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们都醒来,一郎把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大家都为他们冰释前嫌、握手言和感到高兴。“各位哥哥,这下,我们可以安心赶路了。”九郞的一句话,道出九兄弟共同的想法。
路上,九兄弟断断续续听到人们议论朝廷平叛淮南国之事。说刘安自杀后,王后荼、太子刘迁和所有共同谋反的人被满门杀尽,并且株连不少族人、宾客,虽然有些人企图逃走,但都没逃多远,就被围追堵截的官兵抓获。还说后来皇上发怒,不依不饶,连告发淮南王谋反的几个人也给杀了。九兄弟很是担心父亲和家人的安危,可又无从得知情况,也不敢打听,生怕被认出后遭到追杀。
九兄弟愈发害怕,尽量选人迹罕见的地方赶路。不料越忙越出乱,在一座山林里迷了路,花了半天时间,绕来绕去竟然又回到先前走过的地方。面对疲惫不堪、又渴又饿的弟弟们,一郎感到十分内疚,可一时还认不准走出山林的方向。他把弟弟们领到一棵大树下,打量四周没什么异常,把二郎、三郎叫到身边,嘱咐道:“我到附近看看,可否弄些水给大家解渴。你们二人带着弟弟在这里歇息,吃点干粮,要警惕周围的动静,不可松懈。我会尽快回来。”
他让大弟弟在外,小弟弟在内,围在树下坐好,又一一叮嘱一遍,才拎着铜壶匆匆出发。穿过一片矮树林,攀上一处岩石平台,发现平台崖底侧的草木异常茂盛,崖壁上还隐约覆盖着不少暗绿色的苔藓。按照以往的经验判断,附近很可能有水源。一郎过去拨开密集的草木,果然不错,一股清澈的泉水贴着崖壁淙淙流出,且半步之遥,又钻入岩石上的裂隙不见了踪影。一郎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几只铜壶灌满,自己俯身喝饱之后,急忙往回赶。
路过矮树林时,突然传来一阵短促、低沉的咳嗽声,把匆匆赶路的一郎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是一位弯腰驼背、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的老人,抗着一袋东西从林中出来,边走边用衣襟擦汗。
一郎眼前一亮,上前拱手道了个福寿万千说:“老伯,我们在这里迷路了,请问怎么才能走出山林?”
遇到人,老人似乎并不意外,没答话,也不看一郎,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老伯,您家离这里远吗?看样子袋子一定很重,我帮您背着,给您送到家如何。”
一郎把手伸了过去。老人还是没答话,停住脚,神情漠然地扫了眼一郎,把袋子从肩上卸下。一接手,一郎感到袋子里装的是粮食,很有些分量,内心不禁替他伤感。“唉,这么瘦弱的老人如此负重,看样子还走了不少山路,如果是一个人住,只能为他感到可怜,如果家里有少壮之人,对老人就未免太狠心了。”
卸去重负的老人,依旧佝偻着背,顺着一郎来时的小道朝前走,一路上既不吭声,也不回头。走到一郎弟弟们歇息的树下,老人才止步,转过脸站在一边,默默注视一郎招呼弟弟喝水。忽然,一郎想起自己光顾弟弟,却把老人给忘了,赶忙取出一块干粮,又倒了一碗水,递给老人。老人依旧神情漠然,摆摆手表示不要。看到九兄弟吃喝差不多了,老人咳嗽了一声,转身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一郎张嘴刚想喊住老人,突然想起老人并没有带上那袋粮食,立刻明白老人的意思,赶紧把弟弟们叫起来,背上粮袋,跟在老人身后。
