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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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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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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记》连载

第二十四章 从前舟车

戏文云:从前昆仑不记年。我今且拾鸿爪二三,细印早年流溪读书的旧事。

我们高墘村细囝,打未见过大车(汽车),就追着大人问:从车头(车站)到所内(公社),究竟是有多"songdong"(由颠簸、抖动而产生的舒服)?被问的大人,坐过车的极少,又忙于田里田外,觉得不要太惯小孩才好。就不耐烦、无好声气地:好"songdong"!听的人,机灵的,如任兴,知再问下去大人就要骂人:还不烧火去!我则不同的,我的外号很多:大柴鹅、大客商、潺鱼(名为九肚鱼的白而软的海鱼。对。就是豆腐鱼)。这些名号不辜负我,一一作用于我。我的做法,一是一直追问下去,那一个大人"喝人"了,我就换个大人;一是呆在那里用力地揣摸刚刚大人回答时的口气、表情、动作、体态,直到想个十之八九。

有时也有惊喜。比如,我嬷。她边扫院子,边喂猪,边带我两个弟弟。半大的我来问,奶奶就慈祥地:哦,你说的是坐"啰哩"(汽车)啊。这样,我意外知了一个外国语。又比如,周末,我爸回来,我跟他去老市亭吃面,又问。爸爸说:听我二姆讲,坐飞机,行在云上,也"songdong"。这个回答,把我的心思送九霄云宫去了。

总之,我们每个小孩,在粤闽之交、东海南海之交、海山之交,历史与地理、现实与梦之交的乡村里,对于坐车的向往,不是一天二天的了。

不独如此,我们每个人,还固执地认为:一个人去愈远地方,愈成功,出息。这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能坐上车,坐上船,甚至像狗灿爸一样、我二伯公二伯婆一样,坐上飞机,那就太好了。

驾往西、南深处的车,在县城黄冈的水运码头出发。车像浮在送行的父母、兄姐,以及由她们发出的潮水样话语里。

我细叔坐我左侧。像个要出海首航的大轮船大功(大副)。我爸爸在右,在车窗外。我爸爸没有像别人那样紧贴车,仰脸,呢喃叮嘱。只车身动一下,试刹车时,突然转身不见了。车缓慢启动,有人拭泪、轻泣时,爸爸才回,极快地伸过来长的手:薄菏糖,含着,就不晕车。

我爸爸像当次仪式的总指挥。他这样说后,大车才像极懂事的老马一样,低迴着转头,出302车队大门,向姑嫂桥,向远(感觉像要去北京、天安门)去。

这梦一样、图腾一样的情景,在我初二、初三,与竖福、培雄他们去东界中学后山的坟地里,坐古墓的大灰摆手上读书;周六,吃过午饭,急驱车向县城去,过著名的饶平二中门而不入——之时,就诚心发力了。当然,我所想的最神往之图像,乃是还要有个半羞红了粉脸的长发女生,在远的地方、与我互相看不见地方,暗地里,拭泪,送别。

然而,没有。

当然没有啦。我妈一早去拜王公,求了签诗。诗名(也是戏名)是:刘智远打瓜精。诗文是明御史、进士、乡贤苏信所作:久早不禁龟兆坼,亢阳频起雀声呼。纵有雷霆空霹雳,较来云雨更虚无。

我妈去求鸿程大庙的长老居士解,听了签文,就皱了眉。庙祝公就问:问什么?

" 叔公,囝子读书。"我妈恭敬地。

"求功名,那大好。"庙祝公是个大声公。

"其实,问姻婚也好。"庙祝公又说。捋着胡子食茶去了。

背影留给不解的许多妇人。

话说我那时坐车,好热。出透了一身汗,凉了的时候,就有些乏。半途,半梦醒间,似坐船,在黑的海。朦胧间,就想奶奶和妈妈给我放包里的红花(石榴花)、仙草(吉祥草)、井土(用红纸包好)、三山国王符、云峰寺符、领头印了鸿程大庙红章的衫,又想我爸总讲的:不要怕,我们公祖有积德(听起来又像泽德)。

有这些事物伴我,我于天近亮时,就一点点地近城了。与朝阳一起一点点地醒透的我,用心地看入城的每一个地名:龙洞、广汕公路、广园。用心地看树木、楼屋、车、人。一种新鲜、新生感扑过车窗来。我想:这好像不是去远地方,是从黄昏往早晨上开。

极快地,我又坐上了巨大的轮船。

我现在想不出最早从石门码头坐轮渡去西场的时间。但我离开石门后,总想起这么个情景:周末,从校园各处汇聚来的男生女生,裹夹在乡亲和他们营生的物件中,流动着,从摆渡的水泥船,踏上钢轮。当船员飞快又惊险地解开固定在岸上的大缆绳,低粗而冲天、冲向远方的汽笛将我们带向江心,又像向天上开,汇向出海的际线一样,滚滚向前。巨大的轮机轰轰地,让我们听不清很近身的人的说话。这样子,反生有一种静。我最喜欢上顶层甲板,久久地盯着船尾,看那巨大涡轮卷起千吨雪。无端地,我想起我二伯公兵荒马乱中远渡重洋;想起:我不日要去远地方。那执念一再叠加,似一种与生俱来的决计、决意,日益让我感觉到成长和力量。

我想我那时是迷恋坐船的。我的迷恋坐船,并不是因为中意去西场码头,或再从西场那地方返石门。我想,我那时,是去吐吞一条大江;是向往不知的远方;是憧憬某种相遇。是反复确立、确认一个十几岁少年人的狂野、不羁和野心。

中专二年级,我第一次坐上火车,去粤湘交界的坪石、乐昌。我清楚地记得来回坐车的情景、身边的人。我更清楚地记得毕业时,送文琴回湘西的情景。

前一天下午,教室里没有人。我们打开硬皮抄,低唱: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没有想像的泪流满面。中间,启清来取东西,静静地说:好。

第二天下午,在广州火车站,车动了,我没有下车。我于走动间,就见到了朝晖。朝晖与他一个班的回湘同学坐了车厢里的一大片。他们毕业后要回广州,去广州机务段工作。他们的回湘倒好像是从前的放假了。少了我们供电班的别意。

然而,他意外见我时,就将四年里酝酿好的告别之情全加在我身上。我们执手相向,像古人、诗人、远征人,要话别,却无有话。

无有话,我却记得当时的情景。久久记得。

我后来很久时间,独自出差,大江南北、粤湘琼大地,列车重又驶向夜的黑的海,我总要不眠,倚窗,想念过去别离、想念人,想念名为《人在旅途》的歌。

我觉得,我总在舟车之上,观照到自己、人生、社会、善恶、真实、力量。只是这些年,心里有些钝了,不能"多怀贞敏",不能"长锲神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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