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一)
在王喜赤着脚爬上那片黄土坡时,躺在土炕上的老妇人已是九十高龄。
那个夜晚,窑房里只有十岁的王喜憨实地站在炕前听完了老人对他说的最后一段话。那是一个在高山厚土的夹缝中坚守了一辈子的老人的所有肺腑之言。直到闭眼,她都没有想到,自己临终的念想会让这个呆立在炕前的孩子就此踏上一条比前往县城更为颠簸的道路。
他的命是被一个顶着烈日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裹在肚子里,埋着头踩着黄沙带来的。
那是一个少了水的清秀的女人,里外老旧的衣服像是粽子一样包裹着她古铜色的皮肤和丰腴的身体,身上唯一皎洁些的白布蒙着她有些粗糙的脸,替其挡住了一路上所有的风尘。
从怀着身孕默默不语的回到村庄,一直到王喜出生,她都没有提过关于那个男人的任何点滴。不知道是那些贴着黄土铸成的墙壁飞扬的流言蜚语,还是为了长大以后的王喜能更好的生活,这个黄泥巴揉成的女人,在告别了她生长的土地又回来后,再次消失在了尘土弥漫的天边。
那一年,王喜还没来得及叫“娘”。
当他在老人闭眼的夜晚不知所措地走出窑房,注视着黑漆漆的泥房时,一阵隐匿在夜空中的狂风吹来。在那些沙沙声中,他咬着自己的嘴唇欲言又止地向外跑去。
“走,沿着黄河往外走。”
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声音。
伴随着耳边的沙沙声,他就这样一直跑,跑出小路,跑过一个下坡,翻过一个小山坡。那是他唯一知道的路,在沟壑纵横的土地上,他摔了又爬起来,一直到道路变得平坦。他开始紧张和害怕,因为他从未走过如此远的路,当他喘得像个发动机一样的回头时,早已辨别不清来时的方向,因为害怕,他再次跑了起来;因为好奇,他放慢了脚步打量四周,又因为打量了四周,使得他更加害怕,于是更颤抖地向前跑去。
沿着黄河往外走,到羊城去,去找那个自己再没见过面的母亲。
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老人的话以让自己不要忘记。
在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他不知道跑了多少里路。当他在尽头一条宽敞些的大路上睡醒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一辆前往县城的运输车上。
那辆米白色沾满泥渍的皮卡车颤颤巍巍地行驶在宽敞但凹凸不平的泥路上,两边是一望无际的荒草。等他有些疑惑地睁开眼睛时,阳光早已将浑身上下晒得暖洋洋的。他想要起身,却发现脚底传来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那双本就布满厚茧的脚丫此时已是青紫相间,其中还夹带着几道被石子划破的细小伤口,上面的血迹已被泥巴擦拭干净。
“哪家的娃娃?”
“去哪嘞?”
“羊城......”
“羊城?”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和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三人都坐在皮卡车的后面随着车辆的颠簸而摇摆不定。当抱着孩子的女人询问他时,他扣了扣沾满泥渍的手指头,太阳照得他抬不起头来,只叫人看见那张埋没了眉头的脸,那是与他母亲相似的肤色。这个憨厚老实的男孩,用稚嫩又迷茫的语气回答了“羊城”。
在那个裹着灰色头巾的女人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身旁男人的脸色让她闭上了嘴巴。她知道,自己多余的善举已惹怒了丈夫。
就这样,太阳开始烤得车身发烫,蒸发得只剩颠簸和沉默。
等颠簸也被蒸发殆尽时,车已经停在了清延县的集市。抱着孩子的女人将自己有些汗味的头巾扯成了两半,在临别前替他分别将两只脚都包了起来。
(二)
这座不起眼的小县城的模样,最初是被王喜闻见的。
在他摸着干瘪的肚子漫无目的地走在喧嚣的人群中时,能感受到的只有饥饿和凝在脸颊的汗水。太阳烘烤下的汗臭味弥漫在整条大街,少数精明商贩的地摊面前站满了人,吆喝的声音此起彼伏。
后来他再回忆起这座小县城时,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一个灰头土脸的脑袋。
