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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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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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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连载

第一章 清延县

从清延县的汽车站出来后左转能看见一条小巷子,在建成大路前能直通到一所学校的后门——那是县里最初的两所学校。放学时学生里总有一个抱着衣服的小女孩,穿着一身布偶图案的衣服,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她不像其他学生一样有说有笑,离开学校后便径直地往家的方向走。

她的名字是已经过世的爷爷起的,叫程江流。

那个老人知道清延县的周围只有一条小河,但还是希望她能像大江大河一样奔腾。只是她的父亲不同意,他觉得这个名字不好管教,便把最后一个字改成了篱笆的篱。这个酗酒的男人拥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程江篱恰好夹在中间。

这是一个非常不讨好的位置。她的母亲是一位老实本分的农民,从乡下嫁到县城里后一直在努力的做好一个妻子,而这种努力在程江篱看来就是懦弱,无比懦弱。

她无力怪罪又琢磨不透的东西让她从出生时就集满了失望与白眼。男人最初在镇上卖酒为生,从她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一个染上了酒瘾的父亲。一个喝醉后关起房门打自己妻子,房间里混合发出木头被撞击的沉闷声,弹跳声、哭喊声的家......那些声音从她出生以来便围绕在她的耳边,一直到她那懦弱得无力反抗又无力承受的母亲将这种恐惧与怨念转嫁到了她的身上。

就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一样。

年幼时,她觉得每个人的家都是这样的。不喜欢待在家就踩着点回去,她知道自己的父亲通常在什么时候打她的母亲,有时候回得早了,她就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坐一会——家的院子不大,只有一块小小的菜地,旁边放着一些露天的酿酒工具,有些木头已经发霉,有些已经长上了青斑......等那些声音消弭之后,她才站起来把自己的小木凳藏到门口的杂物堆里,然后轻手轻脚地开门,偷偷地走进卫生间开始清理自己的身体,再爬上自己的床。

这个过程很漫长,充满着恐惧,因为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结束。有时候只有她的母亲会出来,这个身上常常布满伤痕和泪痕的女人有时候被打得急了就会恍惚:比如把手伸到被窝里掐她,边掐边哭......她不敢叫,不敢惊醒那个已经昏睡过去的男人,只能扭过头看着她母亲哭,她的母亲有着一张红润的脸蛋,但现在那张脸蛋上红色的全是细小的伤痕。

等她憋着声音哭着卷缩到墙角,被掐得像只虫一样扭来扭去时,那只手的动作才会慢下来。停下来后这个女人又会愣在原地,随后像是崩溃一样抱着她哭,这种无声的哭泣能让年幼的程江篱的抽泣渐渐平稳,她知道自己的母亲不敢出声的原因,也知道她不敢到外面哭泣。于是她也抱着自己有些臃肿的母亲,两个哭累了的人就这样在沉默的颤抖中呼吸。一直到一切归于平静,女人才会再爬起来熄灭这个家里的灯。

这样的夜晚是常态,是被密封起来的罐头,是塞在墙缝里布满灰尘的旧报纸,是瓦砾上湿透了又被风干的纸飞机。

她的姐姐早已经上学,像只燕子一样飞离了这个家。那个女孩许久才回来一次,每次离开时她都会翻看程江篱的衣服,看看那些淤痕。这个女孩子长得清秀,有着一张跟她母亲相似的脸,也有着同样的软弱。

软弱让她沉默,让她以她妹妹身上的淤青为动力拼命地逃离这个家。幼小的妹妹每次在窗户里注视她离开的眼神都让她感受到恐惧,她害怕,于是只能像燕子一样飞走。

她飞得早,涟漪已经难以波及,对妹妹的同情也永远止步于目光。而在程江篱眼里,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像姐姐一样因为上学而迎刃而解。这一点在妇人的帮助下如愿以偿。在她念书后她的母亲便去了县里一家饭店做保洁,这份工作常常需要这个女人赶在下午时回来做好晚饭,随后再赶回饭店......这样,吃饭时便只剩下她和自己的父亲。

