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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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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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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记》连载

第二十六章 京行记

从郑州到北京,在晚饭之后。临上火车车厢,带我们实习的海东老师把正在发的票条倒翻过来,将末的两张给了我们俩。

这两个位,与同组的同学隔开来。中间,车厢里空了许多座位,留出一片片绿。风吹,在夜里。初夏如春,竟有些凉,沁进我们十几岁的心。

窗外,村屋,灯火星星点点,连成线,连成片,鸟儿突地掠过,闪电样。收割过的深黄冬麦茬、暗绿的春麦田,间在隔不远就有的一枞两枞一排的白杨树中,电影胶片样,闪闪向后,一下一下抚过文琴和我温暖的心,以及脸,以及眼晴,以及身体。我们的思绪,行进在巨大的夜海,向北,向童年就向往的首都、天安门、毛主席和梦境去。我们似乎早已听到、闻到、看到来自前方的神圣、秘密模样及味道。春风陶醉,在这五月夏初。北国莽原,把行进的整列车,连同轨道、贯通电线,抱进广阔的怀里。一种巨大的豪迈、自豪、欢喜、等待,让我们一群少年人沉浸其中。令我们极少说话,只互相看,看眼晴,看心里的激荡,在深深的幸福和星空中。

夜深,火车就溶入胶、软质地的北国天空,驰骋,向似有一点白光的地平线。而车厢内,灯火安抚我们的心,不似从广州之向郑州,安宁好多、踏实好多。似整个北方、整列车、整个夜,归我们所管。我与文琴对坐,整个人也归列车管,任她怀抱,摇荡如诺亚方舟。夜更柔软和轻的时候,我们朦胧着扒在桌面上。文琴的脸颊有些凉,有细微的黄沙婆娑在我们少年的心间。又欢喜,又脉脉地不安。梦境时不时进入我,我们,又似没有。似要说什么,又似不必,又也似没有,似早说过,又似说也说不清。如这晋京的海洋。我的苍茫和辽远。无量寿之疆界。上古一样,在半梦醒的脑海,无边地漂荡。七色奇丽,进入未知前程。

凌晨四点多,近北京的天急切地亮了。白的朝阳,透过重云,可见的金光万道,倾射在原野、列车绿的长长身体,以及公路、汽车、人、楼屋。万物被光,无限闪熠。

北京站真庄严。让人想到党、国家、国徽、人民、稳固、年代、苏式的宏伟、大会堂、童年家乡过年的年画。晨光下的多个站台、多列列车,散发钢铁、必胜、宏大、四通八达的大气象,与广州、韶关,沿途全全不同。我们紧张、有序地落车,水样、云样流动,似要进入京城的各处,又似我们已来很久,要来很久。我们从来就来过这心驰之地。心里想理应口诵壮阔的诗。然而,又没有。一首也想不起来。转又陌生、慌张起来,各自提、背个合身或不合身的行李袋,行进着,用眼光照应、紧跟、向前、转弯、出站。

第一次坐上地铁。头班车,灯光晃眼。我们十一个人独占车厢一角。各节车厢咣咣极响,蜿蜒,蛇进。眼及的远地方,有些空荡。从通道、车外穿进来冷的风。我下意识地近文琴去,并由然生了游子、生地的淡淡感伤。倾刻,又转为纵横四海的少年气。交替,与列车、旅客、陌生空气,含混不清,浑沌初开。

所经的站名,似刚从历史书、地理书、字典、古代、民间传说中找来的。都十分生活而陌生。要去的地方名叫复兴门。所过的地方,有五棵树、木樨地、公主坟。

要住在一个地下的人防招侍所。先进门,走一段,深下去,拐弯,过一道巨大又极厚的对开水泥包铁皮的门。隧道如拱,灯火阴湿,空气暗淡,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凉,透过皮肤、鼻子,入了肺和身体。人反而有些兴奋起来,眼晴、耳朵灵敏好多。这样子,大家头尾相接,小心过这神秘的"工事"(实际就是)。

