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兄弟一路不敢多做停留,且问且行来到了黝地阳陵溪边的一个村庄。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前来开门的是位中年男子,打量了一郎一番,看到他身后跟了一众盲人,顿时面露惊骇之色,连声问道:“小哥,你们是什么人,从何而来,敲门有何事?”
一郎拱拱手笑道:“这位大哥,打扰了。我们是同胞九兄弟,避灾逃难,路过这里。可否在大哥家中借住一宿,这是住宿和今晚、明早的搭伙钱。”
“南来北往,在外不易,有何不可。”中年男子接过钱,数了数,又还给一郎一些,“君子爱财,不贪。一晚两餐,用不了这许多钱。”中年男子打开门,把九兄弟让进屋里。
“小弟姓何,名一郎,请问大哥贵姓?”
“鄙人姓吴,诸位小哥,真的是一家人?”
“吴大哥,我们确实是亲兄弟。”九郎尖声插话道,“我是老九,这是我的八位哥哥。”
男子呵呵一笑,不再多问。随即收拾出一个房间,安排九兄弟住下。又做了一桌饭菜,并特地拿来一罐水酒,陪九兄弟吃饭、聊天。
“我们这是吴姬村,全村人都姓吴。外来的男子,落户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姓吴,没有例外。别看这个村子不大,只有一百多户人家,可是历史却不短。据老人说,周元王时,为躲避吴、越两国的战乱,我们的祖先从吴国迁移到这里,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了。因为村庄地处偏僻,最近的村子离这里也有二十多里路,并且是在一个靠山的水弯隐蔽处,所以,很少受到外界的干扰。男人耕田捕鱼,女子养蚕织作,世代生活一直都过得很平静。可是……”男子似乎有些顾虑,陡然刹住话,想了想,说,“自从十八年前,村里出了一件怪事后,就接二连三没消停过,各种说法都有,村里人的生活都乱了套,一天到晚,人心惶惶的,直到现在。所以,刚开始看到你们,实不相瞒,我真有些害怕。”
他站起身,推起房屋后墙上的一扇竹笆窗,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包说,“这座山,我们村里人叫它‘天门山’。虽然不高也不大,却是全村人最尊崇、最看重的地方,因为它是我们村里祖辈人生命完结的归宿地,是我们阴间的家。从当年埋下村里的第一位先人开始,已经埋有村里十几代的村民,所以,山腰以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先人的坟墓。据说,从埋下第一位先人开始,村里每年的寒食节和冬至节都要置办牺牲、果品、奠钱,举行祭拜山神,清扫墓地,祭祀先人的仪式。全村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参加,以此教育村里所有人,要养成尊重、爱护山上先人坟墓的习惯,祈望先人保佑后人,代代富足繁盛。几百年来莫不如此。
“可是,不知为什么,十八年前从最上面的老坟开始,每年都会从上向下,挖开一二十座,并且都是在月圆之夜。除了棺木连同尸骨都不翼而飞外,放在棺木外的随葬品包括金银器、青铜器等贵重物品却都完好地留在原处。可是,没过多久,这些坟墓不但又恢复原状,而且一些坟前还摆上一尊或站、或蹲、或卧的虎型石。有这么高、这么长。”他先是用手在腰部,继而又伸开双臂比划,“要三四个人才能抬得起。可是,这些笨重的虎型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把它摆在坟前,并且模样还不一样,究竟有什么意义,大家猜来猜去,却一直猜不透也弄不懂。
“更让人大惑不解的是挖坟现场,周围竟然连一个脚印、车辙都没有,这些棺木和尸骨是怎么弄走的,都弄到哪里去了,拿走这些棺木和尸骨干什么,为什么之后不但都送回来,而且有的还带着虎型石,种种疑问,无人知晓答案。以前,这种事情从来没出现过,谁也没碰到过,村民们都觉得既稀奇又恐怖。开始,还都纷纷议论是不是村子里的人与外面的什么人结了仇,招来掘坟报复。可是后来短的五六天,最长的也就个把月,棺木又都回来了,坟墓也都恢复了原状,又觉得不像因仇掘坟。谁会干这种花费不少气力盗墓,却金银财宝什么都不要,过后又送回来重新埋好,再倒赔一座虎型石的傻事?所以,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能,盗墓人的脑子再有问题,也不至于坏到这种程度。这种怪事,至今还在发生,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百思不得其解。”
九兄弟听完后,也感到纳闷,“吴大哥,棺木、尸首丢失都发生在晚上?”
