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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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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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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连载

第三章 秘密

十三

砒霜被稀释到一定程度便不再致命,但它依旧是毒药,这些东西能在岁月中生根发芽,乃至壮大到陌生。

程江篱不知道该怪谁,她的自尊心让她的怪罪不敢跟清延县沾上半点关联。接连的刺激让她魂不守舍,那些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不仅让她毫无胃口,还时常到卫生间里干呕。老妇人倒没怪罪她干活时的拖拖拉拉,这个老人很是慈悲,经过一些简单的询问后便适可而止,自然也不会知道她正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又或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选择。但归根结底,这些都只是精神的痛苦,很快,一个现实又惊悚的疑问在她的脑海中产生:怀孕。连续的干呕不断的堵塞着她的内心,让她无法再去思考别的东西,这个想法一经出现便如洪水猛兽一般让其它的恐惧变得微不足道。

对此她一窍不通。种种猜测像是落在干草垛里的炭星,一阵若有若无的青烟飘散后,浓浓的黑烟紧接着掀起暗红色的光芒,火焰燃烧的清脆声清晰的回荡在她的脑海里——那会是谁的孩子?是背叛自己的路明勇?还是那些包厢里的畜生?哦不对,他们都是畜生!可是,如果真的有了该怎么办?打掉!可是该怎么做?像自己这样的年龄......是啊,像自己这样的年龄。

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呢?

程江篱要疯了,各种延伸的猜忌与恐惧相互交织着愈演愈烈,仿佛自己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个能够摧毁自己人生的悲剧。

她不敢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肚子,也不敢向周围的人求证,更不敢去医院,那些地方人太多......光守着柜台就已经让她觉得周围有许多双眼睛看着自己,那些人存在过去,又走到未来,他们的指指点点仿佛已经传进了她的耳朵,落在了她的身上,那一双双眼睛像是星星一样散落在整个清延县!

她要崩溃了。

深夜里的哭泣已完全是恐惧的泪水,她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怀上了一个孩子那将再也无法回到家乡,因为自己绝不会忍受那些人的眼神,绝不会!那能怎么办呢?生下来丢掉?还是打掉?程江篱不敢想,也无法再想下去了。她强忍着恐慌在心情平复的时候裹着头巾前往了一家偏僻的药铺。那实际上都算不上一家正经的药铺,里面盛产偏方,就是不会治病。因为含糊不清的询问,最终她也只得到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答案。

谁会说出那么隐晦、羞耻还罪孽的事情呢?

她不敢,所以听到的是“大概率”。那人甚至连正眼都没瞧她。谁会关心一个裹着头巾的妓女是不是有了身孕?至少在那个老板眼中,语无伦次又略有姿色的程江篱一张藏着秘密的脸就只给了他这样的感觉。当然,又或许他喜欢这样想,毕竟这样的揣摩能让他的整个下午都不再枯燥。

回到小卖铺后的程江篱魂不守舍,甚至连一个年轻人在买烟时占她年龄的便宜她都没有发现。她的大脑彻底空了,不是不想,是彻底的空了。这一刻她后悔了,不管是走出清延县,还是自焚,又或是相信了那个杀千刀的男人。这时的她连愤怒都无法生起了。

这种状态让她夜夜失眠,每天下午才从床上爬起。为此她曾听到不止一次老人的儿子在与老人争吵。但她没有在意,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顾虑呢?

一直到一个年轻人的出现,这个惜字如金的青年像是知道她负责守夜似的,每天都在晚上买烟。他留着一头短发,精瘦精瘦的,空气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几天之后,她知道了这个青年的名字。这个叫王喜的青年像是一盏灯一样对峙着她当下的黑暗。一丝诡异又微妙的感觉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本该让人羞愧和不齿,但程江篱没有,它们像是漫天的绳线包围了她,这是属于她的秘密,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她的精神状态在此时发生了质变,在之后的夜里,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个念头,她要一场救赎,这场救赎来得如此巧合,不能怪自己,自己已经那么委屈,那么悲惨!为什么要自己独自承受这一切?为什么?从小到大那些日日夜夜,老天爷要是真的有眼能不能睁开眼睛看看自己?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她想回家了,想马上就回去,多狠毒的抽打都愿意......她想叫唤自己的妈妈,但这样一个曾经无所谓的称呼现在已经叫不到了,一个放火烧掉了家的女儿,他们还会认吗?

