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过后的一天早上,九郞跟哥哥打了声招呼,又跑下山去玩。往常他一去至少半天,可是,今天却一个时辰不到就两眼泛红地跑了回来,和正准备出去的一郎迎头碰上。一郎发现他脸色不好,关切地问:“九郞,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回事,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九郞低着头往屋里跑。一郎不放心,赶紧跟在后面。九郞进屋就倒头趴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九郞,怎么回事?告诉大哥,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大……大哥,没有。妞妞、妞妞……没有了。”说完,九郞的哭声决堤般响起。
妞妞是山下一户农家的女孩,俩人是瘟疫发生后不久,一个跟大哥去山里采草药,一个跟爹爹上山摘野果,偶然相逢认识的。妞妞从小就失去了娘亲,是爹爹一手拉扯大的独女,年纪和九郞相仿,认识后两小无猜,隔三差五的不是你上山找我就是我下山找你去玩,有时连吃带住腻在一起,一两天不回家。妞妞长的很甜,鸭蛋脸,一双丹凤眼,笑起来脸颊一边一个大酒窝,性格像农家的土地一样淳朴、天真、善良。每次一来,就跟在九郞的屁股后面,一口一个“九郞哥”叫不停。渐渐的,懂事有礼貌的妞妞成了九兄弟的小妹妹,只要她一来,整排房子都会被她的笑声点燃,因此,何氏兄弟无一例外,都很疼爱她。
“妞妞没有了?怎么没有的?”一郎觉得情况不太好,关切地追问。
九郞仍旧趴在那里,哽咽着断断续续说:“昨天……昨天晚上说……头疼……今天早上就……呜呜——”话没说完,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听到九郞异常的哭声,哥哥们都跑过来问怎么回事。一郎让二郎等几个弟弟留在房里看护、劝慰九郞,自己带上两个弟弟立即赶下山,去妞妞家探问情况。
看到往日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此刻毫无生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一郎兄弟难过的眼泪扑簌簌夺眶而出。妞妞的父亲,一个憨厚老实的农人,红着眼蹲在那里,一会儿摸摸女儿的脸,一会儿握握女儿的手,嗓音沙哑地反复念叨:
“唉,没想到,这么快。命中注定,能有什么办法?老天让她走,只让她给我当九年的女儿。唉,我也没办法,再舍不得也不行啊!两个孩子玩的那么好,突然走了一个,是受不了。唉,没想到,昨天早上还好好的,今天早上突然就不行了,唉……”
问了半天,妞妞爹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儿。只知道女儿下午说身上不舒服,看着没精神,摸着头有些烫,晚饭勉强吃了两小口就跑到床上睡下了。晚上一个劲闹腾说头疼,家里也没药,给她喝了几碗水,后来又睡着了,以为不会有什么事儿。谁知,到了后半夜,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厉害,怎么都止不住,天还没亮,一下就过去了,唉。
回家的路上,几个人依然沉浸在妞妞小小年纪就离世的哀痛之中,低着头默默走路。一郎感觉胸口堵得厉害,难受得像有千斤巨石压在心头,想张嘴跟弟弟们说几句话,打破沉闷的气氛,可又理不清思路,找不到说话的感觉,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一路上,几个人最担心、想得最多的是九郞怎么办。
一整天,几个哥哥走马灯似的过来陪九郞说话、玩游戏,都小心翼翼尽量避免提到任何和妞妞有关的事情。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九郞就是萎靡不振提不起精神,天还没黑,就一头拱进被窝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九郞睁开眼就跟一郎说:“大哥,我想下山去看看妞妞。昨晚她拉着我的手,说要我陪她玩,中午在她家吃饭。”
一郎不想让他去,怕他再看到妞妞伤心,可又不好拦,因为那样九郞会更伤心。还是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说:“好,吃完饭大哥陪你去。”
再次见到已经躺在一副薄木棺材里的妞妞,出乎意料,九郞眼圈一红,却忍住没哭,只是趴在棺材的边沿久久注视着妞妞。忽然,他回头问妞妞爹,“叔叔,妞妞能不能不埋在地下?”