“是的,并且都在月圆之夜。对了,明天又是十五了。”
“难道从来就没有人看到过挖坟?”
“村上有个祖传的族规,那座山除了经族长同意后掩埋逝者和祭祀日外,平时村里任何人都不准上去。况且山上到处是坟墓,时常还有蛇、蝎、蜈蚣等毒物出没,晚上更没有人敢上去。第一次出现棺木被挖,我才十多岁,不是很懂事,但还是十分清楚地记得,族长紧急召集全村人,宣布一条新的族规:即日起,月圆之夜一律不得去后山,违者按族规罚鞭刑三十。再违者,逐出本村。
“七八年前,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外号叫‘鬼牛胆’,不信邪,说是要看看到底是谁把棺木从坟里挖出来,怎么弄走的。月圆之夜,背着村里人带了两个伙伴偷偷溜到后山。到了山脚,那两个伙伴突然感到害怕,两腿发软,浑身打颤,怎么也不敢再往上走。‘鬼牛胆’冲着两人撇撇嘴,嘲笑道,‘软蛋就是软蛋,怎么也长不出硬壳,刚到山脚就吓得缩回裤裆里去了。’说完,他朝山上看了看,拍拍胸脯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害怕我不怕。我一个人,照样敢上。’让两个伙伴在原地等他,独自向上跑去。也就片刻功夫,半山腰传出一声‘妈呀’的惨叫,二个人都听出是‘鬼牛胆’的声音,接着“噼里啪啦”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可几声之后又没了动静。两个伙伴吓得抱在一起,筛糠一样瑟瑟发抖,待到缓过神,顾不得也不敢去找‘鬼牛胆’,拔腿就往家跑。
“第二天,族长听说后立即派人上山去找。人倒是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但已经吓破胆,不敢看人,看到谁都害怕地缩成一团,话都不会说了,自然什么也问不出来。一同去的两个人,虽然没敢上去,却因为丢下同伴不管,惹了包括自己家人在内的众怒。当天下午,当着全村人的面,一起挨了鞭刑,后背和屁股,都被打得血肉模糊。二人的父亲连心连筋地看着心疼,可想起‘鬼牛胆’现在的样子,总感到对不起他的父母,也对不起族人,都抢过鞭子,对自己的儿子狠狠多给了几下。‘鬼牛胆’因为已经吓得不省人事,鞭刑自然也就免了。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谁也没料到还会发生事情,那个吓破胆的‘鬼牛胆’,午夜时分,趁家人都在睡觉,竟然又一个人跑了出去。直到凌晨家人才发现他不见了,在村里寻了一圈没找到。经族长允许,赶紧又到山上找,这才发现,就在上次找到他的那座墓前,‘鬼牛胆’以头撞石,脑浆迸裂地死在了坐虎石下。从此,无论谁,胆子再大也不敢夜晚上山了。时间一长,我们村里人发毒誓就说,要是说假话,晚上去见‘鬼牛胆’。”
“送回来的棺木重新掩埋后,你们打开看过吗?里面的尸骨、随葬品有没有什么变化?”五郎好奇地问。
“这个真不清楚,没有经过族长的允许,谁也不敢乱动山上的坟墓,包括那些被挖开的,也没人敢私下去收拾。”
“哦,那……”三郎张嘴刚想说什么,一郎在身后轻轻拽了他一下,拦住话头插嘴道,“吴大哥,如果不怕打搅的话,我们在你家多呆一个晚上可以吗?”
