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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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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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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记》连载

第一十一章 清明上街图

三月开学,石门乍暖还寒。这个天气,对于北方来的同学本来甚好,但总是落雨。落雨,好多同学会趿双拖鞋“塔塔”走在一横半竖的主校道上。竖的校道从校门进(奇怪,没有关门的记忆,也无有门卫的记忆),过侧面有个半明洞样的向北的楼梯的黄皮的女生三层宿舍,左侧,有个要上三个台阶的食堂,向前,上个小而向南向北“丫”字缓慢展开的斜坡。正对着的,就是行政楼。是校长、书记、教务科的所在。楼前伸出个小帽舌样的雨棚,再进去,有个门厅,门厅右墙上,时常要贴个通知什么的。我第一次在公告栏看到电报通知。那通知总写:铁道部,命令。(我们教室,有些还写了:铁的纪律,半军事化,这些。)我看这些文件,一步步地加深我们是铁道部部属学校的直观感觉,也一点点地觉得自己是铁路人,是半军事化人。(因而,有些刻版是正好的、应该的。)

行政楼前两侧,有四棵铁树(又似油棕、似无有刺的巨大剑麻样)。看到她们,总想起:千年铁树开花。我却好似见过这树开花。还年年见一样。然而,形成我少年时代的图腾、意象的,是楼前南北两个长条的水泥米洗面外墙的短花池子。那池子,长条而垂垂样子的迎春花,花儿又多,花瓣又肉肉、嫩嫩,小喇叭开口的弧线比在我们机械制图课上画的抛物线接面要好,既自然,又有脉脉的有生命的细纹。但是最好的,是她的黄。黄得嫩、亮、泛着少女的光。与一切黄不同。要单独叫做:石门三月迎春少女黄。

那其实不足千米的“7”字形道路,更且还要来往些学校很少的女生(一个年级只有供电专业(就是后来的电气专业)有,每班六到十个)。那个伟大的八十年代,是启蒙的年代,一种看不见又看得见的气象在人眼里心里,现在想来每天不同,像五四一样,像花海。风气初开,又在南方先开。颜色如春,一点点地来绽放。可爱的女生们,配合一个校园的迎春花、茉莉花、七里香、玉兰、甜甜的紫荆、略略刺鼻的清凉的木麻黄、先黄后红先苞后怒放的巨大无比木棉花,素面,迎风,也来展开。她们是最欢喜落雨的。

落雨了,她们就要打个颜色越来越多越明亮、样子越来越像短裙子的伞。而且,她们有的,裙子却越来越像伞。更多的,穿双小巧的凉鞋、短裤子,打个素色、明亮色的小女伞,跳跳、跑跑。遇到一小窝积水,还要面容过于谨慎,实则内心惊喜地,略蹲,弓起直直的流畅的腿,故作害怕地一跃。她们的一双似乎还在生长的小的脚,可想而知地溅起水母脚样的晶莹雨水的花。一方面,天上,春天并还不矫烈的春阳,正眯着眼笑,温和地照在她们反着青春的光的温软的腿上。另一方面,她们在食堂前,在斜坡上,咯咯咯,嗔笑如铃,就反把春天的阳光,以及我,以及我们,以及校道上的一切物,吓上一跳。这时,要变红又还未曾变透的紫荆花就一下红了。巨大羊蹄形的宫粉紫荆叶子,也惊得一颤一颤的,抖落好多水珠子。咚咚声,弹落在水泥路面上其实并不少的水洼里。

雨花儿溅我一脚。而我,在斜坡夹角的一条边上,一棵榕树下,等周日早上,只专为我们开的去槎头的专线车。我那时比现在怕人,一方面心里巴不得看一切事物和人,一方面要体现“紧张活泼”的另一面:严肃认真。

这不,严肃认真地正看着操场西的一个宣传栏呢。那宣传栏,一边用彩色纸用宣传色写了中央刚刚开的会议的精神、学校校长书记的指示、广州铁路局的消息,报个我们学校刚刚获的奖,还有重点地表扬了那个班的那个优秀学生。有时呢,还有吴津芷老师填的词。甚至有朝晖、碧波写的诗词,真是又羡慕,又嫉妒。这这这,怎么能可以。

不时车就来了,中止了我的不健康心理。一同上车的,还有些卖光了沙葛、香蕉、巨大无比芭蕉、过于甜的密瓜的村民,以及他们的竹箕、筐子和扁担,以及他们黝黑的脸和极亮又不安的眼神。

当然,有时,还有同班的女生,是又欢喜,又身体不随心地往后退、躲,还虚伪地转过身,去看一路摇晃无定神的庆丰村兴隆围、海口基、槎头的甘蔗啊、丝瓜架啊、木瓜树啊、香蕉林啊、油菜地啊。

我们所要去的地方刚开始并不一定的,就算明明想好了,也随时会变。我们那时明明在广州读书,但到市区,我们还要说:去广州。好像石门这里单独是另一个广州。我们心里无定数,一时想不明白要去广州的哪里,就会自然而然地让公车带着我们,从槎头坐到越华路去。那时的汽车好挤,车上总有个售票员。售票员手里总要不停地将手里的十元、五元、二元、一元、五角、二角、一角,一切票,整理得齐齐的,而她要卖的车票反而不要紧一样只反手钩在手背,单在有上个新客时,准确地走人前面:买票。一时,汽车到站了,一方面要用广州话普通话大声地叫喊,甚至骂上几句,一方面,还要伸出只手来,不时地用力拍看起来不是很新的好长身的、前后两节的连拖着的铁皮车厢,啪啪声响,好提醒紧擦着汽车过的单车和人。

