被九兄弟没费多大力气就掀了起来。可是,就在石磨离地的一瞬间,一股千腥万腐的恶臭味突然从石磨底下喷出,一点没防备的九兄弟个个被呛得头晕眼花,五内翻滚直想吐。还好,齐心的九兄弟都咬紧牙,没松手,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石磨被掀倒在一旁。
一郎屏住呼吸低头一看,发现石磨底下还压着一个大铜盆,铜盆里装着一些浓稠的液体,恶臭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一郎把二郎叫过来,一人一边,小心翼翼把铜盆抬起,放到屋外的一个拐角处,又找来一些柴草覆盖在上面。一郎再回来时,发现女子已经站在了地面之上。只见她头戴一顶七彩步摇金凤冠,冠前一根拱立的金丝上站着一只昂首振翅的金凤,凤脚边依偎着几朵金丝编织成的灵芝祥云,身裹一件金色缂丝飞凤镶边的纯白丝绸长裙,外罩一件金丝镶领的淡紫色霞帔,脚穿一双软底垒丝金凤头绣花鞋,双手捧着一郎的上衣,衣服上面放着一只狭长的万字错金百宝漆盒。看见一郎进来,女子立刻上前屈身拜谢“救命之恩”。
原来,这位女子竟然是秦朝始皇帝最小的女儿——百花公主嬴华曼。虽说出身显赫的帝王家,却小小年纪就命运多舛,屡经劫难。十多岁时先遭父皇外出巡视病死途中的沉重打击,后又遇兄长们虎狼般争夺帝位,剑拔弩张相互残杀的惨剧……面对这一连串噩梦般的变故,公主庆幸自己身为女子,年纪小,从未参与朝中政事,母为“良人”,地位微下,对任何一方都不会有什么威胁,从而躲过了一场又一场宫廷倾轧和杀戮。
异母哥哥胡亥正式即位后,你死我活的帝位之争,总算扬汤止沸般渐渐平息下来。在一次召见诸位皇兄妹时,胡亥一时兴来,招手示意这位最小的皇妹——百花公主坐到自己的身边。公主被突如其来的“宠爱”吓得差点尿在裤中,不想上前,却又不敢不上前。伈伈睍睍坐在椅子边上,低首下心,迎奉皇兄,不敢开口说话,生怕哪个字不对,惹来杀身之祸。胡亥却一改平日的冷峻模样,和颜悦色地跟她有说有笑,夸她举止优雅,还说要为她选一门好亲事。回去后,公主向娘亲说起觐见的事,二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满心以为平定安宁的日子又回来了。
秦二世的基业稍稍稳定后,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位别有用心的佞臣,开始连番在他面前煽动、挑唆。说有皇室成员不服二世登上帝位,一直在秘密联络,集聚力量想推翻他,取代他。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心狠手辣的秦二世,本来就对十几位同母、异母的兄弟心怀疑虑。为了巩固帝位,消除后患,自以为先下手为强,开始毫不留情地残杀那些对自己有威胁的皇室兄弟及其家人。随后不久,又冷酷地把所有的皇室成员包括公主列为清除对象。闻讯后,惊恐不已的百花公主几次要求拜见二世皇兄,都被内官以各种借口阻拦。就这样,母女俩天真的美梦做了还不到一年,又一次被无情的现实击碎。为了躲避闯入宫中的禁军追杀,保住自己的清白名节,娘亲万般绝望之下,带着女儿一起投井自杀。
母女二人沉入井底,失魂落魄步入阴间之际,竟然遇到先前被父皇逼迫投井自杀的一名殿中侍卫。几番拼搏,无奈母女俩体弱力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俘获后,分别关押在两地。百花公主几经辗转,五年前被他掠押到此地,用狗血鱼腥等污秽之物和石磨镇压在地下,动弹不得。那侍卫几乎每晚都要过来,用刀枪对她割肉剜心、百般欺辱一番后,再放她出去走动走动。算来,她被侍卫囚禁已有八十余载,在阴阳两界之间,求生不得,求死亦不得,日日以泪洗面。“像我这般虽然生于天下人仰慕的帝王家,却命运多舛,镇日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再好的锦衣也裹不住寒心,再美的珍馐也驱不走恐惧。真不如当初投身一个寻常百姓人家,平安自在、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的乐趣。”
听完公主的一番哭诉,一郎心中仍有疑惑未消。“方才在门外徘徊的白衣女子可是公主?”
“是我。”
“那你为何不趁一个人在外之机逃走呢?”
公主抬起梨花带雨的脸,口吻哀伤地说:“以前我也曾试图逃跑过四五次,可是每次还没有逃多远,就被他追上带回,加倍虐待。”
“方才我看公主独自在外徘徊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难道那么长时间还逃不掉?”