会吗?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程江篱知道,她只能自己回答自己,毕竟自己是那么的聪明,从小就是。她侧着脸看着一边的墙壁,这是老人用杂物间给她收拾出的一铺小床,外面已经没有了机器的喧闹声,她知道,再晚一会就能听公鸡的打鸣声;眼泪冲刷掉了所有的罪恶感,将柔弱的地方变得冰冷。她知道自己要窒息了,一个只想呼吸的人,应该得到宽恕。

鸡鸣声开始响彻天空。她将被子盖过头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用脸颊擦拭了一下枕头,在太阳升起前闭上了眼睛。

 十四

她向着她的秘密出发了。

就像溺到水里的人渴望浮到水面,情绪在此时被聚焦,平静的表面下是胆怯、慌乱,以及真挚。

是的,真挚。

她的动机或许有待争辩,但她的感情确实真挚,那是救赎与一个驱散寒冷的怀抱,都是她现在急需的。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几个月后的医院里知道了这个孩子的真实信息。

她像失了神一样被搭回工地。这个不爱说话甚至害羞得有些好笑的年轻男人对她很好,与她差不多大的年龄和那副做事认真又执拗的神情总让她觉得心安。她知道,这个人心地简单。她在房间里仔细的算了算日子,又站在走廊上望着王喜参与施工的那栋楼房看了许久。外面的风大到能吹散她的刘海,下面细小的疤痕从来没有引起过王喜的注意。

那样也好,这本身就难以解释......她不想回忆过去。

她有些弄不明白自己的内心了。有时候她真的很恍惚,这里比她之前住的地方差很多,却让她觉得踏实,好像日子真的可以就这样过下去,她不嫌冷,王喜为她挑的孕妇装常常在屋里暖和得发烫,这个年轻的男人,其实还是个小伙子啦,总是舍得替她买来很多好吃的,那些东西虽然大多不贵,但她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有时候人们总有种错觉,那就是幸福是可以描述的。但实际上幸福是无法描述的,描述它是如此的不自量力,它像暖风,像慵懒的落日,是温柔的沙砾,是抵御苦难的城墙。

程江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感受到了自己即将成为一个母亲,并且愿意成为一个母亲,为了这个男人成为一个母亲。她知道了被人当作唯一的感觉,被照顾的感觉,他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这种感觉让她安心,让她从内心得到了满足。

这样的情绪愈是增加,她就越无法原谅自己的秘密,那羞愧得让人痛苦不堪的秘密。

她原本打算让这个年轻人为孩子负责,在生下孩子后就回清延县,但现在一切都乱套了,她怀的是他的孩子!

她甚至没有给他贞洁。

她的心里时常乱成一团:她既想跟他在一起又想回家,又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他发现,那是不敢细想的灾难。

内心深处的自尊心又在作祟了,就像两个小人在拉扯着她的躯体。这种情况在快要生育时夹杂着生理因素愈演愈烈:因为每天什么都不用做所以她能胡思乱想的时间更多了,她开始为她心中的秘密饱受折磨,她不敢想像这个如此在乎自己的男人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后将会怎样?

她没有走下去的决心。

她害怕了,当她抚摸着自己慢慢变大的肚子,当她望着渐渐完整的楼房。当她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额头上的伤疤时,过去与现实无时无刻不交织在她的眼前,内疚与忏悔填充了她的身体,让她失去了成为一个孩子母亲的喜悦。当她躺在王喜怀里看着他打鼾的时候,真切的希望能就这样回到清延县正常的生活。带着孩子一起。

这是她最大的愿望,也成了她最大的痛苦。

他对她越好,她就越是愧疚和痛苦,那些本已经淡忘的记忆被反复拉扯,反复揉搓。她不想再出门了,没有为什么。

孩子几乎没有间断的啼哭打破了最后的屏障,手足无措又烦躁厌恶的她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面对。这或许是借口,但不管怎样,现实赤裸裸的摆在了面前——无力忍受婴儿的啼哭和肮脏的屎尿,无力忍受自己的不堪,无力忍受自己的卑劣,无力忍受王喜心疼又焦灼的眼神,无力忍受工地日益吵闹的声音,无力忍受总是无力又懦弱的自己。

她无力选择,却做了选择。

逃避,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统统一刀斩断,砍成碎肉,磨成石粉,把一切归结于老天的不公,去吧!就这样去吧!去往清延县的路她早已在梦中走过不止一次,那条路就在眼前,她犯了一个错,现在就让它回到原点吧!

