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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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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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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记》连载

第一十九章 少年上山

人一生要历经好多山。或者说,山一生要经过许多人。少年在石门,以为石门北岸,学校后,是一座山,后来以为是两座山,再后来,看不清楚究竟是多少座。并且觉得,一切山,说不清几座的,山还又时常以水的形态出现。家山厚土。过着过着,有些不见了。有些,好像在,又好像不见了。只有心里的,才永在,叫做心山。

少年的家乡在大埕。埕,少年小时候,百无聊赖,会翻字典。字典说:埕,意大瓮。

大埕确实是个大瓮。南濒东海、南海之交,叫:大埕湾(包括了福建的)。北面如幕似屏,就是大泊山。大泊山连峰,小时候无有航拍,无有电视,只在听陈四文先生讲西游时,展开联想。《西游》里讲个什么山,都用大泊山来想。

少年放牛、与大人在田间种作,伸个小小懒腰,看大泊山,就想“猴子天”。想这只齐天大猴出入,就在此间、此山。

大泊山在肚子地方,留足生了个娘子寨、大尖、二尖、大坑,及旱园、墓地----的地方,就生了凤髻山。再极目,过无边的水田、弯弯的埭、木麻黄林带,就是英港、旗头港、柘林港。旗头港生旗头山。英港生燕子峰。燕子峰生普陀岩(实际是个寺。家乡人以岩称寺。),柘林港生风吹岭。风吹岭生镇风塔(元建筑)。镇风塔前有忠臣石、七夕井。再南,生西澳岛。

然后,少年天马行空开来:西澳生南澳,南澳生南海,南海生香港,香港生南洋。南洋,主要是暹罗(泰国),习力(马来西亚)、新加坡,无所不至。

这是少年的山海经。

小时候,看山,可以抬头北望,黛蓝间白,好像无有绿。也可低头看,在后溪、东塘、西塘、铺脚塘、庙公塘。只是不要哪家的奶奶、姐姐来洗衫、洗菜才好。一洗,大泊山就在水里的天上,影影绰绰,晃动着,散开。有时,甚至散向洗娃,洗尿布屎片,洗粪桶角落去,救都来不及救。有时还被只懒得很的大黑水牛一口吞下去了。“哞哞”叫,向如雾的剌竹林子,重吐回北面的天边去。

小时候,山就是妈妈、姑姑、姐姐。少年又想。

一来,她们身体如山。二来,她们的各人,从每年的清明过,吃了乌乌的鼠壳粿,就挑支两头包了铁的尖担,由乌门头,沿大沟,向大坑,上深深无比的大泊山的云里、星星里、月娘(月亮)里、咕咕鸟可怕的叫声里,避开成群结队、杂沓数不清的第九世祖、十世祖,乃至不知几世、不知名的百家祖坟墓地。

她们是去“讨草”。(她们的男人、父亲、心里人,则向相反的方向,去“讨海”。)

是的,征讨的讨。

就是向大山“征讨”回来草。每天,在一个高墘村的汉子都讨海回来,卖好了讨海鱼之后,就有一列草色娘子军,盘旋着,从望见福建诏安土坑村的深山,上大尖下大尖,上二尖下二尖,呼啸、蜿蜒着,出没林雾里,再清清明明在沿大坑水库巨大如天宫南天门外的堤道(后来,可以开车),再沿上黄、小桥头,再顺条溪,身影越加雄伟,大力呼吸、连同汗水结晶后的咸、甜、酸,和着壮实女性的奶香、体味,滚滚地来到了八角井边,来到井边一层更高一层的海壳灰拍成的大灰埕上。

讨草割(只割不砍)回来的草木、藤,像稻谷、麦子、塗豆(花生)一样,骄傲地展示胜利的荣光。一个大埕的少年人的妈妈、姑姑、姐姐,此时,汗衣紧贴,她们也不顾人说什么了,一切线条、起伏、美好、壮实、柔软、体香、肌肤,任小孩子们,甚至过路的单身们去看,去想。

小孩子们无不为自己家的妈妈姑姑姐姐欢喜。行走、用力踩踏着各种山上来物的气味。松果有刺鼻的香。桅子有好闻的苦。多尼(可能是桃金娘)肚子鼓鼓,一捏,就吐出鲜艳的紫。红色的莓可以吃。黄色的圆又滑的,叫不出名,是既舍不得吃也舍不得捏,因为它的滑,滑过一切滑,比剥了皮的鸡蛋滑、比任个好看小姑娘的面滑。金贵着呢。

