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并不确切地知道《花儿与少年》这首歌。也不知道唱花儿指的是什么。但倘若以这歌名和唱花儿的说法来说我们,却是很贴切很美好的。
一
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二年级却是从3月份开始记得的。一年级的记忆有些囫囵。像猪八戒吃西瓜只记得个大概。又因一年级太小不大适应校园生活,生了少年人的涩。二年级像一个春天的开始。从男生宿舍的大门出来,下一个长的土坡,又进入一个锈色的铁门。过一个矮石墩。过几抱修长的哗哗响的细竹子。长长的校道今天想起,让我想到《牡丹亭》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还真的就在那一年的暑假,我倒在家里的红砖地上看了《牡丹亭》。)
高高的木棉开着大的红的酒杯一样的奔放无比的木棉花。总在东边的逆光里。向东,又总要用几张小的透明的粉的少年的女孩的脸来倚着红的高的木窗子来凝望。由小冯颖来写文章赞美,由小文琴记在日记里又流泪。又由十几岁的春燕、艳梅、海恬、李宵、雪辉、万芳这些,在课间用小巧白皙的手指来耕红头绳,或是做一种拍手的游戏来歌唱。
大王椰虽然不开花,但它与木棉并排,让人想起舒婷的朦胧诗。想起诸如我与你并排,长成一棵树的模样与你相爱这些诗句。身子的高修,尤其是颀长的颈脖,让人想起长颈鹿,想起少女的骄傲。
那年月,郊外的七里香并不需要像今天的东山口修剪得太整齐。小叶子又小又厚又油光,仿佛是一个个有生命强盛的象征的精灵。雪白的小花儿又随性,在夜里如星光点点,芬芳万里。我是因为席慕容的诗集《七里香》才知道它们的名字的。那岁月,诗集总要由班里美好的男生和女生来互相传着看。 因而诗集上也留着少女的芬芳和朦胧的色彩。那色彩和芬芳,如今我都赋予那可观的绿篱了。然而我所钟情的乃是行政楼前的迎春花。
迎春花,其实我并不记得它的香,而记得它的黄了。 我今天写此文字,更加觉得奇怪的是:我是没有近观过她们的。简直大而概之,简而对之,远而观之了。但我如今几十年了,总要固执的认为她的黄,她的细嫩的黄,她特有的黄,轻柔美丽透明如少女。那少女又总在春天的细雨中。在众多的流动的女生的撑着像裙子(而她们的裙子又愈加地像一把伞了)一样的伞下。总之,这一切总要让人想起作为一个少年人的惆怅与忧伤。当然,还有诗与花儿。
我因此便又记得,迎春花侧的铁树。人说千年铁树开花,我却在石门,感觉年年看到他们的开花。他们的开花是为了见证我的那些岁月,以及岁月里的歌。
二
与此同时,南面的流溪的水涨得老高。从西头由石门山夹成的,远在天边的岸倾出,滚滚东来。浑黄的,简直是黄河了。细看,那波像叠着无数个半扇形的巨大的鱼鳞。也或许是龙鳞,我几乎要确认这世间着实是有龙了。因为整条江的翻滚是如此地有力,似乎配有上天的意思。从西而来,滚滚地像骑马,总还要浮着些浮莲、水草、白的泡沫、老树头,竹枝,等等神奇、不测的杂物。我几乎疑心不日,也要像刘三姐电影的开头从天边飘来一个从漓江而来的善歌的美好女子。
日夜夹着春夏的蝉鸣的水的歌唱,不时要往来些驾着小舟的河民。他们的船上有时可见,有竹编的筐子装着满满的香蕉、木瓜、黄皮、龙眼、荔枝,乃至荷叶荷花。我想如果这时的船上,再有一样,如我从捷东兄床头上看来的《边城》里的老人的小船一样,并有一个叫翠翠的唱歌女孩,以及一条狗,配合着来咬放船的绳子,那就太好了。然而,自然是没有的。