她愿意赎罪,但不愿意让自己的爱人看到自己的不堪。她害怕,这是她唯一能作为一个母亲能发出的念想。让自己回到那里吧,快些吧,一切都会像梦一样。她任由那些四面八方冲击而来的念头给予自己动力,让自己能狠得下心,完成自己本来就打算完成的秘密。

是啊,这不就是自己一开始就想要的吗?裹了头巾的她害怕被人认出,步伐是如此的仓促。

她在那间熟悉的小卖铺里亲吻了自己的孩子,这一刻她觉得这个吻是如此陌生——躺在母亲怀里的王乐乐并没有哭,他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走得那么急,眼泪都来不及掉在他的身上。没有一句话,甚至没敢生出一个念头,她怎么敢说对不起,怎么敢认为自己是错的。她给儿子最后的母爱那么宝贵,全都藏在那个陌生的吻里,现在她要做的是不断想念清延县,以及重新回到那个女孩身上,她本来就该是那样!她还没有做好准备,为此甘她愿向父母道歉。她想过了,哪怕是下跪,被毒打一顿,怎样都可以,只要能回家。

“我做错了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一切?”

“到家就好了,到家就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再也不会任性了,我知道错了,我会改正的......会的......”

“这样也好,不是吗?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不是吗?一切要怪就怪路明勇这个畜生......我迟早杀了......不不不,不行,我怎么能让人知道我跟他的事?不行不行不行。”

“他会说吗?如果他说了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那个畜生敢说我就让他坐牢!他要去死!才对起我,对得起我的孩子。”

“王喜,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不能怪我,真的不能怪我。”

“任谁来评理,都不能怪到我头上,我什么都没做,他至少还有乐乐!”

“对,他至少还有孩子。”

“我对得起他,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不是吗?”

“车站怎么这么远!”

“......”

那个秋天,一阵碎碎念伴随了一个女孩的归家之路。她离开了故乡三年,与她的父母失去了音讯三年,现在,她终于踏上了自己渴望已久的旅途。她在车上的座位换了又换,不断眺望着窗外的风景。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如此远的路,家乡已经那么的遥远,需要辗转如此多趟车。不过没关系,自己已经在路上了不是吗?

她时而裹紧头巾,像个偷了东西的贼;时而眺望窗外,像个丢了东西的人。

 十五

重新踏上清延县的土地对程江篱来说并不算轻松,她知道自己可能将要面对些什么,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疑虑重重地走向自己的曾经的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没人认出这个穿着一身朴素神情憔悴的年轻女人,长期的精神折磨让她的面容苍老了许多,她像其他归乡的人一样,下了车便朝着自己的家走去。

大街上变了些,不变的是那条巷子。

那个被火烧过的家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她眼前:除了院子的围墙没变,一间普通的平房取代了记忆中熟悉的地方,她的冲动让这个家一贫如洗,也让她精疲力尽。此时已是傍晚,她从院子里摆放的脚踏车知道了他的父亲应该在家,再走进些还能听到一个妇人的唠叨声。

在泪水被风吹冷之前,她推开了家门。

大门是敞开的,她的身影遮住了大部分光线,里面的三双眼睛同时注视了过来。程江篱没来得及打量新家便被这些目光压低下了头,甚至缩紧了些身子,像个等待审判的死囚。时间在此时停止了,周围只剩下浓郁的饭菜香气。

“江篱?是你吗?”

“我的女儿啊!”