“没问题。只是这房子有些太简陋,你们九兄弟住有点挤,可是实在抱歉,家里确实没有空房子。”
“没关系,谢谢吴大哥,我们九兄弟习惯挨着睡,暖和热闹。”
吴大哥走后,三郎悄声对一郎说:“大哥,尽管吴大哥说的神乎其神,有鼻子有眼,可我还是觉得没有亲身经历,都难以算数。明天正巧是十五月圆日,不如我们冒险去后山一趟,探个究竟。”
“三弟,我也正有此意,但是不能让村里人知道。擅闯别人祖宗安身之地,是一件犯忌讳,弄不好会惹来大麻烦的事情。这个村庄已经存在三百多年了,山上的坟墓一定不少,也不会有什么顺畅的道路,为能及时应变,防备出现不测,你们都在家休息,就我一个人去山上看看即可。”
“大哥足智多谋。可是,就你一个人去,没有兄弟接应,我们都很不放心啊。”
“二弟,大哥深知自己的责任,绝不会乱闯。如果情况实在难以探明或者风险太大,我会及时抽身返回。还有,坟山是禁忌之地,也是湿邪之处,人去的越少越好。”
“那好吧。只是大哥千万要注意安全,留好退路。”
第二夜里,估摸村里人差不多都已睡下,一郎拍拍身边的二郎、三郎,低声说:“今晚的月亮很亮,我现在就去后山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警觉些,一定要守护好诸位弟弟,我会尽快回来。”说完,一郎起身,从屋后的窗户翻到屋外,提着青铜棍,闪身消失在夜色里。
月圆如镜,月光似水,山上一片寂静。借着幽暗的树影,一郎左腾右挪,穿过斜坡上的坟地,来到高处一座老坟旁的大树下,攀了上去。在一根对着山坡的枝枝上刚坐下,就听到脑后“噗噜噜”一阵骤响,两只黑影穿过头顶的枝叶,钻进夜空,把一郎吓得身子一歪,差点掉下树去。回头细辨,原来,身后伸手可及的一个树杈上有个鸟窝,显然,自己可能是把一对正睡觉的小夫妻给吓飞了。
一郎歉意地向鸟夫妻飞走的方向拱了拱手,默声道,“鸟儿啊,实在对不起,一郎不知道更不是有意惊扰你们。我绝不会碰你们的窝,也不要多一会儿就会离开这里,请你们放心。”
朦胧中,一郎听到一阵嘈杂的铲土声和“哗啦、哗啦”的弃土声,赶紧轻轻拨开枝叶看去。明晃晃的月光下,半山坡上尘土飞扬,几座坟墓的边上泉涌似的出现快速上升的土堆,却看不到任何人和任何挖掘工具。不一会儿,一口棺木平稳地从土堆中浮出地面,紧接着又从地面升起,像一只河流中的小船,晃晃悠悠漂到一棵大树下。过了一会儿,棺木又缓缓升到空中,随着一声低低的口哨,相邻的那棵大树上,传来一阵枝叶“哗哗啦啦”的响动。
一郎惊奇地看到,坡下那口棺木腾空向上滑来,直到相邻的那棵大树前,慢慢下落。树上随即下来四个黑影,一落地,都变成了斑斑驳驳、变换残缺的人形,很快又都变成几乎透明的骨架,站在棺木四角的下方,接下棺木,朝山顶一蹦一蹦而去。
一郎摸不清头脑,在树上不敢妄动。不一会儿,腾空又上来一口棺木,又有四个人影从树上下来过去接住,蹦蹦跳跳地抬往山顶。这一次,一郎定睛仔细观看,才醒悟过来,这些人身体之所以一会儿少一块,一会儿又多一块,秘密就在月光上。原来,在完全没有月光的阴影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们,一旦走出阴影,他们身上的哪一块被月光照到,哪一块立刻变得透明。