走了半个多时辰,涉过一条湍急的溪水,迎风穿过一块巨石下面的崖缝,再出来时,已是别有洞天的一番景象。透过眼前繁茂的绿树翠竹,影影绰绰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座被夕阳晚霞点染得五光十色的大湖,湖边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一些房屋,屋顶上大多都飘着袅袅炊烟,偶尔,还飘来几声犬吠鸡鸣。听到人家的声音,几兄弟似乎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顿时兴奋得欢呼起来,也来了精神。
又走了两个“之”字形的道路,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山坡上,出现两间低矮破旧的草顶木屋。屋后,一棵枝叶繁茂的苦槠树,像一把巨大的蒲扇扇向天空,一根粗壮的枝干托着茂密的叶子,越过屋顶伸到屋前,似乎在为木屋遮风挡雨送荫。一条土黄色的老狗,看到一郎等人,立刻一阵狂吠,老人挥手喝道:“回去,不许叫,是客人。”
黄狗懂事地闭上了嘴巴,摇头晃脑地直往老人身上扑。一郎明白,这里应该就是老人的家。木屋一大一小,门都大开着,一郎挨个伸头朝里面张望一番,都黑咕隆咚的空无一人,老人指了指那间大一些的屋子,示意一郎把弟弟们带进去休息。
老人把屋前的柴灶点燃,特地多做了些饭菜,款待九兄弟。吃完饭,老人进到大房间,点亮一盏小油灯,一郎这才依稀看到屋里除了一张床,还有一个上面摆放着粮食和几个坛、罐、碗的木架子,门边的墙上挂着一件蓑衣和一顶泛黑的破草帽。一郎明白,这间应该是老人的住处。来到隔壁一看,果然,那间小屋里没有床,墙角靠着两把木锨、铁锄,地上堆了一些木材、竹竿等杂物,靠门的一角是个狗窝,老黄狗已经躺了进去。一郎劝老人住回他的房间,老人怎么都不肯,说这间屋子太小,最多能睡三四个人,你们九兄弟根本住不下。一郎想想也是,过去安排八个弟弟躺下后,又来到老人的房屋,掏出几枚铜钱递给老人,算是九个人吃饭和借宿的钱。老人说,这些钱买五袋米都够了,推让了一番,还是收下。
一郎打听完去闽越国的路线后,随口问道:“老伯,山下湖边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
“六湖村。”
“哦,老伯不是那个村的人?”
“是啊。”
“那老伯为何不住在山下,而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这里?”一郎困惑地看着老人。
老人低下头,半天不做声。再抬头时,两行老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唉,孤零零,孤零零,谁愿意孤零零,我也不想孤零零,可命中注定又不得不孤零零,唉——”老人长叹了口气,抹了把眼泪。“这位小哥,有些事情,愚老真不愿意说,说出来都是泪,用刀子剜自己的心啊。”
“哦?老伯,如果实在太伤心的话,就不说了,我只是随口问问,请您原谅。”一郎看着黑暗中缩成一团的老人,想起了父亲,真想上前把他搂起。
“唉,有些事已经过去多年了,可是想起来还像在眼前一样。”老人摇摇头,像是答话又像喃喃自语地说道,“愚老祖祖辈辈都住在湖边的村庄上,之所以弃家搬到这里来住,其实、其实是为了守坟。”
“守坟?就你一个人?”一郎提高了声音,惊愕地问,“儿女为何不来陪你?”
“儿女,儿女,我哪里还有儿女啊!”
