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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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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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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记》连载

第八章 激心死

序章

我那时,巴不得自己是一只女鸟。小女生那种,头、身、翅膀、小脚,哦,还有冠、尾,不需要太大、太艳、太花。我也不要像小母鸽,那太肥;也不要像白鹭,那总要吃鱼、吃肉。当然,做乌鸦也不可以,做孔雀、凤凰也不要。做个什么,我是都不怎么明白,我只要我会飞。在夜里飞、梦里飞;在石门飞,在流溪河飞,在沙贝海飞,在金沙围飞,在校园吵闹的同学头上飞,在过去的过去的死去的同学身体里飞。让他们回来,回来读书、写字,吃饭、走路,扫校道、做早操,听木棉花"啪"声吓人一跳,甚至听脾气大的老师骂。我要他们工作了,平安工作,不要做先进,不要死,要活。

然后,我在我小女孩鸟之生的最后,现了女儿身,一瞬,又飞入石门红红的夕阳和江滔里,去涅槃,去翻滚,去生,去死,去远山源头,去海市蜃楼,去饮酒,去号叫,去狂跳,去高歌。

总之啊,一切有生命、活力的,都好。

我从前可以叫出他名字,想出他样子,现在不能了。他如果在,有五十了,五十当然还不要死,然而,他死三十多年了。五十才去死,对他,该有多好。

我最近又去石门几次。头两次,无人问,我径自到男生宿舍的一号楼。我去我201。201,写个入党积报分子的牌。我知是师弟们的幽默。于是,会心一笑。无有人,到处弃物散落,似战败之地,又似胜利者在场,气味不好,还有几个抗疫用剩的巨大胶袋,躺在个红皮革箱上,我于是无心在从前读孙少平孙少安润叶晓霞的奶黄楼梯灯下呆,转身下了台阶。

一楼的情况,愈像惨败,似原子弹就要来或刚来,像广岛、珍珠港之类。宿舍门上,有些字迹、旧痕,我知,那是几十届男生、男孩对于生活的对抗、挣扎、表示。表示,这世间,无有例外,无有象牙塔,无有风清云淡,哪怕,对于一个学生、学子,孩子。

生活、生命之剑这多无情无义!

西郊之地,草木放肆生长,忘记人间还有章法。作为外来侵入物的一种细朵白菊尤其以盖被子式地疯狂覆盖了从前的空地、锈水管,甚至废弃的男装三角裤(几乎很性感,怎么回事)。过于热、干的洗手间,日久,无人来洗手,时浓时淡的气味随夏末秋初的风,带些肥力,吹向无数朵不停向我点头的细花。我走过去,说:好的。就摘下一小束。是的,一小束。我是三十年前,在尹秀梅老师要我们出的手抄报上,写过:爱花的人啊,为何折花?但是,我做人有五十年攸久历史了,我是这样想:六道轮回,非为我力;早结草木,涅槃为人。

都道:人非草木,不能无情。

其实:人如草木,现今已达到有情的平均线。

我从前无这么长情的。我如今,看十四五、十六七、十七八,在石门的我的相片,会说:孩子,你好。如果看到,企供21班的合影,我就看心喜的同学的头顶,用手指肚子摸摸:这孩子。我甚而,见到单位里石门来的毕业生,以及刚入职的其他大学生,去动员、说话,我说:孩子们。

我说"孩子们"时,我自己老泪盈眶。我甚至于想,叫一下,说话就不说了。

孩子们自然不容易觉察出。而我也是。

我究为何呢?