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模样的小乞丐。他出现在清延县时,没有人问他从哪里来,也没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出现。敞开着胸膛的他满足地从一条面街里交错的水雾中钻出来时正正撞见了王喜。
在王喜反应过来注视着这个大孩子时,他只看见了他嘴边残留的油脂。这个本来也没多大的孩子见了王喜后愣了愣,之后带着他又去街道里偷了一碗别人吃剩下的油面汤,顺道拿走的,还有一个灰白色的面碗。
从那以后他教会了他如何让自己不再挨饿,至少不再常常挨饿。
一个乞丐在这样一个干燥昏沉的北方县城里并不显眼,一场偶尔袭来的沙尘好像就能将他埋没,但当这样的小乞丐再拉着一个比他更小的乞丐出现在大街上时,便足以成为谈资。
他们常在烈日炎炎的时候穿梭在大街小巷,一待便待到晚上。那段时间,总会有那么一个面馆会在人多的时候混进去两个邋遢孩子,他们的眼睛比面汤还要敞亮,当被盯着的人起身走时,只需卖面的人大吼一声的功夫,他们便足以享用完一碗尚有余温的面汤。等夜幕降临后,他们便像小县城里工作了一天的人们一样,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向栖息之所。
王喜不爱说话,每次回答少年问他的问题时,他总是吞吞吐吐地回答“羊城”。日子久了他便觉得王喜是个哑巴。
他喜欢在人少时两腿伸直肆无忌惮地倒在路边。每次那瘦弱的身板与滚烫的地面打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总能将一旁的王喜惊到,这个常常一脸疑重模样的孩子只在这种时候敞开心扉——他紧闭着眼挡住灼热得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用舌头清理起自己的牙缝,尽管牙缝间本就干干净净。他就这样闭着眼睛,两手搭在自己黝黄凹陷的肚皮上,像一个前辈似的教导着年幼的王喜:如何观望行人的脸色,揣摩那些慷慨之人的心思,以及手中的碗在什么时候应该端着,什么时候应该放着;或是如何吃上一碗不要钱的面,再趁水果摊贩不注意时顺走一颗甘甜可口的水果......
王喜不爱说话,他的眼神常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迷失。除了偶尔的皱眉和大笑,大多时候都是少年在自言自语,但又乐在其中。
等进城的人慢慢多起来后,这个在生存方面似乎游刃有余的少年带着比自己小几岁的王喜来到了县城的汽车站附近。那是一座不知道已经使用了多久的汽车站,一些老成疤一样的小广告像是皮肤一样包裹着那些灰暗的角落,常年散发着一股尿液与汗臭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当那气味被风吹到人流中,再混着一些锈迹斑斑的三轮车上熟玉米与煎饼的香气时,便形成了一股汽车站周围独有的味道。
在弥漫着这些气味的不远处是一所简陋的学校,学校的一侧有着一条贴着围墙的小路,那是两人常用来休息的地方。有时是人烟稀少的清晨,有时是人烟稀少的下午。
在清晨时,总会有清爽的读书声从围墙里微弱又整齐的传出来。经常在这时清理衣物上污垢的王喜总是忍不住想去张望,那是一堵他无论如何都翻越不了的围墙。发觉这些后的少年则会拍着胸脯对他说,只要踩在他的肩膀上就能翻过去,他是那么的坦诚又直爽,说完话后便会立刻扎上一个一分钟左右的马步,并不断地调整着姿势,怂恿着王喜踩上他的肩头。
要是他们犯懒了,就可以在那条窄路上看到一些上下学的学生。这些没有多大的学生偶尔也会学着大人的模样施舍——替代钱的是不知道从谁的课本上撕下来的几页课纸,它们偶尔完整崭新,偶尔残缺老旧,时而平坦,也会卷缩成一团。
“捡起来了捡起来了!”
“看到啦看到啦。”
“我投中了哩!”
“看到啦看到啦!”
在那些嬉笑声中,不时还有几个拗口的名字与外号被夹杂在其中,似乎只需要将班上同学的名字念得大声些,那些名字的主人便也会坐在那里,与他们一同。
他们口中的臭乞丐每次都会在嬉笑声中将这些“钱”反扔回去。
一直到袒露着漆黑胸膛的少年开始边扔边吼叫,露出一副凶狠的眼光之后,那些小他几岁的孩子才会慌乱匆忙地散去。
临了,约是跑到了一定距离后,他们又一反慌张的模样,嬉笑着大声喊着:
“死乞丐死乞丐!”
