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有些无妄的外号:大柴鹅、潺鱼(九肚鱼)、大客商、阿水(这个是名字的快读)。这自然不是什么身体结实的意思,表明我这个十五岁人需要野蛮体魄。我及周围亲切的人也一般认为我:沉默、内向、多思多愁、敏感、心无定数,所以也要强健精神。总之,我这个人,从以上来看,是到了不军训不行了。
不军训不行的我,由我细叔带,从黄花岗来,我从黄花岗来,几天里看了许多事物。反复看到TOYOTA,并猜它英文的意思;在地震局围墙外,看人用"电影话"(普通话)吵架,从此知城里人也要吵架;天桥上一二元一条的手巾纸是香的;与我细叔睡用粗木钉起的大通铺,潮阳叔的床头有算命书、无皮杂志、没穿裤子的芭比姑娘;上完厕要用脚踩个踏板,哗一声……
伟大的石井镇庆丰村兴隆围海口基,有伟大的甘蔗林(还未到青纱帐的地步,但从后来看,可以用来逃刘素贞老师,用来偷偷地进行亲嘴之类)、瓜棚、菜地(无有稻田、麦田的记忆)、特立独行木瓜树、裸身的红砖墙屋子,等等。(但是,奇怪,我并未因此认为这里是与大埕一样的农村。而是坚定地认为:出了远门、来城里了。广州就是个这样的地方。让人说不清的。)
关于军训怎么开的始,我启动我大脑、记忆的宇宙、大海,是无法想起。大概是需要又严肃又慈祥的卓祥瑞老师,在一楼近两棵木棉的苏式教学楼的粗皮教室来反复叮咛、提示。
其实,只250米跑道的操物那时感觉好大。我们企供20、21班,铁供3,以及内燃25、26班,电车3班,按正好的间隔分布。我们在近校门、近女生黄皮楼、食堂、双杠、篮球场、木麻黄树这边一一算是东南角。东南形胜,我心里想。
教官有二人。一个高些,像个军官,面长,文气,面善。一个矮些,像个兵,面圆,面有憨厚、吃苦耐劳相。
这两个都不好好说话。卓老师讲课似很斋,气息很远一样,匀匀,声音略细,表情稳定在一定的严肃水平上。他说话、开班会,我要从倒数第二排侧耳听。当然啦,卓老师是中山大学、数学系。文人中的卓越者。
这两个教官,将我们从操场东,整队到操场西,用眼神、嘴唇(其实只一直紧闭着,却无论如何,我直觉紧闭也是一种力、一种命令)、黑色皮肤、军绿衣服、挺拨军帽(我要是也来一顶,该多好)、军绿解放鞋(这个还好,我们从小每人必有),就无声地将我们移师西南角了。
我奇怪他们。他们说话不似说话,似满肚子力,风格与卓老师相反。他们说字不似说字。比如,说:一,他们要突地暗下脸,喉结向下拉好远,隔好一阵,似吃好个字,不适口,要吐出。这才:噫一一。字头用力,字腹加长,几乎像唱。也像听卓老师话样,也侧身听。不想字尾这里,教官突地收住。不单收住,还似将字尾整个全吞了,含着,只不让我们觉出样。然后,像噎着了,盯眼,用眼光形成的线,拉我们的脚、手、头、身,甚至衫、裤、鞋,头发。
我疑心他们知我外号,不然不这么用力。他们用力,穿的比我们多,又紧,却不怎么出汗。于我们呢?日花儿透过树枝、树叶,刺头上。刺哪哪出汗。
那高个军官过上半天,脸似松些了,缓了下来,看起没开初凶、生气。他说:一二一二报数。我们报了,他却说不对,还斥:没吃饭吗?接着,他自己跑起来,行军样,手脚一左一右,身体未到,眼光先到。身体、眼光,干净,锋利,如一条条线,一道道光。他自己吹自己哨子,到了我们队伍的东头中间。那白脸宽身的士兵教官就上前,也一二一二地,左右左右地,手擦着军装,擦擦响,站我很近地方。他长不了我几岁。我想:你个大头新兵。
"噫",我正再接下来细察他的腰身、头发。却不知怎么被他发觉了。他狠看我一眼,刀一样扫我格子衫上。我的扣子中了眼光,颤了一下。但旋即,与我一起:立正。
这粗脖子兵,刚才太生气。他故意略仰个头,这么呼,我又侧身听。这回过于短。他不似他的军官班长,喊个口令、号子,眉角、眼神、手、脚、耳朵、喉咙,都准备、活动妥当,好一番动静,这才:噫一一。