“在月光下透明,别人看不到,这可真好。如果我们也有这个本事,就不怕走大路,过关卡也不用心惊胆战了,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反正不留心谁也看不到。不知道白天行不行,如果在太阳下能这样,那可就太好了,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家去,不用再逃。如果再把这个本事给父母和妹妹们,那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到京城,进皇宫,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呆多久就呆多久,谁都管不着也管不了。唔,如果能组成一支这样的军队更不得了,别人挨了打却弄不清谁打的。想打谁就打谁,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那可就真的天下无敌了……”一郎在树枝上天马行空的功夫,第四口棺木已抬到山顶。
“啾、啾——”随着两声鸟鸣似的哨音,旁边树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两个人影下到地上,一起向山顶的方向蹦去。整个山坡霎时变得十分冷清,清澄幽深的月空下,只有三三两两的虫鸣声在坟墓间起伏。
一郎赶紧从树上下来,小心翼翼顺着那些人影消失的方向快步追去。到了山顶,前方不远,两个蹦蹦跳跳的人影向下一闪,就没了踪迹。一郎不敢贸然上前,捡起一个小土块扔过去,伏身听听没什么动静,才起身向山顶奔去。
“哎呀!”一郎一个趔趄,差点没刹住脚,惊出一身冷汗——半步之外的地面竟然消失不见了,山顶成了断崖。
一郎挪到崖边,探身想借着月光看个究竟,可是断崖下面除了呼呼的风声和“嚓、嚓”的物品摩擦声外,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他不禁疑问丛生,这么快,那四个棺木去了哪里?那些人影都是些什么人?下面是什么地方,会有什么东西?能下去吗,会不会有危险?是继续探寻还是回去?就在一郎首鼠两端拿不定主意之际,听到断崖下方传来一阵零乱急促的奔跑声、喊叫声,还有器械猛烈的撞击声。
“怎么回事?难道有人,在打仗?这也不像打仗的地方啊。”一郎打开天眼,看到一拨接一拨芝麻样的黑点,潮水般从两边向中间快速移动,很快就汇合纠缠在一起。“不管他们在干什么,还是下去看看再说。”
一郎取下头上的骨簪,口中念念有词,手一抖,那骨簪长出一丈,再一晃,又长出三丈。他把骨簪沿着崖壁伸下去打探,探不到底,再长五丈,还是探不到底。就在骨簪左右摆动时,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挑起一看,是一根表面已经磨得油光发亮的牛尾麻绳,挽起来往上拎了拎,重量不轻,应该很长。一郎捋着绳子找绳头,发现拴在崖边的一只铜环上,用力拽了拽,绳子蹦蹦响,系得很是结实。
一郎这才恍然大悟,那些透明人和棺木为何在这里突然消失。可是……他无暇多想,收起骨簪,握住绳索,蹬着崖壁向下滑去。十丈、二十丈、三十丈……心急的一郎越滑越快。不曾想脚底突然一下蹬空,胸口重重地撞在崖壁上,痛得他手一松,差点掉下去。幸亏他反应够快,头向后一仰,不然,还要头破血流。
一郎忍着胸口的剧烈疼痛,来来回回荡了几圈,也没找见崖壁。他停下仔细一辨,才模模糊糊看出,自己像一只吊在丝上的蜘蛛,滴溜溜悬挂在一个洞厅的穹顶处。向下看去,还是黑咕隆咚地深不见底,但越来越响亮的金属器具的撞击声和嘈杂的吼叫声显示,离底部不太远了。
“临溪队率……屯长,又……十八名战士。”
“好……等待命令。”
“黝县……报军侯,……增加九十七……士,前来……”
“……刻列队准……战斗!”