“孩子,人死了不埋在地下,能放在那里啊。”
“埋在地下多闷啊,什么都看不到,放在山洞里行吗?我们家后面的山上有个洞,我和妞妞都喜欢进去玩,把妞妞放在那里好吗?”九郞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妞妞爹和大哥。
妞妞爹和一郎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到院子里,低声交谈起来。
“好吧,九郞,等会儿我和你大哥到那个山洞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按你说的,相信妞妞也一定愿意。”
妞妞爹之所以答应九郞的要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刚才,他守在女儿身边,起身跟一郎打招呼,看九郞走到妞妞跟前时,无意中瞥了一眼躺在棺材中的女儿,吃惊地发现,原本覆盖在女儿脸上的那块麻布方巾,突然像是被谁掀到了一边,女儿的脸全部都露了出来。
妞妞爹清楚记得,方巾今天一早给女儿盖在脸上以后,就一直没有碰过。“方巾明明一直盖在妞妞的脸上,不可能自己跑到一边去,屋里刚才也没有风吹过,难道是……”他想到了唯一的可能——女儿和九郞是前世注定有缘分的两个人,虽然认识时间很短,却死也不忘相见。
听到妞妞爹答应,九郞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低下头对妞妞说:“妞妞,我可以每天去陪你了。”
“九郞哥——”是妞妞的声音,似乎在头顶上喊。九郞抬头张望了一下,可是什么也没看到。
“九郞哥,你手腕上的那条小金鱼真漂亮啊,能给我戴戴吗?”妞妞的声音,从她躺的方向传来。
“可以啊。”
九郞不假思索,立刻把小金鱼摘下来,戴在妞妞的手腕上。抬头时,九郞惊奇地发现,妞妞微闭的眼角居然出现了一滴眼泪。是谁滴上的?除了自己,就是刚才在一边说话的妞妞爹和大哥,九郞伸手轻轻地替她擦拭,就在手指触到妞妞脸颊时,他感到一阵嗖嗖凉气,不禁又泪涌眼眶。
当天傍晚,妞妞的棺材被抬到洞中。就在棺材落地的一瞬间,响起一阵“噼啪”声,把众人吓了一大跳。拿来火把一照,原来是捆绑棺材的两长三短的五根皮带,都从棺盖上面断开。
“一定是女儿不喜欢。既然这样,就不要再绑了。”妞妞爹说。
夜里,很晚,九郞才从山洞里出来,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对守在洞口的一郎说:“大哥,我好像听到妞妞在里面哼了一声。”
一郎抚了抚九郞的头,一把把他搂在怀里。心里想,九郞一定是因为想妞妞出现了幻觉,千万不能再让他受刺激,不然就麻烦了。
“九郞,明天跟大哥到城里去玩,好吗?”九郞最喜欢进城了,以前,只要哪个哥哥说要带他去城里玩,立刻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大哥,我不想去。”九郞懒洋洋地回答,显得毫无兴致。
“要不然,明天我们一起去采木耳、摘野果好吗?”
“大哥,你找八郎去吧,我哪儿都不想去。”平素一向服帖大哥的九郞,这次也是第一次一口回绝大哥的相约。
“哦,那就算了,明天你就呆在家里。九郞,早点睡吧,已经很晚了。”
早上起来,九郞脸都没顾上洗,避开哥哥们,一个人跑去了后山。钻进山洞走到一半,就听到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好,难道是狼钻进来了?”可是洞里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九郞不禁有些害怕,转身就往外跑。可是,跑出两步又觉得不对,“如果真是狼进来了,自己怕死跑掉,把妞妞一个人丢在这里,万一她被狼咬了怎么办啊?”九郞又赶紧回身,三步并作两步往里面冲去。
“九郞哥——是你吗?”前面猛然传来一声懦懦怯怯的问话。尽管声音不大,并且听出是妞妞的嗓音,九郞还是惊悚得头皮发麻,全身汗毛孔都炸裂开来。他立刻停住脚步,脑子里嗡地一下想起“巫女岭”的美女蛇,回身赶紧又往洞外跑。他这一跑不打紧,后面噼里啪啦跟着响起一阵零乱的脚步声,还伴着一串惊恐的喊叫:“九郞哥,等等我,等等我呀,九郞哥……”
跑出山洞,九郞看到几个哥哥正向这边走,胆子顿时大了起来,停下脚步,想回身看看。但是他发现,几个哥哥也跟着停住了脚步,面露焦急之色,冲着他一边使劲招手比划,一边大喊:“九郞,快跑,快跑呀!”