是的。我那时间,将这些刚入路的大学生,想成自己。以至于,急我之所急。我对一个在联欢会上表演秒饮矿泉水的孩子提出严肃警告。

那个东北孩子好高大。身型和肌肉和身体冒出的热气,(也可能生气)仿佛他是我大哥、上级。我说:人的进化,不如一只小鸟、不如一只猪。小鸟会飞、会走、会定位,会凫水,会一百八十度转个头看前看后,(会死前自己找地,我这半句在脑里嚼碎了吞下去);猪生下来,一时睁不开只猪目,但会走,走很稳,会用嫩而干净的猪嘴拱母亲的乳,无师自通、准确无误地吮,还边吮边吱吱哼着。

我说:孩子,总之,你往后,不要啦。

我很想跟他讲夭折这个词。但东北人,你懂的。从小一年四分之一时间,太冷,躺炕上,又一家三代躺一起,所以,那嘴脑,北大人大南大北师大,哦,加中大,一切中文系,比不上。

我坐交通车回东山。看着当时也照在石门的斜阳想:夭折没别的惨。

夭折乘以二,才惨。

却说我折了一小束菊,却不记得他从前住一零几。只记得尾几间。最尾有个神童,考什怎么考全供电专业第一。103,有个谭劲松,铁供3首位班长,成绩好,下象棋只输建双,鸭公声,讲话,笑笑,半躬腰,像一切话从后背用力拱出。他么,哎,终不清楚哪一间。

" 呖一一"毫无预告的巨大、无礼、成千上万规模、无从知方位的蝉突地大噪。

我一惊,转向东。

我们石门这里,向东,又在半山,就有向下,俯视,又开阔之意。

这里,正好有个水泥台子(从前打乒乓球、晒缝秋冬被褥用)。好的。我说。

我正想三鞠躬。却不知摘花时摘了只小飞物。叫不出名,精灵样,嗡嗡叫。

不该是他。我过于理智地想。(虽然另一个我想:要想成是他。)

我脑子里当时就好想说出一句诗。

然而,没有。

他是十几岁时没了。无人知怎么没了。

那夜里,媳灯,杜晖讲:铁供3某某,一个班在找。

我知道,卧谈会,类于今日公开招聘时开无主题无主持会。杜晖无有方向、指向的问,原则上,应由我来接。

然而,来不及了。两个老头、小莫佬、梁宜(彦,因机械制图何小老太总叫:梁宜)大喝:啊?!

是的。杜晖讲。当夜,沉默。路灯儿也不叫。也无蚊撞氖灯死去的啪啪声。后山,岚气阴森。我几乎觉出乌鸦静栖在夜的骇人的枯枝上。咕咕鸟令人战栗。

隔天,我空洞地看教室东面的大窗,无有什么消息,越过甘蔗林、围墙、250米跑道操场、绿篱、高大木棉,来告诉我。连风也无。

晚自修进入下半场的开头(此时极静,离哗哗收书薄和笔下半场时段还有十五六分钟),全班人,如入定,尤其我。我那时,自研了一种功,就是尽量深地吸气,屏住,感觉血上了心、颈、头、脸。脸红了,再坚持些许,到听见耳朵"嗝"一声,就告可以了。然后再来。

我正要"嗝"未"嗝",我此时的听力有一种抽离感,似少少失聪。

杜晖:没了,3班的,沙贝海,码头,浮起来,确认是他。

"嗝",完了。我一惊。

我们才十几岁,我们不比壁春兄他们,是上高中才来读中专。我们还小。我们本应该读高二。读高二,怎么能死?

读高二,也不合谈论死。所以,听来的,很碎,断断续续。

说是,晚上,他一个人,总去江边散步、坐,向水泥厂、水厂、槎头那边去。

可能坐坐,突地站起,头晕,落水。水又有旋涡。明浩说。

明浩是我老乡,会修收音机,他讲,我信。

我要纪念他。我不知怎么纪念。我们读一切书,好像,纪念人要纪念他的名字、品质、事迹、成绩,甚至容貌。

可是,我无。

我怎么纪念他呢?

他可能连心里喜欢个女孩的小小惊喜都无过。

我于是用最前面的序章,纪念了。

当然,不是悼词,不是墓志铭。

去吧,你这个孩子。

永生。

(注:激心死,潮州话: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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