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渐渐的,厨房的温度有了起伏。
女人极少跟孩子说话,男人除了偶尔检查一下院子外也极少在家。这样的日子让王喜多多少少有些无聊——他每天都在院子里跑步,围着院子转圈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在土坪上奔跑的游戏;偶尔还会去清理水池里的污垢,隔壁的院子也早已被他从那院墙上的花纹窗户里窥视了个遍,这种规律又沉默的日子就这样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一直到春节,女人对他的态度才有所改变。她在张灯结彩的大街上看见了那些在路边玩弄鞭炮的孩子们。听着那些刺耳的鞭炮声与那些孩子的尖叫声,闻着淡淡的硝烟味,才想起王喜也是个与他们差不多大的孩子。或许是这个家已经太不正常,让她觉得一个孩子一直被关在院子里也算正常。
买春联的袋子里破天荒地丢进了些小烟花。这个举动让她恍然想起家里已经许久没有年味了。
那一年的大雪像是阵雨一样,下一阵没一阵的。王喜依旧像往常一样坐在茶室里观望着院子,那些雪在水池边上堆出了一圈白,池里也布满着薄薄的冰晶;院子里的石头像是一个个长出了白头发一样;风再怎么吹,细竹林也不会发出沙沙声。贴着玻璃的他感受着鼻尖处传来的冰凉感觉,时不时用手在上面画着一些图案。
他身后的玻璃门早已常开,进门右边的厨房里是女人忙碌的身影。那身影扎着一头长马尾,专注的神情可以看出精神好了许多,只不过身子依旧瘦弱。等空气中充满菜香味后,他就知道女人要叫他了,他刚准备转身,便看见女人端起一大碗热腾腾的肉汤随口对他说道:
“吃饭了。”
男人在沙发上慵懒的身影只在这个日子出现,像是他对自己忙碌了一年的犒劳。他穿着一件黑灰色的睡衣,大大咧咧地把脚搭在桌子上,他为他妻子正常了些而高兴,但他仍不肯搬回原来两人的卧室,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已是极好,若是再来个孩子,可谓锦上添花。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像跟屁虫一样帮着女人端菜的王喜,小身子在这一年里长了许多,现在已经快到自己妻子的胸口。这个孩子每天都风雨无阻的完成他交代的任务,甚至将后院打理得干干净净,虽然那是他用一个茶室和一笔不少的钱财换来的,但钱能解决的问题,还叫问题吗?
他为自己的睿智而高兴,随后他清了清嗓子,外面隐约的爆竹声顺水推舟的点燃了这个男人的豪情:
“开饭!”
相比他的豪情,女人的柔情慷慨得多,她轻拍常常忘记洗手的王喜,有些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微怒的表情,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
“先去洗手。”
那个夜晚院子里五光十色,一个孩子在那些被颜色与火光熏染了的烟雾中露出了最纯真的笑容。他在披着厚厚冰晶的草坪上蹦蹦跳跳,变幻的光源在他手中晃动个不停。他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在得到了男人的默许之后,这个穿着一身崭新羽绒服的孩子便肆无忌惮的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男人重新拾起了他的慵懒,躺在那张女人常卷缩的沙发角落观看着电视机里的热闹。女人则沉默寡言地收拾着餐桌上的残羹与碗筷,王喜在外面玩得热闹,在她路过两扇打开的玻璃门走向厨房的时候,院子里绚丽的光彩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
(三十一)
这些变化是漫长的,也是艰难的。这个家好像做了一个梦,虽然时间很短,但这种莫名的氛围仍然深深触动了这对没有孩子的夫妻。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些变化,只知道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了些,也暖和了些。
在王喜到来的第二个年头,女人依旧没让他到屋里活动,但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么一个莫名进入他们生活的孩子。
她开始固定的做饭,会担心他吃不饱饿着。那扇玻璃门除了不会反锁了以外,沙发前的桌子上也莫名的多了些零食。这个敏感的女人甚至开始主动走进茶室,她偶尔会在傍晚时坐在台阶上看着王喜在院子里摆弄那些她买给他的积木玩具。
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最初拿到积木时眼前一亮,像得到了宝贝一样,他时而坐在干净的草坪上玩耍,时而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摆弄。他把它们分成两队甚至是三队“人”,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着它们打架。