九郞感到哥哥们的举动有些不寻常,下意识地回头瞄了一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妞妞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葬衣,站在自己身后几步之遥,正大睁双眼愣愣地看着他。九郞回头又想跑,可小腿肚子哆嗦得一点都不听使唤,根本迈不动步。这时,身后又传来妞妞的喊声:“九郞哥,是我,我是妞妞,我是妞妞。”
听到妞妞的声音,九郞虽然心里瘆得厉害,后脊梁僵硬发冷,可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想再看看。四目相对,恍如百年再次相遇。九郞清楚地看到,妞妞粉粉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正殷殷地盯着他,似乎在问:“九郞哥,你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不理我?难道没听到妞妞在喊你吗?”
“妞妞,是你吗?你还活着?”九郞忍不住,轻声问道。
听到九郞的问话,妞妞愣住了,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物,抬手把头上戴的簪、花之类的东西拽下来看看,突然又看到手腕上的那条金鱼,似乎一下明白了眼前是怎么回事,“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哈哈……九郞哥,是不是你们以为我死了?”
“我们……”九郞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说才好。妞妞虽小,脑子却转得很快,马上左右张望了一下,露出一副十分诧异的神情。“九郞哥,我不是在家里躺着吗?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哥哥是跟你一起来找我的吗,他们为什么不过来呀?”
看到妞妞说话的神态一如既往,九郞渐渐消除了心中的恐惧和犹豫,张开双臂,三步并作两步发疯似地扑了过去,抱住妞妞“哇哇”大哭起来。妞妞脸儿发烫地站在那里,最初还带着笑容,看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九郞,可是不一会儿,鼻子一酸,泪水也“啪嗒、啪嗒”滴落下来,跟九郞搂在一起“呜呜”地哭了起来。几个哥哥站在那里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九郞和妞妞搂在一起哭了好一阵子,三郎招呼其他几个弟弟一起上前,拉着满脸哭花的妞妞仔细打量了半天,问道:“妞妞,真的是你?你真的没事?”
“我真的是妞妞,真的一点事儿没有。”妞妞瞪着大眼睛,笑着点了点头,又牵起九郞的手,在原地转了一圈,才把三郎等人的疑惑彻底抹去。
几个人伸手跟妞妞和九郞团团搂在一起,高兴得又蹦又跳。三郎满面笑容,一把举起妞妞,让她骑在自己的肩膀上,兄弟几个像护送女王一样把妞妞带回住的地方。
妞妞归来,像一股和煦温暖的春风,把何氏兄弟连日来郁结于心的冰冷阴霾一扫而光,说笑声又开始从湖边的草房里不断飞出。忽然,耳尖的七郎听到外面传来大哥的咳嗽声,“嘘——”他示意大家赶紧安静下来,又示意妞妞躲在几个兄弟的身后,自己迎到门口。
“七郎,刚才那么热闹,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安静,你们在说笑什么啊?”
“报告大哥,今天九郞发大财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块又大又漂亮的宝石回来。”
“真的?九郞,快拿给大哥看一看。”
“好的。”九郞故弄玄虚地背着手,歪着头说,“不过有个条件,大哥你要转过身去,把眼睛闭上才行。”
一郎听话地转身闭眼,身后立刻传来一阵十分轻微的脚步声。
“好了,大哥。”
一郎睁开眼,刚转过身,就被人“呼”地一下攀上身搂住了脖子,一张花粉色的伸着舌头的“鬼”脸几乎挨到鼻尖。一郎定睛一看,不禁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脱口道:“谁,这么像妞妞,怎么可能?”