老人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泪水在蜡黄的脸颊上流成了两道小溪。一郎呆呆地看着泣不成声的老人,想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哭过一阵,老人用衣襟擦了擦眼泪,随手抓起一根木棍,把灯捻挑了挑,屋里顿时亮了许多。“唉,既然提起,那就跟你说说吧。二十多年前,我和妻子共生养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虽说家中不富裕,遇到不好的年景,还会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日子还是一直过得其乐融融。尤其是看着孩子们渐渐长大,十分孝顺听话,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可是……”
老人摆摆手,端起碗,和泪喝了口水,低头闭眼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十五年前仲秋的一天上午,村头的龙王庙突然起火。我听到消息赶过去时,大火已经把门封死,根本进不去,很快,梁柱烧断,庙顶轰地塌了下来。这时,我才知道……我的三个小儿子……跟着两个姐姐,起火前正在庙里玩耍,一直没见出来,结果……都活活……烧死在了里面。唉,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那时还呆在庙内。听说后,老妻禁受不住打击,当即病倒。可谁知,老天真不开眼,第二天,我的两个大儿子又不知患染上了何病,当天下午相继暴亡。此后,老妻因为想念儿女日夜啼哭,茶饭不思,不久也撒手跟随七个儿女去了。所幸,还有一个最小的儿子活了下来,与我相依为命,长大后回到村里娶妻生子,我也渐渐从以前忧伤的暗影中走了出来,下山去跟儿子一家居住。
“唉,也许是我前辈子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恶事,老天要用绝后来惩罚我。五天前,两个不懂事的孙儿傍晚去村头的龙王庙玩耍,先是在庙前拉屎拉尿,继而攀到庙内龙王的身上,把两根龙须碰掉,又把一根龙角扳断。孙儿跑回来后,没有跟家里人说,村里也无人知晓。碰巧第二天是祭湖之日,村里人前去龙王庙进贡烧香,才发现龙王庙出事了。族长带人挨家询问,才知是孙儿所为,吓得我和儿子赶紧进香叩首,祈求龙王恕罪并承诺尽快重塑金身。
“当天夜里,龙王气急败坏地来到我的梦中,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混账老儿,前次你儿女玩火烧毁我庙,怜你生养不易,给你留下一子传宗接代。然而你却教子管孙无方,这次又亵渎我庙,断我须角,悔当年给你留下一个孽子,今次一定要让你断子绝孙。’这时,我才明白十五年前七个儿女因何而亡,也才清楚孙儿又闯下何等大祸,顿时吓得魂魄俱散,慌忙起身跪下,乞求龙王原谅孙儿年幼无知,并答应明日一早就修补受损的龙须、龙角,再择最近的一个吉日重塑龙王金身。‘晚了,老儿!’那龙王铁青着脸,恨恨地说完,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果不其然,第二天,先是儿子说头疼心慌腹胀,猛然倒地后七窍流血而亡。接着是儿媳和一对孙儿,都是同样症状接连暴亡。
“当年,老妻和七个儿女就葬在屋后的山坡上,怎奈昨天又添了儿孙四座新坟,怎不让人肝肠寸断。过去,每逢老妻、儿女忌日还有人陪我一同上坟烧香,如今就剩下我一个垂暮半死的老人,孤苦伶仃在这里日夜为他们守坟。难道是我作了八辈子孽,老天让那个歹毒的龙王来惩罚我,让我一次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送完儿女又送孙儿,生不如死地守着他们,守着他们生不如死,真是生不如死啊!”
说到这儿,老人声嘶力竭得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瘫软地靠在后面的柴垛上。窝里的老黄狗似乎也感知到老人的悲恸,趴在那里满眼忧伤地望着老人,不停地唁唁低鸣。
“这两天,我一直想吊死在后面这棵树上算了,一了百了,免得活得这么痛苦。可是,我一死就没有人管他们,没人给他们上坟烧香了。我一死,就遂了那个孽龙的愿,没有人敢在世上诅咒它了。我现在真是不想活,却又不能死,怎么办啊?”