妇人从迷惑的神情中反应了过来,动作迅速地擦了擦手,她呼喊着来到了程江篱的身前,两只手捧起她埋低的面容。

这时她才看清这个重新建起的家,看见那张熟悉的炕床,看见那个老得她不敢相信的父亲,以及,对自己一脸厌恶的,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弟弟,再往后雾气便重新蒙住了她的眼睛。

“先吃饭吧。”

坐在边上抽着烟的中年男人开口了,他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但还是指了指饭桌:

“菜少,将就着吃。”

门边的两个泪人这才停止了哽咽,年长的女人像是牵着刚过门的小媳妇一样,让她好生地坐到了炕上。这是一顿简陋的餐食,也是她回家的第一顿饭。

沉默像泪水一样没有停止的迹象。

她如愿以偿。

 十六

清延县的日子像是一口老井里的水,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变化。

她的母亲依旧在那家饭店工作,她的弟弟已经上了初中,算得上长大了;他的父亲依旧卖着酒,只是不会再发酒疯了。这个男人已经把自己喝出了一身的毛病,现在的他喝多了只会躺在一张木沙发上抽闷烟,许久都不会说一句话,那张脸上的皱纹比那些烟雾扩散得还快。

重新回到这个家的程江篱小心翼翼的生活着,她跟着自己的母亲去到了饭店工作。虽然在家仍像个客人一样,但这样的生活她已经很是满足,没人提起那场火灾,那些过往都成了被风吹散的灰烬。

她对自己的父亲恭敬有加,尽力的做好一个好女儿;对自己的弟弟更是关爱,尽管这种关爱只会惹来那个少年的厌恶,但她丝毫没有在意。她以此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最可怜的是她的母亲,那位妇人总是忍不住哭......是啊,她那么懦弱的一个人,当然爱哭。那种含着泪光的眼神常常让她鼻子酸得厉害。但没关系,往后她可以一直陪着她。

好在日子一天天过去,多了一个劳动力这个家的生活宽裕了许多。在日子步入正轨之后她偶尔也会想起在阳城的时光,倒不是她念念不忘,而是肚子上的妊娠纹每次洗澡时都会提醒着她——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孩子,可以叫她妈妈。

她只能选择尽量无视掉这道伤疤,现在的她已经不再关心自己的生活了,也更没了嫁人的念头。她现在只想看着这个家一点点的好起来,让自己的母亲不要这么辛苦,为自己的弟弟多买一些衣服,看着他好好的读书,哪怕他讨厌自己。至于她的那位姐姐,早已经远嫁他乡......她曾听说在火灾后那个女人回来过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想来她也厌倦了这个地方吧。程江篱并不恨她,她知道自己也没有资格。

至少现在的她已经远离了痛苦,除了偶尔的思念会让她辗转反侧。

他能照顾好孩子吗?他的年纪也不大,也没有经验吧,自己离开了孩子吃什么呢?去街上买吗?小孩子好像还不能吃那些东西。在屋里煮?他应该没有时间,有奶粉吧?对,有奶粉就好办了,现在那么冷,孩子会不会感冒?阳城的冬天没有这边那么冷,应该没关系,只是苦了他了。

“苦了他了......”

这是她自言自语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那些不能为人知晓的碎碎念只能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这和她肚子上的疤痕一样,是属于她和王喜的秘密,是她唯一温暖的秘密。

她守着这个秘密,也守着这个家的四季。

年岁总能让人成长,但绝不是靠年岁本身。这个家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却无法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改变。

“在外面的时候辛苦吗?”

父母无意间的询问总带上对亲情流露的掩饰,他们的心很小,世界也很小,他们看不见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远。询问已是竭尽全力,如同站在桥头看着自己的儿女远去,无关他们的意愿,也无关是非。这也是这句话之后再没有了下文的原因,沉默在唱诵,亲情依旧在流露,但永远都无法走到桥的那头了。

又或许总有些桥的深处太过昂长,钢筋横翘突兀,预示着永远不能被触碰。

程江篱的回答总是很简洁。现在的她做事干练,俨然扮演起了一个家的长女,邻居常对她夸赞有加,偶尔还会有人带上礼信到家里说媒......这些都是对她最好的认可。她尽力了,一切也如她所愿,她做得很好,好到心思敏锐的人都能感受到莫名的心疼。

她快乐着,虽然生活并不富裕,却能带着自己渐渐老去的母亲一同逛街,母亲的一双眼睛已经浑浊得让她心颤,有时挑一件东西往往需要看上很久;她也能跟父亲心平气和的交流了,这放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虽然那些交流都无关紧要,虽然他总是漫不经心......但这是家,是她的家。