“哈哈——哈哈——” 笑声爆竹般热烈响起,冲开屋顶,直上云霄。
“鬼”脸松开双腿,从一郎身上跳下来,松开手,撒娇地喊道:“大哥,吓坏了吧。我是妞妞,刚从洞里出来,没死。”
“妞妞?刚从洞里出来?”惊魂未定的一郎,审视地看了一眼妞妞,又迷惑不解地望着弟弟们。
“大哥,是真的,我们和九郞一起,刚从后山把她接回来。”三郎扶着九郞,笑嘻嘻地解释道。
“是啊,可是……”一郎困惑的目光,看向妞妞。
妞妞这才恍入梦境般,把自己死而复生的经历,向九位哥哥细细诉说了一遍。
那天晚上,妞妞头疼得实在受不了,老想撞墙,可又怕吓到爹爹,心想也许躺下睡着了就会没事。不料,躺下后怎么都睡不着,不但头疼,肚子也开始发胀,难受得老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喘不上气,在床上来回翻滚。爹爹在一边,除了时不时摸摸、拍拍她,用水打湿麻布巾敷在她的额前外,就只剩下不停地流泪和唉声叹气。
滚着滚着,她看见自己从妞妞的身体里钻了出来,像一团柳絮晃来晃去飘到空中。紧接着,一只长着黑色羽毛的小鸟从窗外飞了进来,落在妞妞的头上,用长长的尖嘴使劲啄妞妞的脑门,几下就啄出了一个洞,却没有出血。急得她在上面拼命喊:“妞妞,别睡了,快躲开!”
妞妞就是不理她,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急得她过去使劲踢小鸟的屁股,小鸟没感觉似的纹丝不动,头都不回,只是一个劲地在那儿啄。眼瞅着妞妞脑门被啄出一个山楂一样大的洞,小鸟把嘴伸进洞里,接连掏出一些白色的虫子一样的东西,在它嘴上一扭一扭地摆动,被小鸟吞了下去。
后来,爹爹发现妞妞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赶紧抱起来拼命地拍打她,可是,妞妞身子软软的没有任何反应。爹爹知道事情不好,一边大哭地叫着“妞妞,醒醒,醒醒啊,妞妞,你可别吓爹爹啊……”一边使劲摇晃妞妞,可妞妞就是不睁眼。
过了好一阵子,太阳升起来,照进院子。九郞哥攥着一把拐枣枝,从下山的小路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忽然,可能是听到爹爹的哭声了,他停住脚步,疑惑地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半天不敢动。后来,听到爹爹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直停不下来,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慌忙扔下拐枣枝,飞快跑进了屋。才知道昨天还有说有笑在一起的妞妞,不过一个晚上竟然没有了。他跟着爹爹拼命大哭,哭着哭着,一头栽倒在地上。爹爹赶紧抱起他在后背上又拍又打又喊,醒过来之后,爹爹怕他伤心出事,不让他再看妞妞,让他赶紧回家。
九郞哥走了不一会儿,大哥几个人又慌里慌张跑来看妞妞,她在屋里拼命大声喊他们,可是没有一个人理她,好像根本没看见她一样。她过去帮爹爹和大哥擦眼泪,却一擦一个空,根本擦不掉。伸手摸摸这个,推推那个,都是没有任何反应,着急一使劲,她发现自己居然从他们的后背到前胸穿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邻居抬来一个长木盒子,爹爹刚把妞妞装在里面,两个奇形怪状的人就走进屋,身上带着一股十冬腊月的寒气,把她逼在屋顶的角上动弹不得,连嘴都张不开,想逃,却怎么也动不了。
前面那个又高又瘦,像一只长腿刀螂,头上戴着一顶细高的白色尖顶帽。长长的脖子皮包骨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鸡爪一样的手上拿着一根白色的长棒子,腰间别着一副白色的手铐。后面那个又矮又胖,像一只黑色的花盖虫,头上戴着一顶斗笠似的黑色圆顶帽。胖胖的脑袋黑黑的脸,直接架在肩膀上,猪蹄一样的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大叉子,肩上挂着一条黑色的脚镣。他们一个哭丧着脸,似笑非笑;一个阴沉着脸,似哭非哭,径直来到妞妞的床前。爹爹好像没看见他们进来,只顾在一边忙。瘦高个儿站在床头,把棒子压在妞妞身上,取下手铐就往妞妞手腕上戴;矮胖子来到床尾,用叉子叉住妞妞的双腿,卸下脚镣就往妞妞脚脖子上套。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刚把手铐脚镣给妞妞戴好,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立刻又取了下来。