“听到咯听到咯!”
“追我们啊死乞丐?”
“他要过来啦他要过来啦!”
末了,似乎是在男生们的起哄与鼓舞下,一边的两个女孩子也憋红着脸,鼓起勇气努力地大喊着,完成了人生众多第一次中的其一:
“臭乞丐......”
“臭乞丐!臭乞丐!”
“好了别喊了别喊了,等下他真的过来啦!”
同样稚嫩的声音洪亮地穿行在风中,与愉快的笑声不分伯仲。
少年没有生气,他知道自己越激动他们就越快乐,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坐回了原位,他甚至都懒得再去看他们一眼,黑黄细长的手臂挠了挠头皮后又拿起了那不知什么时候捡来的硬纸片煽动起来,再次眯上了眼睛。
偶尔有那么一两张来不及扔掉的“钱”,则被王喜拿在黝黑的手里,他那双在脏兮兮的脸上扑闪扑闪的眼睛常常看得入迷——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多又整齐的文字。
不久后,那个精明的少年便学会了新招:他不再将自己邋遢破旧的衣服敞开,而是找了一根不知从哪得来的绳子,教唆着王喜将自己的一边手绑在了身后,又让他把自己那边手的袖子扎了个结......这个方法让来到这之后的王喜第一次吃上了一碗完整又滚烫的面,尽管有些难以下咽。
那个下午,少年像往常一样抓起碗里的碎钱拿上两只碗,径直地前往远处的面馆。为了少花一些钱,他常常需要多走很长一段路,王喜则坐在汽车站正对面的楼房下等他。早已经习惯了等待的王喜没想到这一次的等待会如此漫长,焦急又慌乱的感觉甚至影响了他的嗅觉,让他无视了周围常常飘来的那股难闻的气味。等那个邋遢又精明的孩子再次出现,已经是第三天。他没有看到往常那双得意又喜悦的眼神。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疲惫又虚弱的面容,他目光呆滞地看了看王喜,又缓缓地坐下,当王喜本能地想去扶他时,他感觉自己不像在拉他的手,更像在扯着一根冷冰冰的粗绳。
于是他手足无措地跑到另一边,得到的还是一根冷冰冰的粗绳。这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坐在像蒙上了一层黑纱一样的地板上,看了一眼远处人来车往的车站,转过脸朝着王喜有些嘶哑地喊道:跑!
年幼的王喜怔怔地愣在原地看着他,他的眼神里还来不及充满疑惑,这个像挂着两只香肠手臂一样的孩子便扭过身子面露狰狞的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跑啊!”
他只好向前方奔跑。
他不知道为什么跑,又该跑去哪,只是本能地向着外面跑去。等他跑到一半回头时,几个大人已经围着那个大他五六岁的孩子拳打脚踢,人群中则有两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向他移动。嘴唇有些发白的他下意识地转身继续狂奔,他埋头钻进人流里,像一条泥鳅一样躲进了一辆空荡荡的长途汽车里。
他就这样蜷缩在汽车的座位底下,像打颤一样的小声喘息。身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他那充满酸臭味的衣服,在这样闷热的下午,没人会注意一辆带着些许酸臭味的汽车,也不会有人在乎一辆与自己无关的汽车会开向何方。
脑海中不停闪烁着那幅画面的王喜躲在座底害怕得不敢出声,他的脑袋如同一颗尚未成熟的小西瓜一样刚好卡在一边座椅下用于支撑的铁格子里,当他想晃晃脑袋忘记那些画面的时候,便会在本就有些黑漆漆的脸蛋上再添上一些深深的锈迹。
在强烈的恐惧与剧烈的运动后,这个孩子就像一只受惊的乌龟,小心翼翼地蜷缩在自己有些锈味的“壳”里,在周围迷迷糊糊响起的嘈杂声中,缓缓睡去。
或是在睡梦中,或是在人们的哈欠声中,他就这样渐渐离开了这片风尘仆仆的土地。
(三)
将他弄醒的,是一位清晨上车打扫的妇女。
客车司机的妻子将沾满水的旧拖把伸进一个座位底时,手这边传来的一阵柔软又大坨的触感让这位有些睡眼朦胧的女人还以为是谁家遗失的行李。
她的一声惊叫,让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王喜像是着了魔一样猛然动弹了起来。
他的头先是卡在了那布满锈迹的铁格子里两秒,随后又贴着布满水渍的地面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在女人的第二声尖叫声中像一只睡在马路中央被惊醒的流浪狗一样蓬头散发地爬下了车。
除了停车场上被惊起的尘土,再没人记得清他的背影。
......