但是,到了黄昏,洗好脚,大风围内的老人,就着西面屋顶的红,围在个草凉棚下,却说,那大泊山从前是个海。说,岩石里还有贝壳。

沧海桑田,却原来是真的。不单桑田,还大山了。那盘古开天劈地呢?女娲呢?精卫呢?崂山道士呢?月娘里的婵娥呢?少年想。想想,就着大人说话和蚊子的嗡嗡声,睡去了。奶奶、妈妈就几乎同时,要过来抱回床上去。于是一人抱,一人负责骂,骂了半院子的蚊。

少年是长子长孙,每年的清明都上大泊山。他们的亲人,有一支在西澳岛,要过渡,再沿海边咸田路走来,不用上一二个钟不行。所以,别的亲人要先在上黄水库东的一组石屋、数十抱成林的松树、按树下的第九代祖的古墓地上坐、等。这是少年人最欢喜的。清明按理还不热,甚至有些凉,但上山,向阳,一路春花,气息令人震奋,仿佛身体里另有个太阳,佛光普照在心啊、胆啊,整个人啊。兴奋的少年赶开几只一眼好奇的老狗。独自捡了好些油松果,抓住衣服的前摆来兜。一边暗暗地笑着,一边还要担心大人一会要说,不让。一时听见深深的“姑古咕”“啁啾啁啾”鸟鸣,感觉在后山,就放下刚刚的成果,转战,向上,由黄的、红的、橙的、紫的、白的,叫不出名的花的香气引着,蜿蜒,竟走不见了。于是大人就边喊边怪责,说:这么大了,还不来描福神碑、挂白纸。

少年只得下到山凹的祖宗的地界。其时,一切,连鼓鼓红红的清明饼、鼠壳草做的乌清明馃都摆妥当了。大人放松了砍青、培土的节奏。少年就边在口里哼唱些自作的旋律。边惦记去年在按树光光的皮上写的字。写的什么字呢?少年正想着,哲恩叔他们就在眼光所及的山脚转弯处上来了。大人们哄哄响,招呼的、说笑的,过去接过竹担子的,流水样地乱了一阵。

突地有个影子闪过。少年感觉到。

但他从小这样,越是感觉到,他越有不可无不可的。少年心不在焉地随着大人的指挥,跪,拜,烧纸,又跪,收好祭品,将拜过的、没拜过的分来。

接着是往回,沿一座由数座黛色的连山抱着的大坑水库宽宽的堤走。到了曾祖父那边,大人们就放松了对于他们的关注,有时甚至也一起,向山脚,去看石马石轿,看看正在由好几个人来描红的碑文、石亭两柱的对联,再爬上肚子肥肥的石羊上去坐上一坐。

“周签事”少年时是个神童,好读史书。少年知道照例大人又要来鞭策的。就自己回归挂纸的人群去,边将白竹纸挂树上,放新培的土上,找块小卵石镇好。

一年,雨好大,走路看不见脚,风吹人倒退。大人商量,精简队伍,但五六人的队伍里照例有他。向祖宗跪下时,一膝头的泥。银纸点不了,大人只放着,给了火柴,说:祖公,您自己啦(意为自己点火)。那一年,风雨中,家里大人沿山、沿几乎与雨连片的水库和堤,山一样地行进。

好的男子,如山。少年后来想。

后来,只二年级时,少年的爷爷就走了。

新地安在红花脚村亲人的山地上。背后有块巨大的乌岩石,周边间了松、相思、杂树。红的土。向远,望得爷爷从前参与过建设的旗头港、英港,及附近的燕子山、旗头山。“看,妙么?笔架之势。”大人讲。之后,每年,培土,清理树、草、埕面、摆手,以及四至。少年的爸爸,总要亲自砍右前坡墙脚的杂树:务必要见笔架才安心。

少年到了上初中时,莫名地想爷爷。想他小时候与爷爷奶奶睡。那老木铺冬天要垫厚软而香的干稻草。想爷爷教他写字、编草毡、拍锁钥、拍面条、查王公签诗。想爷爷要他照顾好两个弟弟。想爷爷过世那年,不要他讲清明这个词。