随着老人声泪俱下的讲述,一团怒火在一郎心中熊熊燃起。“这龙王也太欺人了。当年小儿们玩火烧你龙王庙夺去七条性命已经过分。这次两个无知孙儿不过断你须角而已,况且惹祸人家知道后已经赔罪,答应重塑金身,却不依不饶,翻出陈年旧账,加罪报复,又夺四命。如此凶残滥杀,狂妄至极,实为恶龙、孽龙,一定要想办法替老人讨回公道。”
第二天一早,一郎来到屋后,看到一片老坟后面,又添了两大两小四座新坟,不禁哀自心头起,怒在肝中烧。也许是坟内冤魂有知,一郎弯腰祭拜之时,坟前的祭灰无风竟也飞起,越积越多,盘旋成一条灰龙,散落在一郎的脚前。一郎低头一看,分明,一片祭灰,就是一滴带血的眼泪。
回到房间,一郎把昨晚听到和今早看见的事情说与八位弟弟听。弟弟们个个咬牙切齿,愤恨不已,纷纷要去拆了龙王庙再找恶龙算账,替老人讨回公道。一郎想了想,说:“各位弟弟,直接找恶龙一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弄得不好还要给村子里的百姓带来灾难。不如我们先去找阎王,赶快向他讨回老人被冤死的儿子、儿媳和一双孙儿性命,再去惩治恶龙也不迟。”
兄弟一行来到六湖村村前土地庙,挥起手上的九筋青龙浑天棍拍打地面,要求土地爷带他们去阎王殿面见阎王。这土地爷受不了九根乱棍的敲打,出来问明九子是为刘老伯家中之事而来,立刻同意带路。其实,土地爷对六湖龙王的所作所为早有所知,愤恨不已,但因分工不同,各有所管,奈它不何,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求得清静。现在有人替世间的不平事出头,正合心意,乐得顺水推舟。
九兄弟当即随土地爷钻入地下。路上,土地爷叮嘱道:“你们只管跟着我往前走好了,不论听到什么声音,觉到什么动静,都不要理会,以免被它迷惑住,耽误办事的时辰。”
左弯右拐,在不绝于耳的马鸣猪叫狼吼声中,九兄弟跟着土地爷不知走了多少路程,终于来到一处阴森的殿宇门前。门楣上方嵌着一块黑地白边的立匾,上书四个白色大字:“阴间地府”。
土地爷向九子拱手作辑道:“诸位仁义兄弟,只能把你们送到这里。仅此,我已是自作主张、擅离职守了。这道门进去就是阎王殿,但愿你们不负此行,老夫告辞了。”还没等九兄弟回话还礼,一晃身消失在黑暗中。
九兄弟上前拍开大门,两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守门鬼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九兄弟一番。听说是来找阎王爷告状要公道的,撇嘴嘿嘿一笑,扔下两个字“找死!”转身进去就要关上大门。九兄弟见事不好,一拥上前,伸棍别住大门,推开守门鬼,拼命高呼:“我要见阎王!我要见阎王……”
此时,前殿阎王正在坐堂审案,忽听到外面传来阵阵嘈杂的呼喊声,高声喝道:“何人何事在外乱喊?”
当值小鬼赶紧回禀:“报告王爷,是庐江郡的九子吵着要见阎王,说是要替什么六湖村的刘家公公讨公道。”
“替人讨公道?我这里有何公道好讨,立刻给我乱棍轰将出去。”阎王大手一挥,扫出一股腥冷阴风,直扑地府大门。
“王爷,这九人命在九天,手中都有浑天棍,且功夫了得,我们根本轰他不走。”
“轰他不走?谁有本事敢赖在我的门前,这等笑话,本王掌殿以来还闻所未闻。哼!一定是你们这群废物手中的夺命棍、索魂棒,统统变成了烧火棍、搅屎棒。养鬼千日,用鬼一时,我都养你们八辈子了,关键时刻却撅起腚眼拉稀,难道要本王亲自出马不成?黑白二煞……”
这时,立于一旁的三殿红袍总管崔判官火速调来庐江郡的生人名册,看后面露异色,立刻附在阎王的耳边嘀咕一番。阎王一脸惊讶听完,立刻挥开黑白二煞,正襟危坐,对传令鬼喝道:“传我旨意,放他们全部进来。”
九兄弟随传令鬼来到大堂之上,稽首拜过阎王、判官,一郎闲话不说,直奔来意,把刘老伯一家前前后后的遭遇一气作了转述。阎王瞪眼咧嘴听完,仍半信半疑,立即命监察官和值守官一同去把六湖村的生死簿找出拿来。
阎王拿起生死簿,翻到记录刘家公公家族近代生死谱,低头一行一行细细查阅,当看到公公两个大儿子和小儿子一家阳寿年录时,脸色突然大变,厉声喝道:“管薄判官,这生死簿为何有涂改痕迹?如何解释,快快说来!”
