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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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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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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记》连载

第二十九章 学校里的村庄

从前,家乡人以为我到广州这样在世上数一数二的大城市读书。我其实也这么想。至今。然而,事情有些怪的。比如,我们那时,周末,会问同学:你究竟去不去广州?意思是讲,要不要结伴,坐轮渡,先去西场码头,再去北京路、高第街、上下九、大沙头、天河看看。

怪的另一方面,还在于我们学校的通知书,没有地址门牌,光写:广州西郊石门。我们四年里,读书,写家书,与要好的男生、其实真同上初中时未曾说过话的女生,真假无计,写信叙什么同窗旧谊时,也凭了这六个字。

然而,石门,虽说古书有载,甚至晋贤有诗有刻石,宋时列为八景之石门返照,云云,但这古胜却连个村都不算的。

广州人过江叫:过海。学校倚个园林一样的铁道部石门疗养院,南出圆门,如桃花源,豁然开朗。就可见有个古渡,阶石生苔,祖母榕探身掠于青水之上。本地,几个老妇,挎个竹筐子,来洗洗涮涮,或也带个一身赤裸祼的乌褐男孙儿,一前一后,呼呼喝喝,总讲:快嘀,晏嘀看姆竇海口基嘅大洋船啦。

盖如今也是这样的。我是到了三十年后,才知道,那时那校,写全了地址,就是:广州市白云区石井镇庆丰村兴隆围海口基。

但是,任你怎讲,我们一大群师兄师长师弟师妹,只认得:石门。

我自然也是历史地这么来想。但我从来与人不同,我心里总按自己的想法来(近似于套子里的人。文琴与我吵,就这么骂我),另有一个脑子里的“行政区划”。

我开初有这么想时,吓自己一跳。为什么呢?因为是看龙应台《野火》,里面有一篇《我村》。龙老师从台湾眷村引到香港的“我村”。写她去烟火味浓的街市买鸡,写她去德国久了回到城中屋村的安心、呼吸,我一下就想起,我从小读书,庆丰村并不像个村,也不亲切,而我们男生宿舍这边,半个沉入个小山冈的灰墙红瓦的老师居处,才该算作个“我村”。

伟大的1987年的夏天,好热。我吃过晚饭(才下午四点多五点),往回走,千层柏的老树身沙沙沙地发出一种刺鼻又清新的气味,教我明白进入个别于大埕的外地。我那时,初到外乡的仓遑、惆怅,让我只粗粗䁁过第二食堂前的沙路之侧,突然矮下去的平房的屋顶,以及屋顶上居然存在的家乡常见的木麻黄。

我初初进入到这个村,闻到村里的气味,是跟做副班长的徐滔借单车。从一排黄皮的平屋前,突地下个台阶,就到了这个列了好几排的小村子。这村子,光闻起来就与学校的各角落不同。泥土一点,水润一点,生活一点,乡村一点,亲切一点。连广州少见、多植海边沙地的木麻黄树都有。各家门前,总还要摆些废旧盆罐种的木槿、茉莉、夜来香、薄荷、金不换、辣椒、葱蒜。甚至有极小规模的小畦的白菜地、萝卜地。这地里,还要由一条紧贴墙根的小水泥沟,形成个小型的水利工事。

徐滔家的车放在厅里。干净明亮。像徐滔一样,看起来正直、可靠,有分寸。那八十年代的郊区,一架凤凰车,相当于古时代一匹小马骏。一来做伴,闲来可牧,可食草,观其饮水、喘气、轻厮;二来可以代步、载物,加持少年人的英气。(当然,你也可以说,如一只牛的)

我来借车,是因为我爸妈寄钱来。我要骑车,过好长远一片田园、垃圾场、工厂、货场,向西又转东北,到徐滔读过书的石井中学斜对面的石井邮局去。

四年来,徐家的这只凤凰马驹,几乎为我们一个班所骑用,我甚至可以想见它载过我们班一切少女阳光一样的笑,任由散落在从石门到石井的沙路、田野、蓝天、河涌。

那年月的石井还很土。天空、气味、行走的人、几乎比县邮局还小的邮局、地摊卖的货的齐备,让我们亲切,觉得是个我们的小县城了。何况它一次次,让我们来取款取物,并于取款取物后就近去食碗放许多胡椒的馃条――之后,顺便看了石井河、石井桥、旧昔的书院、兴隆围陈叶张各姓的祖祠,并因此日益更加地想起一首歌:啊,父老乡亲。