不知道跑了多久之后,气喘吁吁的王喜才发现自己已经跑进了一条巷子里,巷子两边罗列着老旧的楼房,随着清晨的凉爽空气一同包裹着他的还有渐渐爬满全身的饥饿感。
等饥饿感逐渐包裹了清凉的空气了,在一家商铺对门蹲了许久的王喜终于将手从肚子上拿开,开始伸向对面琳琅满目的柜台。那家尘迹斑斑的小卖铺本就不大,此时贴满广告的玻璃门还半关着,柜台后的人藏在王喜看不见的角落,他知道,只需要弓一些身子,便能贴着地面进去。
这个穿着早已被打磨成深褐色的邋遢孩子在离开了那个手法纯熟的少年之后技术水平明显下降了许多。很快,一道有些疑惑的怒斥声便炸响在他的头顶——他慌乱中抓起一些吃的飞快向外逃去,此时小卖铺一边的楼道里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将他硬生生撞飞到了另一边房檐下。
那是一个染着一头暗黄色头发的瘦弱青年,他的目光有些昏沉,眉宇间透露着一丝戾气。差点被绊倒的他看了一眼王喜,随后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立马露出了一副极为厌恶的表情:
“滚!”
这是冯七对王喜说的第一句话。关于这个名字,他是从许久之后领着他上长途汽车的女人口中得知的。
冯七骂骂咧咧地逃跑后,跌在地上的王喜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与洒落在地的食物跟在身后跑了起来,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就这样穿行在这片离汽车站不远的居民楼之间。
那是一片旧房区,朦胧中像脱了皮似的楼房并排在井字一样的巷子里,巷子外是正在整修、灰尘纷飞的马路。他始终跟不上这个比他大得许多的青年,在他喘着粗气在一个拐角停下来的时候,冯七早已捧着刚到手的电视轻车熟路地躲进了一位风尘女子的家中,对于他来说,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避风港,哪怕这样的避风港在汽车站的附近比比皆是。
这是他出来的第三个月,重操旧业对于他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对这些常驻汽车站的姑娘们怨恨颇深,但不久之后,他又开始在那些暗红色的房间里讲述的他的“丰功伟绩”。
“老子可是个老师傅!”
这句口头禅贯穿了他嘴里所有的故事和那些灯光昏暗的房间。
就在这个青年在浓妆艳抹的姑娘住所就那台电视而讨价还价的时候,独自在巷子里游荡了许久的王喜疲惫地坐在了一栋楼房的屋檐下,眼神里先是迷茫,后是恐惧。他轻轻地揉着自己酸胀的脚掌,之前那位善良的妇人为他包裹的灰布早已不见了踪影。
旁边的拐角处时不时走出一个身影,一个拎着菜回家的老头,或是穿着一双旧解放鞋背着“花包”的中年男人,又许是一位急匆匆的靓丽女人......不论那拐角出现了什么,总能将疲惫虚弱的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只能尽量离那拐角远一些,躲进楼道的杂物间里,那里面充斥着一股刺鼻的灰尘味,但却异常暖和。
拨开两个不知什么时候丢进来的布满灰尘的纸箱子,躺在靠墙的一堆纸板上,捂着肚子的他有意无意地注视着布满黑斑的楼梯下方——夹角一张蛛网上的蜘蛛受到惊吓爬到了边缘处,其不远处还挂着一只不知道已经离世了多久的飞蛾。
等心跳逐渐平稳了后他便开始困了起来,他的左眼能感到一丝不温不火的光线,是从外面照进来的,但他始终只让它们停留在余光中。他开始怀念起那些火辣辣的太阳,他觉得自己将要死在这里,就像他眼前毛茸茸的飞蛾一样......他开始回想起那个老人闭眼前说的话。这时他才知道,她应该是死了。
又过了一会,似乎是觉得有些闷热,他往边上挪了挪,试图将自己的两只脚丫贴在凉爽的地板上,只不过因为身高的原因,他只能刚好贴着一只脚,另一只脚则悬在空中。
即便如此,这也使得他瞬间觉得舒服了许多,就连死亡的恐惧也消散了些。
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时间好像格外宽容,慢慢的,这个孩子卷缩在了困意里,呼吸开始变得平缓。