突然,瘦高个儿仰起脸,凶神恶煞般向上张望,吐出蛇一样细长的舌头“嗯哼”了一声,呼啦啦伸出大巴掌,劈头盖脸抓住她,摔到黑胖子的手中。二人举起手铐脚镣,“咔嚓嚓”给她戴上,立刻拉着链子把她往门外拽。她被吓得要死,回头使劲喊,“爹爹——救命啊!救命啊——爹爹!”可是一点用都没有,爹爹朝她这边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转身走开了。
刚出门,妞妞就感到被拽进一个黑乎乎的洞里,除了飕飕的风声和一些说不上来的怪叫声外,什么都看不到。她使劲地哭,拼命往回拉,不想跟他们去,可是她的力气根本没有他们两个大,一路被拖着走,越走越冷,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一亮,发现他们把她带到一座青石拱桥前,站在一块红红的像是血染成的石头上。石头旁边有一棵看不到顶的柳树,树前有一块大石碑,比她们家的房子还高,上面写着三个黑色的大字,可她一个都不认得。这时,一位穿着绣花衣裳,袖子宽宽大大、拄着拐杖的老奶奶,摇摇晃晃地从桥上走了过来,向那个黑胖子问道:“无常黑爷,这么漂亮的小丫头,是从哪儿带来的啊?”
“孟婆老奶奶,是从闽中郡的南凹村带来的。”
“是啊,让我好好看看。”老奶奶“咚、咚”点着拐杖走到石头跟前,黑胖子从背后突然把她朝老奶奶的方向使劲推了一把。
“哎吆,小心丫头,千万别掉下来,掉下来你可就再也上不去了。”老奶奶伸手挡住她,张着只有一颗上门牙的嘴大声道,“哎哟,这么漂亮,这么小的年纪就来这里,多可惜啊。”
话音未落,老奶奶突然用很小的声音快速对她说:“回头见到九郞,快喊你在这里。”
随即,老奶奶又大声冲那两个无常说:“唉,黄泉路上无老少,可惜也没办法啊。好了,我有点事儿要办,你们陪这小丫头在石头上多呆一会儿吧,让她把该扔的扔掉,该还的还掉,该了的了掉,我回来再喂她迷魂汤”。说完,偷偷对妞妞使了个眼色。
“好的。”无常黑爷厉声答道,扭头冲着妞妞“嘿嘿”一笑,说,“小丫头,回头再看看人世、看看你爹爹吧。走下三世石,喝了孟婆汤,上了奈何桥,你就会把以前的一切永远忘记了。”
听他这么一说,妞妞突然想起爹爹说过的一句话,“你娘一过奈何桥,就和我们阴阳相隔,再也见不着了”,一下明白了话中的意思。她回头朝人世张望,看到了正在流泪的爹爹,还看到九郞哥正趴在装着妞妞的木盒边上,她使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九郞哥——我在这儿……”
“喊,使劲喊,再不喊,就没有机会了。”两个无常撇着嘴,喷着腥臭气,嘲弄地说。
九郞似乎听到了什么,抬头张望了一下,又低下头,把那条红绳金鱼从自己手腕上取下,迅速给妞妞戴上。随即,一道金光直直从妞妞手腕上飞射过来,把她戴的手铐脚镣一下子全部冲开。守在她身边的两个无常被吓呆了,很快又反应过来,冲上前捡起手铐脚镣想重新给她戴上。不料,那道金光龙卷风样转着圈把她裹在了里面,同时,警告似的发出火辣辣的光芒。两个无常弄不清怎么回事,惊恐万分地捂住被“亮瞎”的眼睛,顾不得再抓她,拖着空空的镣铐,一溜烟跑过奈何桥,没了踪影。
面对突然发生的变化,她不知如何才好,傻愣愣地站在石头上。“妞妞,快跑啊,往回跑!”听到喊声,她看到是那位叫“孟婆”的老奶奶,正站在远处,边喊边举着拐杖使劲朝她身后戳。她这才醒悟过来,转身钻进一个黑黑的洞就往回跑。忽然,她听到一阵鬼哭狼嚎的叫声,吓得浑身发抖,赶紧用手捂起耳朵,闭上眼睛,拼命地跑。跑呀跑,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个叫孟婆的老奶奶怎么知道我叫妞妞,还知道九郞,并且,她为什么要救我?”觉得好奇怪,跑了一路想了一路也没想通,可又不敢回去问。
从黑漆漆的洞里钻出来,睁眼看到光亮,她长吁了口气,庆幸又回到家里。可是,低头一看,一个胖乎乎的女孩躺在那里,根本不认识。再看床不对,房子也不对,四处张望了一圈,什么都不对,这是一个她从没来过也从没见过的地方。坏事了,一定是自己慌慌张张跑错路了。一回头,她发现刚才跑来的那个黑乎乎的洞口还在,赶紧又钻了进去。
“我的阎君啊,吓死我了,你怎么又回来啦?”