只不过这场方块人战争爆发后不久他就厌倦了这种争斗。他用积木搭建起两个房间,用一个圆柱当成冯七,想象着冯七现在的生活,想象着他回到家之后;随后他又用一些长方形木块铺出了他常行走的那条小巷子,那家面馆、小卖部和那个汽车站......这样的行为似乎打开了一扇新大门。
等到那个女人坐在台阶上的时候,王喜已经在摆弄着他翻过的那些黄土坡。他就像是一个建筑师一样,细心地建筑着那些脑海中的景象,回忆着他跑过的那条路,那条通往县城的土道。
与这个在夜晚走进茶室和他一同发呆的女人相似的是,男人也逐渐在早上回来时顺手带上一份早餐,那些东西被一脸疲惫的他随意地扔在沙发前的桌子上,随后他会点一只烟,先在沙发上眯眯眼。王喜会在这时候溜进屋子。这对夫妻唯一默契的是,他们都与这个孩子没有真正的交流。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像大海中的一片小白帆,此起彼伏,但没有沉没,也没有着岸。
那些早餐通常都是一些简单的豆浆油条,但总会有,偶尔还会带上一碗“头脑”。这种白色面糊状又不像碗团的东西经常让王喜吃得皱眉,他们俩只在这种时候会一起坐在沙发上吃东西。几乎是从小吃到大的男人总是吃得津津有味,等吃饱了便会直接上楼睡大觉。只能吃下一半的王喜则会很自觉的连同他的碗一起收拾掉,他并不担心自己吃不饱,虽然现在他的胃口已经大了许多。
在男人上楼后约半个小时,楼下就能听见女人的动静。
时常在夜晚发呆一动不动的女人会在这时手脚利索地穿衣打扮,但现在即便她手脚利索也开始有些匆忙。她需要为王喜准备早餐,多数是一碗放了许多肉块和蔬菜的面条。这种面条其实并不难煮,但她很生疏,这是为男人煮面时所没有的,她才开始时总放许多肉,后来担心营养不良,又放许多蔬菜,又怕不吃肉不长身子,最后两样都越加越多,吃得王喜经常摸着自己的小肚皮打嗝......这三个人似乎分别生活在三个世界,年幼的王喜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来回穿梭,安守着自己的小世界。
不管怎样,她都很认真。或许是因为已经许多没有这样煮面了。
(三十二)
这样的日子里王喜长壮了许多。
此时的院子就像他的家一样。他也像一个家族长辈一样享受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杰作一样。事实上也确实差不多,哪怕是栅栏上又茂盛起来的绿植都受了他不少的照顾。现在的他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哪样东西在哪,有多远,多高多矮,多了哪些污渍。
在夏天还未完全到来时,他就已经像个巡视领地的领主一样,只有一出太阳就会在院子里走上两圈,一会看看这,一会看看那,随后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他的脚搭在以前男人熄烟的桌子上,那烟灰缸早已不知道被扔到了何处。当然,这些都是在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知道男人不会喜欢他的这个举动;而那位女主人在家时,他则要陪她一起发呆,虽然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总喜欢发呆。
她总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装饰用的石头,为此他还以为那些石头里藏着什么秘密,但在反复观察发现那就是些普通的石头后,大失所望的他只好把陪着这个落寞的女人发呆当成是另一个任务。
他觉得她应该是太孤独了,就像他一样。
但他还有院子,她没有......思绪过后,王喜顿时觉得自己应该更一丝不苟地完成男人严肃的交代给他的任务和女人沉默的交代给他的任务,就像在那栋老旧的楼房里贴标一样。
日子在初秋的一个清晨发生了变化:女人在煮面时察觉到一阵恶心,几乎是同时翻江倒海的感觉瞬间涌遍了她的全身,最后汇集在了胃里。她那张平静又淡雅的脸庞上顿时闪烁起了惊慌,经历过两次的她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趴在洗手池边的模样惊到了不远处的男孩。此时的王喜已经变得干练了许多,每天跑步的他精神状态也不同以前,他迅速地跑进厨房,不知所措地把她搀扶到沙发上,又手忙脚乱地拿来了垃圾桶。他并不知道孕吐是什么,只以为女人生病了。
(三十三)
这个二十九岁的女人在秋天时怀上了她的第三个孩子。
男人欣喜若狂的请了三天假,带着他心爱的妻子去医院检查,随后又带上王喜一同去了城里最好的一家餐厅饱餐了一顿。