黄昏时,几抹夕阳先后照进了这间楼梯口的杂物间里,交错时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些粉尘正不动声色的流淌在那个孩子的身边,既像是给他抹去脸上的污垢,又像是想沾满他的脸庞。这个楼道里的不速之客就这样安逸的咧着嘴,哈喇子与太阳一同流落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里。
(四)
第二天,清晨的楼道开始陆陆续续的响起脚步声。
急促的,缓慢的,响的,沉重的,轻快的,犹豫的,徘徊的。
这些声音有的借着空气四散而去,有的传过墙体,在短暂的时间里不间断的在他的耳边响起,又在他醒来时归于平静。
醒来后的王喜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巷子中,此时的他已经感受不到饥饿,只是喉咙一阵发干。
他从一些与大马路相接的巷子口听见了喧嚣的人群声,可他已经不敢再独自一人前往人群之中。也不敢再将手伸进那间小卖部里。
他在游荡中找到了一处还来不及清扫的垃圾堆——其中几个白色的泡沫盒子占据了他的眼球,那是一些一次性的饭盒。他有些激动地伸出手在里面翻了翻,找出了一个完整的,并用衣袖将里面的油渍擦拭干净,只是一时用力过猛,一道清脆的泡沫破裂声几乎同时传到了耳朵里。他蹙着眉又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破掉的“纸”碗,两只小巧的手指已经穿过了碗底,撬出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因为体力的原因,他只能小声地哭嚎,即便如此,一会之后他也没了能再发出任何声音的力气。
他就这样轻颤着呆坐在地面上,直到一张旧得有些潮湿的钞票被放在他脚边已经坏掉了的“纸”碗里。他抬起头,两人互相注视着对方眼中迷惑的神情。
男人的声音细小又夹带着厚重的口音,喉咙里似乎还有没清干净的痰:
“莫哭了。”
“你是哪家的娃娃?”
男人盯着仰望自己的孩子看了一会,这个沉默着的、浑身邋遢的孩子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渴望。
这种渴望悄无声息的躺在表面坚毅的神情下,却能被任何一个细心的成年人发觉。男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又迅速的黯淡了下去。他的心里闪过那么一丝可能,但他没想下去。
这个满脸困意的中年男人拖着像是不知刚在哪家工厂下班的疲惫身躯,那张布满黑灰色皱纹的脸就像杂草丛下的泥土一样,他的身材有些佝偻,在王喜的眼中却高过了周围的楼房:
“你叫什么名字?”
“王喜。”
“嗯。”
男人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再次挪动起缓慢的脚步,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王喜站了起来,目视着那个有些驼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子的尽头,这个过程其实很长,但他觉得自己只是恍了个神的功夫。那一天,他光明正大地走进了那家贴满广告的小卖部,穿过两三个蹲在门口眯着眼睛咧着黄牙的农名工,他们黝黑的手指上统一夹着一根不知什么牌子的香烟,烟灰在长又发黄的指甲敲击下利索地掉落在了地面上,随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垃圾一同等待着被风吹走。
埋底着头的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几个蹲在门口的农名工,在老板玩味的笑容下带走了他能带走的所有食物。
(五)
这个无精打采的小偷经常换着衣服前往距离不远的汽车站“上班”,因为新人的原因,他的活动范围常常受限。
他恨那些穿着衣鲜靓丽的人,同时也恨那些排挤他的同行。这个年轻人像一只瘦弱有劲的豺狼一样徘徊在汽车站的周围,虽然刚来到这里不久,但他早已经摸清了这里所有车辆的班次,他知道从哪些城市来的人更富有,知道那些人最常停留的住所。当然,还有那些住所的姑娘。
他知道那些穿着鲜亮西装的男人们口袋里通常是干净的,他们的脑子里只琢磨着如何骗取那些还未到他们口袋里的钱财。对于这类人冯七是不耻的,他在一家老烟店与老板交谈时还为此争论过——他像一根歪脖子树一样倚着柜台,长长的斜刘海盖住了他的一边眼睛,让他不得不时不时地甩一甩脑袋,不屑的话语随着嘴里的烟雾一同吐出:
“我只是偷人一时,他们却想偷人一辈子!”