有的是,总要有几个黝黑的渔民,他们的船,小心避过拖沙驳轮,向对岸,向金沙洲,向溪头的天边,忽地撒下一张蓝网,仿佛要网住鲜红的夕阳。以及白的云,和不断翻滚鸣叫的鸟儿。以至于岸上的我,也要下意识的躲一下。可是,这时渔民们又往往会突然的站起来。这些汉子,他们手上会举起一个巨高的竹竿。那竿头有巨大的开三角形巨口的网。那网拖了个极长的尾巴。我一直要跟着走到河涌那边去。才终于搞清他们的神秘的作为。他们的不断靠近江岸,靠近滩涂,会突然哗一声倒下很多的田螺、白蚬、小河虾、杉板娘、狗母仔和大河蚌。这正是他们的伟业和营生。
贪泉碑这边拾级而上,有一座供有观世音的观音洞、观音山。那山上木竹修疏,间有神秘的袅袅的香火。有时竟有些远道从香港、广州城区而来的信众。他们虔诚的样子让我切信,此间确有神灵。
那山上有一棵我从前没有见过的人参树。大树开花结果时,总发出一种我从没闻过的淡淡的甜味。这甜味混着神秘,以至于到今天的我的脑海里了。
三
由大江、小山、土路、田园、村屋、校园,以及村民、我们、飞鸟,云天,风儿……等等组织的南天一隅,交通不便,与业已现代化的都市城区,仿佛关山阻隔。空留我们这些少年,无人来牧一样地姿意生长。
山陶水冶。那石门地的植物就生就别种的暗香、志气。从行政楼后的排水沟,贴着南行,近学校与疗养院的徽派围墙,向后山去。半山的相思、按、榕、凤凰、木棉,挺拨颀长,却疏疏地互相避让,透过来小片小片闪动的天空。落雨天,则又可在此间背书。因为这些树微微地欹身向东,好多些日子,遮荫过我这个学子。
从实习工厂到土坡,本来没有门,也没有路,但我们那时个个血气涌动,哪有好好走路的?人总从那矮红砖墙翻过去,久而生了一个包了浆的豁口。从那口子猛地下来,土路对面就有一棵五缨丹在那里怒放、迎接。那五彩的花像一个个半球花冠,有清丽的香。也不知我的家乡为何要叫它臭花。我想可能是因为潮州话多有古语,古的臭通嗅。五缨丹的气味委实是一种特别的嗅觉,我到现在都无法来描述。
玉兰树长得像一个魁梧的汉子。然而它的香却像一个少女。早晨,我们一班同学扫完校道,就总是喜欢用长长的扫把的竹竿,去敲落那树上的白的花朵。大家捡了一小把,就会放在宿舍里供着,下面放一层薄薄的清水。这样子,可以持续一两天,清水和白的肉肉的花香,真有一种玉洁冰清的意味了。要知道,这样一小把,有时在斜坡的小地摊上要卖上好几毛钱呢,相当于一份肉菜了。
茉莉花,我不知道校园里哪里有。但是,早起去江边跑步的同学,有时候会从山坡从疗养院那边采来一小把,一早就放在我的课桌上。我至今不知道真切的是谁,但那是我四年里真实的美好的温暖。
四
少年人对纪年有自己的记法,比如说初中,我就会记得那是美人蕉、夜来香、木芙蓉的年份。到了石门了,自然也有这样的花草树木的记法。但是,也有新的了。比如,中专一年级,就是琼瑶、金庸、亦舒、费翔、齐秦、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明天会更好,十五的月亮、读你、大约在冬季、烟涛微茫信难求、安得广厦千万间。
二年级,我是一下子说不清了。我为什么说了以上那么长呢?可以说是:秀才券驴,刀券三尺,未有驴字了。那是我觉得,时代和石门生活的开张,正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了。
学校组建了篮球队。全学校才知道建双是个灌篮高手。他平常总是腼腆地笑笑。仿佛一个无辜的小弟弟。然而他的象棋、体育特别是跳高跳远、成绩(包括我不喜欢的英语和高数)、书法、写作,几乎总可以在有可有不可中,让人吓一跳地好。他什么都不在乎。而他什么都好。他又喜欢看武侠。在我看来,他俨然是一个大侠了。形同杨过、虚竹。篮球场上只要有他,就总是可以引来一大群男生女生的围观和喝彩。比赛之后,同学们还要久久地传闻他的精彩和传奇。在全校的象棋比赛中,他又几乎表现出与篮球天才一样的经历。