看到突然又站在血石上的“妞妞”,把坐在一旁正对着忘川河发呆的孟婆吓了一跳,身子一歪,差点从鬼头椅上掉下来,幸亏拐杖撑着。
“对不起,老奶奶,我找不到家了。”她又羞又急,红着脸,流着泪说。
“哦——走错路了,是吧?”
她点点头,眼泪“噼里啪啦”成串往下掉。
“哦,别急,小丫头,等下奶奶告诉你,保管你一路直接到家。”
“谢谢奶奶,可是我……”她擦去泪水,对着老奶奶笑了笑,惶惶不安地四下张望。
“没事,小丫头,今天是阴曹地府建成五万年纪念日,阎君和所有大小鬼都去参加庆典去了。我嫌闹得慌,不如坐在这里清静清静,想点心事,所以没去。庆典一下半下完不了,并且,即使完了,天尊和阎君还要宣布大赦,你必然在列,所以不要怕。”孟婆眯起三角眼,露出那颗包着黑锈的门牙笑了笑,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离开人世很久了,现在阳间是个什么样也不太清楚。想轮回投胎,可是又太忙,一直没有时间,左拖右拖,拖到现在,弄得当年火急火燎要轮回的心都快消磨没了。”
孟婆抬起头,冲着奈何桥下浊浪翻滚的血色河水,喃喃自语道:“条条道路通阴曹,人世谁都躲不掉。只是,一过了奈何桥,喝了迷魂汤,无论前世情缘再深,再厚,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即使再见也成陌路人了。唉!”
孟婆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看到“妞妞”正呆呆地看着她,不由小女孩般羞涩一笑,道:“是不是觉得老奶奶有些忘乎所以了,这种事,你长大后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不过,人一长大,烦心事就多了,还是别长大好。欸,妞妞,你这么盯着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嗯,老奶奶,您怎么知道我叫妞妞,九郞哥叫九郞的啊?”
