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兄弟在人迹罕见的山野中跋涉了几天,来到一座马鞍形的大山前,借宿在山脚下一户农家。吃饭时,一郎向农家老伯打听去闽越国的道路,老伯说:“据说从这里到闽越国还有五、六百里的路程,而且山路特别多,有的地方山连山,要走十几天才能翻过去。”
“请问屋后这座山叫什么?山上好走吗?”
“巫女岭。山上的路相当难走,很危险。”
“好好的一座山,为什么叫巫女岭呢?听着怪吓人的。”
“以前叫桃花岭。因为山上最多的树就是桃树,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每到春天整座山成了粉红色的海洋。很久以前小的时候,我曾经跟大人一起登山赏花,觉得一朵朵的桃花像一只只张开翅膀的蝴蝶,在枝头上翩翩起舞。跟着大人看够了,我们小孩像群蜜蜂,在花下钻来钻去,怎么玩也玩不够。常常是太阳落山了,还在桃花林中游荡,大人喊破了嗓子,也跟没听到一样,迟迟不肯下山。那时的山,不仅小孩,大人都着迷。可是,后来不知从哪里跑来一群长有桃花人面的美女蛇,霸占了桃花林,我们再也不敢去了。
“据说,这些美女蛇一看到人,就会悄悄跟在后面,发出女子娇滴滴的呼喊声。一旦有人忍不住回头看它,它就会把毒汁射进人的眼睛,然后扑上前去咬人的脚后跟。被咬伤的人,最多半个时辰,就会因蛇毒张口而亡。这时,蛇就从人的嘴里钻进去,吞噬完人的五脏六腑,再从秽处钻出来。因此,我们当地人恨恨地把这种蛇叫巫女蛇,久而久之,这座山也被改称巫女岭。还有,据说美女蛇来了之后,北面山腰突然出现一道九丈多宽的乱石沟,所有被美女蛇咬死的人,都被扔进沟底。平时沟里漂浮着白色的雾瘴,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山里的雾气,下去吸一点就会头晕、呕吐、浑身无力,再吸就会中毒死在沟里。”
九兄弟被农家毛骨悚然的说法震住了,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老伯,如果从山的边上绕过去,最近的路程有多少?”一郎放下饭碗,拿出几枚铜钱,递给老伯。
老伯接过钱,看了看九兄弟,摇摇头说:“你们走,至少要四五天才行。”
“那从山上翻过去呢?”四郎插言问道。
“这附近就是一处山凹,你们走估计要两个时辰吧。”
“有没有可以避开巫女蛇翻山的地方呢?”二郎又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听说有人曾经五更时从这里翻过山,据说从四更天开始,巫女蛇的嗅觉和视力都会越来越差,五更时分是它们休息的时候,这个时辰如果走得快,可以安全的翻过去,不过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听别人这么说。”
“请问老伯,那我们把耳朵捂上,听不到美女蛇的叫唤,不回头不就没事了吗?”九郞学着大哥的口吻问道。
“呵呵,这位小弟弟,据说她的叫声很是奇怪,不管你怎样捂住耳朵,也是照样听得到。而且叫声很好听,慢慢的会越听越舒服,越听越忍不住要回头看。”
吃完饭,回房休息,一郎把二、三、四郎叫到一起商议。“各位弟弟,老伯虽说没有亲眼见过美女蛇,但我以为他说的绝非空穴来风。宁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这次离家出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保证九兄弟一个不能少。巫女岭是多走几天安全绕过去,还是冒险抄近路,花两个时辰翻过去,请三位弟弟说说自己的想法。”
