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工地上不温不火,人也自然住不满居民楼。跟王喜同屋的一个工人家近常常不在工地住,卖脚踏车给他的男人比他大不了几岁,在大家伙的怂恿下也抱着看热闹的心理在第三天搬了宿舍。
老包看在眼里,算随顺推舟,给他俩默认成了夫妻房。这事在工地本是小事,但大家都在打赌,老包赌得多,所有人里就他跟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工赌了程江篱会在两星期内住进他俩的“夫妻”房。这事在当时看来是无法想象的,但在这种生活里没这么多讲究,压得多的都是一个月起步,只是大家都没想第四天晚上,程江篱就没出来。
这个不知从哪来的小姑娘连续给他送了三天的饭,第四天时王喜加班,菜等冷了,她又小心翼翼地端回去加热,等再回来时,正好在楼梯口撞见了王喜。两人在周围的笑声中像对新婚害羞的夫妻一样默不作声地上了楼。其实外人不知道这几天两人就没说几句话,王喜是不敢说,程江篱是不爱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日子好像浑然天成一样。晚上弄得晚了,程江篱就边等边帮他洗了衣服,她的手算是白净,不像做这些活的手。王喜拦住她,不让她做,她就转头打理起了屋子,等大大咧咧的王喜把衣服洗净晾晒好再回到屋子时,一床被子已经凸成了条状,像只毛毛虫似的。房间里的老灯泡停止了时间,独漏了两人的心跳声。他往热水桶里掺多了几勺冷水,洗完澡后默不作声地关了灯。
两只发烫的毛毛虫就这样在这个夜晚真正地依偎在了一起。被窝里一只滑嫩的手拿着王喜的手,牵动着他的羞涩,轻而易举的将两人之间的楚河踏平。那些被冠以各式各样名称的情愫在此刻翻腾,等到那只小蝴蝶的腾飞,已是后来的事。
第二天王喜干活时比平常费力不少,工地上的大人都笑他好福气,他也憨笑着回应。但他依旧弄不明白这是什么,也没人让他问个明白,只有老包在中午吃饭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加把劲把日子过好。
比起外人的议论纷纷,褒奖或是诋毁,他们的日子并没有因为那晚发生什么变化,刚成年的两口子像是成婚多年的夫妻一样各自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王喜在工地干活时,她就在小卖铺里理货,等到了晚上两人便在小屋子里吃饭。吃完饭了王喜便依旧像往常一样去寻找他那位了无音讯的母亲,只是现在的他会看着时间,回来帮着程江篱一起收档关门。
日子被平静又温馨的度过。
到了夏天正热的时候,大汗淋漓的王喜像往常一样下班,以往他上到三楼时闻着味道就知道今天吃的什么,但今天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在空气中闻到香味。推开房门,房间里干干净净,程江篱依旧梳着一个马尾,只是今天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坐在床榻上。
房门关上后,她眼眉垂低了些,压着轻微的颤抖向王喜讲述了一个消息:她怀孕了。
(五十七)
与她的担忧不同,王喜的高兴让她有些恍惚。
这个年轻人听到这句话后先是愣在了原地,随后两个人就像木头人一样,空气中只剩下呼吸声和外面隐隐约约的嘈杂声。他下意识地转过身从汗水浸湿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打火机的声音刚响起又被慌张的手摁灭了冒着火星的烟丝:
“对了对了现在不能吃烟了。”
说罢他转过身,正正对着坐在床榻上的女孩问道:
“你怎么知道有了?”
“我那个,没来很久了,这几天老想吐。”
“那......”
“婆婆说是有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在店里她给我看的。”
王喜呼着气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半蹲在程江篱的跟前,仅是片刻他就像见了宝贝一样猛地抱着程江篱的肚子:
“我有儿子了?!”
这个动作把她吓了一跳,他的力气比她想得大得多,勒得她的呼吸都有些难受,但她没推攘,只是把头埋到了一边去,声音被王喜弄得有些断断续续:
“还不定是男是女呢......”