这个男人在没喝酒时是正常的,他长着一张有些消瘦的脸和高大的身躯,却有着一身赘肉,他最喜欢在吃饭时装模做样地教导女儿的学习。程江篱则总是一言不发地吃饭,余光里看着那张蜡黄蜡黄的脸在灯光下抽动。

吃完饭后,他便会躺在一张老长椅上喝酒,有些掉皮的墙壁上挂着他的一张毛毯,那张毛茸茸的黑红色毯子被他熟练地扯下来盖在自己的脚上——接着是打火石摩擦的声音,轻轻地喘气声,酒瓶蹬在地板上的清脆声。

等屋里的酒精味越来越重和酒瓶的清脆声越来越响后,程江篱就能听到一些唠唠叨叨的胡话。她并不在乎那些胡话,她怕的是那些胡话里的命令:那常常会令她花上许多时间反复地擦拭某一扇窗户,或是木柜。擦拭得慢了吼叫声就会出现在房屋里,又或是没擦拭干净就会引来惩罚。

这些惩罚完全取决于这个男人是否还能从长椅上站起来,有时醉得不成样,就坐在椅子上用酒瓶子砸。好在他无法瞄准,又或是仅存的一丝清醒,这些酒瓶只是像烟花一样在地板上溅射......程江篱熟练地躲进了一个废灶里,那是她在颤抖中观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烟火。

这个炕边废弃的死灶口是她最后的藏身之所。

一直等到晚上那位疲惫的妇人推开家门,房屋里的碎片才得以收拾,物归原位后,一切便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在被褥里望着她的母亲拍打着那条沾满灰尘和酒味的毛毯,随后把它重新挂在那面墙上......耳边是男人猪嚎似的打鼾声,澡房里淅淅沥沥的水流声。

她知道,她的母亲不会出声。

被子将娇小的身躯裹得臃肿,这个团子往另一侧翻了翻,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映在她的眼眸里,沉默像星星一样在每个夜晚周而复始。

等再大些后,那个小洞便藏不下她了。她不傻,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只是看不惯自己,并不是埋怨那些没被擦拭干净的家具。

她开始试图延长在外面的时间,知道他不可能等着自己吃饭,那就等他喝醉了之后再回去吧。学校里不能待了就在路边游荡,望着别人家的窗户想象着如果自己住在里面会怎样;看见有大人接的小孩就仇视,看见在路边被抽打的孩子就高兴地看热闹。她的作业在石头上写,在大树边写,在屋檐下写......

她的母亲管不到她,他的父亲懒得管她,不论她是否真的留在学校里学习。

这个男人依然在酒性大发时弄得一屋子狼藉,偶尔的声响能被院外捉迷藏的孩子听见,但小孩子嘛,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这些事情外人一概不知,这些东西她也一概不懂,但想来安静地收拾屋子总比受到惊吓和打骂舒服得多。

这些日子一直持续到那位妇人的肚子再次圆润起来,这个家才又像样了些。

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弟弟。她知道那些街坊邻里的闲言细语,也将某些自己都不清楚的希望寄托于这个几个巴掌大的婴儿。事实上也确实改变了——她的父亲,那个男人必须得整天的在外面工作了,虽然偶尔还是会喝酒,但总不会像以前一样发疯。她知道自己的弟弟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正常的家庭:饭桌上的妇人爱说话了,那个藏身的废炉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被杂物塞满,原本挂在墙壁上的毛毯现在被干干净净地披在长椅上;屋檐上的纸飞机早已成了变形的纸片,长时间的晾晒让卡在瓦缝中的它被风吹动时就像一把会发出声音的刀。