在他的带动下,班里,德勇这些,上课下课,紧要带着一本棋谱来读来背了,他们甚至于研究起古棋谱来了。我跟着他们,竟也去图书馆借,知道了一些什么关于马退三进二的说法。知道了隔壁班陶文初、铁供3班谭劲松这些高手。自惭形秽。(建双还很热爱诗。他的枕头底下有一本新诗集叫《海星星》。这是我到石门后看到的第一本诗集。他可以很完整流利背很多古诗词。他可以说出很多潮剧演员和名唱段,而我却是说不出来的。我甚至还跟他一起到他姐姐的学校。我心里是很佩服于他的。总之,他很是一个天才的人物,又讲义气,又会生活和爱。他现在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
我们班与20班不一样,我们没有东北、安徽的同学。但是,我们班广东、湖南、山东的同学是最集中的了。现在想起来,广东的同学真的是一个省像三个省了。广州梅州潮州和茂名高州信宜电白的同学说话的口音是三个样子的,爱好特长和吃食也各自偏好不同。广东同学,几乎一人一个样,一人一个秉性,像一个人一本书。湖南同学,爱吃辣自然是统一的了,他们的成绩好居然也像讲好了,统一起来了。立东在学习和个性上,几乎跟建双一样,像一个神童和大侠了。他和兴斌、雪辉、正平、德勇的学习成绩总是又稳定又好。他甚至还是班上最小的一个,说起话来,饱满的额头下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也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形态像今天的北大韦神。他和兴斌在高等数学上的好,让我想起今天的阿里的达摩计算院。然而,这广东湖南都不及山东的有趣味。3楼的山东同学,他们甚至于统一地讲起山东话来了。兴斌的山东话轻柔得像唱。我后来问他,请他说普通话来给我们听听。他竟说他一贯以来说的就是普通话了。可是我却要固执的认为,他在学校一直说的是山东话呢。元刚的山东话听起来有节有眼,抑扬顿挫,像他脚下的足球一样的有力道。他的情况和兴斌的不一样。他原本普通话说得很好,却不知为何二年级开始他就要在班里与别的同学聊天,也直接地就说上山东话。他是班委,是体育委员。我要他来开会,商量个事,说起体育、早操、课间操、运动会、篮球赛、足球赛、接力跑,他就像一只负责任的小老虎。但说起别的事,他就像理亏一样地,说起来有些腼腆了。他对于足球的迷我是知道的。甚至于在男生宿舍里蹲坑,蹲好长时间也要手里拿着一本足球图书来看。那书上竟然标着踢球的线路和方向,让我大为开眼界和惊讶。原来踢香蕉球这种事情是真的是有的。他一天好像总是从下午下课才开始。他上课要急匆匆地带个足球来,一下课他就一刻也不能耽误地生龙活虎地往足球场上奔。仿佛他来石门修的就是运动,就是足球专业。山东的同学,我又与李霄说话最多了。我们先同是团支部的干部,我是宣传委员,他是组织委员(憨厚的英语成绩很好的山东同学克启是书记),后又同在学生会里,她是女工部长,我是学习部长,我们总在一起开会,在走廊上说话。她说什么都总是笑笑,忠厚温和又亲切。我甚至于知道她家是即墨的。知道即墨的服装在全国是有名的。维才是我们的老班长。他中等个子。却成熟、厚道,说话爽利、有分寸。他是日照的,却不知我们为何都记得他是山东大汉。我到今天,不知道日照是不是有个县,就叫大汉。维才什么都喜欢参加,毛笔字与八弟一样,写得很有力。他更还有个爱好,就是打牌,因此我们又叫他:赵勾机。他有号召力,总招呼人围坐302入门上铺来打牌。有声有色,有说有笑。他又总是打完球接着打牌,打完牌蒙头大睡。所以四年来他就把个被头睡得黑黑的,怎么洗也洗不掉。他很有宣传的能力,他的长相又好像那时一个领导人,所以我们总还要用那中央领导人的名来调侃他。