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石门不久,村里就死了一个人。
一早,听人讲,斜坡尾,小食店的老板娘死了。那老板娘我原本脑子里不甚认识,听见她死了,用力想,就想出点轮廓来:一个周日,睡过了头。食堂里无东西吃,办法只有两个,要么食华丰面,要么吃鸡仔饼。我这天却另开一样,到小吃店吃肠粉。这是我第一次吃。犹豫,坐下,有个圆身的女子过来:吃什么?
交钱是交坐在柜台后的方身方脸黑皮的中年女人。她不说话时,脸黑面冷,好像很不高兴。但由她端出热气腾腾的嫩白肠粉,并开口时,却不是人冷的感觉。方身和圆身女子不甚互相亲切。圆身女子一时要迎上来客问:点些什么?接了单,也要由她来做,就进里间去,好一阵风火,呼呼响。她一时忙,出品就放里间与收银台中间的窗台上。表情无油无水。收银的,说是说是老板娘,收银也是重中之重,但面对热呼、要变现的椭圆盘子,就无甚好生气,端,送,不时开口招呼人客一两句。清汤寡水样,但并不觉得冷漠。
二
十五岁,我比现在少言。少言则多观。
周遭看这细店子,像个货车头拖个后厢。后厢不足十桌,前厢就是才说的操作间。北靠庆丰村的一个庄子,开门斜对我们学校教学区、实习区、女生区总集成的这个片区的东北门。当门退个西联操作间开门的位置,横着一张台。台后横着个老板娘,老板娘后竖个烟酒柜。广东米酒,九江双蒸,竹叶青,各式烟,一应,在左;可乐、健力宝,大炮,八宝粥,珠江啤,双喜啤,菠萝啤,百事,亚洲汽水,沙士汽水,间杂些其他什么,在右。餐厅,不记得哪个位置,有个小电视,日夜不辍。声音有些大,一来是为了盖住以学生食客为主的说话声;二来,当时可以说是全国最活泛生动的广东电视台的腔调、声音,让我想起从前大埕录像厅对于每个少年人的招揽、吸引。
三
我吃过肠粉,嘴里身体里的感觉,有如猪八戒吃西瓜:吃太快,太囫囵。只是感觉味道是好的,东西鲜。空眼看瓷盘上红褐汁水与青葱粒点染、洇映,嘴里还留有烫、滑的好感觉。按照当年,正在生长的身体的需要和欲望,再吃二碟,甚至三碟也是可以的,但是,当然,没有。没有,又不想走,就抬头,看电视看人,配合着不时夹一二个葱粒送嘴里。
店里还有两个男的。一个是大人,老板,不记得名了。不高,瘦,略黑,表面冷静,不像别的老板的过度热情。但有内敛的活力。他坐着都让我觉得他马上就要动了。他的孩子似用他模样和脾性复制。不足十岁。不大的店子让他跑、窜出无边际的感觉,出入飒飒生风。不时探进三两个学生头(男生为多),与这小孩子生成了小店的朝气、趣味。圆身女子不用在里间时,倚在门框,半个身体在内,半个在外。围在胸肚前的围裙愈显,倚门框抡了条好圆近满的线条。方身的老板娘无事,坐得很稳一样,却感觉身子更方更重,能量更往里收。只留个眼光,节约着,闪一下门口可能的学生客,闪一下一大一小的双份的瘦黑男。眼光到圆身女这,浑沌不明。
四
老板娘走的时候,无有见到大厝(棺木)。
下了化学课的我,正为一道有机化学题作马克思状。走到校道尾,东看一下卖华丰快食面、菠萝啤的矮店铺的低木框,西看一眼店对面的圆赫石墩。未出锈色的大铁门,就听见时断时续的唢呐声如咽。一看,有个队伍。队伍里行头的,扛一支竹子,头前挂个锣,不时敲一下。队尾有个人,不时向后面扔小串的红小纸炮。炮声脆、响,清晰如珠。像开口说一个短句,待人要听定,却又不说了。现在细想起来,那炮声又似小孩声,如咽如泣,尾音好闷、往里收(我到底是同情老板娘的)。队伍的人不多,不像大埕办大事动辄好长队伍。小个老板、老板孩子在列。麻衣,麻帽。没有是否有圆身女的印象。队伍,除炮声,传向路边时,似隔了层什么,无有力,甚至有些静。不一时,短小队伍就上坡、向西,过了只几十米高的石门岭顶,南行,循着岭,转落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去哪里。
