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初初来广州。内心自以为明白。其实并不。宇宙洪荒,我心浑沌。我细叔带我,在西村,一列壮实的列车见到我。我因而在桥上站了站。初见却似曾见地,看它格格格地远向北去。随即,我的脚步也有了列车感,这样就到了西场了。西场不爽约,真如灰色盖红章的通知书所写,有学校的大巴来接。坐上大巴,有种坐在政府、公家那里的踏实。沿路,树像我小时出村去县城黄冈,电影样退后,只留薄而朦的影子。我似在风吹中要睡,就只盯脚附近的地幅,并由此生出安全感。朦胧间,人似清醒好多。向后退的田园、路慢下来,就闻见学校的气味来。近要下车,才发见,隔座有一角红底灰格的质地硬挺的短裙子。我那时,心里想来自然是欢喜。一来,我无有姐妹、姑姑,对女子气息自然敏感些小;二来大埕女子从无人敢穿裙。况乎这么短。但我终于不敢看人的面。几十年来,也总想:裙子既这么美好,人自然也好。
我那时还未注意到后来、春天要开成串、如瀑、黄色花的迎春花藤。但高大的白玉兰树,甜的紫荆,比茉莉花还清亮的七里香花气,自然迎我多时。但我却像不能自主地跟着流水样的人群左转,下个缓坡,来到食堂门楼的台阶之上。“哪里的?”“广东。”“广东还广州?大声点。”想不到一开始的对话是这样。我于是有些不安,内责自己。一时,看见食堂门楼向北端墙,有雷锋的句子:对待什么什么,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
二
我从大埕来时,我奶奶、妈妈就到我们已经离开了三年的高墘村,在护法老爷庙、古榕林西的咸水井的圆石井埕外,焚香,跪拜,请了小块灰黑的井土,由我爸爸用红纸庄重包好。我在食堂门前报到好,很自然地,第一件事,就是依了大人的吩咐,将红纸包取出。无有发现食水井,就只好将井土取出,倒在食堂门口西头向东一排水龙头中的瓷砖池面(我写到这里,怎么要流泪一样)。
那池面,从此生出两个字:家乡。
并于此后四年,又将家乡转为故乡。
三
我有这块井土的庇佑,无有水土不服,却有一桩事开头不利。
我头两天,还没有与东岳、阿周出入结伴,单只一人。这天,吃过晚饭(其实才四点多、五点)。好热。(1987年,广州是极热极冷)就在食堂西廊一个半透明棚下的铁桌子上,取了一个热水壶,要去打开水来喝。却不想,半途有人大喝,意思是:偷水壶。我从来慢知慢觉,以为不关我的事。却不想那大喝的人,喝的就是我。我停下去打水的动作,拿水瓶回到桌子上来。仍然没有反应过来。来人可能见我无从辩论,更加大声宣讲,引来周围人的围观。所幸无另外的人指责我。我自重新坐好。这时,就有个生成秀气又坚毅好模样的师兄走过来,坐在身边,询问。我向他讲:我见每张桌子上都有水瓶,以为是学校配的,我要去打水来大家喝。那哥哥静静听我讲。大致还说了“不要紧”之类的话。这个我记得不真切。
不想,过几天,晚自修过,我一人用毛笔坐后排的课桌上写字,就有个人从教室外路过,进来,也不知站在我后面多少时间。就说:写得好看,到时你帮文学社出些版报。我不知应了什么。隔几天,那人就真送来几张稿纸,上面写了诗。要我用宣传色写在白纸上。
却不想,我抄一半时,怎么也找不到后面写有诗的稿子。那要我抄的人,却好像很急要,来找我了。我如实告诉他。他好像生气,又好像没有,翻了我桌子和书薄,终于证明是不见了。他不言语,带我到了楼梯的垃圾桶里翻。真翻到了。笑笑,交给我。
我这才发现,这哥哥就是那天食堂安慰我的人。他那时,具备后来我在电视里看到的一切男主角的洒脱,转身离去,一身要去运动的打扮,流动着朝气、活力。
他叫李红武,是文学社长。我直觉他是个好学生、好学生干部。却不想他后来辞去社长职务。我在学校再无与他有交集。许多年后,我一直注意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是确有个做了纪委书记的人,叫这个名。却不知是不是他。
如果是他,他定是个好的纪委书记。
四
很奇怪,食堂总有个食堂味。我们的食堂除了有这个味打底,还另有个气势和特点。初初开学,早上,吃过稀得不能再稀的粥,就些包子、馒头,洗好饭盒,就重要到窗口去,用饭票买四两米,洗好,加水,放到布满半个食堂地面的巨大钢蒸柜里。