他现在是一个基层单位的书记,是真的领导人了。他的孩子也培养得好,上了有名的山东大学。他因为喜欢古诗词,所以我们也经常有得话讲的。万芳却是个好奇怪的人。四年来,她除了笑起来嘤嘤地响,我们男生真听过她说过几句话的确是很少的。她的上课仿佛是来上的金庸课、武侠课。低头认真看书,可是手里套的往往是一个个大侠和美女子的故事书。所以,她的学习也很神秘,没见她怎么苦学,可是她的成绩总是可以排在很前面。可能是有些什么独门功夫了。她对同学很体贴,毕业后对去看望她的同学总是照顾有加。三十年后,同学聚会,我跟她一路走在流溪河上,走了半天她一言不发。我就写了一首诗来调侃,说她:你要不咳嗽一下,要不问我叫什么名字也好啊。然而阿周说:她虽是不说话,但人情世故和体贴人却是最好的。这到底是向哪位武侠中的高人学来的?我很少看武侠,因此不得而知了。
我们的十位女生十朵金花。则仿佛是一支文学部队、一支轻骑兵。艳梅,海恬她们的普通话非常好,每次吴老师课前要我们听写,总是由她们来读。她们两个就不用听写,今天想来她们真的像半个老师一样。特别是艳梅,她是北京人又在广播站工作,这就让我总想起北京的中央电视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了。她们的神奇,不仅在于她们的每个人出入、早晚总要抱着一本红的绿的软皮的或硬皮的日记本。更且,进入二年级了,及至以后,无论是席慕容的《七里香》、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还是汪国真的诗集、宋词三百首、李清照词集,总是要由她们发起来,在我们几个人当中热切地传阅。甚至于《河殇》这样的书,也由她们来发起。学校的女生少,她们又与高的年级住在一起。她们,有些书讯,是直接从高年级的女生那里来的,她们俨然于一个文化的情报中心了。这样想来,在石门四年,这些女生们,几乎成为我的文学导师。当然,她们中的文琴,还有不知道谁,也是偷过我的宋词,还有别的书的,还假装不见了。(所幸,后来我娶了文琴,连人带书一并归还于我。)
八六级的李军师兄,他们开起了吉他、柔姿舞、霹雳舞的培训班。在实验楼的7楼,我是参加过几次的。我自然是不会弹吉他和跳舞的。但就是那个舞,特别是手的波浪的动作,让我多次对别人演绎写捺画的“一波三折”,总是让人觉得非常地专业和贴切。叹为观止。真是种豆得瓜、种瓜得豆了。朱捷东师兄也是我的一个好老师。从二年级开始,我受他的影响很大。我从他那里知道了沈从文、郁达夫、《边城》、《沉沦》、沈尹默、散木。他借给我的一本杨再春先生的《行书章法》,里面有很多作品。附页的《兰亭序》原大帖,不知陪我度过了多少时光。让我在课余无限地沉浸在一个宁静的自我的世界中,其乐无穷。近于半个仙人了。我因此又慢慢地自信起来,自足起来,自得其乐。成为我做人方面的一个组成。直到今天。
一年级的时候,因为不适应学校生活,我就总是跑到26班与怀雄睡在一个床上。后来,学校和班级管得严,我就没有去。二年级了,我总是还要到内燃班那里去串串门。怀雄,他总是用一个录音机来学唱歌。我跟他一起学“读你千遍也不厌倦”和“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仓”。跟他一起看《朱仲丽传》《宋查理传》。知道他开始写自传,我也偷偷地开了个头。当然终于是没有成功了。25班有一个王姓的同乡,他居然与我同名。我也总去看他,跟他学吉他。居然可以很快地来弹一首“他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了。我按他给我的书来练,又向陈济学习,很快地,又可以弹一段爱丽丝的和弦了。我跟他一起到华南农业大学去看他的同乡姐姐。借他床头的一本《圣经》来看。抄了一些诸如“你胸中有梁木就不要怪人眼中有刺”这些句子,写在班里的后墙的版报栏上,居然有很多同学来抄,都很喜欢。