这样子,徐滔令我日益依靠、亲近。二年级,我们搭一起,做个班长、副班长。后来又同桌,又加上他爸爸是我们的老师,我感觉我更加地深入到校园里,到村里,直至今天,记忆连成片,与大埕一起,交替,含混起来。

一日,周末,徐滔喊我家去。我们备了做一个泥瓦匠的物件:胶桶、瓦刀、锤子、纱线、灰沙泥、土砖。我们要干的伟业,乃是要向后走,到这个村的端头,挨近十米高的角石垒成的悬崖一样的山墙,垒出一个鸡圈。

我们故作“老在行”地一番比划,期间师母也来看,终于蓝图暨定。

动土。施起工来。大师傅自然是我了。因为算起来,建筑算是我家祖业,渊源久矣:我二伯父在泰国创制陈克达建筑工程公司,我爷爷年轻时参与英港、旗头港、汤溪水库(粤东最大)、大坑水库工程,我从小学开始几乎每个假期不是在起厝就是在准备起厝(建屋。不是因为有钱,而是没钱,要不停去河溪挖沙、去拍(打)石摊捡石砾锤成石米并浇成水泥板、买过火的红砖来全家动手自己铺)。更且,我从小读家里订的《建筑工人》。

要先将个石仔结在纱线上,赖以取平取直。水泥沙土按想像的比例和好。砌起来不要冲缝(要品字形来叠砖,依次压缝,不可连续三层砖的缝在一条垂直于地面的线上)。自然挥汗沾衣,泥土乱溅,师娘、徐滔妈总不时笑笑,静静地出现,关照我们:食水。

终于建竣,徐老师和师母也做好一桌子饭。围坐起来,竟备了酒。徐滔还发明了一种在珠江啤里加点双蒸米酒的饮法。徐老师声如洪钟:吃,年轻人多吃点。徐老师还说:我大学毕业,去冷水滩,没东西吃,好饿,一日,见到熬好猪油,竟端起罐子,仰头就喝。你看,我现在这么胖。说罢,笑笑,自己咪了一口,并打个手势,示意我也一同喝上。还说:你是能喝酒的。

师母坐我一侧,总笑笑,不时指着个菜要我吃。她讲客家话。我是潮汕最东头的县,北头有许多同县人讲客,但我实际并未听过一句客话。然而我天赋独具,无师自通,师母问我什么、与我说什么,我全听得明白,都作了答,并不需要徐滔来翻译。

酒饱初醺,冬阳真好。庭前,风掠过一排排渐次低下去的树,木叶声华,如浪,向东边的海基口的蕉林、木瓜树和豆棚去。

徐滔有兄有姐,从小也在蕉岭长大,他算半个乡村人,又与我一样,父亲是个老师,妈妈无有工作,是个“半边户”。

他的爸爸:徐烈元老师,与一切老师不同。因为他是全学校一切学生(包括中专、技校、职工中专、职工大学)的老师,教《铁道概论》,在电化教室上,上大课,常常几个班上百人一起。

很奇怪,这门课总在下午上。我那时,总有时差一样来过日。晚上熄灯了,不愿睡去,早上起不来。午休,又重复一遍。总飞一样踩着下午急切如火的上课的预备铃,边跑边整理衣衫、扣子,穿过千层柏林,在宿舍区与教学区的矮墙上一跃飞过,千般惊险,出现在二楼的电化教室。

徐老师业已山一样站在讲台上。点名:企供20班,21班;内25、26班。好。说罢,按一下录相机,我们就仰头,调整个便于看电视屏又便于时间(间着)偷偷打盹的坐姿。

徐老师不停巡着,又不时按了暂停,就着图像为我们讲解:车钩、自动脱钩装置及原理,自动闭塞区间,臂式信号机,换长,编组,韶山机车、东风机车,等等。

他的认真、正直是出了名的(我因此,今日想起他,总想起:中正、介石,这几个字。不是那个意思,是取诸字义。诸位)。他不时,总要我们取张纸来,小测。(我所幸总去挤在怀雄身边,侧目,偷抄一些,联想一些,发挥一些。自然分不高,轻轻掠过及格线。)