泥地里的菜变了一拨又一拨,酿酒的工具挪了又挪最后不知道卖去了哪。只有梨树依旧挺拔,只是没有肥水所以生得酸涩,叫唤它的人都在名字前加了个“老”字。

岁月总在这样的时光里流逝。

对于程江篱来说,并不算悄无声息。

 二

她的母亲长得还算憨厚,但她的模子随了她的父亲,本身就带着丝精明气。

这种精明落在年幼的她身上便成了聪明伶俐,加上离开小学后身子渐渐发育,摆脱了儿时的臃肿,她在学校受到的喜爱要远胜于那间小院子里的家。这种环境让她产生对“家”的敌视,她越是反感父亲身上的酒精味,就越是反感母亲的软弱,当她渐渐明白自己年幼时的遭遇时,那些恐惧的记忆开始使人痛苦。

这种痛苦最初时微不足道,但却促使她的内心想要得到外界更多的关注。学校的关注,同学的关注、异性的关注......只是能力有限,让她总停留在想的步骤。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深处,只知道当周围的同学不够顾及她时,或是老师没有在意她所说的话时,这种情绪便使她焦虑。

这些焦虑没有丝毫被遮盖的迹象,她如同一个尖酸刻薄的人,不厌其烦地针对着那些没有让自己得到足够重视的人。有时候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深夜听到父母的争吵声时烦躁,虽然那多半是她的父亲在训斥她的母亲;会在听到自己弟弟的啼哭时焦虑不安,虽然那是每个婴儿都会发出的声音;会在看见有人杀猪宰羊时敌视那些拿着血淋淋刀具的刽子手,觉得连在一旁摁拉的人们都罪该万死......

只是太阳与月亮总会轮番交替。

母亲会抽时间带她去集市里买新的衣服,那是母女俩为数不多的交流。虽然她与父亲的关系依旧不好,但这个男人再没有打她们娘俩,不管是看她已经长大了还是注意到了妻子的辛劳,在儿子来到这个家后一直到他学会走路开始上学,这期间他再没酗酒。

这个家的微妙关系就这样形成。当她们还在过去时,这个家被男人左右着,等她们走到现在,这个家又被一个小男人左右着。

等到将来呢?

这些情感疑问在她心里随着男孩的年龄一同壮大。她讨厌这个从一出生就拥有家里一切的弟弟,又不屑自己那个只会逃避的姐姐。但她又别无选择,她也渴望能像姐姐一样去到大城市里工作,只是她的学业还未完成。

在头发剪短后,她便更像个男孩子一样处处与人争锋,他们能做的她要做,不能做的她也要做,像是在赌气一样。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与年幼的弟弟动手,为什么和自己的父亲争吵。而反复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换来顿顿毒打,她的叛逆让男人觉得是自己太过仁慈,所以才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女儿,让她年龄越长越肆无忌惮;她的弟弟则在常一旁静静地笑,那是一种单纯得意的笑,弯曲的眼角还带着温热的泪渍。

这种笑本来没有任何内涵,只是年幼的孩子一种纯粹的情绪表达,但已经足以成为一根针,扎在被父亲扯着头发扭打的女孩心里。

她没再想过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对于她来说,这个家从来没变。

年少的孩子总会把情绪单一化,但绝不是简单化。解决的办法陆明勇已经给她了——这个少年留着一头小长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放学后骑着自己父亲换下来的旧脚踏车驰行在风尘遍布的大街小巷。

他是程江篱最早的一批亲近者,这个神经兮兮的理想主义者算得上她半个朋友。每当她从家里逃串到夜色中时,只要她想,总能在一个昏暗的路灯下等到一个骑着脚踏车满身大汗的少年,这个少年或许还披着校服,又或者是一件沾满灰尘的黑色夹克。

那天晚上,溜圈的路明勇再次见到了这个熟悉的女生,他多半能猜到她待在这里的原因——他会在这时候跟她讲述一些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大道理,但扯着扯着总会扯到自己身上,他最喜欢提到的就是买一把吉他,但永远都攒不到这个钱,因为他的钱大多都贡献在了游戏厅里。

程江篱知道自己并不爱听他啰嗦,但她又无处可去,于是她能做的就是打断这个辍了学的男生吹的牛皮,这一次也不例外,在他谈到吉他的时候,她毫无顾忌的说道:

“等你存到了钱再说吧!”