总之,二年级,我们这些同学,是都在想办法来搞搞事情了。这是我们那年另类的史记,别裁的编年史。
五
我开始真实地感觉到,女子的气息和美好真的像春天和花儿一样。学到了“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这句话。少年的心一片粉红。石门世界,五彩缤纷,生机无限,甜蜜起来,旋转起来了。
然而,我要怎么来说呢?它并不像一切人所说所想的那样。比如,所谓校花,那就是“不幸”的,因为她们的美好一经公认,就叫人不敢去靠近、去从容面对。校花并没有什么专门的机构来评审认定和传播。然而愈是这样,就愈是被权威地界定了。因此,我在一年级还没有太注意,到二年级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一切公认的校花都是形单影只的。他们美则美矣,像鲜花一样。然而总有些孤冷、落单的意味。仿佛玉洁冰清,又仿佛行走着的孤寂。那时,不让人谈恋爱。著名的刘老师甚至已把打手电筒到江边去照有没有男女学生在一起作为她本分的应尽职的工作。情景令人难以想象,大概要像巨光照到青蛙在亲嘴,亲嘴的青蛙就一动不动了。在我们大埕,这是春夏之交,人们用来捕捉大青蛙的上好方法。然而,这上好方法之于校花以及优秀的男生们却是一点用都没有的。更令人难以预料的是,这对其他条件平平的一对又一对的校园情侣来说,更是形同虚设。据我们所知,86级就有著名的一对情侣,比我们低一个年级的一对师弟妹,他们更是出双入对。 因为学校的严令禁止,我们看来就像看到惊险片一样的感觉,要比当事人还激动些些。
时光业已是伟大的1988年了。南风吹早,木叶有华。一石门的山花都开了,我们的心花儿岂能含苞不发?于是,贼心既久,不日,我们201,就做了件大事。
春夏之交的那次著名的事件以后,全国的大中专学生都开展了集中的学习讨论。讨论是分组来的,大致以宿舍为单位。学校还安排了一些学生干部进入各个学习组。不知道为什么,我们201就安排了杨芳。主要是组织学习一些社论和文章。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特别是有一次我把捧读成棒,杨芳还笑了我。这次学习,我们当然都提高了觉悟。但同时也来了野心,探索出与女生交往的一种亲切来。于是,就由我站在杜晖的床前,在小莫老的床上写了一封告210全体女生的信。那信的开头是这样称呼的:十朵金花。那信的内容仿照文言文来写。于是,我们开启了那个时候社会上非常流行的一种男女生的通信。
那次奇妙的经历几乎让人无法想象是真实的。首先我们跟每个女生都起了一个外号。可是我们都又不说明外号到底对应的是谁。那外号由我们从食堂吃的蔬菜来命名。这样,女生们有的叫西红柿,有的叫土豆,有的叫豆泡、三丝,等等。然后,再由我和杜晖、胜利为主,来想和找一些诗词和句子。附在这些以瓜果蔬菜为外号的后面。作为对她们女生的一个回答。因为,在我们的信发出后,21班的全体女生,包括住在铁供3班的雪辉和万芳,她们向我们提出:“你们到底对我们每个人的印象是怎样?”我们这样做是心里确实非常怕说得不好,得罪她们,把即将要载入历史的令人激动的事情搞死火了。然而,她们的回复,对我们就没那么客气了,她们指名道姓。对我们各种直白白地批评和评价。这个,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有说到过,所以我在这里就不说了。总之,这是一件令人激动和开心的事情。是我们作为一个少年,在石门的难忘的记忆和里程碑。