她在这片土地长大,又或是看着这片土地长大,看着这个小县城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那些久远的过往沉重也灰暗,但都无关紧要了,现在的她十分珍惜弟弟三言两语就能讲完的校园趣事。

“不辛苦。”

三个字,是她对命运的所有宽恕。

 十七

在生活平稳之后,她做了一个蓄谋已久的决定。

这个年轻的女人以进城买些东西为由离开了清延县,但她要买的东西早已被藏在院里一个旧储物柜里。她已经是父母眼里合格的大人了,没人觉得异常。

这是一场属于她的秘密之行。

她一路试着平复自己的心情,一直到踏上火车,看着窗外缓缓移动的风景开始恍神。

“只是看看,看看就好了......”

她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她确实想他了,也想那个孩子。就这样,她心怀愧疚的心情一路向着阳城驶去。她本想着乘坐火车能在一天赶回,但最终还是花了两天。

时隔两年,她几乎是颤抖着下车的。那不同于她当初回到清延县的感觉,这种颤抖里藏着一种期待,一种希望。阳城在这几年里变化很大,但曾坐在脚踏车后座逛遍了几乎半座城市的她还是轻而易举的找到了那块尚在施工的工地。

就像回家一样。

她的脚步随着那些隐隐约约的施工声越走越快,但又因为胆怯停留在了远处,只敢远远地眺望着工地的大门——里面的建筑已经像春笋一样多了一片,她可以看见它们的尖芽,很清晰。

再近些,再近一些。

她拉低了头巾,鼓足勇气走到了工地大门的斜对街,这样她的视线就清晰了,那家熟悉的小卖铺一出现便让她心头一颤,她底着头想走近工地,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保安拦住,那些平常的询问一出口就让她脸颊发烫。她含含糊糊地答复着保安的问话,一边望向不远处的一栋居民楼。那个位置她再熟悉不过,此时已经下午,她想着王喜应该还没有下班,那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重新看到熟悉的一幕让她本能地扯了扯头巾,保安的说话声已经引来了附近的目光。她害怕被发现,却依旧没有挪开目光,那门紧闭着,门口晾衣服的走廊挂吊着一些稀疏的衣物,像抹布一样的小衣服紧挨着一件深蓝色的工衣......没等她细看,保安已经不耐烦地把她跌跌撞撞地往外推。她持续地低语着对不起,一路顺着保安的推劲走出了大门。

这样的夏天炙热。工地里一个奇怪的年轻人正背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一言不发地忙碌着,他的活简单,只需要一直重复就可以。他的周围没有多少人,仅有的人对他的这身行头司空见惯,豆粒大的汗珠顺着衣服滴进泥浆里,偶尔抬头擦汗时还会逗一下背后的孩子。

他不知道有个年轻的女人正站在千米之外,望着他们住所的边边角角。孩子的皮肤早已被太阳和风沙搓揉得暗黄,他的两只小手张牙舞爪,每每听见男人抱怨天气太热的叫骂音都会哈哈大笑,这些笑声混迹在巨大的嘈杂声中,也算传进了她的耳朵。

裹着头巾的程江篱在大门的斜对街待了许久,久到简陋的保安室里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她的目光像是能穿透那些障碍物一样,她没敢想过自己真的会有这一刻再次来到这里。

她真的想走进去再看那个男人一眼。但她做不到,她不敢再往前踏一步了,她曾想过带着他一起回到清延县生活,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跟自己的父母解释,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太多难以言说的缘由让她只能落寞地转身离去,她知道他们还在这里,那就够了,她安慰着自己——至少她还看见了那些衣服,她知道,那些像抹布一样的小衣服一定就是他们孩子的。那是王喜起的名字。

“王乐乐,乐乐......”