喜讯的嗓门总是大些,不像绝望是个哑巴。这个消息传播得比瘟疫还凶猛。很快,这个家便热闹了起来,亲朋好友闻声赶来,闻声赶不来的电话先来。男人像中奖了一样,立刻把自己的工作改到了白天,也让女人辞去了工作。
好不容易再次怀上孩子的女人似乎在顷刻间便与所有关于他丈夫的过去冰释前嫌。她内心惊慌得像只兔子,显然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但仍像个听话的小女孩一样听从着男人不容置疑的指示,心甘情愿的待在家里好生养胎。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在那些闻声而来的热闹浪潮退去后,好像就只剩下王喜突兀地站在原地。
他开始下意识的减少进到屋里的频率。在女人给他煮面时,他接过碗的神态已经有些明显的不自然。他是在女人去往医院回来后才明白她是怎么了,他知道了原来她并不是得了什么病,只是有了个孩子。在男人欣喜若狂地拍打着他、紧握着他的肩膀时,他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自己的功劳与作用。
他不用再在院子里跑步了。
这件他每天都要完成的任务,在常人眼里不值一提的事情,一件无聊透顶的事情,在经历了从庄重到认真再到习以为常的过程后被剥夺了......男人是不可能像圣战后的将领对士兵一样对着他说“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这种话的。他的笑容常堆在脸上,只是要求王喜不要再跑了,也不用再跑了。
随后在某个时间拨通了一个备注玉娟的电话。
女人在确认怀孕后又开始卷缩在了那张沙发上,那是她习惯了的舒服姿势,但想起医生说的话后,她又把身位注意了些。家里的灯换成了育儿灯,那是男人不知道从哪弄的,那灯淡黄淡黄的,像铺了一层朝霞一样,比原来的好看了许多;冰箱里都是新鲜的水果,桌子上也放了几个特别的保暖壶,里面都是一些安胎中药。
茶室里的王喜是看着她发呆的——她好像又回到了开始一样,视野里椅子与桌子依旧挡住了她的脸,让他只能看到她的身子。只是这回她没有再卷缩着,她的身体坐得端正,轻柔地靠在沙发上。
躺在床铺上的王喜就这样看着她,可惜他看不见她的脸。在这样陪她发了一会呆后,他又摆弄了自己床头的几个积木,随后又望向外面的院子。他的一张坚毅的脸蛋现在已经白了许多,但还是带着一层风沙黄,眼神里夹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他总觉得这个院子不一样了。虽然男人说不用跑了,却也没说可以离开。
他的目光在扫了一圈院子的栅栏后又回到了客厅,在又看了会客厅里一动不动的女人后,他轻声走出了茶室。自从不用跑步后他很少再到院子了,就如同丧失了这项运动的能力,伴随着这个动作的意义也被剥夺了。无论他再怎么舒服地躺在那张椅子或是草坪上,突兀的慌乱感总会让他沉闷,这种沉闷与这个家该有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走进这块无比熟悉的领地,踮起脚从围墙的窗台上看了会隔壁空无一人的院子。他在脑海里想着,为什么人会扔掉自己的家?他们不需要遮风挡雨的吗?随后他又仰起头看向上方,天空的强光刺得他眼睛微眯,一时间他都忘了自己只需要退后几步就能轻松地看清它的样子。
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了它的高度,那是他无论如何都翻越不了的围墙。随后目光飘向那些栅栏外,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跟鞋声。
他脑海里想有一个名字。
但那个轻抚他脑袋的女人并没有告诉他她的名字,所以他只能在脑海里记起那个女人的面容。他的大脑早已走神,但目光依旧停留在栅栏外。
那些细竹清脆,许多黄叶被风吹落在地。还有一些半青半黄的,用老保安的话说,再过两年还得重栽一批。
(三十四)
随着丈夫态度的转变,妻子也得到了久违的待遇。
对于这种转变她既开心,也恐慌。女人的年纪不大,眼角却已经有了些明显的鱼尾纹,不过在这个孩子来到后,那些鱼尾纹像是又淡了许多。她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有害的化妆品,小心翼翼的让自己的生活再次涌动了起来。
只是很快,这种涌动又像被石头压住了一样: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块石头。对于她的内心来说,曾经一颗求死的心就像给那个孩子最后的母爱一样,但现在就连这份母爱她也给不了了。那颗石头下仿佛压着一个母亲的忏悔和所有被埋葬的母爱。肚子孕育了生命的同时也孕育了愧疚。她又开始做那个噩梦了。
这个梦最先出现埋葬小女儿的那天。