六
石门的好,自在于山高水长、木草清华;在于八十年代是一个民族重新启蒙的时代;在于我们处于南风最早的重镇;但更紧要的是,我们自己。我们都在长身体,每个人是行走的秀木和花。那一片如流溪如海的青春,此时想起,又因母校的各学院都向东城去,旧园旧人,往事烟烟,愈有可嘉书写的玫瑰色了。
事情是个好事情,但世间就是这样,愈好事愈秘密不可知,不可宣。况且年长月久,我只好用想象和小说的方法来虚构。(我的态度是这样:我认为,世间最可宝贵、珍惜、歌颂的乃是生命、父爱母爱、亲情,及由己及人及整个人间、世间、全世界的亲切、和平、各美其美、及至大美。但这一切都生发于爱、爱情。而爱、爱情自己本身就是一条生命。然而,这最可宝贵的,却有的朦胧,有的玩笑一样,有的有个好开头却总断了篇,有的似有还无,当事人都说也说不清。总之,愈应当珍惜而愈情同儿戏、随机,不可道,无明无不明地了。)
A君与B君(初中同学)的通信
A致B:无人规定男女生不得说话交往,然而小学初中,时代已经进入改革开放的80年代了,我无有与一个女生说过一句话、正面看过一张面,虽然难言的美好像一校园无处不在的苦楝树紫花,春风般吹拂、行走,朝日暮霞般浸湿少年人的心。你知道,许多人,男生,课余,很用劲取笑高大的女生,赞美小巧的,又近戏虐地取笑就要成对的,仿佛卫道士。可是,又人人心又向往,看《苏六娘》《荔镜记》《甜蜜的事业》,抄马克思与燕妮的爱的故事。其实,无限向往美好的那样,是每人心中的秘密和力。
B回:是的。我现在是在凤江河畔了。我上了二中。她没有。然而,从前她的远在教室前了五六排的长发和细巧样子,我几乎成日想见她的芬芳,整天价地沉迷、向往、心里不安、无眠,想往后携她细的手,夜来,在姑婆桥上,仰面看星,俯而望澜下的杉板娘,轻轻地,不说话。她是我开始的梦和力量,我好想告诉她,然而,我不会的。我愈想那样愈不会。我只不时回东界中学的上学路,走荷田中的小石桥,踏从前她细的灵动的透明影子。在月色和荷影下坐,像与她一起。每这样,我就更用力地背单词和公式,以致流泪,大声唱歌。
A回:我这里,珠江不叫珠江,叫流溪河。我的欢喜与苦闷一天里乱翻滚。就像这条河一样,每日里要涨潮退潮,又要滔滔地不可抵抗地东流去。江畔,有个废方大池子,乱石飞云,里面有万千螃蜞。月夜,也三五叠叠,漫天窣窣地来吐泡子。流溪中流,几艘吃水深的沙轮沉沉次第向灯火去,初初以为静水微波,但一轮轮推向我近身的北岸,竟“啪啪啪”卷了几层雪,将蟹儿打个底朝天。待浪花退,点点星星,石尖尖上又好艰难地爬上些小精灵,一对对的,又吞吐更大泡子,白白的,涵了星月。蛰虫儿漫天唱。像大埕庙公塘的从前了。每这样,我也会闪过初二(总成功避开头年)时,我莫名沉迷菜花、萝卜花、荷花、苦楝花,上学也不星早出门了。我们还在自习课早退。你不知道的,我那时还将我与她的物理本子叠一起。发改好了的考试卷,还偷偷将我的一并发她。究竟她与我一样的人。可以这样子当没事。我骑车故意兜个圈去她家(其实并不知是在具体哪里)附近的横路,不想真见她在井边挑水。她挑水也像上学骑过于高的单车,细长脖子歪一边去。我一时好慌张,生怕互相看见。心里小鹿满怀。那时,暑假太长了,又见不了人,就想:该不是病了?又想,病了好,病了,才不顾男女生不说话的规定,要去买包糖去看她,要把手放她额上。这样子,互相仍不说话。B,我写不下去。你要保守我的秘密。人如此,真不如一对对的小螃蜞。夏安。如见。