“你有所不知,他每次来都穿着一双豹头靴——那是当年他任殿中侍卫时我父亲赏赐给他的——一个时辰可行百里。因此,每次逃走不到半个时辰,又被他抓回来。以前,他曾经多次威胁我说,‘如果你逃脱了,你娘亲还在我手上,我会让她为你付出十倍痛苦的代价。’所以,那几次逃走,我都是一路思前想后、犹犹豫豫,难以走远。”
“天下之路,四面八方何止千万条,他怎么会知道你从哪个方向哪条路逃走呢?万一追错了方向、道路,他跑的越快离你越远,你岂不是有更充裕的时间逃掉。”
“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每次逃走,无论我怎么小心翼翼,怎么不露声色,怎么隐匿痕迹,他都几乎接踵般跟踪而至,我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所以,每次逃跑都没超过半个时辰,就被他抓回。”
尽管公主的眼神里充满了迷惑不解,可她的话语中,还是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某种钦佩之情。
“哦?他竟有如此神功。不过,公主这次尽管放心走,后面的事由我们来处理。不管他武功再高,相信我们兄弟九个联手,还是能够缠得住他。到时候,我们会尽量想办法让他放了你娘亲,让你们母女团圆。”
“各位好兄弟,我先代娘亲向你们拜谢了。”公主屈膝弯腰想跪下拜谢,一郎慌忙抬手阻拦。“所幸这次遇到你们九位兄弟搭救,才得以脱离苦海,否则,真不敢想还要被囚禁多久,忍受那侍卫虐待多久。”
擦去脸上的泪水,公主双手托起那个用一郎衣服裹着的百宝漆盒。“这个饰物盒,是我九岁时,父皇赏赐给我的生日纪念物,里面有九条用纯金打造的鲤鱼。父皇说,如果将来我遇到什么大灾大难,被人解救出来,可以将它作为谢礼赠与救命恩人。今天你们兄弟救我脱离劫难正应父皇所言,也印证了父皇先见之明。现在,我就将九条金鱼连同宝盒一并赠与九位,聊表我一番感激之情,但愿它能护身,保佑你们兄弟永远平安。”
她把衣服、宝盒一同递给一郎。随即又从头上取下一枚骨簪插在一郎发髻之上,眉目含情地说:“这枚骨簪看似平常,却是阳世神品。”
原来,公主十二岁时跟随父皇去渭水河畔巡游时,恰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从索罛里往外捉鱼,放进岸边的一个大鱼篓中。公主从小到大,吃鱼无数,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鱼是怎么来的,顿觉好奇,跑到近前观看。此时,老翁双手握着一条两尺来长的白色大鲤鱼,正向岸边走来。“公主,救我!公主,救我……”一阵急切的求救声突然响起,并且越来越近。公主循声张望,发现是从老翁手中那条白鲤鱼口中传出,经过公主身边时,白鲤鱼的眼睛充满了求救的神情。
“渔阿翁,”公主不知如何尊称对方,临时编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称谓,拱手道,“可以把这条白鲤鱼送给我吗?”
老翁呵呵一笑道:“既然天下难得一遇的贵人开口,有何不可。”
老翁把白鲤鱼放在公主的面前,回身收起水中的索罛,背上鱼篓,撑着一叶扁舟,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公主弯腰伸手,想把白鲤鱼抱起来放回河中。不料白鲤鱼竟然化成一位白衣仙女站立起来,手中捧着一根晶莹闪亮的骨簪,俯首道:“多谢公主救命之恩。身无长物,就将我背上的这根鳍棘权作骨簪赠送与你吧。此簪虽小,但可随意变化,力拨千斤,非你本愿,绝不离去。如果将来你遇到劫命之难,它可以保你魂灵不死,一旦被救也是你永离劫难之日。”
那时,公主年纪尚小,不太理会话中意思,只是把话牢牢记住。后来确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劫难,此簪一直牢牢插于公主的发中,别人几番抢去又都飞回,方悟仙女话中含意。
“此簪阳属,因此,在阴世只是一枚饰物而已。今天我就将它转赠于你,但愿它能发挥四两拨千斤的神力,护佑你和你的弟弟们继续前行。我也要趁日出之前离开此地,回到父皇身边,他日有缘,再表谢意。”说完,公主面带赧颜犹豫了一会儿,又道,“小女还有一事,求你们兄弟帮忙。今天夜里那侍卫肯定还要来这里找我,看我逃脱必然要去追我,还望你们设法将他脚上那双豹头靴前的豹头扯下,即可拖住他。但是千万不要伤害他,我并不怨恨他,毕竟当年他只是因言获罪,被我父皇逼迫自杀。这十几年,我所经受的苦难,也算是替父皇偿还他一命之仇。”
言毕,公主立刻恢复一副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的傲然姿态,然而,眉目间却隐隐约约流露着少女常有的楚楚可怜的神情。看着一郎,她又近前一步,手扶一郎发上骨簪,附在一郎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记住了吗?”