那个暖风阵阵的下午,她趴在有些凉爽的小石头上,那块石头像一个圆鼓鼓的大馒头一样,上面还有些泥质,那是她一点点推动时沾染上去的。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张冰冷的手术室,眼前是刺眼的白色光圈,周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周围的白色身影晃来晃去......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很模糊,她的小腹很疼,钻心的疼,那种痛像生长的树根一样蔓延到她的两条大腿内侧。外面开始传来模模糊糊的声响,随后是她的男人咆哮的声音......她大概是知道了什么,想用手摸摸自己的肚子,想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可她的手不听使唤,她想哭,可不知道是药还是什么原因,她的眼泪就是出不来;她想说话,但她连自己的嘴巴都感受不到,她的呼吸越来越快,随后视野又模糊了起来。
模糊中一团白影出现在她的眼前,那好像是张人脸,随后一道强烈的灯光照进了她的眼睛,那是手术灯的光芒,顷刻间,她陷入了黑暗。
那些无意间听到的孩童哭喊声被她的潜意识唤醒。在漫长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孩子无奈的哭喊,她在黑暗中寻找,那个孩子的声音永远只响彻在她的耳边。她找不见,只好跟着她一起哭。她已经尝到过一次失去孩子的痛苦了,实在不想再尝一次了,如果可以,她愿意用自己的命将她生下来!她的潜意识这样祈祷着,这是她的第二个女儿,尽管她不知道该向何处祈祷。
她只知道如何当好一个妻子,如何照顾自己的丈夫,她只想当好一个妻子,只想照顾好自己的丈夫!可是为什么这么难呢?其实她也很喜欢女儿的,但是她也真的想为她的丈夫生下一个男孩,她知道他特别想要一个男孩,她真很努力了,那些像纸片渣一样的药汤她一下就能喝一碗!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她都有小心翼翼的在做啊?她那么小心,那么爱那个在肚子里蠕动的孩子......这种爱,足以让所有精彩绝伦的形容词羞愧,可是,为什么呢?
没人给她答案。
她只好哭喊,试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那个孩子的声音。那就像一台巨大的摆钟,随着心跳快速的摆动着,它穿过了女人的身子,又回来,再反复......那是湿热的包裹感,会让人耳鸣和胸闷。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会下意识地卷缩四肢,即便是在梦境中。但她没有。她在黑暗中哭喊,声音盖过了那个孩子的声音。
在外面的世界中,她这样度过了十分钟。
(三十五)
一座想迁又不敢迁的坟,深深的压在了这位再次做母亲的女人身上。最让人绝望的是,那是只有她能看见的坟茔。
她不敢鼓起勇气跟每天都兴高采烈回家的丈夫说他们的二女儿被她亲手埋在院子里,更不敢再自己去把她挖出来。她也不忍心。可她实在没有力气难过了,只能不再看向那间院子,总是坐在沙发上。
与她相似的是,突然没了任务的王喜也像一个孕妇一样,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就像她躺在沙发上一样靠在玻璃墙上发呆。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能望的地方,所有的方向他都已经瞧了个遍,所有的思念他也已经嚼了个遍,那些路也好,车也好,人也好,他的世界就这么大,积木也就这么多......他可以用手拿捏那些积木的命运,但没有办法拿捏自己的命运。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力感。虽然他都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但他品尝到了这种感觉,这种苦闷的感觉。他不再纠结那个领着他来的女人什么时候来接他,只是想着他的母亲,那个叫王冬艳的女人,这个名字比他来到这个世上见到的所有东西都还陌生,却在这时成为了他所有无力感的宣泄口。
这是自他跑出那片黄土坡后除了饥饿感以外第二种尤其深刻的感觉。
(三十六)
女人真正与王喜交流是在冬天。这已经是他在这过的第二个年了,吃完年夜饭的他老老实实地回到茶室,他的背后是男人与女人的谈话声,谈话内容是今年的春晚。
外面烟花的动静比往年的都大。他坐在茶室与院子的台阶处昂头看着,但他们这里位置不好,只能听见声响和那些不同的烟火闪耀在夜空。他的身边就放着一大袋子烟花,那是女人买给他的。他看向夜空的眼睛忽闪忽闪,那些强烈的色彩倒映在这双眼眸中。他提不起劲,但还是把手伸向了袋子......他知道,女人会希望看见这一幕。
这个肚子微微鼓起的女人早早的就坐在了台阶,她静静地看着王喜把那些烟火挥舞殆尽,随后看着他垂低着头走过自己的身边,脱下衣服,躺到了被子里。那被子早已经被压成一团塞在玻璃与墙边的角落,那扁平的模样,看上去就像积“怨”已久。
女人轻拉着旁边的玻璃门站起,看向沉默的男孩:
“怎么了?不高兴吗?”