这声音轻飘飘的,却狠狠撞在了青年的心头上,他像终于放心了一样露出了笑容,咧着嘴嚷嚷道:
“吃了饭再说!”
“今天没煮。”
“没煮?不煮了!咱们出去吃!”
王喜笑着站起来,又摸了摸她的发梢,这双眉眼现在他是越看越喜欢,打心底觉得这是老天爷给自己的福气。
程江篱看着说完话后像疯了似叫喊着的王喜,脸上终于也露了笑。这个年轻人原地徒步了两分钟后,拿着床头两包没开过的烟,火急火燎地从三楼宿舍发了起来。烟不够就又去店里买,一直从三楼发到了一楼,一屋没落下,硬生生把收工后的嘈杂声发成了渐起渐落的起哄声。工地上的男人们在这种时候总有种默契的喜悦,他们一波接一波的吹着口哨,起哄的声音把两人像是赶出家门一样赶出了楼房。一直到一辆载着两人的脚踏车颠簸得歪歪扭扭地出了工地,这些哄闹的声音才渐渐消散。
那天王喜少有的给脚踏车放了个假,没有再让它不知疲倦地穿行在人流中。两人在一家离工地不远的羊肉馆里一直待到了夜晚。
等欣喜退却,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一无所知。这个孩子,该怎样健康的出生?怎么快乐的长大?他会不会跟自己一样连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这些念头伙同酒精一起让他昏沉,面前盘子里的肉块也啃不动了,整个人就这样静坐在那,依着酒瓶子撑着自己的头颅。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冯七,告诉给老胡,告诉给卤蛋......这些名字在他脑海里闪过,但他还是最想告诉冯七,他知道冯七一定会高兴,也一定会给他出主意。他会耐心的告诉他,讲解着该怎么去做,毕竟他总有那么多点子。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两人的桌子上还剩着半盘羊肉,满满当当。程江篱看了眼旁边收拾卫生的服务员,又看了看自己面前依着酒瓶一直沉默又突然流泪的青年。他们已经坐在这里快三个小时,就只是一个安静地吃饭,一个安静地喝酒。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但还是开口了:
“要把他生下来吗?”
这话让王喜的酒醒了一半,也把他从那些深远的记忆里拔了出来,他想都没想的答道:
“当然要生!”
这模样吓了程江篱一跳,她埋了埋头,一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嘴里呢喃道:
“可是养得活吗?”
“养得。”
她不说话了。
“那我们,结婚吗?”
王喜犹犹豫豫地问道,从不喝酒的他现在已经渐显疲态,说话的口气里都带着一股酒气,但语气无比认真。他的舌头已经有些打结,为了把话说清楚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又重复了一遍。程江篱盯着他迷离的眼睛,没在乎这个一身汗味和酒味的青年,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下来。她哭着问王喜:
“嫁到哪?”
桌子上一阵沉默。
“说啊,嫁到哪?”
程江篱显得有些急,像是情绪到了一样眼泪不停的往下流着。羊肉馆里的老板看着这两人想说些什么又不敢上前,只能跟着服务员一起躲在远处小声议论。
王喜把酒瓶推到一边,看着凌乱的桌面答道:
“阳城。”
“这里?”
“我在这里遇见你,这里就是咱们的家。”
说罢他不顾身上脏乱的工服直接把哭成梨花一样的程江篱抱在了怀里。那动作笨拙得很,弄得两人都不太舒服。
程江篱被高自己一个头的王喜揽在怀里,眼泪像被挤了似的流得更多了。那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沾在王喜的衣服上,与他的汗水混在一起,沉浸在他的身体里。她抽泣得更凶了,嘴里发出的声音像被不小心踩了一脚的花一样,半折半折的温柔:
“可我不在阳城啊......”