我那时,站在铁门外,与其他同学,待队伍完全过了,锣声、炮声、唢呐的呜咽被流溪河畔的小山岭、树、田野、庄稼吞干净了,才顺坡,几乎与服丧队伍同辙,上了石门坡,拐右,进我们男生宿舍区去。
想,人这样,说没有就没有了。
五
红而碎的小珠炮纸慢慢融入沙泥路里,小店也好像以此为限,小小休憩了些时日。石门的日头、空气重新恢复回去了。此后,小食店在我眼里心里,冉冉地,浮世汇一样,洇开。
这小店的位置,正好在我们学校教学区、女生宿舍区向北,出铁门,正对的地方。门前一条路,小角度地斜着向西,上了石门小山岭。山岭南,现在作运动场的地面从前是真正的山。之北,进一个从不关的铁门,就是学校的教工宿舍区和男生宿舍区。小店西,向北,有两排村屋。平常百姓。不像城市,一律是外墙红砖都裸着,不加批荡。进深数米不等。无有潮州常见的天井,屋里光线暗淡。村里无有祠堂,无有庙。泥沙细路,再深进去是什么,走进去几次都没有走完,所以不知。
我那时,并没有要深入乡里的自觉。来小店偶见有乡里人,但不多。多的反而是我们学校的人。还有职大的、职工中专的。学校那里,只这间食店,所以,学生来这里吃汤粉、炒菜、喝啤酒,附带看电视的很多。如若有什么比赛,足球、跳水、乒乓球什么的,则人满为患。有的为占个位,早早来买支豆奶也有。平素,全国各地学生请客会餐,大声说着方言、饮酒猜枚,也有。
后来,我去小食店多了一些。圆身女又坐柜台、收银,又招呼人客、入操作间,不再半靠在门边。店里似亮堂些了。
后来,圆身女肚子也圆起来。肚子圆回去时,瘦小男孩子也大一些了,会帮忙取送碟子、食杂,花生、芥藠之类。只是更加不好好走路,不时不按逻辑、路线地跳一下。
我喜欢吃店里的汤粉。汤粉像潮州的馃条,但我喜欢吃并不因为这个,因为我在大埕也极少去店里吃东西。我们在家乡吃的馃条,是清明馃分层切好来煮,各家味道不同,且一定要葱段,与后来四处都卖的不同。我还喜欢吃这里的五柳炸蛋。五柳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凑成,可能并不够五样,但颜色是有几样,又明白(我喜欢吃明明白白的东西)又酸酸甜甜,加上厚油猛火炸开、稍稍焦了皮的鸡蛋,吃起来并不干,反而因为快火,一咬,蛋里有汁。炸大肠也是店里一好。
我爸爸、舅舅、细姨丈来时,一起在店里吃了肠粉和蒸排骨。那时,大埕还没有人做肠粉,大家吃了都说好吃。排骨只简单地蒸,吃起来滑嫩有汁,也是样子明白,是我的所好,却不知道,大家为什么没有一并夸一夸。
我在店里有几样是第一次吃。比如炸虾片。浅红淡绿雪白,现炸,往往铺在盘底,吃起来像大埕的风吹饼的加厚版。现在想来是厚油,但厚油对于我们的那时,却并未觉得不好。还有一样,酸笋炒猪肚。一上来,一闻就不对,再吃更不对。就大声叫老板来。老板很细心地听,说:不是坏了,是这个味,你不中意跟你换个菜。
午后,多是庆丰乡里中年人的时间。总有几个男子,光膀围着,一包花生,一支广东米酒,半眯着眼,半昂个头,似一切不要紧一样,高谈说笑。声音越过黄泥路,透到校园里来。
老板似记得我。因为,多年后,我来,真正进入中年的他说:返来啦。
一时,又听闻他与一个老师有瓜葛,好大的那种。愈这样传,我愈用毕身之力,将杂论拒之身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