“啊?”
王喜下意识地看着渐跪在自己床尾的女人惊道,惊讶于她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自己。她现在已经剪掉了长发,每天的进补让身子圆润了许多,末了,她又转了个身,跟男孩一同靠在了玻璃墙上,听着外面的烟火声。王喜看她这样做有些害怕:
“你的......肚子不怕吗?”
“嗯?现在还小呢不怕,不过再过些日子就不行了。”
女人笑了笑,眼前这个孩子卷缩的模样多少有些颓废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真的关注过这个孩子的生活,也从没有过问关于他的事。就好像她的丈夫将他带到这里是顺理成章的一样。她的视线落在王喜床褥边的一排积木那里,一边用手摆弄着一边说道:
“王喜,你想家吗?”
王喜扭过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女人的眼睛依旧在那些积木上面,她缓缓的继续说道:
“你想回家吗?”
“嗯?”
“我没家了,也不知道怎么回去。”
王喜猛吸了口气,他的胸膛像塌下去了一样,随后又一股脑的吐出来。他的身子靠得更下了,整个人像一把扔在角落里许久未动的散柴。女人惊讶道:
“怎么会没家呢?是人都会有家呀?”
王喜的眼睛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天空,两只手把玩在一起,他的眼神里尽是落寞,答非所问似的开始说道,语气里有些难过:
“我不记得她是谁了......她很凶,但有时也好,她总喜欢躲着我吃甜糊糊,但她真的很好,她喜欢戴帽子又没有帽子,桌子上总垫着一张旧报纸,下面压着一些她觉得漂亮的树叶。有一次我一把火烧了,被她赶到了隔壁的空土房待了一晚上......”
“嗯?”
女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王喜顿了顿,他的身子又卷缩了些,像是困了一样歪着头。但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外面,嘴唇轻动:
“她死了,死在了夏天。她让我去找我娘,但我不知道她在哪,他们都说在羊城......我......他们说,我是生下来都该埋土里,是只有疯癫了的老太婆才会收留的累赘。”
说到这里王喜说不下去了,他的声音稚嫩又坚硬,却夹带了些委屈,那双眼睛已经模糊,在用手擦拭了一下眼眶之后,他低着头陷入了沉默。
女人嘴巴轻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看着身旁沉默不言的男孩,在跟着沉默了一会后对着他轻声说道:
“你以前还小,等你长大些了,就能去羊城找你妈妈了。”
“那还要长多久呢?”
王喜扭过头盯着女人打断的问道,他的眼睛在此时无比洁净,话尾带着轻轻的沙哑声。隔着一米女人都能感受到他说这句话时胸膛下狂涌起伏的情绪,一时相对无言。
她的睡衣格外宽松,此时坐在床褥上就像一位水晶盒里的公主,似乎受到了些触动,手轻抚着自己的肚子,眼神愣愣地看向外面的院子:
“难熬的日子都会过去的。”
说着她又转过头看着发呆的王喜,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也不用再待在这间小小的院子里了,只要你想的话。”
“可我不知道羊城在哪,里面的伯伯告诉我,这里是牛城......”
“那是叔叔。”
女人下意识地笑了笑,随后摸了摸王喜的脑袋,她又往角落靠了靠,像揽住自己的孩子一样揽住王喜。
“可她跟我说这里是羊城的......”
男孩像是困了一样将头枕在了她的大腿上。她能感受到他逐渐颤动的身体,接着轻声说道:
“傻孩子,这里是太原。”
王喜的身子愣了愣,断断续续的声音伴随着吸鼻涕的声音一同从他被埋着的脸里传出,那声音不大,但女人离得近,听着也算清晰:
“太原......太原离羊城远吗?”
“该不会太远吧。”
他猛地从女人的怀里挣脱了出来,脸上鼻涕和泪水的痕迹都堆在他的笑容上,将信将疑的问道:
“真的?!”
“真的,只要你能养活自己。”
女人笑了笑,视线挪向了一边排成一排的积木,她用手指了指那些积木,抢在王喜面前说道:
“你很喜欢积木吗?要放在床边。”
“怎么只放几个呢?那边不是还有很多吗?”
女人看着沉默的王喜疑惑道,她伸出手将一个圆柱型的积木拿在手里把玩。那是四个高低不一的积木,两个圆柱、一个长方形和一个正方形。它们的颜色本是一样,但以为木头不同,所以都带有一些独特的纹路。
“那是冯七。”
“嗯?”