这句带着哭腔的哽咽或许是因为太小声了,又或是王喜真的喝醉了,并没有被他听到。那个晚上她花了老大的力气,才硬撑着脚踏车一路把王喜拉回工地。
等王喜再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早晨,太阳早早的从窗户里折射进来。他发现自己身上已是换好的干净衣服,一个娇弱的身影则躺在靠墙的那边熟睡着。空气中依旧是那股淡淡的肥皂香——这是程江篱住进来后才有的,勤劳的她把屋里所有东西都洗了一遍。
王喜转过身,定着身子缓了缓宿醉的头痛,看了眼睡着了的程江篱,摸了摸她的头发,开始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不想脚刚放到地上突然感到一股凉意,一个装满了水的铁盆还被放在床边。里面是洗澡用的毛巾,在凉透了的水盆里静静的卷叠着,上面的图案被有些浑浊的水质遮挡得有些模糊。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那条毛巾,随后轻手轻脚地把水倒进了厕所,取下门后挂着的安全帽,拿了一套干净的工服,小心缓慢地关好门之后,匆匆忙忙地下了楼。
(五十八)
程江篱有了身孕以后就没再做饭。听着工地上一人一句的经验之谈,王喜也不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没用,索性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于是每天晚上程江篱都能吃到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各式各样的好吃的,那辆脚踏车在此时派上了大用场,要不是程江篱执意反对,他都想让她把小卖铺的工作辞了。
这个年轻人有时候情绪一上来就倔得要死,工人们经常能听见程江篱又气又好笑地骂他:
“哪有人肚子还没大就这样的!”
不久之后准能再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没个正经又较真:
“等大了就来不及啦!”
没人知道他俩在屋里干嘛,只知道那段时间的王喜特精神,每天都守着点下班。这个下岗的送报工不送报了,倒是把脚踏车能去到的地方都探了个遍,像个纨绔的食客。
生育总归是件大事,程江篱不时的孕吐和脾气都闹得厉害。这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虽然莫名的懂事但终归还是个孩子,肚子大起来的几个月硬把生龙活虎的王喜熬老了几岁,不过他还是笑嘻嘻的。工地上两头顾不容易,他也没再去执着那个名字了,全当工地就是自己的家,每天下了班就围着她团团转,有时屋里待得腻歪了,他就好生的驮着她出去兜兜风,散散心。
两人不知在这样的脚踏车上看过了多少场阳城的黄昏,有时天气不好还得匆忙返回,用一位工友的话说,叫吸多了风尘也不行。程江篱不爱说话,就只是紧紧地抱着年轻人的腰,多数都是他在说。
这话不冤枉王喜,他抓住机会就会喋喋不休,因为工友们说怀孕的女人心情容易不好,要常聊天。所以他不停的说,说起他记事以来的故事,像那些擦干净摆在窗台上的旧积木一样,这些故事她偶尔也会惊讶的“哦”一声,但多的还是沉默。王喜从不介意,他高兴地讲着,那些难过的、失落的被他有意拿开,他稳稳当当地骑着车,不再敢像风一样。
程江篱的肚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大了起来。或许是吃得好了,整个人也胖了不少,本来瓜子样的脸蛋也圆润了,以至于王喜再驮着她上街时一不留神就会摇摇晃晃。但他依旧会驮着她上街,骑往那些人少的街巷,他知道她就喜欢这样吹着风,有时候上坡时看着他卖力的模样她就会笑。笑多了他也不服气,就逗她:
“谁肚子里装了块大石球,这么重。”
程江篱也不是软脾气,抱着腰的手一捏就能让王喜大叫一声,再乘着他颤动的身子小声怒道:
“驮不动就放我下来!”
“驮得动驮得动!”