豁然开朗了。东西足有十数米,南北进深稍歉。也是拱顶,好高。墙面又白,作了如石门教学楼外墙那种灰面。又是苏联味(那时前苏差一点点时间就要解体了。来京列车上,又听见江青去世。东欧巨变,南斯拉夫分崩正处未知的前夜。唉,那多事之秋之1991,并不比1989好多少)。

我们住这么个金庸大侠小说里不知何门何派的(我极少看武侠,只看少许的梁羽生,文字如华。金庸的易看、流动些。但我与建双曾一同坐302的下铺看。我看一页,他看了两页,还要忍住不翻面来等我)居处。横平竖正,排了二三十张铁的弹簧床(从前以为很高级。刚刚写时,则总让我与去井岗山看到的战时医院的情景杂一起)。被褥在今日的回忆中,尤其比从前的真实、雪白。倒真如行军、战地、医疗所。

不知怎地,为何现在想起,如个巨大的明洞,并无有门。洞前有空的地,如庭。望远,又可见庭前有水龙头、水槽。因为,我确在那时,看见文琴在那与石门无异的木泥板面水槽上,极用力地洗衫(当然是我的)。

她总是很认真。用湘西熬溪边的法子,在首都洗业已近千禧时代的我的衫裤。简易、不合宜的细军皮带,将小肚子勒得圆浑、高、饱满,小人儿又汗津。

然而,小文琴与小春燕、小老K,并不居于此渤海之内的洞庭。另在别地。

从公主坟与复兴门之间的人防招待所出来,沿复兴路、内街、胡同,记不得如何左拐右转,似不远,似夜来抬头可见中央电视台的圆塔,似平房,路过两侧密匝不清、几乎折叠又含糊的一些客房。三个小女生所住的,在最里头,才露出来,清晰出来。

与别的旅客住,无有金英也在一起的印象。只文琴、春燕。同住的人,流动、更替、走马。印象深的,有个不老不年轻然而沉着从容又苍茫的母亲,带了个平静无辜未谙人间艰苦与欢喜的女儿。女儿似说不了话,来京求医。——京都的纹理,是要复杂一些。总要有人,从远处、底层,不甘心,或壮怀激烈,来这里寻找、求助,乃至于求救。

学校和老师方面,正在进一步与要去实习的铁科院联系,要我们等,又不要走远、出外地。我就与文琴,在头一天里互相地往来、探望。过我这边来,有一段地道,灯坏了,恰巧那段隧道有一个积了水的坑洼(沿隧道顶,几乎一路含了水,间着滴人身上、地上。五月,北京的夜,要盖棉被。与广州的完全入夏是不同的)。于是,我,或文琴,或我与文琴,过这里,要喊出声、或拍手,摸黑来通过。一壮胆气,二保安全。

如此,就比出文琴春燕屋子的好。那屋有个后窗,文琴的床铺近门口,门口有条似也进深可观的通道。灯光又温和亲切。我盘坐在文琴侧,春燕在靠里的床。不知做什么好。又无有电视什么的。只有苍茫、大片的空气、时间,与我们相对。其他住客,如看病求医的母女一对,各自忙生。时空一时为我们占领。我们先感叹了那母女的远道与不容易,但暗地里为她们有信心,相信都来北京这好地方大地方了。决无负人之理。

我无端地,就去牵文琴的手,要她配合,让我来打脉。要她伸出小的手,用她的手指节纹做教具,满足我好为人师的小聪明:看,这叫一寸。从手腕这线(有个名的,那时记得,现在不记得),往近身来三寸。用另一手的三指,不松不紧并着,从三寸位,依次搭过去。就是三个穴位。名唤,寸、关、尺。对应的是,心肝肾。而另一手的对称的,也这三个名,对应了脾肺肠。

文琴安静地配合,并无惊奇和赞赏,任我得意、胡诌。我进一步说:从小家里有《医宗金鉴》《脉学详幽》《药性赋》《药性歌诀四百味》《大众医学》杂志。我甚至背了一段:人参味甘,调营养卫;闻之菊花,明目而清头风……