“那些打着花领带的瘪三在唬人,我也在唬人,但老子真实!”
老烟店的老板是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他的大肚腩早已成为了这家烟店的一个标志性象征。来往的老顾客们常打笑他背地里是不是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每当这些话传到他的耳边,他都会笑肉不笑地摆摆手。
将近五十岁的年纪,似乎是一个已经了却世事又不甘服输的年纪,尽管如此,他还是佩服冯七的,虽然直到许久之后他都还在琢磨着为什么这个小偷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那么一些无耻的话语,但他始终是佩服的。他偶尔会在一张油得发亮的旧木桌上,在抿下半斤白酒之后,咂咂嘴愤慨道:
“这年头,连一个偷鸡摸狗的混账玩意,都比老子真实!”
他不止一次地看见冯七走到那些满身风尘的男人,尤其那些脸上充满黝黑皱纹的中年男人身后。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他便能从那些或是迷彩,或是灰黑的,已经褪去了大部分昭华的色彩中抽拿出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随后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又隐入人流。冯七并非不对那些打着漂亮领带的人出手,相反,他觉得拿走西装里的钱包要比在一位带着汗臭味的妇女身上寻找被她缝在衣服里的小口袋要心情舒畅得多。
“我,冯七,从没有因为一件事情被抓进去过两次。”
这是他引以为豪的一句话。玉娟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正微仰着头顺着自己的头发。她的脚一边伸到床底够着她的鞋子,一边好笑又好奇地向这个比她小四五岁的青年问道:
“那看来你的水平很高啊?”
冯七抽直了裤子站在床上,薄弱的床板顿时发出了一阵细小又尖锐的哀鸣。裸露着上半身的他吹了吹自己眼前的刘海,笑着回道:
“那是因为我爱好广,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业务?对!业务水平广!”
“是。”
穿上了衣服的姑娘将额头一边没有绑好而遗落的发丝撩到耳后,看着面前用两个旧柜子撑起一张床头而做成的“桌子”笑了笑道。
她站起来时环视了四周一圈,远处墙边还堆着五六个纸箱,那些纸箱里分别装着一些药瓶,纸箱边上还压着一些布满灰尘的贴纸。
“不过你放心,我对人还是很专一的。”
玉娟听完冯七这句一本正经的话后笑而不语,随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香烟。
“我们这叫什么?应该怎么说来着,愉快业务?还是业务愉快?”
吸了两口烟后微微皱眉的姑娘终于笑出了声,她看着这个一边手夹着香烟撑着摇摇欲坠的“桌子”一边挠着自己长乱头发的青年,接着他的话答道:
“合作愉快。”
“对对对!合作愉快,玉娟你他娘的懂得真多!”