四郎咬了咬嘴唇,开口道:“三位哥哥,老伯说的是很吓人,可我觉得也不是那么可怕,不就是蛇吗,我们又不是没见过,小心一点就是了。绕行要走四、五天,那要赶多少路呀,就从山上穿过去算了,有什么可怕的。”
“四弟说得不错。抄近路确实可以节约不少路程和时间,但是,除了大哥,我们八个兄弟都是盲人,在沟沟坎坎的山上穿行肯定比能看到路的人慢许多。不像在平地,大哥可以前后照看,在山上跑上跑下,大哥也会累得吃不消。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很容易被蛇咬到,荒山野岭的那可就麻烦了。我觉得绕路虽然时间要长不少,也更累一些,但还是比冒险,万一出事好。”三郎不疾不徐地说。
“大哥,刚才那位老者说过,四更开始,美女蛇的嗅觉、视力会越来越差,五更是它们休息的时候,我想应该是真的。当地人翻山的经验,值得我们考虑。嗯,这样行不行,明天我们在这里好好休息一天,后天起得早些,五更前早半个时辰动身上山。山顶应该是最危险的地方,我们就利用美女蛇休息的时辰翻过去,到卯时天就开始亮了,而且越往山下走也会越安全。嗯,这是我的想法,可不可行,怎么走,最后还是大哥拿主意吧,我听您的。”
“好,我们听大哥的。”三郎、四郎附和道。
“好,我也倾向二弟的主意,四五天相对两个时辰,确实太长了。”一郎看着面带疲色的三个弟弟,沉思了一会儿说,“老伯说美女蛇习惯咬人的后脚跟,来时,我注意到这家屋前堆了不少稻草,明天利用休息时间,我来编紮一些草席,尽量细密结实些,再用雄黄水浸泡一下,上山前大家捆绑在腿上,后面厚一些护住脚后跟,走上两个时辰应该没问题。每个人背的包袱里还有衣服,把它拿出来包在头上,护住口鼻,也可以防蛇毒喷溅。至于巫女蛇叫唤,到时我们兄弟九个就一起大声唱歌来对付她,把她的叫声淹没掉。那条有瘴气的沟,估计不会宽到哪里去,我们只要屏住呼吸也不会有多大问题。再有,上山前,我们把擦脸的布帕打湿,下到沟底时捂住口鼻,实在忍不住呼吸一口,也可以阻挡部分瘴气。”
出发前的四更天刚到,一郎就起身收拾东西。然后把八个弟弟叫起来,帮他们把腿上的草席仔细紥紧,用衣服把头包好,再一个一个检查一遍,看看没有什么纰漏,又多拿四块草席和绳索备用。谢过留宿的老伯,九兄弟开始进山。
到了上山的路口,一郎看到旁边竖着一块巨石,上前用火把一照,石上刻着三个阴森森的大字:巫女岭。旁边立着一块木牌,上面依稀可辨写着两行字:山上有毒蛇,过客请绕行。借着月光,一郎抬头看看影影绰绰的山谷,心想:“嗯,老伯说得不错,稍稍走快些,两个时辰翻过去应该没问题。”
一郎把准备好的九块布条拿到溪水里沾湿,绑在每个人的手腕上,又到路边砍来八短一长的竹竿,给每个弟弟发了一根,嘱咐道:“弟弟们,我再说一遍。现在要翻的这座山有些危险,按照之前我跟你们说的,让你们唱歌就大声唱,说捂嘴时就赶快拿腕上的湿布捂住。我在前面用竹竿拍打两边,惊蛇开路,你们在后面也要注意,每迈一步先用竹竿把边上拍打拍打,三郎拍右边,四郎拍左边,九郞拍右边,八郎拍左边,七郎拍右边,六郎拍左边,五郎拍右边。二郎殿后,要时刻注意前面弟弟们的情况。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八个弟弟挺胸齐声答道。
“好。出发。”
上山,开始还算好走,虽有沟沟坎坎,但都不太陡,两边的草也不深。谁知越往上走,路越难找,有时不得不在一人高的草丛里钻行。刚过半山腰,身后果然传出阵阵少女一样娇媚酥软的叫声,“哥哥、等等,哥哥、等等……”柔柔得像柳梢风,飞进耳朵,耳朵渐渐洞开失去防备,越听越陶醉;细细得像荷塘雨,钻进心房,心房慢慢融化般不再抵抗,越听越甜蜜。