下面传来阵阵含混不清的对话声。一郎顿感兴奋,一个天大的秘密就要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同时,也引起他的警觉,下面在打仗,好像规模还不小,不能贸然下到底部。
他小心地放慢下滑的速度,就在即将到达崖底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不仅脚下方,而且四周好像也有东西在动。立刻停止下滑,赶紧向上攀援一些。
这时,他看到一幕连做梦也未曾梦到过的恐怖景象:四周穹形崖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窟,洞窟里依稀可见塞着棺木之类的东西。一些身穿花花绿绿服饰的尸骸,正从洞窟、棺木里爬出来,壁虎一样顺着崖壁快速向下滑行。
地面上,数百名面目狰狞的尸骸,手执奇形怪状各种武器,面对面地纠缠在一起,勇猛拼杀。一个刚倒下,另一个就替补上,片刻的空缺都不留。阵阵混乱不堪的“叮呤当啷”的器物撞击声,“哼!哈!嘿!”的拼杀声,以及“吆——啊——”的惨叫声,在崖壁间回荡,混合成一支惊天动地的攻伐交响曲。这些无畏无惧的尸骸,有的不过是一副已经发黑甚至发朽的骨架,却像有血有肉的战士一样,挥舞着刀枪棍棒,不顾一切地奋力向前。短兵相接的两名尸骸,挥剑几乎同时砍向对方的臂膀,没有怜悯,没有躲避,更没有退缩,只有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意志碰撞。随着一阵沉闷的骨碎心寒的“咔嚓”声,两只手臂跌落在双方的脚下。可是,双方拿剑的手臂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又都挺剑刺向对方的胸膛,“咳、咳”两响,剑穿身躯的瞬间,双方握剑的臂膀重重撞在了一起,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默默相拥片刻之后,轰然倒地。似乎,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他们都属于战场,他们的烈烈情怀,他们的汹汹魂魄,他们的铮铮铁骨,唯有在弥漫死亡气息的征伐中,才能挥洒得淋漓尽致,才能燃烧得心满意足。
这些酣战者身后的不远处,双方都有一些肢体残缺的尸骸在呐喊助威。有的挥舞着破烂不堪的旗帜、织物,晃动着长长的竹竿,相互撞击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有的把自己的臂骨当槌,疯狂敲打着残破的铜鼓,以及只要能发声的破铜烂铁;有的默不作声端坐在那里,仰起挂着几缕白发的头颅,用空洞无物的眼眶一动不动注视着浩渺的夜空,似乎在祈祷天尊神灵保佑,祈祝己方获得最终的胜利,祈愿战士或者儿女能平安走出沙场。
无论哪里,战事一起,都必然会出现残酷的一幕。战场的中部,已有上百具尸骸横七竖八地倒下,再次成了战争的亡灵。
此刻的双方,似乎杀红了眼。成群结队增援的尸骸,高举着武器,发出“呜呜啦啦”地怪叫声,迈过倒地者的身体,一蹦一跳地冲进拼杀的战场。也许,战争到了一定的境界,有没有胜算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坚持到底,哪怕只剩一个人,面向夕阳,笑到最后。
突然,一股充满杀气的阴冷腥恶之风从崖底吹来,让一郎打了个大大的寒战。他低头一看,骇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身下丈余长的绳尾,正好落在战场的正中央。还好,那些尸骸都只顾着拼搏厮杀,都没注意头顶多了一位不请自到的观战之人。一郎赶紧把绳尾提了上来,暗自庆幸发觉及时,否则,万一有尸骸战士瞄见,顺绳攀援上来,那可就麻烦了。