年轻人嘿嘿笑着,话答得积极,健壮的身子站起来一边用力一边小心地把控着方向,两人又打笑了几句,不知不觉就过了坡。
这辆脚踏车见证了那颗小石头的秋冬。
等到了春天的时候王喜就不敢再那样驮了,多的是带她到周围转转。不知道什么原因,程江篱的脾气变了很多,常常说什么也不答话,也不再叫嚷着想吃什么,就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有时一坐就是一天,几天都不洗漱。王喜怕她憋在心里憋出事,就用工地上的闲时间一个劲的在脑子里想逗她笑的小把戏,日子这样揉揉捏捏,也算过了下去。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生了孩子后的程江篱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乐乐是农历五月十二出生的,算是初夏。这孩子来得急,跟他爹一样倔,中午王喜还没拿到盒饭就听到了小卖铺那边震耳欲聋的叫喊声,等听清内容后吓得他一路跌跌跄跄地朝声音跑去。
工地上不大,恰好中午吃饭,这事像炸了锅一样。有人说得赶快送医院,有人说怕来不及,又有人说脚踏车不能送,得叫救护车......王喜愣了两分钟,看着因为怀孕剪了短头发的程江篱挺着个大肚子躺在台阶上,一身市场买的孕妇装下半截已经湿了一大片。握着程江篱那渐渐冰凉的手,没等人开口便把她抱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冲出了工地大门。
天知道那天他哪来的力气,在道路狰狞的工地上抱着挺着大肚子还发胖了的程江篱跑得这么稳。他想得简单,他们之前去过几次那家医院。还好后面的工人反应了过来,让老包开了辆送材料的面包车追上了他,才让这对母子平安。这事让莽夫似的王喜后来心悸了老长一段时间。
医院里的他全程盯着产房的大门,似乎目光已经穿门而入。老包交代了几句,见他听不进去的样子也没再多说,人情味的给他批了个假,匆匆忙忙地回了工地。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漫长的时间的他就站在走廊里,心里一团乱麻似的乱哄哄的,紧张得难受时就靠着医院冰冷的墙壁贴一会;空气中都是一股药液的味道,偶尔看见两个急匆匆的护士,他的心也会跟着提起来。这躺医院的前前后后,不该省的地方他没省,该省的地方他也没省。以至于他后来常拍王乐乐的屁股,说怀胎十月,自己就在外面替他做了十个月的苦工。
王乐乐这个名字是他起的,也算逗程江篱的一个方式。他见不得她每天都是闷闷不乐的,那样子看在他眼里跟刀刮心窝子一样疼。但他又顾不了太多,工地上的活总归要做,现在到了高楼上,更加不敢分心,只好捧着刚满一个月的孩子主动跟程江篱提起了名字的事,说叫乐乐吧,王乐乐,怎么叫都好听,又喜庆。
生完孩子憔悴得不像样的程江篱没说话,只是轻点了点头。他也没再说话,把孩子递回床上后,自己低着脑袋搓洗了两人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
程江篱的身子骨差,足足躺了两个月才下了床。其实他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能下床了,只知道总见她躺在床上,邋邋遢遢的,不像个母亲。
等他见到床上空荡荡时,正好是王乐乐满两个月的第一天。
(五十九)
那时候正指酷暑,他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汗味下工,等捧着托工地阿姨煮的一锅排骨汤用胳膊肘推开房门时,才发现床上只剩下一堆凌乱的被子。他的大脑先是一阵空白,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这段时间他总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他先是下意识地冲到走廊,等跑到楼梯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捧着一锅汤,又把汤丢地上,才一路火急火燎地下了楼。
工地上没人发现这个异常慌乱的年轻人,一直到反复找寻了几遍后他才想起还有一个地方。
那间小卖铺今天早早的亮了灯,走进去就能看见一个老妇人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老妇人抱着婴儿坐在店里的椅子上,像是知道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会来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把王乐乐递回到他的手上,然后开口把她所知道的讲述给了他听——出了工地直直的走,走到主干道上,再往左走一个巷子,这条巷子往前是一条大路。那条路是卖米和水果的街,这地方最近的一家批发部就在那,良友批发部的斜对面是一家卡拉OK。遇见这个孩子的时候她正在批发部补货,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一直到中午才下了一场难得的大雨,她穿着一条牛仔裤,外面是一件黑白相间的羽绒服,坐在卡拉OK门口的水泥墩上一动不动。雨越下越大,她早早就看见了这个孩子,开车的儿子先回家后,她便将她领了回来。其实也算她自己跟来的,她很安静,什么都没说也不要她拉着,但只是在雨里跟着走,等到了小卖铺时浑身上下已没有了一处干的地方......