青春年少的九兄弟哪禁得住这般诱惑。按照上山前的设想,一郎几次想开口唱歌,都被忍不住还想听一听而放弃。九颗心,都被那声音诱惑得奇痒难耐,想挠却挠不到,想离又离不开,不知不觉中,头脑开始发懵,两眼开始发直,脚底开始发飘,身体软绵得像是踩着棉花越走越慢,拍打竹竿的手也越来越没有了力气。一个愈来愈强烈的欲望蛊惑九兄弟——回头看看她是谁。
突然,一郎一脚踢在一堵土坎上,一个趔趄没收住,“扑通”,一个“狗吃屎”趴在山坡上。这一跤,把一郎摔痛了,也把他摔醒了,抬起头,看到近在咫尺的蛇影在游动,骤然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身在何处,该干什么。人还没爬起来,就放开嗓子吼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听到大哥的声音,后面的弟弟立刻从浑噩状态中挣脱出来,纷纷大声加入到吼唱。“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风起兮云飞扬……”九个男子汉爆吼式的唱歌声,像滚滚惊雷,响彻山梁,震碎周围的寂静;像烈烈闪电,冲破夜色,照亮幽暗的山林,让蠢蠢欲动的鳞介虫豸们慌忙遁形。一郎揉了揉被硌伤的膝盖,长吁了口气。
越往上走,山坡越陡,草木越密,在冷冷月光映射下,周围的景象也显得愈发阴森,尤其是冷不丁响起的“扑棱”声,被惊飞的鸟儿箭一样划过头顶,让原本就令人惶恐的夜色,平添了几分悚异的气息。
借着月光,一郎看到两旁的草丛中闪闪烁烁的鳞片更加密集,“唰唰唰”,蛇类爬行的声音像连夜奔袭的军队在疾行。心知身处险境的九兄弟,谁也不敢怠慢,大声唱着歌,用力拍打两侧的草丛。听到八个弟弟声嘶力竭的唱歌声,一郎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再这样唱下去,用不了多久,嗓子难免会哑。立刻大声喊道:“弟弟们,从现在开始,听我的口令轮流唱。”
“好!”
“二、四、六、八郎继续唱,三、五、七、九郎休息,喝点水。”
过了半山腰,前面果然出现一条大沟,被奶白色的雾瘴覆盖着。沟沿光秃秃的几乎没有草木,四周没有任何生物的响动,处处显现死亡的恐怖。
一郎让弟弟们停下脚步,自己沿沟边想找一个能下去的位置。可是这沟生得十分邪性,沟壁刀劈一样直上直下,找来找去,没有一处哪怕稍微有点斜坡的地方。他只得又回来,把手腕的湿布解下,蒙住鼻子嘴巴,拉着二郎和三郎的竹竿,试探着往沟底下。刚下到齐胸深,就感到一股酸腐闷湿的气味扑面涌来。来到沟底,透过没顶的雾瘴,满眼尽是青黑色的乱石、腐烂的草木,还有一些动物的尸体、人的白骨。他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乱石不但不好下脚,而且表面湿滑得厉害,脚在上面就像踩在硬硬的稀泥上,既不敢迈大步也无法快走,一步,一步,还没走出二十步,就感到气量已经不多,赶紧转身往回走。走到沟边拽着竹竿拼命往上爬,头还没从雾瘴中冲出,就实在憋不住了,结果,吸了一口半在雾下半在雾上的气。一郎立刻感到像是吞了一口滚烫的开水,从嘴巴到嗓子眼再到胸口,都火辣辣得疼痛不已。
一郎不敢声张,竭力压低声音咳了两下。不过,还是引起一向敏感的二郎注意,他悄悄靠近一郎,拉起他的手,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问:“大哥,是不是不太好过?”