管薄判官立马吓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筛糠般抖作一团。
“管薄判官,阎王等你回话呢,快说!”崔判官大声喝道。
管薄判官这才醒悟过来,嘴角发颤、舌头打结地答道:“回……禀王爷,不……不是小的……擅自更改,是那六湖龙……龙王出示……天尊圣旨,命小的……取出生死簿,他改动后,又……命阴冥使者……前去索……索命的,这事……有阴冥使……者作证,王爷……可问他。”
“阴冥使者,你怎么说啊?”
一直躲在柱子后面瑟瑟发抖的阴冥使者,不得不哭丧着白脸,迈着两条黑瘦细长的蚊子腿走出来,跪着爬到阎王的案前,张口声细如蝇,“禀、禀王爷,那、那天小的听、听遣来时,确实看到六、六湖龙王和管薄判、判官在一起,但小的并不清、清楚他们改、改生死簿一事,请王爷息、息怒明察。”
“你应该听谁的差遣啊?”
“嗯,小的应该听、听王爷您的差、差遣。”
阎王闻言,横眉竖目指着二鬼怒喝:“现在知道听我差遣了,晚了!尔等糊涂鬼,吃我的俸禄,听他人使唤,铸此枉命大错,等我查纠完此案再跟你们算账,都给我拿下!”
两旁殿内司押卫虎狼般一拥而上,掐脖子撇胳膊把二鬼拖了出去,一路“阎王饶命啊,饶命啊阎王”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边,崔判官已把刘老伯小儿子一家被改的阳寿年录又据实改了回来。阎王一字一字审看无误后,立刻从案头拔起一只朱红“特”字信牌,打开后将那页改正后的生死簿放在其中,掏出垂挂在腰间的黑色精金大印,喷出一口阎王断魂真火,瞬间就把印面烧红,“啪”一下盖在信牌封口之上。随即宣上快腿鬼,命他手持信牌,火速送至后殿,请后殿阎王即刻放刘家子媳四口还阳,不得有误。同时,又命托梦鬼火速去刘老伯家,用他儿子一家四口安好在家的梦稳住刘老伯,防止刘老伯出事。
安排完毕,前殿阎王起身拱手,一改方才狰狞的面目,松开脸上紧绷的肌肉,咧嘴嘿嘿一笑道:“本王谢谢九位义士。今天登门诘问之事,确实是本王疏忽失职,监管不力,铸成了大错,错在本王、本殿,绝不诿过于他。对这件事的处理,不知九位还有什么想法和要求,请一并告诉本王,本王定当竭力遵照完成。”
“刘老伯儿女虽有过错,但那龙王胆大包天,明显依仗神灵权势,滥施报复,草菅人命,实属恶龙,必须严惩。刘老伯家之前被烧死、病死的那七个儿女和老夫人,也请阎王过问,如若仍在阴间地狱受苦,尽快放还他们转世投胎。还有,据说刘老伯这个儿子一条腿天生稍短,是个跛子,还阳时请阎王为他治好,也算是将功补过吧。”
“呵呵,好。第一件事,我会立即查明事情原委,连同你们的要求,据实转奏天尊严加惩办。第二件属份内之事,我会尽快联络中、后殿阎王,商议办理。不过,他的两个大儿子阳寿因被篡改多年,皮囊早已无存,只能采取补救措施。我的初步想法是奏请天尊,尽速让他二人投胎,再按他们原有阳寿加倍补于他们,并且,让他们日后都加官进爵,荣耀故里。第三件,事虽不大,但有些难度,不过,我会让整形鬼想办法尽快办好。”