一郎收起绳尾不一会儿,“叮叮当当”的鸣金声响起,刚才还在你死我活拼杀不已的尸骸立刻停止战斗,蹦蹦跳跳地迅速后撤。两边一些披头散发、个子娇小的尸骸开始冲进战场,辨认并各自向回搬运倒地的尸骸,整齐摆放在己方的阵地上,同时,把一些散落的肢体部件收集回来,给那些出现残缺的尸骸战士仔细对接装上。对那些太匆忙看错搬错的,又都送了回去,在战场中部跟对方郑重、友好交换。随后,一口又一口棺木抬了过来,把这些“阵亡”的尸骸战士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连同破碎的残肢。
四个尸骸蹦到一郎的下方,伸手向上摸索半天,发现空无一物,立刻朝上“呜呜啦啦”喊叫起来。一郎猜测他们一定是发现了自己,赶紧带着绳尾向上攀去,直到翻上崖顶,才把绳索扔下去。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想看看接下来还会出现什么情况。
不一会,六个尸骸一个跟一个攀上崖顶,站在崖边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才回身合力往上拽东西。片刻功夫,一口棺木被拽了上来,四个尸骸抬起棺木,蹦蹦跳跳来到那棵曾经卸下棺木的树下,在棺木上忙活了一番。接着,四个尸骸做着用力下拉的动作,棺木渐渐升到空中,四个尸骸向下面的山坡蹦去,两个尸骸攀爬到树上,随后,那口棺木在一阵“哗啦”声中,滑向下面的山坡。紧接着,山顶方向又运来四口棺木,跟着十多个尸骸,奔向山坡上的坟地。不一会儿,就听到山坡上响起“悉悉索索”的填土声。月光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几个坟头垒起,一郎注意到,并不是开始看到的被挖开的那几个坟墓。“啾、啾……”几声哨音呼应响起,一群几近透明的尸骸排起一支无形的长队,似乎肩上还扛着什么东西,“嘿呴、嘿呴……”低声哼叫着,蹦蹦跳跳地奔向山顶,很快不见了踪迹。
一郎从树后走出,跟到崖边侧耳谛听,下面一派寂静,只有划过崖壁的风,萧萧作响。弯腰伸手一摸,崖边巨石上那个栓绳索的铜环还在,但已空空如也。他返身来到山坡上那五座刚埋好的坟墓前查看,其中两座坟墓的前面,各放了一尊灰白色的半人高的卧虎石。一郎绕着卧虎石细细看了一圈,并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一尊普普通通的石雕。可能是制作时间仓促,显得有些粗糙。但是,在苍白清冷的月光下,仍然显得十分威严、庄重,甚至霸气。
看着虎型石,一郎突然想起吴大哥说的那个撞石而死的“鬼牛胆”,把他那天独自上山探险,跟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联系到一起。他揣测“鬼牛胆”之所以被吓破胆,很可能是他一个人在坟墓中穿行时,本来就很紧张,结果,一不留神或者根本就没想到,跟月光下透明的尸骸撞在一起,或者月光阴影下怪异的尸骸突然出现在眼前,就是有心理准备恐怕也经受不住这样恐怖的惊吓。
第二天上午,一郎和吴大哥聊天时,有意无意把话题引到山顶的断崖铜环上。吴大哥说他小时候曾经偷偷跑到山顶玩过几次,是见过一个大铜环,可一直弄不清干什么用的。铜环下的石头边,是有一道大裂缝,但不是很宽,觉得好玩,还在两边跳来跳去。一郎心想,昨夜自己亲眼看到断崖,还下去了一趟,可他从小就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不要说经历,似乎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否则,他不会不提起。怎么会如此蹊跷,再一想,很可能这是个隐藏很深的秘密,也许这个村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说不定只有这个村的最高权力者——族长才清楚谜底。