期中期末考试难一点。老师提前说了时间。并说:不要背。我们以为要改开卷,欢喜。然而,老师又说:要在理解的基础上背。

我们于是“哄”一声笑出一座小山。这下老师又忙不迭地苦口婆心起来:这是铁道部拍的,是唯一的能看到现场的录相,仔细看,理解,观察,联想,按自己来组织语言,不懂随时问。要学好专业基础。

我的这么多老师,我对徐老师是最了解、亲切的。因为徐滔,也因为徐老师对学生的真实、真切,以及人格的正直、不名名与利。他是建国后早期的极少的大学生,毕业后工作在湖南铁路沿线,娶了家乡比他大的师母,生养的孩子从小在梅州蕉岭。到80年代,才一点点地将爱人、最小的小孩的户口迁到广州的郊区,算是过上个家一样,别于外省异地单身的日子。安居乐道。从容过日。他按理可以报个更高的职称的。但他不在意。他甚至在我与文琴住在白云路江边的套房了,他才分了“新房”,从都市西隅的瓦屋住到市区东山共和村的不大、只60方的大板房。以致后来干脆卖了,回到蕉岭县城,与大儿子、女儿、孙儿女们住。天一亮,就骑车向城郊去钓鱼。直至九秩的天年。

他是一个纯粹的人。我无从怀念,今日在南窗下望雨,赋书一诗,寄与同样因台风正在落雨的梅州蕉岭的苍天:

昔时问学在湖湘,

永州踏遍日未央。

中年杏下教人子,

碌碌溪畔一乐天。

贪泉留诗无须钤,

岭东晚晴堪钓年。

含饴蕉山唱清歌,

中正书家万世长。

我后来对徐滔说:天地补忠厚。厚德的人福荫子孙。你孩子这么好,考这么好的大学,是应该的。轮都该轮到你们家。苍天无错对。

古老师脸圆圆的。她大学毕业就来做老师,教我们英语。她有个面容俊和、身姿停匀的爱人,在那时人人向往的邮电工作。她与她爱人据说同是福建人,是大学同学。她们也甜蜜地来住这村里。

这个村是这样。东南大片,好几排黄皮的瓦屋,间了花圃、灌木绿篱和木棉、榕、凤凰、木麻黄、千层柏。里面住了多半些城里没有屋,又爱人不是公家人,孩子刚从家乡迁来的“半边户”老师家庭。这些屋子,特点是,脖子以下没在宿舍区通向食堂和男生楼去的泥路路面之下。往西,有栋矮个子石米面楼,算是招待所。再西,个子高许多,也石米为墙皮,五层,分两单元,作年轻老师的单身宿舍。古培红老师住二楼。楼道与味道,就与前几十米的不同,干些,明亮些,锐利些。近于城里气息、作派。是相对于东面瓦居的琼宇了。

从前的我们学校,倚山就势而建。东望一片田野,东北围了白云山余脉向南伸出的远的小山。教学区与宿舍区分拨两片,中间,与庆丰村兴隆围远海(江)一头的几片散落的姓陈苏叶李张,有广府人,有操客话――的村屋,共了一条黄沙泥坡道。住市区的老师,早晚坐交通车来回,有住东山、区庄、克山各片,都不住校。所以,每天下午,四点多,夕阳斜披,红光下,我们学校像浮在郊野的孤岛。舟车也不便,出入仅靠一日几班的轮渡。

