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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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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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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连载

第一十四章 开春

(六十二)

乐乐的记忆从这一天开始加深,他从没真正的走出过工地,自然充满了好奇和愉悦。他的父亲告诉他这次他们会出一趟远门。他看着他把那辆破旧的脚踏车送给了隔壁的人,又拿了一个大袋子和小袋子把两人的东西装好,随后牵着他的手走出了工地的大门。

背后是渐渐远去的喧闹声,撞击声。

他蹦蹦跳跳地跟着走得又稳又快的男人,高兴地看着周围,想着要去到哪。男人少有的带他去吃了份卤煮,这是他最爱吃的东西之一。他一边有滋有味的吃着一边问道,声音糯糯的:

“发工资啦?!”

男人愣了愣,一巴掌抹到了他的脑门上:

“是,发了!赶紧吃吧,吃完了还要赶路。”

“你不是说不去找她了吗?”

这话让男人拿筷子的手顿了顿,他抬头看着已经渐渐长大的王乐乐——后者的小手正熟练地将肉塞进自己的嘴里,那话说得满不在乎。当下心里一抽:

“不是去找她,是回家。”

“我们家不是在这吗?”

“不是这个家,是我,是你老子出生的地方。”

“那是哪?”

“不知道。”

“为啥不知道?!”

王乐乐瞪大了眼睛,卤汁沿着他的嘴巴一直掉到了衣服上。男人不以为然,一边用纸帮他擦着领子一边答道:

“就是不知道才要找。”

“那得找多久啊?”

王乐乐皱了皱眉,他对面的男人叹了口气:

“行了,快吃吧,不定路上还能把你妈找回来。”

“呸,她才不是我妈。”

“谁教你这样说的?”

听着这话的男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那样子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这下他不敢说话了,耷拉着脸继续吃着东西,只有那不甘心的小嘴还在嘟哝着:

“没见过也算,我妈是你,是王喜。”

“欠抽了是吧?”

“本来就是。”

“那你老子呢?”

“我老子也是你。”

“德性!”

话说到这男人的气也消了,他一只手把自己碗里的卤肉夹到儿子的碗里一边对他说道:

“没见过也是妈,生了你就得认,做人不能忘本。”

“哦。”

王乐乐跌着脸应了一声,看着自己碗里多出来的肉又开始吃了起来。男人看他这样笑了笑,知道他在置气,便拿着筷子继续一边夹着一边说道:

“知道这是什么吗?”

“肠子!”

“是肥肠。”

“这个呢?”

“豆腐!”

“是豆干,这都不知道。”

男人笑着把快要放到儿子碗里的炸豆干又扔回了自己的嘴里,速度之快,惹着对面的小眼睛气鼓鼓的,那双小手也挥舞着:

“你赖皮!王喜你赖皮!”

“别闹,给你看这个......”

说着男人又忍着笑意夹起一块肉放到他的面前:

“嘿,猜猜这个是什么?”

这次他学精了,没等男人反应过来便像只乌龟一样伸出脖子把那块肉死死咬住......这模样把男人吓了一跳,又瞬间笑了起来:

“你小子还挺有种!”

嚼着肉的王乐乐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一口下去把他的嘴巴塞去了一半,他用手抹了抹自己的嘴角得意道,因为咀嚼所以声音断断续续:

“它不就是肉嘛!”

“吃慢点。”

这时的男人已经起身,他拍了拍王乐乐的脑袋,随后揽着他往马路的尽头走去。街道上的风夹着层细沙,王乐乐躲在面前庞然大物的身后,口齿终于清晰了些,他朝着男人继续问道,终归露出了小孩子的本性:

“是什么嘛是什么嘛!”

这叫喊只给他换来了一巴掌,这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他光溜溜的后脑勺上,头顶同时传来了男人的呵斥声:

“大街上嚷嚷什么。”

说罢男人又腾出一边手拉住他的小手:

“是护心肉。”

“啊?”