B回:亲爱的同学,黄冈河昨夜死了个人。那是我们班饶北建饶蓝屋畲族村的姑娘。是文娱委员,音乐特长生,坐我前面。你知道山内人不比海边人个个会凫水的。她昨晚上自修课还好好的。今天就……听说,怀了二个月的孩子……校园里传,她周六因为家远,山里路不好走,家里人让她寄居在县城一个远亲家。那家在黄冈镇郊的龙眼城。那正是华侨中学音乐老师的村。那姑娘一心想考星海音乐学院,就打听着周末向在海南农场做过知青的那老师学唱瑶族歌。一来二往就爱上了。但那老师有个定了亲的,就闹到二中政教处。唉,据说,学校只调查谈话,讲了在校中学生不能恋爱。不想……A,我怕。我们不要害爱的人。我们珍惜那最可宝贵的,化作生命奋发的力量。共勉。远祈。就要考试,珍重,休息好。
A回:我们这里也事多。那日做操,见行政楼下有个女子哭。那女子据说要找个人。她光听那人说是学校的(可能是老师也可能是学生,因为那时有职工中专、大学、中技生)。如今,又怀了骨肉。那女子初来,嘤嘤哭,羞悲俱下,引来旁的侧目、取笑、同情,甚至指责,来几次了,就也不哭不闹也无人围观。我疑心她无以发泄,也做畲族姑娘之事。我们昨天,学生科开会,年级主任段老师也对各班长讲:校办工厂女工宿舍发现有男生过夜。说是追时,人跑了,光床前落荒对男拖鞋。这使我才注意到每天下午,从实习工厂二楼流动着湧向校道的电子女工,其实才十八九岁,身体墩实也有,袅娜也有,杂在学生中打饭分也分不出。眼光闪动,闲闲无忧,宛若石门野菊雏。真的美。我那天甚至轻浮地跟吴劲讲:娶这女子为妻很好的。真的,我的心野了。我内心无数次为在校园偶遇的花儿而赞美。比如,一日,在女生宿舍一楼……,总之,云云。如唔。永好。要下晚自习了。东面木棉飘絮了。
A又回:坚民兄向我推荐《领袖们》,我看了,边与201的同学、捷东兄、怀雄他们分享。我按书里所及,又找《孙中山传》《毛泽东传》《周恩来传》《邓小平评传》《宋庆龄传》《宋查理传》来看。夹着在图书馆、阅览室,又买了些民国的诗、散文集,读《女神》,又转但丁、泰戈尔,看苏联小说,看《葛兰台》(受怀雄影响),看科幻。但是,近而读席慕容、路遥《平凡的世界》(我不喜欢汪国真、庞中华)。我为书里人、情感而久久感慨、感动,我总要去大江边看大的树、轮渡,联想我在外国的亲人,想:这世上这么大。我同时又去采疗养院的蚌壳草来煎水(杜晖又教我知了车前草),为一树新叶欢喜。B,男孩们在足球场驰骋,汗水津津,连裤子也湿透,他们甚而用腰间银裤带打架,击走村里向来欺我们的人。篮球场有多个,哒哒哒,球的击地声、高而善跳跃的建双、正平这些,总引过路女生驻足、欢呼。那过往女生,晨早来运动,小而匀称的身体,或跑,或在单双杠做压腿,总把硬的铁唤出种温软来。我发见,少年女子,动起来愈如花,散出美和趣味、冲动。花各美其美,而人也是的。我看个细眼眯眯、鼻头平平,过洼浅水无端提了裙角就跳,打把裙样的伞,匀匀又骄傲、脖子长长的走在长校道上的女生,总心里要笑笑地。我从而引申去为一道广播站的钢琴曲、做操的进行曲,为斜坡上的臭花,也要心生欢喜和感伤。我心里莫名总涌出苏辛、范文公、李清照的句子,以致自己也写好些长短句。B,我有时按住自己,告诉自己要沉稳,而又时常写:我要拥抱文学,之类。我暗静观察、看精明的人,想学他们的冷静无情的做人做事,而又深深地不屑和反对他们,决计一世人不成为他们。B,我们在成长,开木棉、凤凰一样的红花。晚安。早回。致流溪的问好。
B回:亲爱的同学。你知我最不喜英语和数学。我每这样,就要由她来出现、鼓励。然而,她不知的。我保守这秘密,秘密就如种子有力,又生长。石壁山登高,可以望见海,雷音寺、松涛、巨大的石刻、甘的漱玉泉,都让我满心里都想念她。然而,她也不知的。她不知,但我多么想她也怀想我。A,听人讲,东界中学,有女生爱老师了,好几对。连同你讲的,虽则学校严令,但还有一起打球的人相爱。她们是好样的。我也想那样。然而,又不想。我要她也来二中,我等她来,我与她携手,在凤江,看她眼睛,互相也不说:爱。我们要深埋一种力,一同去广州读书。那时,我们一同坐夜行的车,紧挨着,驾向深深的远方。A,祝你也一样。 Bye bye.明天考,该死的英、数。