“先想了才会存,如果你不想那就永远也得不到。”

“那你想这么久得到了?”

陆明勇最见不得她这副自以为是的消极模样,有些不甘心地把脚踏车停在一边,一边停一边发誓似地说道:

“总有一天我会组建一个自己的乐队,迟早有那么一天!”

程江篱冷笑了两声,此时的她正裹着衣服坐在路灯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石头后面就是房屋的墙壁。夜晚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她也没在意偶尔的行人目光,就这样靠在墙壁上,看着靠在路灯下的少年继续说道:

“那你存了多久了?”

“......”

“别说木吉他了,你现在连根木头都没有。”

这话像刺到了路灯下的人影似的,惹得那人顿时爬了起来,赌气一样地上了脚踏车,只一会功夫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这一幕看得程江篱有些皱眉,但没在意,依旧自顾自的揉着手臂和脚踝处的淤青,眼神有些空洞的盯着路灯下的沙砾。

过了几分钟后,路上又传来一阵由远到近的声音——之前离开的路明勇脸色倔强地搂着两根木头,一只手掌着车头停在了路灯下,他少有的直接让脚踏车躺在了地上,把怀里的两根木头往屋檐暗处的少女脚下一扔:

“呐!我他妈不仅有,还有两根!”

两根木头摔落在地的声音吓了程江篱一跳,她回过神后立马站起来喊道:

“你发什么神经?!”

路明勇见站起来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女一脸怒气地看着自己,一下竟不敢再出声,不过依旧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别说两根了就算你拿一堆破木头又有什么用?”

“我......”

“就没见过你这么神经的人。”

“我神经?那你大晚上的坐在这里不神经?”

“你!”

此时的路明勇还有些气喘吁吁,他低下身捡起了一根木头往路灯下走去,没理会被自己呛得说不出话的程江篱。等重新托拉起了自己的脚踏车后,他疑惑地望着不远的黑暗处问道:

“被家暴了就不活了吗?”

“那些从小没手没脚的孩子出生就要去死吗?残疾的人都要死去吗?!”

“......”

黑暗里她看着这个神经兮兮的少年,虽然他们没有过多的交集,但在学校时她就听闻过他的母亲因为截肢手术感染而去世的消息,这也是她知道他名字的原因。

她憋红着脸没有说话。

那些消息在传播时只有寥寥两句话十几个字,却让她在此刻面对眼前这个少年的质问时像个做了错事被指责的孩子。她的一双手下意识地握紧,沉默了片刻后喊道,声音中带着心虚的怒意:

“你才被家暴!你爹没打过你吗?”

少年没有再作答,只是摇了摇头,随即挥舞了下手中的木头,声音又洪亮了起来:

“下回让你看看我做的木吉他!”

说罢少年单手掌着车把手,轻轻一蹬,随即一摇一摆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程江篱看了眼像鱼儿一样消失的少年,又看了眼地上剩的那根木头,想着这木头一看就是从哪家的柴堆里抽出来的。那人倒是精明,拿也拿了根大的走。她在心里嘲笑着,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开始带着困意顺着家的方向走去。

那把木吉他到最后也没造出来,却不是路明勇的原因。

回家后的他认真地量了大小,又画了图纸,那认真的样子与曾经在学校里的模样判若两人。做琴的工序很复杂,以他现在的能力肯定是做不成的,他再理想主义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打算先做个指板,这样将来拼接在一起就可以了,也很有意义......他满打满算这事至少得要两个月,但程江篱只给了他一个月。