“哦是心脏!”

“不是,是护心肉。”

“护心肉是什么?”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为什么什么都得我长大了才能知道?”

“再他妈的啰嗦老子屁股给你打肿。”

男人拉了拉他东张西望的身躯,加快了速度。那小步伐不情不愿似的,走一步蹦一个字的蹦完了整句话:

“王喜你就知道欺负小孩!”

等走进汽车站时,太阳已经把地面晒得滚烫,男人目光焦灼地搜寻着,突然感到儿子拉了拉自己的手:

“王喜!”

“又怎么了?”

“你看那边,有人在打人。”

男人听着这话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顺着方向望了过去——远处的巷子边有人正在推嚷,好像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那个妇人因为拦着男人被一把推到在巷子口,周围有不少人都在看,但没人上去劝架。

“人家两口子的事,去买票了。”

男人皱了皱眉头,便又拉着他的手往里面走去。汽车站的右侧是一排排的居民楼,那些楼房已经老旧,电线杆上也布满着大大小小的广告。王乐乐的目光始终看着那里,那个妇人被推到在地之后就开始与她的丈夫哭骂了起来,她的丈夫似乎很不耐烦,一脚踹在了她的肩膀上。

“可是他在打人啊?”

听着这句单纯的质问,男人的脚步僵了下来,他望了王乐乐一眼,眼神中有些复杂,随后拉着他朝着那场闹剧处走去。等还有十来米远的时候他把两袋东西放在了地上,对着他说道:

“你就在这看着东西,不要乱跑。”

“哦。”

王乐乐显然有些沮丧,他看着父亲径直地朝着那位上了年纪的男人走去,随后抓住了后者的手,两人既动手也动口......他对王喜的力气很是自信,一点都没有担忧,反而还笑了起来,他大声喊着:

“王喜加油!”

随后他又看向那个半撑着身子在地上哭泣的老妇人,她裹着头巾,不停地抹着泪,目光时而看向黑暗的巷子处。

这个细节被观察仔细的他看在了眼里。他歪着脑袋想了会,直愣愣地就朝着那条巷子跑了过去,外面的阳光炙热,照得人昏沉沉的,等跑进巷子后瞬间好了许多。他没理会外面的吵闹,一边感受着凉爽一边朝着里面走去。

这些夹在一起的巷子在这边有很多,因为过了正午,阳光照不进来。适应了两秒钟后,他看见了巷子的全貌:一股不算浓烈却恶心的臭味,里面似乎还夹带着一些尿骚味;地面上流淌的粘稠的污水像是附近摊贩的杰作;两边墙上是分剥脱离的墙皮,垃圾被依着墙边随意摆放着......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正抱着膝盖坐在墙沿,那是干燥的一块角落,黑色的污渍像条长蛇一样蔓延在她的脚边。

他好奇地走到这个女人的面前,奇怪地看着她问道:

“你干嘛呢?”

突然的问语把呆愣的女人吓了一跳。她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小孩,那模样把王乐乐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一双小运动鞋直接踩到了那条黑色长蛇的身上,黏糊糊的。他明显的感受到了脚下的污垢,一张小脸立马扭成了一团,有些黝黑的脸庞上挤出了两个小肉丸,不解的继续问道:

“你在这干嘛呢?这里面那么臭,你不嫌臭呀?”