说着,阎王厉声叫道:“整形鬼、飞腿鬼听令。你二鬼即刻去后殿,赶在刘老伯的儿子还阳前,将他那条短腿拉长并齐,速去不得有误!”一只黑底白字令牌飞向案前,整形鬼赶紧伸手接住。
“得令!”只见那飞腿鬼背上整形鬼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阎王又从案头取出一枚剑形金牌,命殿前使者交给一郎。“此牌为三殿阎王除恶明冤纠错护正阴阳两界快递令牌,中间为空,可开可合,请代为转交给刘老伯。即日起,本殿聘他为阴阳两界明察史,期十年,辖六湖村的郡内各地如出现冤假错案,均可用状纸写清原委,封于此牌中,交到土地爷手上,当夜即可到达本殿。本殿收到后,三天内,不管有无结果,此牌都回归刘老伯待用。”
“好,此牌甚好,人世间又多了一柄惩奸除恶的正义之剑,同时,对刘老伯两个大儿子的补救措施,一郎就代刘老伯一并先谢过阎王了。”一郎面露喜色接过金牌。就见令牌一面的顶端镌刻着一个森冷的地府徽饰。徽下,一柄宝剑自上而下将一颗骷髅头刺穿。另一面,是一行阴刻九转篆字:大阴前殿阎王专属除恶明冤纠错护正阴阳两界快递令牌。
事情既已办完,一郎想尽快回去告知刘老伯救出儿孙,起身率诸位弟弟拱手致谢阎王,打算离去。
“恭敬不如从命,本王还有事要处理,就不强留了。回去后,还请九位义士代向刘老伯请罪,并转告刘老伯,速去屋后接回儿孙一家。切记,一定要在两个时辰之内救出,否则,四人只能重新投胎了。”
阎王即命崔判官率领接引使者、渡往使者、笑面使者和马面精、牛头鬼等护送九兄弟返回人间,自己则亲自送到“阴间地府”门外,拱手道:“诸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下次有机会再来,我一定带领你们下到地狱,看看那些在三界十恶五逆、凶残暴虐、胡作非为的仙、人、鬼被惩罚的情景,说不定还能看到肆意妄为残害刘老伯一家的恶东西呢。”
一路脚不沾地,就在即将回到地面之时,一郎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慌乱的呼叫声,“大哥,不好!七郎不见了。”是五郎和六郎的声音,他们一前一后负责护着七郎。一郎闻声回头一清点,果然如此,赶紧问五郎怎么回事?五郎说刚才旁边突然响起一阵犬吠,七郎一松手就不见了。
“不好。”一郎暗忖,一贯喜欢狗的七郎很可能是被犬吠声吸引去了。他侧耳细辨,那犬吠声好像并不太远。“三郎、五郎、六郎随我来,其他人呆在原地不要动。”
一郎四人朝着犬吠的方向摸去。可是,无论他们怎么紧追慢赶,那犬吠声总是在三五步之遥的前方,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期。这要追到什么时候才是头?一郎感到不对劲,突然想起来时土地爷的嘱咐:不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理会,以免被它迷惑住,误了办事的时辰。