这学校村的构成,大致因古老师这些年轻人的加入,日益去乡村气,有城里气和活力。古老师心地好,对我们每个人和气、有爱心。她实际只比我们大几岁,但饱有教书育人的师长仁心。那时,88年89年,全社会和我们思想最活跃。我们再不像刚进校的一年级,保有初中生一样的稚气、听话和有压力,而是开始有“权宜”“躺平”的心。比如,对考查科,语文、英语,就不重视,应付。上语文课,大家在课堂上不专心听有之,做考试科作业有之,看武侠、看琼瑶亦舒有之,千姿百态。上英语,古老师是班主任,上课时总先要讲些班里的事,做些学习、工作上的提示,又时不时要听写,所以大家不敢造次,如语文课一样放松、放羊。但真正热爱又用功的,只克启、海恬几个。一次,全级英语单词竞赛,全班参加,成绩好的不多。后来,竟致于期末考,全班及格的,也只克启、海恬、兴斌、雪辉、正平、建双、立东这些。这样子了,古老师对我们并没有声色俱厉,并没有无信心,没有放松要求应付、放水(因为考查课,科任老师总自己命题、考试、评分),而是苦加劝导:学英语对以后进修、工作有用的。为提高学习的趣味和效果,她还利用英语课、自习、晚修,教了我们《雪绒花》《友谊地久天长》《哆嘞咪》(《音乐之声》主题歌)《字母歌》《生日歌》《让我们在一起》几首英语歌。她甚至说:你们在生日会、联欢上唱,也会很开心的。说着,又让我们合唱了:让我们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真快乐无比。

她对班上每个人好,有耐心。她自己总与班上的同学谈心,也要求我们去谈心。分不同的同学和情况,负责任、深入地帮A同学坚定学好学科的信心,修订具体计划,提高成绩,防范留级(那时中专很严的)。对思想泛散、纪律泛散的,则劝戒之外,订具体的要求、措施,加强日常的提示提醒。她用了真心,真诚,真为人好,苦口仁心。这样子,一次,在课堂上,为一个不听话的同学,竟教戒之时,流泪(委屈)。

她整个人保有学子气,保有知识分子的纯粹、趣味。她不是任务式地枯燥地把英语课搞成单词、语法、考试,而是当作生动生活的一课。一次,她讲课文,那里面讲一个外国人,在野外,车胎破了,正无办法间,就发现了生香蕉,巧用生香蕉的胶性来处理问题。古老师结合文章,讲外国人生存生活的意志和智慧。一次,不记得讲什么课,她突然像个孩子,发开来想和讲:“不用喝凉茶,凉水,凉的粥,也可以当凉茶。我是福建人,我从小这样。”也不知为什么,我此后,真如古老师说的做,到现在,放冰箱的粥,不热,照吃。又广向我弟弟他们宣传。她更有一次,上课,走到教室后墙边,看班里出的版报,问:这诗是谁写的?当得知是我写的,就肯定我鼓励我。这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的我,鞭策之力及于今日。

我去过古老师住的地方两次。一次是因为我英语不及格,59.5分,自己去,面红耳赤。老师开门,个头只过我肩头,很随和亲切,笑笑,看我,像个可爱的姐姐,未及我开口,就揶我:你呀!?结果,老师结合平时单元测、作业,总评我:良。我得以又拿了那学期的奖学金。那一次,她是一片苦心了。旨在提醒我们。是个执了大刀的慈悲佛菩萨。后面一次,快毕业,与文琴去。那时,我的毕业方案被人替换,毕业分离又进入倒计时,之后去向前程令人担忧。文琴在二年级,古老师当班主任时,做个劳动委员,古老师也对她关心,关照一些补助。我们去敲开老师的门,向老师道别,讲她:如师如姐。她想来也与文琴执手,祝福我们的前程。但很奇怪,我从来记事的,却不知为何只记得如前扣门,立于门侧,却不记得她如何叮咛于我,我们。

一下,三年后,文琴调广东了。我们住在杨箕村。一日,往五羊新城去。从广州军区礼堂往回,在天桥上,就看见了古老师。我们在这头,往上往东,她在对边的北头,往下向西。连衣裙短而张开的摆,她几乎半张开双手,像燕子母亲一样,连跑带飞,极急地赶上她在前的孩子和爱人。金色的阳光,照在她们幸福的身体上。

一下,又到二OO三年了。一日,统战科长来向我讲:广铁职院民主党派要在三寓宾馆开年会团拜。我说:您去就好。但当他讲主办的是古培红老师,我就说:那我一定去。

那天早上,本来都准备好了,却因为别的会议没有去成。我没跟科长讲古老师是我班主任,只请求科长要多说几句、多问候,看有无要我们部里办的事。

一下,五十年校庆筹备,学校王书记、谢书记问谁当过我们班主任,我依年级来讲。谢书记讲:古老师退休了。

我听了一惊。

好的人,要慢些老。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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