A回:昨天,我十六岁了。哦,十七了,按我们那里来说。正赶上学校放电影。学校从来是周五、六才有电影。昨晚上,我从东郊公园(现在的天河公园)与在广州读书的大埕的兄弟姐妹烧烤回来,正担心自己迟到了晚自习。心想再想个法子补个事假条。不想,竟放电影了。不知放的什么,可能是港台片,我赶到操场席地坐下,看被风吹得不停波动的银幕,里面照例要好一阵汽车、摩托、人的追踪、对打。我看见里面一个角色,二十岁左右,女的,她的面容真好。我无法子来说,总之,她代表了女子、中国、母亲、妻子、爱、美、包容、温存、骄傲、力量、柔软、红、酒、善良,然而,又不拒人,又不轻浮、艳丽。我这样子,就把那角色与我向来知的女子比在一起想。我这样子,竟过几天,远地,下个长的沙坡时,见校门外、庆丰小食店门口,有个女生,也不知她要出还是要入那店子,就这般地顾盼无端,我就见她那脸,真好,也有电影女子所包含的大部分。虽然那女生脸上好些雀斑。然而,后来我如何也不见那人了。B,我不好。我与她写信了。却与你说这个。她的细的字像水一样流动,有无限柔软。我寄些在广园路买的邮票、水墨画书签。我没说什么。我偷偷说:希望您喜欢。她很久才回。回赠一朵细的红的胶花。也这么来说:希望您喜欢。我把花和信放枕下,又不时夹在与班里男女生(女生为多,几乎极少男生)传读的《七里香》《时光九篇》《宋词》里。我将她们的气息杂一起。时而欢喜,时而不安。我究竟是十六岁人。心无定数。A,如面。不做无情义的人。共勉。期中考好运。送你一段东窗下的木叶。听听秋声,共祈秋闱。
七
转眼就离开学校好久了。我们间着出差、旅游,总与同学见面。极少说些花草,却无论无意有意,总要说起校园里谁喜欢了谁,谁好看,云云。仿佛胜境。我参加说极少,而听极多。我究竟与文琴是尝了人笑话、劝戒、肯定的平凡一例。但连片杂一起的记忆,似自己有生命,总愈要保守愈心中怦然,似有还无。一下,班里有几位退休的了(初中同学多些),从前美好的青春的老师也近几年退休了。学校五十年庆,王书记、谢书记与广东、江西、广州校友会联系人聚了一下。一桌子,待过一阵客气、相认,就一个劲地说,谁谁没来,这桌子饭不算数。我故作君子状。但听来的人色,大致与我心里从来的感觉无差池。
一个师兄说,邵老师那时好美。一个师弟说,86一个何师姐好美。我问个师弟:你从前跳刘海砍樵,与谁。他:哎呀,卢啊,师兄。于是,一桌子人,一时起哄另一来迟的师弟:你最欢喜她,快打电话。一时,又起哄,无论如何要某姑娘现在即刻来。那美好姑娘就再三解释:是来,但孩子刚从美国回呀,下次噻。
我喝了点酒。本来就朦胧,此时愈加。我是个好奇怪、矛盾的人。我的心要如何来说呢?正如我写石门记。不是要记实,是要赋与些美好和力量。
那美好和力量,此时,如恒星飞于宇宙,围绕一个正好的半径,又公转又自转。但是,时时,有要脱离、忘记的危险。
那美好和力量,是我们做为青春和人生的一点源泉和母力。似有还无。
我写这文字,初初还借开会仿唱花儿,仿五句板,写了几首词。但我这时不想了。
我在毕业记,写毕业时有人写信鼓励我,几十年,这好人(这孩子,那时)给了我力量,我好想知是谁。但又怕这人突地告诉我。
到我老时,我再来写唱花儿、八骏图、九篇雪、五句板、出花园。
我要像十六七岁的二三年级,让我的身体十分地负责任,十分保险地控制着荷尔蒙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做个小偷一样欢喜的逃兵。
然而,又想起从前诗句:
我如今也想回去,与人相爱,一辈子也不彼此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