小文琴依旧平静。仿佛我这个十八岁人,理应如此,从来如此。她从来知的。

近昏。我带文琴坐地铁去天安门看降旗。(没有来过的同学说的热烈、激动。我从来,一旦一事,别人都做,流行起来,我便不要去做,或故意不激动地响应。)夕阳正好。围的人好多。我担心小文琴看不清楚,就突然将她抱起,她让这冷不丁的行为吓得叫了起来,一时才明白我要让她踏人停在近旁的单车后座上。到底、终于是算看完了。战士的伟岸、号子声,雄壮,振荡到西面的红云里去。点亮了长安街两岸雄伟的与壮丽年画里一样的崇高(真的很高)的路灯。我,我们,这才激动起来,说好:明天要去看毛主席、故宫、长城、八达岭。

北国江山,有与南方不同的万里壮怀。

这就到了八达岭了。

一早,好似近南池子北的后街,我们是被大了广州一两个号的大嗓门,以及来自祖国各地不明就里又慌张又过度警惕的人群,裹挟着,鸭子样地上车、赶路的。

那年,北京的风沙并不比郑州好多少。那日头,开初有些阴,转而多云。漫天翻灰白。太阳滚动着,时而于云翳中半掩,霞光千灿。时而与我们的北去之车舟,交叉奔向,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忽隐忽现,莽龙无像。长驱向西北,近午,远的黛山翻滚着一点点变大,变为墨绿、翠绿,到与我、文琴所乘之车辆,互相遁入,人群突地聚集、如云、翻动。雄关在前了。

我和文琴的身体内,并无有做英雄的胆气。我们共同在内心讴歌大山大关,为我们加持。我们总从微芒的自我出发,用在过往的家乡、校园,以及一周内领略的南北大地——的一点体验、底气,将昌平西北的关山和雄壮长城的高迈汇合起来,卑恭地、崇敬地、肃穆地,以祈苍茫洪荒,与我们的肉身,交相感知。

拾级爬升,文琴的身子小了些,又蒙了层黄沙。我的思绪千里行阵。低头,一步一步,与文琴携手,踏着青砖,就想:这是母亲出生地的建于古代的所城一样的所在。望远,则想起杨朔先生之问:画个什么代表祖国?当然是长城啦!

及至攀扶一块块记了工匠属地、姓名的城砖,上了二人多高的关隘,从古跺口,望近的、远的,一层层山岭(所谓八大岭),总要震动到心灵,让我们呆呆地头脑发空。

好想唱一首狼歌: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

我且诗云,以壮从前那情那景:

劝道孟姜莫长哭,

男儿铁骨铸永歌。

千年万里多陶冶,

迎风大号宇宙声。

南北儿女同壮气,

自古流泪堪流血。

于今大江东入海,

我辈何日缚天龙。

不想一回,文琴与我在"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刻石边写的证书,让个杜晖看了,四下嚷嚷:哎,这,这是老C小C的结婚证呀!。

我要将这"结婚证"、"好汉证"放回巨大洞天里的我的床铺下的红黑半间的帆袋子里时,才发见早上急于出门,将一些钱紧身带、小部分藏于自以为极好的机关里的这些钱,不见了。好在我出石门时,向总务科办的储蓄所(那里的温老师的爱人、老师,对我总笑笑,大声叫我名字)取了足够的钱,又与文琴的合一起用,就想:除了兴华兄托我买小米,小米又不贵,不买别的,坐车又不用钱,实习又有补贴,费用是够的。

海东老师是个细心、善良的兄长,来吩咐实习、出外安全、回程的事。我做个组长,则可以说并不尽职。几乎全沉迷于京城的散行。

接下来的行动,我们全组十个人,可以说是互相地脱离了(或者说,我与文琴,与一个组的伙伴各管各了),也无有睡一屋聊天的记忆。照例到处去吃羊肉串(北京比郑州贵),发现云吞很好吃又只五角、不贵。茯苓饼像大埕风吹饼,吃起来韧韧的,甜淡合度。果脯有些好有些不好,总太甜腻。油条、豆浆好。炸酱面没有印象。煎饼果子好。豆汁无见过。吃饭依郑州例:要问吃几两米。不习惯:您、您地叫人、被人叫。一次,近午后二点去个食店,被个大姐奚落:也不看饭点,有这时吃饭的吗?!