看来,七郎只能回头再找了,以免耽误承诺救人的大事。一郎边想边放慢脚步,准备掉头带弟弟们回去,不料迎面撞在了一个一人高的石墩上。伸手一摸,石墩上方竟然是一颗冰凉的人头,再一细摸,像是七郎的脸。
“七郎、七郎,是你吗?”一郎惊喜地喊道。
“大哥,找到七弟了?”身后的三郎等立刻围拢过来,接连摸向石墩,瞬间,三人都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嗯,好像……可是……不对啊。”一郎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忽然,他感到身边的三个弟弟悄然无声得有些异常。
“三弟。”没人回答。
“五弟、六弟。”还是没人回话。
刚才,三个人明明还在问话,为什么一下都变得这么安静?他伸手推了一下三郎,不禁大吃一惊,三郎竟然也变成了冰凉的石墩,再推五郎、六郎,同样都成了石墩。
“怎么回事?难道,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变呢?我跟他们除了年长几岁,有一只独眼外,没有什么不同啊。” 面对骤然发生的不测,一郎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头皮冷飕飕地发紧发麻。“这边四个走不了,那边四个在等,还有地上的刘老伯的儿子一家急着要救,这下可真麻烦了。”
“弟弟们,实在对不起,大哥只能暂时把你们撂在这里,先去救刘老伯的儿子一家了。”
一郎说着,上前拥抱了一下比他高出半个头的三郎。感到怀里的三郎突然抖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回温发软,一郎惊喜地抬起头,三郎却又不动了,身体重新变凉发硬。一郎赶紧又像刚才那样把头贴向三郎,三郎的身体又回温发软。一郎伸手一摸头顶,心里豁然明白怎么回事,把骨簪拔出,贴在三郎脸上。
三郎喉头发出一串犬吠声,张嘴吐出一口带霜寒气,搭在七郎身上的那只手刚松开,就如梦初醒般喊道:“大哥,你为何掐我的脸,好痛。”
一郎这才醒悟,慌忙把骨簪移开,也顾不得多解释,又如法炮制地把骨簪贴在五郎、六郎、七郎脸上,一一把他们解脱出来。
“弟弟们,没时间了,有话回去再说。”五个人匆匆返回跟四兄弟汇合后,到了地面又一路疾行到刘老伯家。一郎不及多说什么,只是请刘老伯快快拿来锄头、锨铲,去屋后开坟接回儿孙。
刘老伯虽说是年近花甲之人,却从未听说更没见过死人复生之事,只是期望成真,将信将疑奔向屋后。众人刚到坟前,就听到四座新坟内都传出“砰砰”的敲打声,刘老伯一听,立刻不顾一切地冲到孙儿坟前,挥锄就挖,一郎兄弟也都上前,挥锨抡锄、手刨棍掘地开始挖坟。好在坟土垒起不久,埋土疏松,很快就把四口棺木清出。此时,四口棺内的敲打声愈加迫切响亮,待到撬开棺盖,棺内四人都已憋得满脸通红,吸得外来空气后,四人情绪才稍稍平缓下来,但都如梦醒来,瞪大眼睛,满脸惊异地看着俯视的人们。
老人的儿媳第一个坐了起来,东张西望一番,向老人问道:“夫爹,我这是在何处啊?我夫君和小儿呢?”