犹豫再三,一郎还是把昨晚自己擅闯后山坟地的事告诉了吴大哥,并问他能否帮忙引见族长。听完,吴大哥面带余悸连连摇头。“真没想到,活这么大,离得这么近,从来不知道也没听说过,后山还藏有这么大的秘密。”不过,吴大哥也爽快地承认,就是知道这个秘密,也没那个胆量去看。弄不好,不是成“鬼牛胆”第一,就是第二,说不定当场就被吓死,还不如“鬼牛胆”。
见到已经鹤龄白发的族长,一郎向他坦述了昨晚的所见所闻,请他原宥自己擅闯吴氏祖居坟地的不敬行为。族长边听一郎说话边想,“能为惊世异人事,定有骇俗非凡处。这位小哥不但深夜独闯后山,还下到崖底观看了尸骸大战,且无恙回来。从他额上那只炯炯有神、底有七彩的眼睛可以看出,绝非一般人所认为的胆大包天之人。”
族长听一郎说完,捋着长髯,不动声色回道:“后山秘密,何贤弟既有所见,愚老索性都告诉你吧。其实,吴姬村的这一百多户人家,都是春秋时期吴国周大将军的后代。先祖跟随吴王阖闾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屡立战功,备受吴王赞誉。协助吴王建成霸业后,赐国姓“姬”,家族荣耀也达到了极盛。但是,由于连年征战,吴国国力大受损伤,滑入了衰落的下坡道。吴王却孤傲恃霸,“信听谗言疾不除”,反被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打败,先祖随吴王自杀。吴国灭亡后,族人怕遭宿敌报复,举家销声匿迹迁来此地,以种植、捕猎和养蚕织布为生,并以故国国号冠为“吴姬”复姓,以志不忘本源。”
“三百多年一潭静水过去,本以为在岁月的销磨下,所有往事已灰飞烟灭,可以安宁生活下去。可谁知,弄不清怎么回事,是怎么走漏踪迹,近二十年突然死灰复燃,不断有当年战死的越国尸骸战士和后代结队寻来,要报仇雪恨。自此,双方的尸骸队伍每年都要在后山集结,对阵较量几次,并且,每次战后的第二天上午,就会有战报呈献在祠堂先祖的牌位前……”
“族长,战报到。”有人进来,恭敬对族长说道。
“噢,好,何贤弟请稍等。”
族长站起身,面色凝重地走进后面的一间暗房,出来时双手捧着一卷竹简,恭恭敬敬地摆在身边小桌上,缓缓摊开。“噢,这份就是今早刚出的战报。双方各出动兵员六百余名,战了七个回合……其中,吴姬村出动兵员十三名,伤残二名,亡五名;杀死对方士兵三名,伍长一名,击伤百夫长一名……”
趁族长停下喝水的空闲,一郎扭转话题问道:“晚生打扰族长一句,方便透露那些虎型石是怎么回事吗?”
“是表彰那些勇猛杀敌、不惜再死的将士的勋章,站、蹲、卧代表高、中、低三个等级。后山只有两尊站虎石,标识那是先祖中两位将军的安息处,蹲虎石标识生前是百夫长以上的长官,卧虎石则是一般的士兵。”
“哦。还有,山顶的铜环和断崖又是怎么回事呢?”一郎又问道。
“铜环是方便我族将士上下战场所为,断崖是为战事而开,战完即合。”
一郎应邀与族长来到山顶一看,果然如此。铜环前并无断崖,只有一道犬牙交错的大裂缝,宽盈尺许,深达山脚。
想想不过几个时辰之前,自己曾在脚下目睹了一场惨烈的战事,现在竟恍如隔世。一郎不禁喟然长叹道:“唉,所谓人生百年,不过是一梦而已。三百年,于尸骸们恐怕也是闭眼睁眼之间,已经习惯于马前鞍后,出生入死的他们,魂灵恐怕还在冷月烽烟、马革裹尸的征伐梦中未醒。只是,我等今后恐怕不会再来这里了,不知道这些尸骸还要争斗到何年何月才会罢休。”
第二天一早,带着满腹遗憾和无奈,一郎率领弟弟们离开了吴姬村。
正所谓:
三代虎贲皆股肱,
匿迹十世梦成空;
吴钩沉吟发狼烟,
越剑拂尘再争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