我现在感觉那时的广州市区比现在绿、静、新鲜一些。特别是我们坐的37路车。车到了这里,一侧,有好深的树。这里的人没有别处多。这时,我们就也想好了接下来的去处。有一些会去转车,去看自己的老乡、同学。那时,没有手机、呼机,有写信与人约好的还好,没有约的,临时去访,见上不见上,就谜一样,全看运气了。(起个大早,赶一天路,见不到人,是常有的。)另一些会坚定地去被认为是市中心的几个地方。

我喜欢北京路。那街头是个横跨好多骑楼开间的“三多轩”(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没有“三多轩”,北京路还成什么北京路。就像现在的越秀书院单剩个门楼牌子)。任外面的人车多么杂沓(那时还不是步行街),一进这个比别的商店要高二三倍的文具店,里面好静。生宣、熟宣、宣传色、墨笔、墨条、皱纹纸、底纹纸、排笔,整齐排列,发出各自的本色味道。比如,打开一瓶香糊,真的就有一种好闻的、安分、质地好的味道,让我相信这东西既新鲜又好用。我中专四年,自己想写墨字、班里要过国庆出个墙报开个晚会、学校要开学代会,在是好多次来买过物件。我尤其喜欢古雅的、浅褐、不知道叫什么名的古代吉祥纹的底纹纸。我用她来贴在一幅小楷全篇的《岳阳楼记》送给雪辉,又用来贴铁架子床边的墙,感觉很“如气”。古藉书店,我买过《书法》《诗词》杂志,还有梁鼎光先生用钢笔临的历代名帖的集子、宋词选本。新华书店,按理在隔“三多轩”不远,却不知我后来很喜欢的牛津版的英语词典,还有《炼狱》《女神》、蔡仪先生的《文学概论》却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南方大厦那边的新华书店买的。

北京路新华书店相隔不远,有一条三个人并排走不过去的、好深的巷子。巷头有人摆个平鼎,当街煎的韭菜饺好香。闻起来香,吃起来,油又多,又烫嘴,又焦香、适口。所用辣酱、陈醋也辣得滋润、酸得有回甘。生意从来很好,我冬天来,总要买五元来吃。五元十只,我就吃十只,算是吃过了一顿;五元六只,我就吃六只,是吃不饱,但使不得买多,也算吃过了,心想:以后有钱,再来任性吃。

至于,杜晖总讲的大学鞋店,我是知道、路过,却没有进去过。我一来不比他,他是学校篮球队队员(不知道打什么位置),人高脚大;二来,我一年的穿用,大多其实是放假回县城黄冈才买。

每次,要出广州,早上像要走远方的亲戚一样高兴,等到下午四五点,就心里不高兴起来。因为,总欠些作业或要写,或要偷抄,又要算好不多的班车、轮渡赶回去上晚自修。而且,这不开心还连锁地钩起想象,尤其对于喜欢不打招呼就小测的老师不单边行边排查分析,还边恨起来了。

但是,如果时间还有盈余,我还会到座于广州火车站广场西,横踞,高高在上的邮局里去买些真的或复制的邮票。是真买了些猫、花草的套票,感觉好好看。只是当年都在与初中要好的同学的写信时,夹上一些,表达了一些美好的意思。我自己没有了。但因为没有,却愈记得那些邮票的清亮、秀气、工整。

要往西场码头,路经省汽车站、红棉汽车站,一路会在人挑对竹担子,一头是粥,一头是乌豆、鱼仔、酸菜、榄角、藠头、花生、萝卜干、腐乳,等等的杂咸。沿街叫卖,不时有人就要卖的人停下,就着一棵树的树荫,半蹲着,呼呼来吃。

再过去有一条横路,只半截,无有名,靠墙也有,就地也有,摆好多东西买。生意兴旺。我在那里买过一件灰白的拉链夹克,红色的行李袋子,后来都因为链子不好,用一次批评一次。同样批评不断的,还有地上的应有尽有、且紧跟港台新出的录音带。那带子,往往里面的歌比标明的少,更加有一些歌,只有半首。但是,我们所有人,一边说不好一边四年来热情地光顾。我们对于香港、对于邓丽君、对于立体声、对于今日一听就怀旧的白话(粤语)歌,都因为这条巷子街。

轮渡也很好的。一则,站在巨大无比的涡轮后,向石门去,有种牧江,甚至“大江歌罢掉头东”的感觉。更一时,会见到某某与某某,亲切地在一起。

我有一次,见个着件黑背心的姑娘,远远地,隔好多人头,脖子匀匀,圆肩在黄昏中反着白的光芒,牛仔裤线条干净明快,与一个登对的年轻男子,十分和弦(和谐)地登上旋转的铁梯,向轮船的二楼平台去。

我直觉她的长发里,袅袅飘着我们那时十分向往的香港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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