这个少女把所有对父母亲的怨言统统发泄在了她的弟弟身上:在发现只要打得凶他就不敢告状之后,她就像抓住了机会一样,凡是有任何看不惯这个男孩的时候她都会威胁甚至殴打他。她很仔细,知道打别的地方会被发现,所以只会用力拍打他的头,或是踹打他的屁股,有时候打过了头甚至会扇他的耳光......事情的开头往往很轻,但那些哭闹声会像蝗虫一样包裹着她的耳朵,啃食着她的大脑。一直到侵扰得她不耐烦,甚至是那张像她父亲的脸庞,都会成为进一步升级暴力的导火索。

这种行为让她既恐慌又兴奋,那种暴力之中隐约的发泄感卸掉了她内心中对这个家的所有恐惧。她开始喜欢上这样的时刻,喜欢上她的弟弟望向她时眼神里的恐慌,那种恐慌成了她无法缓解压力的发泄口,天然的调节了她的情绪。情况严重时甚至会让她旷课回家,只为找到她弟弟单独在家的机会,这段只有两人经历的时光成为了这个家新的秘密。

这也是那段时间陆明勇很少在路灯下看见她的原因,那些灰暗的河流汇集到了另一片角落,形成了新的洼地。

头发有些发白的高个男人在这个时候观察力就显得敏锐了许多,他从程江篱莫名的好心情和儿子奇怪的眼神里发现了痕迹,在一次本该出远门的傍晚折途而返。院外就能隐约听见的哭闹声像根火线一样引燃了他的大脑,等他推开门时顿时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他的女儿用被子裹住了他年幼的儿子,骑在他的身上压着他的身子反复地拍打着他的脑袋,嘴里似乎还在叫喊着什么缘由。

那些缘由他没听清,因为那些声音很快就成了哭喊。那哭喊声比此前的哭喊声尖锐得多,他沉默不言地挥舞着手中能拿到的一切武器,一直到他的女儿披头散发地逃出院子,这场闹剧才停息。

这个过程中男孩没敢再笑了,他望向父亲的目光里同样充满恐惧。他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把吃剩的白粥连碗一起摔在了姐姐的身上,用皮带抓着她的头发抽打......他看着之前能死死钳住自己的姐姐柔弱得卷缩在角落,又疯了似的跟他父亲扭打在一起,他父亲的力气大得多,一脚就把她踹到了门边,然后看着她闪电似地拉开大门爬了出去......这一切很短暂,等他不再抽泣后,地上只剩下少许被抓掉的头发和乱成一团的屋子,还有一个喘着粗气看着大门缓缓移动的男人。他知道他马上就要看向自己,于是下意识地钻进了此前用来捆绑自己的被子里。

在家吃完饭后的陆明勇今天只溜了两圈车就钻进了游戏厅,那是家小游戏厅,已经处在倒闭边缘的那种,环境差但收费便宜。在虚拟的世界里畅快淋漓后的他本来打算直接回家,但耐不住腿痒,又绕了清延县一圈。

此时已是深夜,他没想过在这个时候还能在那盏老旧的路灯下见到程江篱,她依旧坐在那颗石头上,靠着背后的房屋。夜晚的风大,这次她穿的衣服很少,也不嫌冷。

等看见程江篱头发凌乱的样子他就知道她一定是又被自己的父亲打骂了。把脚踏车放在一边后,他走近问道:

“你不冷吗?”

“......”

“是我。”

见少女被吓着了似的,他赶忙又补充道。看着对方不再说话,他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那是一件宽厚的外衣,像是长辈留下来的一样。程江篱拒绝了,她眼角的泪渍还没干,但眼神里没有了半分忧伤的意味,她盯着面前的陆明勇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明天要去举报他!”

“举报?你从哪学来的?程江篱你疯了?你会进监狱的!”

“该进监狱的是他!”

“谁?”

这话把他听懵了,他坐得离她近了些,试图为她挡一些风。却没想程江篱直接将身子靠了过来,她的头无力地垂落在他的肩膀上,声音还不及周围的风声大:

“他。”

“你爸?!”

“......”