少年于是,每天起好早,比太阳早。骑车,走远道(近道不经过爷爷处)。

太阳出时,正好照耀在爷爷的红的靠山和白的摆手上。少年每天跟爷爷说话。说的什么话,少年自己也说不清了。

可能说我们家都转居民户口了,爷爷,您也算是了;我们家今天嫁大猪;过几天要考试;我长大要去外面读书,可能会很快。班里来了几个长发、黄衣的女生,就不知说还没说。

说过的话,金光闪闪的。少年看见。

过了一两年,少年就考学,到了广州的西郊石门。那里,也是与大埕的山海一样,有山水和宇宙的洪荒气象。

(此处略去少年初到石门的部分,因为找不到初稿。现在酝酿不出感觉,等找到,或有感觉再来续。)

少年需要看大江东去。就于饭后,习惯性地振衣,穿过疗养院,凭栏,看流溪对岸。

对面,有些黑、深。似要将这边吸过去。江中,有一座红的浮岛。岛上一个航灯在起伏的波涛上坚强地亮、闪。江向远,一头连着夹两座小山的门,江头极高,似西天上来。水向东去的纹理如绸,拐弯处纠缠,好不容易样。好复杂。一来,一天里的水流要起伏几次。二来,依了浊如宇宙初始的洪流之上有浮物,可观得江心是坚定地向海去,有些急、湍。但近少年人的石门码头这侧,则于乱石床上,有洄流反向石门山处极努力地流。过了钩鱼台,近观音洞,才不敌江心的力,被江中心的主流暧昧地卷入,裹挟着,成为向海去的一部分。细看,也是要依了可能从广西,从桂林来,也可能从北江,从飞来山、飞来寺那边来----的水葫芦、几尾翻了白肚子的鱼、紫荆花瓣、古榕树枝、三两块泡沫箱的散块,骑马一样地,起伏着,欢快地向城市的深远处,也是看起来极高的、海市蜃楼样的地方去。总是因了那头的石门水泥厂,所见似都在浮雾中,且还要有几个一再放大的湾,可能是入城前,要冲积个江洲的三江汇合处。这处,名叫:沙贝海。其实,就是沙背海。

广州石井镇庆丰村兴隆围海口基的这里,总喜欢叫这样的三江口、大转湾,叫做:海。

少年自海边来,习惯也闻闻水上泛着的气味。这里的水,没有海的腥气。什么味,少年人说不清,似更有人间的、草木的,然而又未知的气息。

少年人多时的百无聊赖的凭栏,总要联想那名为海的入城去,自己行路回学校,曾经看到的水厂。听人讲,半城广州人的食水,都要靠它。那水厂,听说从唐山交通学院毕业的唐校长的夫人就在里面工作。这让少年对于水厂方面,就心里觉得是亲切的了。所以,每路过,定要向里面的最深处望,可见里面无数的大方池子,玉洁冰清。

但是,再过几百上千步,则是前面讲的水泥厂。少年人不知为何,也是心里亲切。少年人有时从西场坐轮渡回读书的铁路机械学校,总要上二楼的甲板,到巨大的钢轮的尾巴,看涡轮卷起千堆雪。

然后想起从前自己二伯公的远渡重洋,想起在图书馆里借来的书里讲的民国时候的留学生,如冰心、胡适、周总理、邓先生、中山先生,等等这些的。

然后,少年的眼光,跟着快速在江心向前的轮船,切割水泥厂南头、连江的十几层楼高的桥,看桥上的人和车急急穿过江和轮。看一侧的水泥厂巨大又高的烧灰的入天样的炉子。那炉子有好几排,高耸入云。

入黄昏的结合地方,似是时间和空间在那里混合,纠结难分开。那浑黄,显然是混沌的,有洪荒之意,云遮雾罩。

一时,少年又见:无数载沙来烧水泥的、吃水极深、看起来很危险很累的、“哒哒”声日夜无停歇、箭一样地向水泥厂来的拖沙驳轮(其实拖沙船很慢,是因为坐轮船上看)。

总之,尽少年人的想象,是极无限的宏伟的所在了。

从前,一时,少年尚有大抱负的余意,需要走向一个高处。就迤逦巡着疗养院围墙外、螃蜞大方池、贪泉碑、假山、公婆小庙(只半人高,一抱宽)、一个形似加工蛋糕盒子的小厂子外墙,过观音洞,拾小径和杂花的香气,一直曲折着向上。

