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人笑,我初初来石门,看到三三两两,从澡堂出来,散个长头发,衣衫、身体似还湿软的女生,虽隔上十米八米,我还可以感到那成块挪动的云,有温软、美好难言的暖昧。令人心惊肉跳。我从前所生活、读初中小学的大埕、所城,任再美好的女子,无人敢穿裙,男女生任无人规定一概不坐一起不说话。我用个把月的暑假,花上父母给的35元买了张长途汽车票,到石门,欢喜就来这么多。不仅看上穿裙子的女生,还可以心惊惊地与裙子说上一句两句。
美好的1987年9月,初到庆丰村庆隆围横一排竖一排砖屋的陈姓叶姓张姓庄子,不知为什么,食堂有股食堂味,教室有股教室味,泥路有股泥路味,臭花有五色、也味儿明白、晨昏些小不同。然而,这三几五样,很平常的。
不平常的是成团成云的另一种味。那味,是香皂、洗发水发出的。从澡堂(可惜我只去过一次女生宿舍后的黄皮浴室,它居然今日蔚有旧观)、从袅娜成群的人远远漂来,规模比我从小在高墘东塘洗澡时闻到的大,气象大好。还又与前面讲的女生啊、美好啊、暖昧啊、湿润啊、青春啊、裙子啊,瓜葛不清。朦胧得很。
男生宿舍这边,今日想来,其实像个山庄、乡里。依山,凹下去好一大片,是红瓦屋棱的黄皮平房。三五不齐,间植了大埕种海边的木麻黄。针叶如雾。皮色老气横秋。鸟蝶虫蝉,日夜无停歇。
上个好深台阶,迎面,朝北,又横有一排瓦屋。东头一间为人剃头,隔几间总关个哑红木门还加个半截布帘的,西头,雨廊外,是加建了的横的铺子。里面有个老人,修身,老花镜,干部装。他的妻子好像他的孩子,连个头也依他修长比例长,长宽缩小,说话声也缩小。
这间老人铺子,我来买支水笔是有的。我说:拿来看。那老人就说好。说好说出半个好,他的年轻的女人就早已将支猪肝色的包头的英雄水笔从曲尺玻璃柜取了,放台上,连墨水、纸,一并与我。我那时,是个好奇怪的人。满纸,人写8字,我偏写个5字。从前买什东西,珍贵,况乎水笔,自然挑三捡四。终于是买了。且还听了一耳朵的客家话。感觉那老人对女人很好。
很好是很好。我是有在三株千层柏南面这铺子,与我细叔来买桶、盆、口壶、牙膏、齿刷、面布、洗衫粉。但要买美好的香皂、洗头水(不知为什么还叫香波,还好多人叫,拼命叫),我不甘、不想。就是不想,你莫问我。我那时才十四岁多,要过个多月才十五。你问十四五岁的我,我问谁去?
欤。与之前讲的小食店,成个90度,垂直,向东,隔条不宽不窄泥沙路,另又有间横铺子。
那铺子有些暗,任9月天,一进去,阴阴,又似有些湿润。也是曲尺玻璃柜,只是规模比前面讲的铺大四五倍。玻璃架,水笔、三角板、笔水、香糊、红条纹信纸、蓝格子稿子、信封、航空信封、作业簿、雪花膏、万金油,一应地整齐排好。之前,也另个方向的曲尺摆放,大纸皮箱,套个尼龙袋,牛耳朵、鸡仔饼、鸡卵卷、鱼皮花生、九制陈皮、雪花应子。这几样,又于邻近,玻璃台面,置几个大号广口玻璃瓶,依次地:花生、饼、干果,化学、生物老师样地摆着。
这食杂我且按下不表。
却说1987年9月,那日那时那分那秒,那秒的秒头,我军训,汗干了又汗,等汗少时,教官:解散。
解散是解散,我的欢喜才刚刚开始。我索性连汗也不出了。懒得出。又不是做田。我个青春年少的,来伟大的大城市读书,总出汗,像个什么样。况且班上有十个女生啊。那十个人的好,尤其在于无艳丽的、大身又声大的。
我那时的心事,可以说,除了担心卓老师讲:过几天要摸底考,除此,全身心还沉浸在考上中专、以后是公家人、工作人(不用做田了、我无力气做,有力气也不做)的巨大高兴里。我那时,对大埕还无现在爱,我甚于认为:业已打败了部分可恶村干部和狗,甚至有时还认为:把整个大埕打在地上了。那情景如何来讲呢?大致像我四五岁时,听个菲利浦收音机讲:本台记者陈镜雄报道,要竖耳听,听有无讲到我,一样。那时间,出教学区、行政区、女生区、食堂操场澡堂区,出个锈色对开大铁门,我心里,觉得:从今往后,一切会好,不在话下。美好如滔滔流溪河。又稳如铁道部疗养院外的石门码头、贪泉碑、观音洞、钩鱼台,以及老身慈祥的祖母样的榕。