她呢喃着,再不敢待下去。

她不知道他们究竟过得如何,就像他也不知道她曾来过工地。

阳城的晚风清凉,推抚着女人再次辗转上了深夜的火车。

 十八

这一趟秘密之行就像梦一样存活在程江篱的脑海中,填补了许多遗憾,又留下了更多的遗憾。

她只能从大街上看到的那些小孩子来揣摩王乐乐的模样。甚至于不知道他长得是更像她一些,还是更像王喜一些,又会不会学着他父亲的那身性子,还是随着自己的性子。

只是与幻想共生的还有现实。

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女人了。本就不错的姿色提亲的人已不算少,但都被她一一回绝,无心婚嫁是一方面,但更多的顾虑是那道疤。程江篱知道,没人会要一个没结过婚却生过孩子的女人,哪怕她再年轻,再美丽,但这件事只有她知道,也只有她能知道。

她的父亲在此时重新展现出了一家之主的威严,因为提亲的人给出的彩礼实在过于丰厚,足以让他们家高出两层楼房,同时也解决了他的儿子——她的弟弟不久之后上大学的费用。

那个有些肥胖的男人比她大六七岁,个子与她一般高,从她父亲满意的语气里能知道那个人是个做小生意的商人。这些条件挑挑拣拣已算不错,但程江篱并没有在意这些,实际上她也愿意为了这个贫困的家庭解决困难,哪怕需要牺牲她自己......毕竟这些早已经不重要了。

她顾虑又害怕的是自己甚至连成为牺牲品的资格都没有了。她肯定不可能去跟那个男人说出自己的丑闻,但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父母开口,她没有这个勇气,那实在太难了,如果非要选择,她宁愿溺死在穿过清延县的那条小河里。在那张红得刺眼的盖头靠近时,她就像个想要呼喊的哑巴在周围的喜庆氛围中频频摇头,这个脸色惊恐的新娘像个被推着往前的木偶,谁都没有发现她的慌张,因为这是一场对两家而言都是极好的喜事。

繁琐的礼节和吵闹的鞭炮声让她偷瞄着自己的肚子,她的挣扎被周围的人当作害羞,随即引起新一轮的哄笑。只有她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感受着那道疤痕的心跳。

那个男人喜笑颜开的敬着酒,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娇妻的情绪,对于他而言这是天大的喜事,像他这样的人,现在唯独缺的就是一个貌美的妻子,如果年轻,那便是锦上添花。

而要付出的,不过是一点钱财而已。

这场婚礼在清延县办得算隆重,这对新人当天晚上醉醺醺的入了洞房。如那些散场归去的客人们打趣所说的:真是艳福。

只不过男人的艳福没持续多久。他忙,时常醉醺醺的回家,等发现这个秘密时已是半个月后。这半个月里程江篱想了各种各样的借口和方法,但她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

她卷缩在床上看着那团火燃烧——男人先是震惊,随即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没了任何的兴致,衣服还没穿上就开始质问他的新婚妻子,那些质问像刀一样锋利,插得程江篱疼得说不出话来,她的眼泪像是珍珠一样往下掉,片刻之后就跌到了光滑的身子上;她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但无力阻拦。哭泣和向男人忏悔成了她缓解内心恐惧与委屈最后的方式。

贴满了喜字的家开始发出破碎的声响,那些声音时而清脆响亮,时而沉闷却有力,像是鞭子似地抽打着......这个年轻的女人在婚房里听着外面时不时发出的声响,用纸巾擦干了眼泪,随后木然地穿上了衣服。她心里是庆幸的,因为想像中的拳脚并没有到来。但又恐惧,因为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在什么时候冲到自己的家中,告诉自己的家人这个足以让母亲昏死过去的消息。她不敢想像这些晦涩的秘密被公布在太阳下所造成的后果。

夜幕冗长。

男人在客厅疯狂地发泄着,嘴巴里充满着咒骂,先是咒骂她又咒骂自己,最后再是她的家人。程江篱坐在婚床上听着这样的咒骂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随后男人让她搬到了客房。她积极地照做了,只要能减轻这个男人的愤怒。

她低着头收拾着自己被扔出来的东西,随后在关上了门的婚房没有了动静之后开始收拾着客厅的狼藉。

喜事时留下来的酒瓶,一起摆放的花卉,还有那些简洁的沙发、桌椅......她一丝不苟地收拾着,擦拭着,连夜将大包小包的垃圾丢到了小区外的垃圾桶,以防止被人发现痕迹。等一切做好之后已是凌晨。她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这一次,她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这个夜晚冗长,却异样的安稳。