王喜低着头拿着另一块圆柱的积木说道,他旁边的女人疑惑了一会后试探性地指着另一块圆柱积木缓缓问道:
“那它呢?”
“它......”
王喜把被褥边的三个积木都拿到了被子上,他想回答玉娟的名字,但他说不出来。随后女人又指了指正方形的积木:
“那它呢?”
“是我!”
话音未落王喜就已经答了出来,他的眼神很是专注,那块正方形积木被他拿在手里,像是一块宝贝。这时女人约是知道怎么回事了,她笑着把手中的圆柱积木递给了王喜,又问他道:
“那这块长方形的呢?”
他的手拿起那块比圆柱矮一些的长方形积木,注视了会后又把它们放回了床边。看着这一幕的女人小心翼翼地继续询问道: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吗?”
突然间王喜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神一亮,他转过身向女人期待又祈求道:
“你有电话吗?”
“啊?”
“你要电话干嘛?”
“好吧,你等会!”
说罢女人起身回了趟屋子,独剩他焦急地坐在原地等待着。
外面的烟花爆竹声越来越猛烈,像是浪潮一样拍打拥挤而来,茶室通往院子的玻璃门被一双小手关上,周围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一个孩子呆呆地坐在原地等待着。外面偶尔一闪而过的强光隔着玻璃淡淡的映在他的右边脸上,茶室里暗淡的灯光就像一盏小太阳,只照着他一个人。
不到一会的功夫,穿着宽大睡衣的女人便回到了茶室,她好奇地将电话递给了王喜。
王喜拿起电话先是紧张地看了看,随即开始用手拨弄起了上面的按键。看着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坐在一旁等待的她微微皱眉:
“你不知道咋用?”
“我......”
“你要打给谁?”
“冯七......”
王喜小声答道,手指依旧在乱按着那些他看不明白的按键。女人随即拿过了电话,她的手指熟练地切到了拨号的界面,随后耐心地向他问道:
“号码是多少?”
“啊?”
“冯七的号码啊!他的号码是多少?”
王喜有些迷茫。
“你要打给谁?”
“冯七。”
“那他的号码是多少?”
“我......”
“你连他电话号码都不知道?”
“那你怎么打给他呢?”
女人神色异样地惊呼道。
王喜垂头丧气地收回了自己伸长的脖子,他的目光落在攥着被单的手上,声音像蚊虫声一样细小:
“他忘记跟我说了。”
(三十七)
第三年的时候,这位小领主在他的领地上度过了最后的一个夏天。
进入了预产期的女人在秋意席卷太原后不久便住进了医院。在她住进医院后这个家也瞬间冷清了下来。男人在下班后便直奔医院,只有在深夜回来时才会给王喜带些吃的。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早上他没有再去上班,也没有去医院,而是买了两份早餐折转回了家。这时的王喜因为白天常常没有吃的,所以多是睡在被窝里。当男人将他从被子里叫醒后,他先是欣喜,随后又有些忐忑。
他已经很久没有跟男人这样坐在沙发上吃早点了。那是两份白色面糊状的东西,男人把一包腌制的韭菜放在两人中间,随后他一边吃一边说道:
“你来这多久了?”
“我......”
刚醒的王喜一时间有些迷糊,他刚拿起汤勺旁边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替他做了回答:
“三年了。”
“嗯。”
王喜埋头吃着碗里的早餐小声答道。
“你现在也不小了,我就直说了吧。”
“你在这里待了三年,这三年我供你吃喝,也不需要你报答。同样,把你关在这间院子里这么久,你也别记恨......”
男人说着吸溜了口空气,似乎是被烫到了,随后又用筷子夹了一小撮韭菜。这期间他看了眼王喜,他们坐得这么近,却还是看不清这个孩子的脸。
“抬起头来,好歹是个男人。”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但没法子。当初玉娟说你是个孤儿,没人管就要饿死......所以我们只是合作而已,我给了钱给她,本来不需要再管你。”
“但我还是会给你一笔钱。”
男人看着依旧一动不动埋着头的王喜发出了声鼻息,一边吃一边继续说道,只是这回声音稍微轻了些:
“你不该待在这里,吃完这顿早饭你就走吧。”
“嗯。”
王喜吸溜着碗里的汤答道。他现在的身体胖了些,不过因为身子长高了些的缘故倒也不怎么明显,若此时还有外人在,一定会以为沙发上是一对沉默寡言的父子。
客厅里再没了其他的声音,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吃完了各自碗里的八珍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