我那时,一天无什与人说话,说话要想好久才开口。我这样,不是因为我话少。我小时丽云爸炎兴伯总叫独自哼哼无歇的我:阿特台。我自然不是台湾的美国的特务电台,但我脑里从小有许多话的。许多话,飞呀飞。
又话说那天下午的那时那刻那霎那,我的脑子里的好多话、想法,飞呀飞,就带着我,径自走进庆丰村这独一家的店子。
为了说明这个店子里的人,我且重新退出那店子的石门坎。各位,这店子,正合在向我们男生宿舍区、教工宿舍区、第二食堂区、老气的卖水笔铺子区、奶黄路灯哼哼叫区一一的缓坡的起头。店门口往村心走,弯弯向北,好深一样,左右好多房屋。这广州,说是说是大城市,却起厝全无讲究,竟清一色,酱红色水砖外墙,无有批荡,略钩个缝(有的无,了了草草),且低矮
、红瓦顶为多。村里也无个庙、祠堂,无见有牛、犁、耙、水车,心里就怪这村不城不农,不甚正经。了无再深进去看看的心。
好了。这样,我历史地跨进这店子。好暗。一时少眼昏花。渐次见:纸箱子食杂、大瓶子花生、间隔玄关式货柜。真的,一式地灰灰、阴阴,甚至于湿。
那时间,我想我是来买香皂、洗发水的。店里无有人。我奇怪。但我像刚刚军训时的教官巡视我们一样看靠墙高架子上的物件。
花王,不要,一来不问都知太贵,二来又多人用。多人用,我则不用。这是我的规矩,或者我们家的潜规则。蜂王护发素,更不要,男人谁用这,正经人谁会用。夏士莲,不好,感觉有上海洋场、香港纸碎金迷味。
我脑子里的活思想、活想法,飞呀飞,几乎要飞出来,说出来。十四五岁的我呀,比现在还难搞。
又不是娶老婆。现在的我,选择困难时,旁人会说。我往往岿然不为所动,因为,我自细,脑子里有些算法、语言,像几个人在开会。几个人在脑里开会,不关娶老婆事,况且我娶文琴时好易。
哎,这话飞呀飞,飞哪儿啦。哦,对,我那时就自己对自己说:买普通、又无什人用的、又不贵、又不便宜、又样子大方朴实的一一就好。
按理,这时,应该喊上一声:老板。但我才不喊呢。我不喊,文琴不喊,我儿子不喊,我未来的儿媳、孙子,也应不喊的(看看都说什么了)。
但是,这时,却从与铺身垂直的屋廊里,静静走出个女的。那女的,想来有二十才出头。一副无辜样子,不高(我很不喜欢女人高,那时)不矮(其实有点,但我那时没现在高)不胖不瘦(算瘦,只是无骨,像唐画里用没骨法画的削肩),窄额,粉面,唇像不时要舔一下一样(当然没有),头发散开,半掩那个白、光而圆、稍高的上停,杏眼,宽软衫裤,线条似有还无,拖鞋。她定定地用眼光问我,我索性学她,就指指洗头水。她启启白、细的齿,终于无说什么,只一下拿了三样,打电报样,分别讲了价钱。我这回,好有主意,挑了中间一一不高不矮不红不黄不贵不便宜的、绿色的一种。
什么,你问是什么牌子,多少钱?哎,这,我哪里记得。
不说了。说多了不好。以下略略再讲五点:
一、那女的男人,像也配合女的来长,高矮胖瘦,连脾性也按稍大女的一个半个号来,但又肩方步稳,好靠得住一样。夫妻俩,可能有艺术天赋。因为,他们一个店子里的暗,湿,反衬她两人,任走在那时看有些大的食杂、文具、洗漱用品店的那个角落头,都泛着玉样的光,云样流动着。那女子开口,词语节约,笑也节约,浅浅、沙沙。那男子,似一切话、步法,全绕、因应这女子来。但两人全无刻意。她们似生活在水里,无用言语,也彼知我明。我多年后,读沈公从文,读翠翠、三三、萧萧;读汪公曾祺,《受戒》里,脚印丫丫的女子,也总闪着小店的印记。至于男的,我也想,他应该像二佬一一岳云。(要是边城有这结局多好。但是,无吗?)