将孩子偷偷地放在柜台上,然后呼唤她的名字,等她出来时便已经不见人影。没有纸条,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就连孩子都是沉默的。
他怔怔地听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也不知道她从哪来?”
“造孽啊!”
老妇人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她本以为自己的善举成了一桩美事......似乎这时王喜才想起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问过,但她从来不说,来处与去处,在他们之间讳莫如深。他的脸上还有工作了一天的疲惫,现在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坐在铺子外的长椅上。王乐乐在他充满汗臭味和尘垢的怀里不哭不闹,安静得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知道。
“可是明明几个月前还好好的啊!”
王喜想不明白,各种疑问交织在他的内心,轰鸣在他的脑海。工地上不时有人来铺子里买东西,与他熟的都会跟他打上个招呼,但他却像听不到一样。片刻之后,他与王乐乐对视了一眼,这个孩子正努力地睁开眼睛,此时天色已经愈发灰暗,空气也凉了起来,他想了想,对着怀里的小人轻声说道:
“走,我们去找她。”
一阵带着淡淡烟味的口气扑到王乐乐的小脸前,让他的嘴巴张了张,里面比小拇指还细的舌头暴露在口气中,惹得他木然的脸庞上闪过了一丝笑意。这笑意像增加了他的力气一样,让他的步伐又挺实了起来。他找了床被单把王乐乐绑在了身上,就打算这样一路冲出工地。
是那位矮小的老妇人及时拦住了他的车,她那张脸上的皱纹都凝成了两团,成缝一样的眼睛里流露着心痛,像是提前知道了王喜要去做什么似的,老远便扯着嗓子朝闪过铺子的身影喊道:
“娃娃没吃的会饿的,没娘喂。“
这句不算响的叫唤像是根绳子一样把王喜的身影拉了回来。
半个小时后,铺子里传出了一阵米香,他把装着保温壶的袋子小心翼翼挂在车把手上,站起来蹬了两下便出了工地。那保温壶里的是米糊糊,这些米糊在路上被分批次的喂给了只有两个月大的王乐乐。
他开始时不吃,喂进去就吐,后来饿得不行了,也就吃得进了。王喜带着他穿行在大街上,他不知道她到底是想出来走走还是真的不告而别了,只好一路朝着汽车站赶去。傍晚的人多,但他还是骑得飞快,他一快胸前的王乐乐就哭,他听不得这哭声,只觉得越听越刺耳,只好再骑快些,让风声盖一盖。
他的身影引起了大街上不少诧异的眼神,有些眼熟他的还会嘀咕两句。等他满头大汗的到了汽车站时,王乐乐也哭累了,他一只脚撑着车,看着怀里一脸鼻涕和泪水的王乐乐,又看了看那些喧嚣的人群。
这个年轻人就这样呆在了原地许久,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胸膛里的一团火让他难受得找不到地方发泄;他的目光扫向周边的人流,胸脯有些发抖,汗水让衣服贴着身子下坠,竟一时让人觉得有些支撑不住。等休息了会的王乐乐又开始小声哭喊起来后,那声音把他的怒火融成了两行热流,推着父子俩慢慢往回走。
(六十)
“亏了铺子的婆婆,孩子还能有个地托。”
这是那段时间王喜常说的一句话。他发了疯一样骑着那辆脚踏车没日没夜的在阳城里寻找着程江篱。有时候累了在路边倒头就睡,身上的钱也被偷了两次,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王乐乐的哭喊和老包的警告便让脚踏车的轱辘停止了旋转。
老包说,再这样矿工,他就得走人。