“嗯。”一郎捏捏二郎的手,没说话。二郎顿时明白,不再多问。
自己睁眼看着沟底都难以过去,更不要说几个失明的弟弟了,由于上山前低估了雾瘴沟的险恶,结果导致眼下进退两难的尴尬,一郎深感自责。抬头看看月亮的方位,差不多快五更了。“在这里耽误的时间越长,留给安全翻过最危险地段的时间就越短,弄不好还会前功尽弃。那样的话,明天又要重新受半个时辰的累,冒半个时辰的险,到这里弄不好还跟现在一样,干着急。唉,如果上面有座桥就好了,即使再宽个三五丈,相信自己和弟弟们都能一口气跑过去……”一郎眼前忽然一亮,顿时疼痛也没了。“对了,何不用它搭个桥。”
“弟弟们,哥哥想到办法了。”一郎兴奋地说。伸手取下头上的骨簪,瞬时抖出了十余丈长,向沟对面的山坡搭过去,挺身一举,“桥”平平的,高出雾瘴半个多人。
“来,五郎你先过。”说着,一郎上前帮五郎把随身带的东西紮紧。
五郎双手、双腿交叉,猿猴般锁在簪上。一郎、二郎合力一举,就见五郎“嗖嗖”地顺簪向对面攀援而去。没一会功夫,八个弟弟都顺利抵达彼岸。一郎把簪尖抵在对面的沟壁下,也迅速半攀半滑过去,抓住弟弟们伸来的竹竿也顺利过沟。
“弟弟们快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因为一郎听到,“哥哥、等等”的呼喊声又隐隐约约传来。然而遗憾,只顾带领弟弟们匆匆赶路的一郎,没有看到身后出现了他最希望的一幕。
随着雄浑的《大风歌》响起,沟里的雾瘴突然抖动了一下,又一下。接着,沟中的雾瘴像是被什么东西驱逐、吸走了一般,瞬间闪现出一条一人多宽的通道,清亮的月光,碎银般洒满了沟底。通道的两边,像是出现一堵无形的挡墙,尽管雾瘴怒气冲冲地翻滚、激荡,却始终无法逾越半分。然而,随着歌声渐渐消失,雾瘴又重新聚拢,覆盖如初。
正如农家所言,趁着蛇类休息的时辰,九兄弟没费什么周折就翻过了山脊。来到后山坡一块光秃秃的岩石边,一郎让困顿疲累的弟弟们坐下休息,自己攀到石上观察下山的路,发现正对着他们的山脚下似乎有光亮。
“天尊保佑,但愿是户人家。”一郎暗想,“刚好天亮时分赶过去,可以讨些水喝,幸运的话,还能吃上一顿早饭。”
他把山脚下有光亮的消息告诉弟弟们,大家立刻来了精神,都站起身嚷嚷着不累,希望快点下山。可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是对八个失明的人来说,更难。
上山,磕磕绊绊打个趔趄前倾,及时用棍子撑、用手扶着高地,可以避免摔倒。下山就不行了,坐个屁股蹲还算好,一不留神来个前倾,往往会牵累几个人一起摔倒。好在山上都是泥土坡,也不太陡,草又多,加上年轻,身体好,禁得住。七、八、九郞摔得鼻青脸肿的,疼完了,居然还觉得好玩,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哈、哈”笑个不停。
下到山腰,一郎再次检查弟弟们腿上的草席,发现散落的更厉害了,八郞、九郞的草席,稀稀拉拉地没剩几根,六郎一条腿上更是空空如也。四块备用的换上还不够,一郎赶紧把自己腿上的解下来,给弟弟绑上。九兄弟重新起身走出没多远,“哥哥、等等,哥哥、等等……”的诱惑呼声又响了起来。一郎不敢懈怠,马上领着弟弟们再次唱起《大风歌》。眼看快到山脚,东方太空露出了鱼肚白,一郎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一些,回头说:“弟弟们,再坚持一会儿,天快亮了,马上就到山脚人家了。”
可是,有些事往往就是这么出乎意料,觉得可能会出事反而没事,觉得安全时却不安全。天已放亮,离山脚的几户人家也就二百来步时,一郎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异常用力的响动,赶紧回头,只见五郎一边蹲下去用手在右脚上摸索,一边大声叫道:“大哥,我好像被蛇咬到了!”
一郎闻声大吃一惊,转身飞奔过去,低头一看,不禁心头一颤,暗叫“不好!”就见五郎脚后跟上出现两个发青的牙痕,并且迅速红肿起来。在他的脚边,一动不动地躺着一条两尺来长的粉色蛇,颈部虽然已经被打烂,露出两个细长尖牙的嘴还在那里示威般的翕动。
“弟弟们,快大声唱歌。五郎,别怕,有大哥在。”一郎边喊边把手腕上的布拽下,紮住五郎被咬的小腿,又从包裹里拿出一把小刀,横竖划开被咬的地方,也顾不了许多,立刻俯身用嘴在划开处使劲吸,把已经发黑的毒血吸出吐掉,再吸再吐。这时,五郎突然头一仰,全身瘫软地倒在地上。一郎一看情势危急,立刻拎着蛇,抱起五郎,喊道:“二郎,带着弟弟顺着我的声音走。我先去找人救五郎!”