二、那对夫妻,后来,我们读四年书,肚子圆上去,圆下来,生了两三个儿女。那小店夫妻,女的更润,却总身体轻轻。男的更稳更重,似可去舞狮、划龙舟,正力壮。她们的儿女,像馃印印出,也玉光玻彩。
我于是有一次,我四叔从南海来,给了我四百元,我一时自以为富有,就买了些头水新出荔果,见那夫妻玉一样白、圆、泛着祥光、在坡脚玩沙的三四岁的儿子,抱起。那孩子也怪,像他父母,温顺少话,抱在身上好温软。十六七岁的我,将他带教室去。
星期六午后,教室只老农、克启几个(怎么都是英语好的),就一并来哄、逗,笑上好一阵。
各位。你们想想,这边的小店夫妻该有多惊心,多着急。
我是快黄昏才将这惊心动魄的好心安回去。小店夫妻又惊又喜,看我半天,说:是你,我们好惊。哦。谢谢你啦。
我天。那广式普通话,你知的。
不是谢谢我。
是谢谢他们,没有报警。
三、三十年后,我参加一次调研、笔会,去三元里。街道书记:一百零三乡,客家,同宗同亲,檄文共起。起初,是英军以为在观音山外,安全,又利传教。后来,一日,竟动了女人。于是:三元里人民,伟大的抗英斗争。于是:英人将重地移北,向上海去。(表面温润如玉,安分过日子的人,最坚决、革命)。
石井,庆丰,兴隆围,与三元里,有的是客家同宗族亲,有的互有迁徙。我又想起小店的一对人来。他们这么本份、这么爱,往往保家卫国的正是这类人。这人并不要多高大的。他们爱妻儿、家人,推人及国,乃至于成为英雄。
只是我们学历史,历史不这么来说。我们用好大力云歌颂外国著名英雄著名战争及其惊天动地的爱,却对自己的史诗缄口如封。
动了女人啊!
我后来独自再去走访很完整、规模多而大的祠堂,一个光了上身的长者,用无牙的喃喃话语讲(喊):
刁,动女人点达(怎么行)。
四、我最近,因学校迁东一百多里,心里复杂、不舍,想去看看,挤挤所剩无几的温情,写个诗集。可惜物业保安,一时让我进,一时不让我进。让我进的保安,三四十,广东模样,我进出无忌,给他香蕉吃,他还不要,后来才收了两个。不让我进的保安,四五十岁样,北方模样:领导在开会,不行,封闭式管理。腔调像个处长科长。
我于是长袭二个多钟、三十里地,来此石门旧地,连屙尿没地方。一次屙在从前女生宿舍前的瓜田沟里。一次侧身挤进疗养院,也屙了,面对湖里好大一只蹲在石座上白石蛙。
我想,如果从前那对夫妻还守那店子,要比这新占了我们学校的领导和保安好。我不日有了足够权力,比如:教育局长,之类,定要学校开门,让人进去屙尿。
我像小时候,脑子里屙尿的想法飞呀飞,飞到约摸的从前店子位置。那里,传承从前,开个天猫店。
我进去:您是村里的吗,姓什么,这楼是您的?
哦,不,你问的,我不知。
那这村里人去哪啦?
不知道。
(好标准的普通话。)
石门,业已被占领。
五、我不甘心一样,又一次,落雨天去石门,雨后,见有人念经,发现介绍贪泉碑引用晋、吴公隐之的诗"试使夷齐饮"应为"纵使",可惜时,见几个腆着半圆肚子的五十出的本地汉子,就靠近去坐。
村里的人呢?
有在这的,有出去的。
可知那店子的一对夫妇,还有三两个儿女?
不知,我们是石门村的。
石门村,石门村不正好在这。?
刁,学校偷我村个名。
哦。那这里叫什么?
叫:沙贝海。
沙贝海。那海里的人呢?
怎么跟三十年前,镇日漫天吐出万千星月的螃蜞一起,都不见了呢?
那英国日本鬼子再来,谁来保卫我们的美好的女人,以及,伟大的国家?
至此,该写诗一首了:
啊,天。啊,流溪河。啊,码头。啊,老祖母榕。啊……
啊,不,来真的(押潮州韵):
何人漫道宇宙沦桑,
却逊这厢暗换人间。
寻常小店夫妇不见,
岂是隐之不拜神仙。
静思也知今夕何年,
星移物易多多变迁。
阿尼陀佛保佑从前,
他乡故乡我乡你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