这不,变形走样了。对小兵这般愣头,像我一样潺的,我真分不清他是喊:一,还是喊:立正。(他们就是这样,有时拖着音喊。有时,把立正啊、稍息啊,两字,又压成一字。好像要趁人不注意,甚至趁人之危呢。)
好在,我不排头。排头是王有宝。王有宝好像一进我们石门,就这么高,比我高。我后面一年年长,也总排他后:第二个。第二个,有两个好处。好处之一,就如刚刚,我慌乱中,又不好转头左右看,一见有宝立正了,我就像无声电影里的卓别林,像《摩登时代》里流水线工人一样,机械地、快速地、惊险万状地:立了正了。
立了正了。你个大头白脸兵。我心里道。这时,高个军官对不知什么时候无声地过到我们前面来。不说话,不喊号,像检验螺丝钉一样,一个一个地。不,对我们男生,是两个两个地,对女生,哼,才一个一个地,甚至半个半个地看、检验。半晌,才:好。
"立正",又来,又来。好在这一次好清楚。好像故意教那大头兵。"全体都有。一二一二,报数。"一",有宝喊。"二",我喊。"一",正平喊。"二",兴斌喊。
一,在有宝这,是个山东一,但好清。高个军事教官好像发现先进标兵:叫什么名字?"有宝。""你有宝?""没宝。"全体笑。
哦,不是全体笑,是别人笑,我在听并判断要不要、能不能笑,别人这时就以迅雷之势"哄"地笑。但很快收住。但这不影响我在这大家笑的尾,也笑,只是要极快收,以免噫着。
接下来的正步走,单抬腿,无一人合格。又训话。要我们伸直,抬高,保持,配合头、肩、手、后背、腰的动作。哇。天。这什么举手之劳、举脚之劳?一分钟都不到的,大汗,晃,站不住。那个累啊。
最累是陈欣。他出众的表现被大头兵发现,说他有时出单边手脚。就是有时,抬左脚,出左手,抬右脚,出右手。
这陈欣是广西岑溪人。皮黑,结实,不高不矮,不肥不瘦,紧张严肃有余,团结活泼不足。他说话,才该叫咬字吐字。似很珍惜,不舍得,他一字一顿告诉我:岑,岑啊,就是上头一个山,一个山啊,下面一个今,一个今天明天的今。他为了加深加重,还伸个右手,在左手上画。好像怕我怪他。他天生有错一样。我就说:我知道的。我说我知道,就一直记到现在,而且,从那时,认定他是中直人、可靠人。果然,后来,我们在讨论古文、诗词上,在对吴津芷老师的点赞上,取得高度一致。引为知己。
就这么个厚道人。不是说有时嘛,却就被大头宽脸矮个愣头青新兵蛋蛋发现,立功般欢喜,叫将出来,单独,在我们休息时,拉操场中间单练。
你个大头臭兵。我心里生气。就将眼光扫向对面。对面圆白小脸的女生,她的白衫衣领,圆圆,又宽,又迎风往外左右不平齐地翻。我想我可以去为她整理一下,以便于她的立正稍息。但这时,她坐下去了,她就地坐下去,人只有一点点,鞋子只也一点点。一脸无辜、娴淡,也向男生,向陈欣看。我就想,我要是过去,可以一把抱她起来的。可是,抱起来,怎么放下,放哪里呢?于是左右看。却不知:啲一一啲,集合。是那高个教官。他也不好。他不体察我刚刚头脑里的美好,也不体谅想个忠诚老实的陈欣兄,大家休息,他无休息。
只要让他休息,一切无事。因为我跟陈欣去打饭吃饭,人家走好长宿舍土坡、校道、阶梯,是迈左脚就出右手,出右手就迈左手,哪里就甩单边了。
那欺负人的教官还拼命表扬人和尚班。那三个机车专业班,无一个女生,清一色。学校和部队方面,已经将他们远远地安排在操场西北那边,甚至操场外,教学楼前的校道。但他们,不知怎的,也不明是教官、还是同学,几次都示威一样,绕跑道,近我们,来我们这边了。
来了就来了,还盯我们女生看。挑着看。把个小巧的、头乌的、唇红的、白面的、眼晴亮的,挨个就都看了。看红了自己脸、女孩脸。连那教官,也红脸。
我好生气。哦。你们就和尚班。你们是坏和尚、花和尚、开小差蛮和尚。怎你们就和尚,我们总共40人,才10个女生,我们也和尚着呢!