一郎边喊话边踉踉跄跄向前奔去。此时此刻,对命悬一线的五郎来说,这几户人家是唯一的希望了。
来到最近的一户,一郎已顾不得礼貌,一边噼里啪啦打门一边高喊:“我们被蛇咬了,快救命啊!”
屋里一阵响动过后,门打开一道缝,一位白须老人惊讶地打量一郎和他怀中的五郎。“你们是从巫女岭上下来的?”
“是的,老伯。”一郎气喘吁吁地答道。
老人伸手把五郎接了过去,抱进房间放在床上。俯身查看已经肿胀成青紫色的脚部,又看了看一郎扔在地上的粉蛇,眉头一皱,转身走进里面的一个房间,抱出一大一小两个红釉陶罐,伸手在大的罐子里捏出两个毛绒绒的红球,放在五郎的伤口处。红球居然动了起来。一郎仔细一看,原来是两只拇指般大的红毛蜘蛛。老人把蜘蛛的头部按到伤口附近,蜘蛛立刻弹出一根细长的食管,插进伤口吸食起来。
同时,老人对正在睡觉的小女孩喊道:“丫丫、丫丫,快起来,去把大舅姥爷喊来,记得跟他说有人被巫女蛇咬了。”
扎着两根朝天辫的小女孩抬起头,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但很快就清醒过来,一副很懂事的样子点了点头,穿上衣服,一溜烟跑了出去。
老人一边用手在伤口周围往中间挤压,一边轻轻拍打红蜘蛛的屁股,让它快些吮吸毒血,没一会儿,两个蜘蛛就都软塌塌伸开腿不动了。老人觉得奇怪,伸手一拨弄,一只蜘蛛直接从伤口滑落下去,八肢朝天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尾尖涌出一团黑色的液体。老人小心翼翼捏起蜘蛛,看它僵硬地一动不动,两道白眉立刻拧到一起,赶紧又从罐子里捉出两只,放到五郎的伤口处。直到第三对蜘蛛上阵,五郎伤口渗出的血才逐渐泛红。老人拿开蜘蛛,打开那只小陶罐,用竹片从里面挖出一团深绿色、气味辛辣的糊状物,敷在五郎的伤口上。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跑去叫人的“朝天辫”拉着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气喘吁吁进来,老者向白须老人问了两句,解下腰间的一个油光锃亮的葫芦,从中倒出一些药丸,选出三粒黑色的,搅在水中给五郎服下。这时,老者一抬头,看着一郎一愣,立刻问道:“你是不是用嘴帮他吸蛇毒了?”
一郎点点头,说:“是。”
“漱过口没有?”