那柜子是真多,又由铁管子连起。放进去还好。放学,来取时,则热浪、人流交杂、翻滚。一时,总要有人转身、打翻、烫到。那饭盒,还要么不记得放哪个格,找不到;找到了,又不见个盖子;盖子在,却饭里好一摊黄水。总之,不如意。好在不到一个学期就全拆了。跟别的学校一样,由学校统一做好饭。
五
那时的肉只三角五,后来五角;青菜一角,后来二角。另还在进门西角,围个摊子,可以用二角三角,买些海带、酸甜五柳。这两样,我从前没有食过。我在大埕时,最喜欢吃鸡肉和猪肝。在大埕,鸡炖为多,炒极少。学校大食堂,大锅大铲,想来操作豪迈。热火厚油,师傅又力水好,快手,所炒的鸡肉就软嫩。软嫩本是好的,我却总觉得无有鸡味,又水水的,不久就告别此好。至于猪肝,比肉便宜,总稳定在三角五。我是潮州人,从小,大人疼爱孩子,总要为孩子买猪肝、猪肚、猪心、猪腰子;小孩长到十五岁(虚岁),出花园,也要用葱炒猪肝。取的是聪明、做官的谐音。
这葱也正好与猪肝合味,好吃。不想,学校大食堂无有这个炒法。多是青辣椒炒。我一吃,辣得张不开嘴。与同乡的同学讲,大家说:学校湖南同学多,湖南炒个青菜、打个汤,也加辣椒。
可是,进石门那年的第一个冬天是四年里最冷。有同学甚至将拐了脚的木凳烧了取暖。这样,我竟吃了好多辣椒炒的菜。自然少不了猪肝的。
六
食堂南头,高高的,有个舞台,上面有个三角造型的架子做顶。刚进校不久,好像是庆国庆,就有一场晚会。晚会开始前几天,就听见有高一两个年级的同学姐,行在教学楼前长长的校道上,有三三两两的指点,说是这两个人要主持的。
我大着胆子远观近看,一个是圆脸,模样是那时十五六岁人写作文喜欢写的词:“甜”。另一个略高,脸和身体修长一些。轮到要演出那天,却如何也看不见这两个美好的姐姐。听说,她们其中一个还自己写诗朗诵。我那时,也不知看、听了没有。现在,写这文字,暗自补上。想来自然声音与模样、与诗,一样是好的。
许多年后,与文琴去参加校庆。晚去。仪式和节目已经开始。走动间,见到学生科的刘淑贞老师,她从前住在东园新村的家,我不知怎么,是记得去过的。她没有变,似还上食堂的舞台朗诵了老书记廖金榜老师写的诗。从前总上台跳舞、实验室的邵梅老师却没有上台去跳(只看过她去走访校友时,现场跳舞的微信视频)。在已经不用来做食堂的食堂里见到美好的邵老师,如师如姐,过去打招呼。她看到文琴的白发,怔了下。我就说:老师比我们年轻的。邵老师又看看文琴,说:只是头发白。先分配到长沙,后调到学校做教学秘书的洁芳姐,从前不敢也不曾与她照脸、说话。后来,在铁一小见她二次,也无招呼。低头看校庆资料,有她的相,白衣细腰,不想她忙碌进出间,春风当面,还与我拉了手。
软玉温香。算是从前美好。
七
从前有个老乡兄,惠来人,在食堂做厨师。他在里间炒菜好,出来,帮忙打饭,见到我,总给我好多。有时甚至还暗地多给了一份肉。他的打法是,先打一份放饭盒,再打饭,饭上,再给肉。这个阿兄,只在校道上见我一次,怎的记得我。我自毕业,三十多年,再无有见过这个阿兄。
八
最近,学校搬迁到增城去。原址让给广州一个专业学校。好心的门卫让我进去。校园,新旧还没有完全交替好。食堂外围蔽着。我用告别的心凝视一切物,心里愈加用力地寻找以前的痕迹和气息。经年的加建、改造,食堂算是最原味的。只是再不是作食堂用。我们从前打了饭,要向南,向疗养院,向流溪河去的门已经封了好多年。我的目光到了这个角落,被生生弹回来,转向食堂二楼围蔽板上露出的露台。露台向里,从前曾经是医务室。一个操潮州口音的中年医师,曾在我反复来讲上火、要牛黄解毒片时,反问我:什么叫上火?后来做过会议室,食堂一度改革,叫什么中心,瘦瘦的食堂主任组织我们学生会的人开会,发给我们西式的玻璃杯子。
不知为什么,班上有女生在平台组织过生日会。时间是在晚自习之后。男生女生只不多的人。我是欢喜的。像小偷一样欢喜。
那夜里,露台灯光灰暗,不冷不热,两个小巧女生,没有与旁的我说话,自顾,不停地比量着裙子的长,说的话也不知与裙子相关否。
七里香花气,映得素色的人和衣饰淡淡如月,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