被叫作玉娟的姑娘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笑了笑,此时已临近秋天,外面的空气明显要比这间沉闷的房间里凉爽得多。她眼带笑意又有些嫌弃地没好气道:
“行了,下次还是自己过来吧,这里实在太远了,都走多少条巷子了都。”
说完她转过身,偏瘦的身材让身上的吊带裙显得有些松垮。她戴着手镯的一边手慵懒地挥了挥,做了个“拜拜”的手势,随后消失在了冯七的房门口。
这道倩影不急不缓地沿着楼道移动着,走过那些几乎相同的房间,一只手轻滑过早已脱皮的灰黄色的墙壁,带着一阵渐行渐远的跟鞋声,在巷子中再次隐去了踪影。
冯七静静靠在床头,因为床“头”已经被拿去做桌子了的缘故,所以他只能直靠着凉爽的墙壁。
房门外透进来的夕阳光直照在床尾,一双瘦干瘦干的脚裸伸直搭在了这张微微发热的“金毯子”上,等门口燥热的风声停止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了一台毛茸茸的风扇不紧不缓地旋转声。
他只在自己的出租屋时才会与那些风尘女子只言片语的谈起他的过去,说起他那温文尔雅的父亲,和蔼可亲的母亲;说起他是从哪里来,淌过了多少条河流,穿过了多少浑浊的人海......这些过去比他说的那些故事真实得多,所以自然也就乏味得多,也就成为了只言片语的原因。
(六)
他跟王喜说的第二句话是在一个月后。
事实上这半个月里他不止一次的看见过王喜。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邋遢孩子就像一只流浪猫一样出没在巷子里,拿着不知道哪找来的饭盒子蹲在路边,他的眼睛常常闪躲,对于行人似乎既渴望又畏惧。冯七好几次见到他时都会在心里跟自己打赌,赌这个小要饭的会在什么时候饿死。
两个星期过后,这只“流浪猫”的身影开始行踪不定,有时冯七一连好几天都看不见他的身影。等看不见时,他又会在心里想,是不是已经饿死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只是太累了。不规律的进食让这个本就瘦弱的孩子常常在那间楼梯的杂物堆里一睡就是一天......等冯七在巷子外的大路边再见到这个孩子时,他已经虚弱得像被风吹倒的稻草人一样倒在一家面馆的门口,一个瓷碗碎在他身旁的不远处,洒落的汤汁早已镶入路面的细小凹槽里流了老远。
面馆伙计的声音则嚷嚷得更远,他本想再踢王喜一脚,但被周围的人拦住。那些一边看着他一边摇头的客人都拉扯着嗓子对那面馆伙计说道:
“算啦,算啦。”
面馆伙计看着还不断将地上的面塞进嘴里的王喜,气就不打一处来,碍于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他只好假装大度的喊道:
“算啦!算啦!”
末了,他又一边捡起摔碎了的面碗,一边小声骂道:
“真晦气。”
穿着一件薄夹克的冯七缩着身子坐在面馆的凳子上目睹了这一幕。他一边吸溜着烫嘴的面条一边看着王喜逐渐将地上的面吃了个干净。王喜其实并不想吃得那么慢,因为他害怕,但他实在没有了什么力气,只能小心翼翼地将一根一根的面条送进嘴里,等他吃完了的时候,冯七也开始抹起了嘴巴。
穿着一双塑胶拖鞋的他走到王喜的身旁,将手里的碗递到了他的面前。王喜盯着还剩一半的面碗愣了会,随后立马狼吞虎咽了起来。
这时那位刚擦完桌子的面馆伙计又有些不耐烦了起来,他看着冯七,刚想说什么,却被冯七抢了个先。
半蹲在王喜面前的冯七扭过头淡淡地看了眼那位面馆伙计,随后用手指了指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一字一句的说道:“你他娘的,真没种。”
说完又对着已将汤汁喝得一干二净的王喜说道:“走了。”
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就这样离开了周围客人的视野范围,剩下面馆里脸色铁青的年轻人突兀地站在原地。
埋着头的王喜不知所措地跟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走着,好在他在下一个路口便转进了那条他熟悉的巷子。这片巷子在这段时间已经成为了他唯一的容身之地,替他隔绝着外界带来的恐惧。突然吃饱的他现在只觉得有些头昏眼花,他曾试图回忆自己如何来到这里,但他如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他想回到那片黄土坡,却连自己家乡的名字都记不清。
“你他娘去哪?”
冯七看着在一个路口与自己往反方向走的孩子喊道。
看着面带疑惑的王喜,他不屑又好笑地继续喊道:
“还想不想吃面?在桌子上那种。”
王喜抹了抹脸上的污垢,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澡,身上的气味似乎都已经沉淀了下来,只剩下一股酸味。做完这个动作的他看上去精神了些,他只是犹豫了一会,便朝着这个年轻人点了点头,稚嫩又有些虚弱的语气从他的嘴里传出:
“想......”
“那还不走?”
冯七伸出一边手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见王喜犹犹豫豫的模样,他又有些不耐烦的接着喊道:
“快点啊!磨磨唧唧的。”
等王喜走过来后他又一反生气的模样,咧着嘴笑了笑,接着用手搭着这个孩子的后脑勺慢慢悠悠地朝着自己的住所走去,一边走还不忘一边嘲笑着这个孩子:
“有娘生没爹养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