发现北京的树,高大,树种又多。树如人。桧柏如沉默的山乡人。松柏有身份,行止肃肃。白杨是年青者。柳槐如古。北京的绿,或柔软茂盛,絮白细飘;或厚朴,如瀑;成片的要一二人才合抱过来的盛大古木,像我乡大埕的榕,有神性,又庄严。又发现,早晨,北京的地平线是浅蓝的。随着太阳的东起,一点点变绿,变翠。鸟雀比我们石门还多,叫声又高又有肉,仿佛深谋远虑,直叫得天好蓝,云白风大。太阳西沉,又唤出大地重变了蓝,又从地底发出一种只有我才闻到的(因为我问也好多人,别人都不觉得)似乡村春后肥力过大的浓厚的泥土气味。那土地生出的南来北往的人,个头和嗓门比广州潮州大。他们开口,像电影电台电视,一字就是一字,一句就是一句。耳朵听起来,要隆重些。有些中年的胡同里的男子,总让人感觉是当官人(大部分不是)。我与文琴去密云,去十三陵,去买小米,坐车坐反方向,问路,乡亲总很热情。他们指点我们,过后,总感觉,刚刚的词语、话声,还在空中停留着,围着。代表了北方人的厚道,甚至,感觉,他们更代表祖国、大国。而南方人,如小民,代表劳动、花草,更负责过番渡洋,或者参军、卫国(不知我为何这样想)。

去了故宫。那时,可以进多个殿(现在不可以了)。看到多种展物(现在很少)。后头,花园,仿佛见过枞歪树。让人想到煤山、崇祯、死、历史、失败、复杂,这些词。去了熙和园、园明园。风好时,文琴粉红的连衣裙,大的圆领总如初中上学路过的东风埭的九里荷田里翻动的叶。柔的布身,让阳光照耀,又紧贴身躯。我们随山路旋转行深去,总遇到黑褐的巨石,总要坐下,望一边很明亮一边暗淡的云天,看过多的金碧、代表古都、皇城的宫殿的檐角,长飘出来、高高飞翔的长脊,瑞兽列坐。又总听到殿下,风铃传远。似皇帝还在,高贵、命令,都在。

去看望毛主席。走得与伟大好近。只是太急,被人流赶着走。好想再去排队,再走近、瞻仰多一次,二次,再多一次。人民英雄纪念碑,看天上的红旗,看汉白玉座栏、浮雕、胸膛挺拨的战士,又反复想到:伟大,祖国。而碑文,则想到初中、课本,想到周总理。

文琴说:伟大的周总理。竟含了泪。

纪念堂向烟火气的方向,大栅栏之地,吃的东西和氛围,真好。而从文琴春燕金英的小旅馆向公主坟地下室间的四合院外的小路、树木、石凳、路灯、馄饨摊子、月亮、轻风,则在夜一点点深起来时,与我们亲切,属于我们。连同不经意,站起来,在无数矮而慈悲的北京民屋群上空,圆如灯笼、如番瓜(南瓜)的五彩的琼瑶之塔——电视塔,惊为天塔,也由深空,慷慨地馈赠给我和文琴了。

好多个夜,总抓文琴细的手,太紧,坐那灯光掩映的小凳。

总不敢、不便太晚回住所。互相来回送,总又花上忘记计入的时间。各自回到床上。抓了一个晚上的过紧的手,木木生痛,则正好又让时间在不甘去睡的夜里,深夜里,如相伴到很久很深的地方。

深夜的京城,在我深深的脑海,沉下去,睡深了。像低的大调,如大提琴,如诉。

回程时,日月无记。似欢喜,似深重。向南方的现实、日近的别离,以及惆怅、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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