一郎这才想起,刚才只顾忙着救五弟,忘记帮他吸蛇毒的事了,慌忙拿起身旁的一个水罐,接连漱了几大口。
老者又打开葫芦,取出两粒绿色的药丸让一郎服下。
一郎看看昏睡之中的五弟,情况虽然不是太好,但听老人说救治的还算及时,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心绪总算稍稍安宁下来。他强忍一夜赶路的疲惫和中毒后造成的不舒服,对两位老者拱手道:“父老,我要出去一趟,还有七个弟弟在山坡上等我……”
一郎话还没说完,那老者呵呵一笑接过话茬,“难怪,刚才过来看到山坡上有好几个人在慢腾腾地走路,好像还在喊着什么大哥、五郎的。心里还觉得奇怪,这些人从哪儿来的,这么早?好了,你中了蛇毒,加上赶路劳累,就在此先歇息吧,我去把他们接来。”
老者出去半晌才回来,身后跟着哩溜歪斜的何家七兄弟。一郎一问才知道,老者是跑了二里多路才把他们找回。原来,这边一郎因为忙于救治五郎,没注意到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之久,那边的二郎弄不清怎么回事,又不敢停留,生怕再出事,就带着弟弟们不管东南西北,继续顺着斜坡往前走。还好,后来感觉不对,就停了下来,等哥哥来找。
当日,兄弟九人就在两位老人的家里分别住下,一郎守在五郎身边。
梦中惊醒。一郎发现一条枣色的大蛇,飞速窜到五郎的脚后张口就咬,他当即挥棍打去,蛇“出溜”一下不见了踪影。棍还没收回来,又有几条蛇围了过来,一郎挥棍再打,没想到蛇从四面八方越来越多,很快就把二人团团围住。无奈之下,一郎拉起五郎跳窗而逃,群蛇在后面紧追不舍。跑着跑着,五郎坐在地上说实在跑不动了,一郎转身挥棍前去挡蛇,左挑右打蛇就是不见少,急得他五内俱焚。就在这时,一条蛇箭一样笔直朝他脸上飞来,他避让不及,一下被咬住了眼睛。一郎伸手攥住蛇身拼命往下拽,可是,无论他怎么拽那蛇就是不松口,而且越咬越紧。
就在一郎拼命挣扎之际,听到身前传来一声低吼,“快快松口下来”,一郎感到正用力咬他的蛇一松口,随即一缩身从他手中滑了出去。紧接着,他感到额头被咬处被什么东西狠狠唆了一口,嘴里也被喷了液体,随即,一股火辣辣、凉飕飕的气体沿着鼻腔直奔印堂。眼皮跳豆般抖动,强迫他睁眼,却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身前,一只手腕般粗大的桃花蛇,正瞪着一双绿色蛇眼跟他对视。那蛇额前皱纹深如沟壑,折叠长着一朵枣红色的梅花,头顶竖着一根拇指似的蜡黄色的角。只见它挺起身,对一郎轻轻点了点头。“小哥,实在对不起,小儿方才出口惊扰了,在下向您道歉。”
一郎看它似乎并无恶意,才放下心来,悄悄松开铜棍,揉揉眼睛问:“老蛇,你刚才是不是往我嘴里喷了什么东西?”
“实不相瞒,老蛇是往你嘴里喷了药,但它是人世求之不到的神药。是老蛇六百日才酿得一滴的桃魂花魄玉露散,浸入你的骨髓和筋脉后,保你百毒不侵,延寿十年……”
一郎看到老蛇停住话,用一种了似未了的神情盯着他,问道:“老蛇,你还话要说?”
“不错,小哥。实不相瞒,昨天丧命你五弟棍下的那条小蛇,正是刚才咬你的小儿的女儿。听说女儿死于你们兄弟棒下,它一心要报仇,我竭力劝它不可再轻举妄动,谁知它还是趁我不注意找你们来了。我这孙女性情火爆,之前就曾咬过一人,但因她年纪尚小,毒性不大,所以那人得以活命。现在则不其然,毒性百倍于当年,因此,你五弟体内之毒目前只是被人间蛇药阻止,暂缓发作而已,三日内随时可能毒发身亡。我这里有一粒粉色解毒药丸,放在你的枕边,请你立刻叫醒你五弟,让他服下。一刻内即可集聚身内毒气,立即吐出。明天一早,我再带三颗药丸,让他晨、午、晚各服一颗,即可保证无事。另外,老蛇有一请求,来取药时,请你把我那孙女带到你五弟被咬的地方,交与我带走,拜谢了。”说完,老蛇伏首三次,转身率领群蛇离去。