这下陆明勇反应过来了,同时内心又涌现出了一丝欣喜,这丝惊喜来源于肩膀处的沉重。他有些犹豫的继续说道:

“可是你举报他些什么呢?他可是你父亲,只是爱动手......”

“只是?”

程江篱把身子立了起来,看着蹲在自己旁边的男生,这副模样有些滑稽,但她没笑,也没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在沉默了一下后,她又靠了上去,眼睛看着前方路灯下的沙砾:

“不知道。我就想举报他。”

“可是你去哪举报呢?”

“不知道......”

“......”

街上的风越刮越大,那些扑面的寒风时不时还带着些沙尘,陆明勇待不住了。他蠕动了一下身子,没再理会肩膀的脑袋,抖了抖酸胀的两只腿:

“不然你明天下午去试试。”

“去哪试?”

“我不知道,警察局?”

“他们会理我吗?”

“不知道......”

“我明天放学去。”

说到这程江篱站了起来,她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随后看着路灯下的脚踏车,声音被冷得有些发抖:

“你送我去吗?”

“......”

这下路明勇沉默了。

程江篱不屑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在深夜听起来有些瘆人。随后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路灯下回头望了眼蹲在原地的少年:

“懦夫。”

说罢便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两只手环抱着自己的身子,走起路来断断续续,像是腿脚受伤了一样。

关于如何举报自己的父亲,这件事程江篱想了一天,一直想到自己的脑子昏昏的,才发现自己似乎发烧了。

中午的时候她回了一趟家,一是头昏得厉害,二是这件事确实还是会让她有些害怕。她的父亲一出门就是一天,家里只有她的母亲和弟弟,这让她动了是否要与她母亲提一提这件事的念头。纠结再三,等母亲将弟弟哄睡着后,她小声又冷漠地跟她提了这件事。妇人以一脸惊恐回应。

对,一脸惊恐。再加上熟悉的沉默。

“她不就是这样,总是这样。”

程江篱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她知道她是不会反抗的,她的沉默也在助纣为虐。她心里清楚,但又无可奈何,不过没关系,这一切马上就会结束。她在心里这样想着,冷漠的在家待了一个中午。可惜冷漠并不治疗感冒,等下午放学时,依旧昏昏沉沉的脑袋让她推迟了今天的计划。

走出校园时,她一眼就认出了陆明勇,他那副桀骜不驯的表情和那辆标志性的脚踏车实在太过抢眼,不过这时她已经没有了跟他说话的心情,也忘记了是自己昨天让他来接她的。

“程江篱!不坐我的车吗?”

陆明勇有些疑惑地看着程江篱面无表情的从他的身旁走过,周围的学生都朝这把投来了好奇和吃惊的目光。他看着这些成群结伙的学生,调转了车头,他知道她在学校没什么朋友。等追上去了陆明勇又接着问道:

“你不去举报你爸了?”

“不去了,我今天不舒服。”

程江篱回过头淡淡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像是没了精神劲一样。她的头发梳理得好,总喜欢出了校门就披着头发。配上有些宽大的校服,明显少了些小女孩的模样。

“你就这样放过他了?”

“我只是今天不舒服,明天再去。”

说到这程江篱加快了步伐,语气里也明显有了些不耐烦。少年下了车,一边推一边挨着她继续问道:

“你发烧了?”

“我没事,你回去吧。”

“你不是就这样抗了一个下午吧?”

“......”

“你烦不烦?”

程江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面前的男生说道。这个男生长得跟她差不多高,这是他最不讨喜的地方,总是大大咧咧的,一天到晚做着白日梦,离开了学校也没找份工作就只是整天待在家里,骑着一辆破脚踏车闲逛......她心里明白这个男生对自己有好感,但她也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喜欢上这样的人。

“你好像生病了,不然还是先回家吧......”

“我不是正在回家吗!?”