日子说什么还得过下去,他只好让老包给他换了个轻松些的打浆活,这样他就可以背着王乐乐。只是这工作是按量记工,所以收入比原来少了许多。孩子的娘不在了,但孩子还得吃饭,总吃米糊也不是事,后来他狠下心买了些替代品,那些小东西花去了他剩下的所有积蓄。
孩子每天都要换上几次尿裤,工地上又吵,有时他的哭声王喜也听不见,常常是做着事情回过头,眼窝的泪都干了,只剩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有时拉得多了,晚上回屋都是一屋子屎尿味,还好天气凉得快。或许是知道了哭没用,到后来王乐乐索性也不乱哭了,像是习惯了工地上的吵闹似的,只有拉在裤子里时才用一双稚嫩的小手用力地拍打王喜的背。这种拍打很轻,但他能感觉到。
这件事让第一次当老子的王喜感动了许久,他不止一次的在夜晚时抱着王乐乐坐在走廊上看月亮,握着一双小手的他在黑暗中摆来摆去,就像个爱玩的孩子一样。
他还是会在下班后骑着脚踏车出去,但乐乐还小,耐不住冷风一日又一日的吹,在经历了一次感冒发烧之后,他再也没敢带着他出去。这样,寻找程江篱的事情就只能被压在心里,一直到王乐乐学会了叫爹之后,那双腿更加迈不动了......那一声声稚嫩的叫唤,把人彻底的钉在了那间屋子里。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干劲十足,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就像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孩子,身体里流淌着自己的血液。
关于程江篱的事他不再提起。不管工友们如何旁敲侧击都没有再得到回应,没人知道他对于自己尚未过门,留下儿子又离开了的妻子的看法。日子久了,那些安慰的、落井下石的、看热闹的、叹息的话语便统统随着风远去,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工地上依然是按部就班的生活,王喜除了烟瘾大了不少,其他地方一如从前,当然,唯一不同的是多出了双小手,一颗眨眨眼睛他就知道在想什么的小脑袋。
后来工地建好了一边,另一半的宿舍就得拆了,宿舍变成了一些铁棚搭成的屋子。按理说他这样是住不了单人房了的,老包见他不容易,还是批了一间夫妻房。工地上量少,他知道做不了多久,只打算等王乐乐大一些后就带着他去干矿上的活,这些年干这行的多,听说弄个几年能存下一大笔钱。这也是老包给他的路子。
老包像个运送工人的枢纽一样,似乎哪里的人都认识一些,工地上这么些年,王喜自然相信他的话。最终让他改变主意的,是一条红领巾。
(六十一)
宿舍搬到另一边后原来的大门也就成了后门,这边依着原本的主干道重新开了个口子。工地上这几年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能知道王喜和王乐乐的已经只剩一些个老工人。
这也算是生活给他们的平静,大家都知道那个天天没事,戴着个大自个脑袋一圈安全帽的小孩子是某个年轻人的儿子,并不知道这片工地曾经还有个小卖铺,还有一栋热热闹闹的居民楼。
现在的王喜已经算个合格的青壮年,他的脸庞再没有了稚嫩的模样,一双黝黑又充满肌肉的手臂常在下班时拉着王喜细嫩的小手走去工地边上吃东西。这边街道的餐饮店比那边多得许多,一是周围有许多居民,二是这片工地上的工人不算多但也绝不少。王喜偶尔也会带着他去吃一吃专门给工人的快餐,这些快餐并不营养,但胜在便宜。
王乐乐在会走路了之后就显得听话了许多。在铁棚里他常常会自己搓洗自己的衣服,虽然搓不干净,但用王喜的话说,好歹算件正事。其实他哪是在洗衣服,无非是在玩水,一盆热水一直玩到冷,还不见衣服翻个面。那颗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工地上不知道谁给了这个孩子一顶破旧的安全帽,后来他便总戴着帽子在工地大门旁的保安室转来转去,有时候也在铁棚外面等他的父亲下工。