让人诧异的是,男人并没有在次日怒气冲冲的前往她的娘家。他什么都没有做,依旧像往常一样上班,除了看到她时眼神里的厌恶。

程江篱是在许久后才知道他是为了面子才没有那样做。这个老练的商人可以为了面子脸色平静地告诉她:如果敢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他就会拿回那份彩礼,届时她什么都得不到,还会在县里颜面无存。她知道自己没有反抗他的能力,也没有必要反抗。

至于之后怎么做,他没说,她也不敢问。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扮演好一个妻子,为他洗衣做饭打理家务,哪怕这个男人极少回家吃饭。他时常醉醺醺的回家,两人之间唯一的交集都已经失去了情感,只剩下单纯的发泄。

她没介意,哪怕是再也不准踏入婚房。那些早就没什么好介意的了不是吗?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她常这样对自己说,久而久之,连心里仅剩的一丝恐惧都已经消失了。她把这当作一份工作,像一个全职妈妈,只是没有孩子而已。

家里的房子在第二年动工了。有了钱一切进展顺利,看样子两年内就能完工。这样她们家也能有三层楼房住了,这也是最幸运的地方——她回家是那么的方便,就像没有离开一样,帮酿酒的父亲打打下手,跟母亲聊聊天,有时甚至还会带着弟弟来到自己的新家。

这个家要比他们的气派多了,电视、沙发、新的桌椅,甚至还有酒柜......她回答亲戚朋友的提问时表情是那么的生动,就好像那些幸福都是真的一样。她的丈夫只在这种时候与她一同演戏。她知道时候合适了他就会找理由离婚,但不是现在,她知道哪些东西让他留恋,但一定不是她这个人。

她像个保姆一样完全丧失了一个妻子该有的权力。她知道自己的弟弟马上就会上一所大学,或许是一所名牌大学。那是大城市里的学校,是这个家的骄傲。

“日子总得过下去,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在第三层楼房建好时,她的一位远房姑姑顺道探望了她。那个妇人带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是个男孩,活蹦乱跳的,调皮得很。她像是看出了程江篱过得不好似的,坐在沙发边一边吃着橘子一边语重心长的跟她说道:

“你呀,该有个孩子啦!”

“男人啊,都这样,到手里了就不在意了。”

妇人聊了许多,准确的说是谈了许多的心得。这些善意的心得程江篱听得零零碎碎,她剥着一个又一个的橘子,极少插话。

如今的她已经剪了个短发,身子消瘦了些,那剥橘子的双手又皱又黄。等男孩打了个哈欠后,妇人才推了推她一直没消停的手:

“够啦够啦!小孩子哪吃得了这么多。”

“啊!”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桌子上已经有了四个剥好的橘肉。

“行了,我也不多待了。你呀,你爹的脾气我也知道,以前受的苦都让它过去吧......”

妇人边说边站起了身,她的身子有些矮,跨过了茶几之后看着四周接着说道:

“也算有福气,现在不愁吃喝,也不用干活......”

“不吃饭了吗?我下去再买些菜,菜场近,就在小区门口。”

“今不吃了,得赶车,强子,走了!别玩了。”

“那姑你们慢点,到家了给我来个电话。”

“知道啦,我这把年纪还能丢了?倒是你,有个孩子就好了,记住姑的话,早点要个孩子。”

穿着一身家居服的她被劝停在了门口,只好目送着一老一少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那些话在她的脑海中翻腾,同时搅动着一颗麻木的心。等楼道声消失许久后,屋门才被缓缓关上,关门声不大,像怕吵扰了旁人。

下午的客厅空荡荡的,程江篱看着茶几上剩下的两个橘肉失了会神,身体不适的她随后站到了阳台上,那是她常待的地方。上面的窗户还残留着一些胶痕——那位置曾有个“喜”字,是去年大扫除的时候她亲手摘下来的。没人愿意在窗户上贴着一张褪色得泛白的“喜”字。

她望着远处红滚滚的太阳,看着那些灰暗的红。夕阳把影子拉得瘦长,一直延伸到穿过了客厅。阳台的玻璃被擦拭得很干净,只在这晚留下了几个落寞的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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