“......”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行吗?”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头也没回地继续朝前走去,不想刚走没几步,一只手就用力的握住了她的手臂,这让她心中的怒火完全被点燃,只是等回过头时一阵突然的恐惧又瞬间熄灭了那些怒火——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她的身后,看样子是专门来等她的。而路明勇此时正一脸紧张地与他的脚踏车停在原地,就这样看着她被拉走。

程江篱跟自己的父亲对视着,她的脸色煞白,她想反抗,但生不起一点力气。她的父亲用手蛮横地拖着她走,什么都没说,但比怒吼还要令人颤抖。她哭了。她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她恐惧地望着拉着自己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跟他说道: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要打我好吗?”

“......”

“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打弟弟了,我发誓,真的......”

“......”

“爸!”

她嘶吼着,那声音引起了周围的人注意,她知道自己的家离学校有多近,知道自己再不出声就来不及了。她用力地挣脱着,又嘶喊了一声,在第三声来临时她感到头脑一昏,左耳一阵耳鸣,脸上火辣辣的疼......那是父亲的一巴掌。

这个男人接着又接连掌掴了几下,一直打到少女根本发不出声音。随后他步伐快速地拉着她走向自家的小院子。简陋的院墙边还停着一辆架着酒桶的脚踏车,院子的一件窗户还能看见里面光秃秃的梨树,在他推开院子门的时候垂低着头的少女又突然像弹簧一样往身后跑去——这个瞬间的举动差点让她逃掉,但男人的反应实在太快了,反手就抓住了她的头发。

她开始哭嚎了。

浑身的恐惧和疯狂跳动的胸脯让她不知所措地抱紧自己周围的一切,这是她距离最近一次感受着她家院子里的梨树,她的脸已经贴着泥土,鼻子里可以呼吸到中午倒进土壤里的剩菜残渣。

她的哭嚎惹怒了这个一路沉默的男人,他用力地扯了扯自己手中的头发,但不见反应,随后他转过身看着抱着梨树的女儿,几乎没有犹豫的一脚踢了过去。那双老旧的皮鞋像铲子一样铲在少女的腰上,在已经邋遢的校服上又留下了一些泥印。

少女发不出声音了——她的面容扭曲着,嘴巴张得大大的,鼻涕和泪水已经汇聚在一起。凌乱的头发完全没有了走出校园时的整洁,她的头颅微仰着,带着泥巴的面容像是静止了一样,这一脚恰好踢在了昨天就受伤了的位置。

她的身体在颤抖,像是发冷一样,衣服已经被汗渍浸湿,浑身的力气要供着呼吸,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抱着面前的树干。她感受着自己被拖动起来,双手仅剩的力气向上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只是这点力气执拗不过头顶的那只布满皱纹的手。那只手纹丝不动,厚实的头发像是锁链一样扣紧着另一头的猎物。

仅仅是几个喘息的时间她便像被拔草一样拔进了屋子......门口的台阶又啃了一下她的腰子,她真的没有力气了,腰部的疼痛让她的双手无力,最终垂落在地;她的泪水流进了嘴巴里,那是咸苦的味道,她不想吃到,但她需要大口的呼吸。她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随后她的希望熄灭了。

与她对应的是一双湿润的眼眶,只是她好像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那张脸庞是如此木然。她就这样像畜生一样被拖进了房间,那间围绕她整个童年的房间。在进入房间前她的目光呆滞地看着炕上的母子,那一幕与几秒钟后的关门声无异。

关门声响起后,炕上的被褥被挪动了一下,那是妇女松开了蒙在男孩眼睛上的手。她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又捂上了他的耳朵,她黯淡的眼神最终落在了炕上的小桌子上,那里摆放着一碗冷掉了的清粥。

男孩揉了揉眼睛,他不知道今天怎么了,但刚刚听到的声响让他不敢问话,他的耳朵被堵得死死的,却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那些声音。炕被烧得火热,他仰起头看了眼自己面无表情的母亲,随后把自己有些汗渍的脚丫偷偷伸出了盖在腿上的毯子,有些干瘪的小嘴巴里呼了口气,脸色顿时舒坦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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