“记住了,谢谢公主。”一郎面带惊喜地点头示意。
“好。多谢各位恩人,小女告辞了。”话完,公主伸手在一郎额前的眼睛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依依不舍地注视着九兄弟,化作一缕青烟浮到空中,缓缓向门外飘去。
一郎收回目光,感到额前刚才被公主点过的地方,像是敷了一块热得有些烫人的布巾。布巾下有无数小虫在皮肤里蠕动,将一股股火辣辣、痒酥酥的暖流带向四周。他忍不住抬手在眼睛的上下左右摸摸按按,惊奇地发现,额头已经平复如前,疼痛的感觉全然消失,眼睛反复睁合几遍,也完全恢复自如。喜出望外的他,冲着公主消逝的方向拱手辑谢,痴痴张望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对仍怔怔站在那里的弟弟们招呼道:“弟弟们,公主已经走了,我们回去吧。”
一郎恍如刚从梦境里出来一般,抱着漆盒,带着八个弟弟回到房间。弟弟们禁不住困意,先后又都躺在柴草上睡去,只剩一郎独自坐在房门口,面对那只表面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宝石花朵、用黑红两色底漆漆成的错金盒发呆。从百花公主的悲惨遭遇,他揪心地联想起了父母和四个妹妹,不禁为他们能否躲过劫难深深忧虑起来。
一郎站起身,望着门外缕缕清新的阳光,听到屋前的树上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原来,是两只喜鹊正站在枝头上,尾巴一翘一翘地冲着一郎叫个不停。一郎不禁喃喃自语道,“喜鹊啊喜鹊,难道你们是受父母之托来向我们报平安的?如果是的话,那你们一定知道我们的父母、妹妹现在在哪里啦,他们也一定像我们这样平安、自由吧。那么,就请你回去告诉我们的父母,我们九兄弟时刻都在想念着他们,牵挂着他们,但愿他们都平安无事,待到一切事情过去后,全家能重新聚首,像以前那样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随着“喳”的一声欢叫,两只喜鹊犹如衔签领命的将士,嗖的一下腾身而起,箭一般射向西面的天空,很快就没了踪影。
一郎由父母想到淮南王,由淮南王想到当朝的武帝,想到前朝的秦二世,想到百花公主,一圈过来,不禁感慨万分想起百花公主说的那些话,真是字字带血,句句剜心啊。“但愿百花公主一路平安,回到她父皇的身边,但愿她的来世能投身到一个充满阳光快乐的人家。”
想着想着,一郎突然想起公主临别前插在自己发髻上的那枚骨簪,什么样子还没来得及看,立刻伸手取下。三面光滑一面略微带齿的素色簪,粗略一看,并没有什么惊人特殊之处,只是比他以前见过的娘亲和妹妹们用的要细长、光亮、轻巧一些。想起公主临别前对自己耳语的秘诀,一郎走到屋外,口中一念,骨簪陡然暴长五尺,拿在手中并未重出许多。再念一声,骨簪长至一丈有余,并且直直的没有一点弯曲。
“样子看着不错,不知是否坚固耐用?”一郎伸开手臂握住骨簪两边向里弯,无论怎么用力,骨簪居然没有丝毫变形。他拿出火镰在簪身上连敲带砍了十多下,簪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又来到屋前的大树下,挥起骨簪,对着树干枪刺棍打了一通,树干很快就出现累累伤痕,他收势抹去粘在簪身上的碎屑,簪身依然如前,没有出现一点变化。
“果然是个宝物!”一郎大喜过望,双手高举骨簪,面向西方,恭恭敬敬地说了声,“何一郎再次拜谢公主。”
回到屋里,一郎拿起那个漆盒,拉开别在搭扣上的钩型栓,掀开盒盖。里面是一块金黄色的丝绢,揭开后,在同样一块金黄色的丝绢上,并排摆放着九条金光闪闪的鲤鱼。寸许长,一般大小,嘴、眼、腮、鳞、鳍、尾包括嘴须一样不缺,做工十分精细考究,每条鱼的上唇都穿有一个小金环,环上系着一根红丝线。一郎拎起一条试着戴了戴,扭头看看熟睡中的弟弟,起身从九郎开始,把金鱼一一系在了他们的手腕上。
正所谓:
英雄魂断骊山寒,
百花含泪井底眠;
金枝滑落无人问,
千古一梦弹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