喜极而泣的老人,抹了一把眼泪,赶紧伸手招呼。“都在,都在,快快跟父亲一起回家去吧。”
众人将四人眼睛蒙好,小心翼翼从棺中扶出,搀回家中。一双孙儿倒好,不一会儿就缓过神,就像一觉醒来似的到一边玩耍去了,只是老人的儿子、儿媳好一番解释,才明白这几天发生了什么。说到阎王答应治腿,一郎才想起让老人的儿子小刘哥走走看,小刘哥半信半疑地起身,到屋前平地上走了一圈,步履跟常人无异,行走中再没有一肩高一肩低的现象,又走了半圈,小刘哥忍不住蹲在那里喜极而泣。至此,老人一家五口对九兄弟的千恩万谢自不必说。
当夜,后殿阎王提着一条粗大的蚯蚓,前殿阎王拎着两只黑色的蟑螂,一同前来向一郎通报:“请转告刘老伯和他的儿子、儿媳及您一干兄弟,六湖孽龙横行作恶、草菅人命一事,我等禀报天尊后,天尊又查出它假传圣旨、戏弄五湖锦鲤、僭越享受香火之事,命天兵将它擒去,剥去它的龙鳞,抽了它的龙骨、龙筋,让它变成一条无头无尾、无筋无骨的大蚯蚓,整日在地下衔泥爬行。失职的管薄官和阴冥使者,我等已判罚它们变成人人讨厌喊打、百世与垃圾作伴的蟑螂,以谢罪。刘老伯的七个儿女和老夫人我们禀告天尊后已安排,不日都仍以原来形貌来六湖村投胎。天尊钦命六湖暂由九湖三江老龙王代管,日后遴选出合适的龙王再正式到任。以上诸事,我们今日秉承天尊旨意前来相告。”
说完,两位阎王挥手将蚯蚓和蟑螂抛下地界。拱手向一郎告辞后,昂首挺胸,哼着阴间地府《终结者》之歌,一摇一摆迈着方步而去。
当天下午,刘老伯就带着儿子、儿媳和一双孙儿,欢天喜地回到六湖村居住。一郎兄弟原本打算在刘老伯下山前告辞,继续赶路,谁知刘老伯一家坚决不让走,两个小孙儿趁九兄弟不注意,把他们的浑天棍和包袱全部拖走藏了起来,说是九位叔叔不答应多住几天,就不拿出来。九兄弟实在不好意思再拒绝刘老伯一家及乡亲们诚心诚意的极力挽留,就答应在六湖村住上几天。
“庐江九子义闯阎王殿,为刘老伯讨回儿孙一家四条性命”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了十里八乡。俗话历来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心想要见证奇迹、奇人的乡亲们,成群结队来到刘老伯家探看,就连村东头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自称从不信邪的商人“篾老大”,擦了又擦眼睛,仔细看过刘老伯的儿孙和何氏九兄弟后,又使劲地捏了捏自己的脸,才点着头啧啧称好。
这时,村里又有一条爆炸性的消息迅速传开。“村口龙王庙里的龙王,就在刘老伯一家回村的那天晚上,由原来的六须红衣泥身变成了九须紫衣金身的老龙王。”一时间,四面八方甚至百里外的人也骑着快马赶来,烧香磕头、求签问卦、祈求保佑,龙王庙里每天都人山人海、络绎不绝,香火异常鼎盛。
趁着逗留之日,一郎去村边土地庙求解那日地下遇到的困惑。土地爷呵呵笑道:“本尊在阴间行走,一旦禁不住那物的声音诱惑,接近它,魂魄就会被那物摄走。即使不合那物胃口,魂魄也要过十二个时辰才能回归本尊。在本土地管辖范围,被摄魂魄半个时辰就重回本尊,你们兄弟可是第一个。天机原本不可泄露,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既然你已经知道,本土地就实话告诉你。鱼骨确实是破解失魂之物,这也是猫为何有九条命、为何喜欢吃鱼的真正原因。”
何氏兄弟在村里村外乡亲们一再盛情挽留下,一晃在六湖村住了五天。这天,九兄弟和乡亲们闲聊时,有位在县衙里当班的人说:“六湖村的奇事已经传到官府,县令外出昨晚方回,据说已派人不日来六湖村龙王庙进香,并查询刘老伯儿子四口还阳一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郎暗自思忖,“这官府人一来,问来问去必然会问到我们九兄弟,再一细问,难保不会查问我们的来路,看来此地已不可再留。”
当夜,一郎把弟弟们叫拢,说:“我们已在此耽搁了七天,这两天可能会有县里官员到六湖村进香问事,很有可能会找我们问话。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安全起见,明天清晨我们悄悄上路。”
他取来笔墨,给刘老伯及乡亲们写了一张告别的字条放在桌上。第二天清早,趁着天还没放亮,九兄弟悄悄离开了六湖村。
有道是:
有鳞未必云中龙,
肆意横行沦恶凶;
怨成绞索浑不知,
筋骨尽去成泥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