一郎恍然睁眼,伸手摸摸额头,再摸摸身下的铺垫,还是没弄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咂咂嘴,发觉嘴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奇异香甜。伸手左右摸了摸枕旁,不想真的摸到一个圆滚滚、散发暗香的圆球。起身点亮油灯一看,果然是一粒粉色药丸,这才相信是在梦外。回想梦中老蛇所说,用灯照了照五弟,发现他面色已经有些发黑,赶紧把他拍醒,把药丸服下。须臾功夫,就听到五弟“吭、吭”地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发出声响,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郎赶紧把他拉起来,俯到床边。就见五郎一张嘴,一团黑紫色的东西喷到了地上。再躺下,五郎的呼吸声立时平稳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老人来到一郎的房间,情绪激动地说,早上把那只死蛇翻看了一下,发现它的额头上长有一朵猩红色的梅花,而额头长有梅花的美女蛇,传说是蛇群里的娘娘蛇。这一带,只有一个三十年前过世的老蛇医见过一次。据说,那次他也是被一条额头长有梅花的美女蛇给咬了,当时还好有所防备,被咬后赶紧滚出蛇界,连吞几粒特效药丸,用这种红毛蜘蛛吸食毒血,再用它们的唾液消解毒液,才侥幸活命。但是,被咬的那条腿日渐消瘦,十多天后,成了一条拖在身下的废腿。
“父老,那梅花蛇现在在哪里?”一郎赶紧问老人。
“还在屋外,昨晚我怕招蛇进来,在它身旁四周和门前撒了些雄黄。”
“我要把它送回去。”一郎来不及多解释,拔腿来到屋外,捧起梅花蛇就往山坡上跑。果然,在五郎被咬的地方,梦中出现的那条老蛇,带着几条额头上都长有梅花的蛇,正在那里翘首企盼。看到一郎过来,都赶紧伏身地上。一郎把手中的梅花蛇轻轻放下,老蛇示意一郎伸手,张嘴把三粒白色的药丸吐到他手中。一郎回身就走,十多步后才想起忘记表达谢意,转身一看,地上空空如也,蛇群已不知去向。
吃了三颗白药丸,加上两位老人的全力调治,五郎的伤情很快好转过来,不到五天就能下地走动了。
提起被咬之事,五郎恨恨地说:“那天在山下听农人说巫女蛇如何横行霸道,残害行人,心中万分恼怒,就想狠狠教训教训这些害人的东西。翻山时忍了又忍,生怕给弟兄们找麻烦,可是,我等大活人竟被小小蛇类欺负,总感到气不过。不打掉它们的嚣张气焰,不知道这座山还要被它们霸占多久,还有多少人要命葬蛇口,于是决定离开蛇界前惩罚它一下。我是故意回头卖个破绽引它过来,没想到我快它也快,差点弄个两败俱死。”
又歇息两天,五郎腿肿虽未完全消失,但行走已无大碍。九兄弟聚首商量,从家里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出来时给父母留下去闽越国的信息,很可能会跟着找过来,还是尽快上路为好。隔日,九兄弟千恩万谢过两位老人和“朝天辫”后,继续赶路。
传说,自从九兄弟打死梅花娘娘蛇,人们怕蛇类报复,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靠近山林。不过,时间一久,还是有几个胆大的乡民手持竹竿,穿上铜软甲护身服等上山。一路上提心吊胆,不停地唱着《大风歌》,从这边上山直到那边下山,“哥哥、等等”的恐怖叫声竟然一次都没出现。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以为蛇类一定是闻“风”丧胆,躲着不敢出来。回来的路上,他们壮起胆,减少直到不再唱歌。结果令他们大吃一惊,路途已经恢复到巫女蛇没来之前的状态。随后,他们又扩大试探的范围,发现整座山无论走到哪里,再也没见到一丝蛇影。
人们奔走相告,好消息很快传遍了山岭两边的乡里,多年不见的热闹景象,重回桃花林。人们推倒了进山路边的那块巨石,埋下一块尺寸更加高大、花纹更加漂亮、色彩更加鲜明、雕凿更加精细的石碑,碑上刻着五个大字——九子桃花山。那块破旧的木牌也换成透着香气的樟木,用青铜钉钉出两行热情洋溢的字,“欢迎过往来客,畅游桃花山”。两边的山脚下,还陆续建起供往来人们歇脚、食宿的驿馆,成了当地一处著名的风景区。
只是,北面山腰那条充满瘴气的大沟依然如故,并没有随着美女蛇的消失而消失。不过,来往的人们只要唱起《大风歌》,沟里的瘴气就会闻“风”而动,刀切般一分两半,给人们让出一条安然通行的道路。
正所谓:
怙恶孙儿魂在空,
可怜白首裁黄封;
青山焉许毒心锁,
一路安然祭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