只五六分钟,就无法子再向上。因为这处,与学校又有一道界墙,沿着山势,长城一样。好在,转身回望,刚刚的江就小一些,细长一些,柔顺一些,且掩映在杂木枝叶、“咕咕,啁啾,嘀嘀”的鸟虫声唱的后面,令人想起,可能刚刚一路过的菩萨、土地神就要显灵了。

少年于是双手合拾。但他口中心中无语。他从来在佛前,跪下去,也说不出什么需要保佑。

因此,少年心还要进一步来打开。况且这地处于城市的西郊,名叫白云区,落日的余晖就多给了些小。借着红的霭霞,少年的心温暖着,转而向校园里来。

他在班里劳动时,在杜晖斩了一条蛇处,发现向山顶的密径。那里,密林很杂,高低、颜色、气味各不同的树木、花草很多,但地上总还空、亮出曲折的一径。这细径似有还无,与左手边步步高上去、苏州园林一样(少年那时还没有去过,所以更加觉得是好)的灰墙黛檐相呼应,也是不一时,就可以到顶的。

那里,少人知道,知道也少人来。这正是少年的欢喜。他总共算是来几次了。一次是就着制图课用剩的生宣,叫个同学来这里写生。那同学并没有带图板来,上来后,自个看看周遭的草木,就好像要自己去扑蝶一样,走远。少年人快要画好一棵老榕树时,发现同学不在、太阳全部下山了,就用从前杨静波老师教的虚实结合的方法、画远竹的方法,将2B炭笔侧了笔锋,快快地擦了树荫的浓处。一时,画面就立体起来,亮起来。少年直起在些酸的瘦腰,就下山,将画板放在教室的后墙根。一时,王巍来问:谁画的?好。

少年之为少年,是要强赋新愁的。

由头似可追溯到一个辩论风的兴起。八九十年代交汇之际,风起云涌,像流溪河水一样。(这条多情的水,甚至每天要涨落四度,时而丰姿艳态,时而枯低可怜。)

那时,不是信息年代,连看个电视都不容易。一些新闻、时尚,像不正经打听来的。也正因为这样,让少年对一切更加热烈。如一切人对于尚不可知的未来爱人的美好想象。必要,确定,日思夜想,其实又无所附丽。

后来,听说有一本《河殇》,在大中专学生中传着、发酵着。又听说,不让了。取而代之,是另一个热潮:国际中文大专辩论赛。少年在文琴处看到一本《狮城舌战实录》。伟大的中国代表队师出复旦。带队的老师是王沪宁教授。少年在床头、厕所、澡堂、楼梯口、路灯、教室、行道、操场,看准备、现场辩论、辩手辩词的调整、应变、抽签的运气,无不热血贲张。

少年那时做个班长、学生会的部长,又组织又参加,搞得像个革命青年。只是抽的题目居然是《上中专好不好?》。初赛、半决赛、决赛,正反方是随机抽的。就是说,你今天要极力说,上中专如何好;明天要相反。情形似个骗子。

少年极尽准备。连何淑莲老师教的“复杂劳动多倍于简单劳动”都用上了。用以反驳为什么中专毕业生工资低。想到这个,让201寝室在熄灯后一阵狂躁,久久才平复。因为,四个辩手,三个在201,一个在210,女生,文琴,湘女。

辩论是没有意思的。少年在赛后想,他甚至想,雄辩的都不是好人。最佳辩手身上的精明气、世俗气,甚至戾气、阴阳气,让他不欢喜。一时,少年连比赛的结果都不想记得了。

然而,之后,少年人上高中的同学就要高考了。这让少年人多了心事。他还又知道,自己毕业后,可能会去大山里,会去种电线杆、爬电线塔。

这将如何是好?

然而,少年的愁如流溪的秋水。也是一日涨落几度的。

一时,华明说要大家写“我的理想”。少年就写:把铁路修到我家门口。文琴写:要有满屋馨光的书屋。(以至于,2009年,少年想将整个屋子都做书房,名曰:满室馨光屋)。有人写:要当局长。华明后来将一个班人的,都按学号排列,写教室后墙上。为了排版,华明在少年人的“门口”前加了一个“大”字。少年在落课后,就将个“大”字删了。跟华明讲:我们家很小。写个大门口,口气太大。

少年说的时候甚至有些生气。好像这理想之事,不日在望。不可差池毫厘才好。

那愁就随江风去了东头的城里了。

石门山在西,包在红日和无边的血色江水中,似涅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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