“呵呵,傻丫头,干一行知一行,就有一行的本事。其实,在我面前,你们脑门上都是顶着字的,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什么原因。包括那些未亡人,在我的眼前都一样。”
“妞妞”脊背发凉地摸了摸脑门,不敢再多问,心里不由又在嘀咕:“老奶奶,您什么时候能放我回家啊。”
孟婆抬眼“嘿嘿”一笑道:“小丫头,奶奶听到了,着急回家是不是,好,奶奶现在就告诉你。地府好比一根针,连着世上千条线,阳世的每个人来这里,只有一条单行路,并且还有勾魂鬼牵着,因此无论怎么走,都不会错。可回去就不一样了,没谁管没谁问,弄不好还会跑错路,找错人,投错胎。其实,来和回的路是不一样的。来是黄泉路,上无日月星辰,下无土地尘埃,一片漆黑。回是还阳道,虽然看着也是一片漆黑,但是,在你的前方始终有一颗叫作‘启命星’的星星在指引你,只要你一直睁大眼睛盯住它,始终朝着它的方向跑,就会回到人世。路上无论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恐怖的声音响起,你都不要怕,也绝不能闭眼睛,否则,你只要跑错一步,就会步步错,跑到离家越来越远的地方。记住了吗?妞妞。”
“记住了,奶奶。什么都不要怕,睁着眼,跟着星星跑。”
“对,丫头真聪明。”孟婆慈爱地看着“妞妞”,眼眶湿漉漉地流出一大颗眼泪。“快回去吧,记住奶奶的话,千万别再跑错了。”
“这次,我一直睁着眼看着星星一口气跑回家,可是,床上的妞妞不见了,只剩下爹爹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床发呆。我在床上床下、屋前屋后转了几圈也没找到,问爹爹,爹爹也不理我。忽然,我想起那个跟九郞哥经常去玩的山洞,跑进去远远看到一个木盒子,掀开后我一头扎进妞妞的身体里。我向妞妞发誓,再也不出来了。”
听完妞妞的诉说,大家对妞妞死而复生的经历感到匪夷所思,也对九郞用真情帮助妞妞击退死神发出由衷的赞叹。一郎把妞妞和九郞紧紧揽在怀里,动情地说:“大哥真为你们高兴,更替你们庆幸。别看我们家九郞小,这件事上做的可比大哥强多喽。妞妞,不要再耽搁了,快些回家,早点让你爹爹高兴才是。”
大哥一声令下,众兄弟倾巢出动,前呼后拥地陪伴妞妞下山回家。
此刻,仍旧沉浸在失女悲痛中的妞妞爹,正坐在女儿平时睡的床前,默默地流泪。忽然,他仰起脸,对着空中蠕动着嘴唇,默默地念叨:
“孩儿他娘,我对不起你,我有负你的嘱托,我没能把妞妞养大。这些年,我没照顾好她,让她跟着我受苦受累,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现在,妞妞也跟你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活着也没啥意思。我想去见你,可是、可是我去了以后,你不要怪罪我啊。”
“爹爹——”怯怯的一声唤,从妞妞爹的身后飘来,婆婆丁絮般轻柔,仿佛怕把爹爹从梦中惊醒一般。随后,又是一声,“爹爹——,我回来了。”
听得很分明,是女儿娇嫩的声音,妞妞爹身子一震,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回头。他怕,怕自己听错了,怕回头那声音会消失,怕惊动女儿的魂魄,再也听不到她声音。
“爹爹,是我,是你的妞妞。”妞妞流着泪,提高嗓音喊道,“我还活着,真的,爹爹——”
妞妞爹佝偻着腰转过身,抬眼看到女儿倚在门口,正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身后站着九郎和他的哥哥们。可他还是不太相信,以为是女儿想他,魂魄回来了。木呆呆的坐在那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女儿,一动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
面对走到膝前,抹去眼泪,笑盈盈地看着他的女儿,妞妞爹狠狠地擦了擦眼睛,仔细端详,又握起女儿伸过来的小手,暖暖的感觉。虽然弄不清眼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怀疑是梦,可他还是相信,愿意相信是日夜思念的女儿回来了。他想问,想喊,可是说不出也喊不了,嘴和舌头都抖得不听使唤,喉咙滚烫得像塞进了烧火棍。他颤巍巍地站起身,伸开双臂,紧紧搂住女儿,呜咽地哭了起来。
突然,妞妞爹抬起头,喑哑不清地叫了声,“九郞,来,到叔叔这儿来。”一郎推了把九郞,九郞才知道是喊自己,赶紧走过去。妞妞爹伸手把九郞拽到怀中,“谢谢你,九郞,是你救了妞妞一条命啊,现在叔叔想想都一肚子后怕!”
一郎这才恍然想起,是啊,的确是多亏了九郎,要求把妞妞放进山洞不要埋在土里,还好当时听了九郞的话,不然的话,妞妞在土里闷上两天可能真的就没命了。
正所谓:
美梦成真最难得,
无猜相亲结善果;
生死关头人性显,
奈何桥头赞孟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