内务整理居然更难。高、矮个子教官各领一组就进了学生宿舍。对我们的毛巾、被子、枕头、牙膏、牙刷,好一阵批评。"口盅。"他说。他们说口壶、刷牙喝水用的杯子,不按我们叫法叫。"口盅要一条线。"他又说。但他边说边整理时,对两三个突然矮下去、小下去的、颜色与众不同的口盅,犹豫了几秒。"这怎么行。啊?"他转身,似讲话不是讲怎么行这句,而是为了讲这个"啊?"。他边"啊?",边把小牛的毛巾使大劲一扭。小牛的两条毛巾,一条"响"流了一地大水,展开来泛白,似失血、牺牲了。另一条,干,无水,但太长,也被单独挑出,再三比划,在我们宿舍中间拉在门框顶摇头窗中间的波浪形钢条和后窗的拉条扣子上的绳子上,叠成三层。整齐方面是好的,但我听到东岳的长毛巾发出很不舒服的埋怨声。我正想安慰安慰它。那教官又左看右看,对一条拉绳又批评上了。过去,用双大手。也不知怎搞,绳子缩去好长一截,好直,好硬一样,众毛巾,也立起正来了。再无一条哼哼吱吱。确切泛着精神头了。
"被子。要豆腐块。"他又骂我的被子。我此时已经习惯了,胸怀好跑马,像大海、天空了,不生气了。于是,他变本加厉,把我被子,先展平,似要杀死被子,要将被子切猪肉样均分了,用双大手的手刀,指指、比比、切切,三叠,头向内卷,尾向内卷,又整个作花卷样滚动着、藏头护尾。我们正觉得好。他还又动起他的手刀,两刀并用,夹边切面,生生地,我被子就生了刀切一样的线、角。看起来很硬。哪里有这样的豆腐?我仍不服气。但当一宿舍的豆腐成形时,我感觉,这八个床是陌生、又有力起来,我,我们于是也有力。
有力是有力,好是好。但这让我好几天与我的被子生份。我从来,在大埕,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从小小个到十五岁,什么被,都卷三卷,成长条。任什么时间,百无聊赖,就往床上一抱,整个被在怀里,软和。我抱被,被抱我,相亲相爱。你个教官,这三搞四搞,被子吓到了,还成什么被子。况且我来石门才几天,还无个像被子可以抱,可以夹两腿间,可以抱头说话、流泪的知心好朋友。
总之,令人又新鲜,又累,又喜欢,又生气,麻烦无比的军训持续了六天后,一个年级阅兵样比了一次。这次,我们比和尚班好。他们本来就无什么好。干吧吧,清一色。那像我们,梅花间竹,只行头的四个小巧女生,就玉洁冰清,文明之师、胜利之师。
哦。对。这站有宝后面的第二个好,就是,就是怎个说道呢?就是有宝就好比我的碉堡、掩体、工事,他的肩,就是我的了望口、架枪地方。我依着有宝,占尽军事上的好。六天,哦,48个小时来,把个前排的小女生的头啊、面啊、眸子啊、唇啊、手啊、脚啊、白衫啊、裤子啊,是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想了看,看了想。还和着白天的累,想了睡,睡了想。
当我爱上了军训,甚至一切教官时,伟大的军训却完满结束。结束后,我算是收了一个中考后过于长、过于沉浸在业已成为公家人的欢喜中一一的心。但我收心,主要是因为卓老师说:要摸底考。卓老师甚至讲:考不好的,可能要退学,退回去。这让我的骄傲一下矮下去,严肃紧张起来。至于军训,无什么效果。在野蛮其体魄方面,它不如到大埕大泊山南的广阔天地田园干一个夏收,到大埕海去拉几回网、游几次咸水。在强健、独立其精神方面,效果更差。因为我,从来不是敏于行的人,经过一周的立正稍息齐步走内务整理,并不能让我潺鱼变硬、柴鹅变活,而是真切地才反应过来:来异乡了、他乡了、异地了。还矫情地想家。也理不清哪里想,怎么想,想什么?何至于还要夜里流泪。还写信,要爸爸来看我。
至于女生方面,更无效果。据说,有女生跟教官写信,教官回信,还回了相片。
我知道后,倍加生那大头兵的气。你个好家伙,为什么单给女生留地址?
一年以后,青春暗长。十六岁了。我得了一本书,那书说:日神,酒神。日神使我理性,向往远方。酒神使我感性,向往诗和爱。
哦。想想,军一个训,那个,也是不错的。
真的很不错。像兴隆围海口基的江风。像甘蔗林里,别人的初吻。像三十年来的滔滔流溪河水。像石门码头老祖母榕气根尾玉质的尖尖。像我久年的伤心。像我们不日要再会的陈酿。像我们一开口,吞食掉一大半的那些词语。
坚强的那些,词语。她们是日神、酒神之子。不怕牺牲的、最可宝贵的、平凡又骇世的。
啊,我这只大柴鹅的军训之歌。歌云(押潮州音):
从前生涩有这多,
细思又似有还无。
人生涅槃翻火焰,
淡淡笑笑流溪河。
注:流溪河指珠江入城前珠江水系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