这孩子从小在工地长大,听惯了噪音也不嫌怕,他还被驮在背上的时候就听别人一口一个“王喜”的叫着他的父亲,所以慢慢的“王喜”这个名字他叫得比“爸”和“爹”更顺口。
这点王喜倒也没介意,他没想这么多,反正都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叫都行。那天下了工,王乐乐像往常一样等待着,他一远远地看见王喜挥舞着安全帽就知道今天是去外面吃饭,于是也抱着自己的帽子匆匆跑去大门口等着。出去吃饭的工人们不在少数,王喜在稀疏的人流中拉着他的手,走进了常去的一家饭馆。
他必须要捧着自己的小碗吃饭,碗里是王喜分给他的一些面,还有半个大沙饼。等吃到一半时,他指着街道上一辆脚踏车旁边的孩子跟对面的王喜说道:
“爸,我要那个。”
“那玩意我们有。”
王喜低着头答道,他脑海里浮现出了一辆老旧的脚踏车模样。正当他想叫王乐乐快吃的时候,王乐乐还是指着那个方向:
“王喜,我要那个!”
“哪个?”
“红色的。”
这时他才注意到,那是个刚放学被接走的孩子。孩子的母亲在饭馆里买了份饭后便匆匆离去。
那个孩子全身穿着校服,只有脖子处的领子是红色的,像条过了水没甩干的丝绸一样搭在他的脖子上。他回过头看向王乐乐,王乐乐鼓着大眼睛看着他,这时候的他还小,只有五岁,拿着大饼吃得慢,手拿久了嫌累就放在布满油脂的桌子上。
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胃口一下淡了许多,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等回去我给你弄。”
“好!”
得到了回应后的王乐乐马上笑了起来,他坐在凳子上,脚一晃一晃的。王喜吃得快,但没催他,等吃饱了就点了只烟坐在路边的凳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王乐乐一根一根地把面条往自己的嘴里送,隔一会就费力地咬下一口大饼,有时噎着了就喝口面汤。
回到工地的王喜从一块竹竿上扯下来了一块红色的小旗子。这些布满着灰尘的彩旗是工地开工时挂上去的,像是新娘的头盖一样,之后便没了用处。他挑了一块干净些的,回到屋子后用清水简单抹了抹给王乐乐系了上去,屋里没镜子,他就带着他找隔壁夫妻借了块。镜子里王乐乐咧着嘴摆弄着脖子上轻薄的红领巾的模样,让他一晚上没睡。
在这之前他好像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现在似乎不得不想了......他总得像别的孩子一样吧?总得念一些书吧?哪怕一点也好?他在心里想着。晚上冷,乐乐总窝在他的怀里,他看着这个孩子熟睡的面容走了神。
深夜,外面是静悄悄的城市。
第二天上工时他恍惚了一天,中午吃盒饭时他坐在最高的楼层,看着眼前的城市——这座城市他已经待了快六年,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扎根,但现在他又觉得那些熟悉的街道与建筑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人有些害怕。
剩下半天时他的嘴里都一直叼着烟,他知道王乐乐得读书,他不能让他像自己一样。当天晚上他就做了决定,这次老包是坚决反对的,但他没理会,心底的那些记忆在此时喷涌而出,他知道他得回趟家了。
这是唯一一条能让王乐乐上学的路。
“可是家在哪呢?”
这个念头让他度日如年,过去的点点滴滴仿佛历历在目,奇怪的是他似乎到现在才感受到那些痛苦。
一个星期后,他带着五岁大的王乐乐,用三个月的工资作为代价,换取了离开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