女人似乎有些恍神,她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孩子的脸,又转过头望向刺眼的巷子口——外面一片金黄,像是被隔绝了一样,只让里面的人看见几道晕乎乎的人影。

“你好奇怪,不好玩。”

王乐乐沮丧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从哪学的,他摆出一副老气秋横的模样看着女人继续说道:

“你快回家吧,不然你爹娘会担心的。”

女人眼眶瞬间红了起来,她拉住了准备离开的王乐乐,另一只手微微颤抖地伸向了后者的脸。这个举动让王乐乐迟疑了,就在那只手碰到自己脸的瞬间,他的身子不受控制似的弹跳到了一边,落在“黑色河流”的另一边。

他嫌弃地蹭了蹭自己的小鞋子,没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原路返回的朝着外面奔去。

等他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炙热的阳光下时,那个打人的中年男人身边已经不止他父亲一个人。另外赶来的两名穿制服的人把已经把妇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在了解了事情经过之后,便让年轻的男人自行离去。

“他娘的真不算个男人。”

年轻男人骂骂咧咧地点了只烟,看着刚跑到行李边的王乐乐训斥道:

“不是让你看着东西,你又跑哪野了?”

王乐乐自知理亏,做了个鬼脸,任由着男人拉着他的手。十分钟后两人又走向一辆在阳光下反光得厉害的长途汽车。

 (六十三)

从没有坐过汽车的王乐乐兴奋了好几个小时,他的眼睛一直贴着车窗看着外面的世界,那些穿着各式各样的人、楼房、建筑乃至于是道路......都像拼图一样被他收纳进自己的脑海里。

他跟着自己的父亲一路向西,在老旧的出租房里度过童年。

没有玩具,那个男人就用工地上的铁丝给他扭成一个个的小铁人还有武器。有时玩累了,他就赤裸着上身弓在床上让他当马骑,王乐乐刚开始时不敢骑,就直接坐在他的脖子上,没坐稳时便直接倒在男人的背上。男人的身体不胖,却全是肌肉,那肉像石块一样,常让王乐乐发出嚎叫,这些哀鸣最初每次都把男人吓上一跳,当然,缓过神后他都会回礼王乐乐一些抽打屁股的声音。

这个游戏没玩多久,第二年男人在工地上闪了腰,此时的他已经熟悉并以此为生,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干搬运这样的事不常有也不少见。但次日搬东西时却直接跪倒在地,腰子处针扎一样的感觉让他心里一沉。这伤少说得在医院待上一个星期,但当天下午他就让几个工地上的朋友送回了家。这事算个转折点,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的他左思右想,一大一小的两人已经快坐吃山空。不管怎样,总得找活干,但什么都不会又能干些什么呢?他没事就让王乐乐扶着自己坐在楼下透气,有一次看见两个背着塑料袋的农名工时他眼睛一亮,又看了眼王乐乐,这事就这样看出来了。

这两年他看过许多摆服装的,但光卖衣服挣不了什么钱。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卖的药瓶,但那药去哪弄他也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能再弄了,毕竟现在有了儿子。他闷在屋里想了三天,看得王乐乐都有些发愁了,才拍板下来——他知道现在卖服装的多,人的生活质量上来了,光吃饱穿暖就不够了,有些人还喜欢看商标,那些商标跟药瓶上的有什么区别?他又想了许久,最后几乎兴奋得喊了出来:

“有个屁区别。”

这时他又想起那句话了:人的欲望要是能做药,他们就能发财。

服装能去批发市场弄,就等于药瓶有了。但那些名牌商标该去哪弄呢?这时的他已经可以勉强走路,他先是下楼买来了一小箱针线,随后指着一脸迷惑的王乐乐:

“别玩了!以后玩这个。”

“为啥?”

“问那么多干嘛,叫你玩就玩,玩这个能发财!”

匆匆撂下一句话后他便再次推门而出,剩下正坐在床上一脸迷惑的王乐乐,他先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把自己手中的几个铁丝扭成的小铁人放到了一边,打开了那箱子针线发起了呆。

这个男人花光了所有积蓄弄来了一堆衣服裤子,又不知道上哪搞来了一堆邋遢的图标,有些都还沾着布料。他让王乐乐把那些图案仔细地剪了下来,又自己学着缝上去,就这样笨手笨脚的在汽车站附近做起了服装的小生意。刚开始这些稀奇的款式就像姑娘头上戴了朵花,总能迎来一些人的追捧和侧目,虽然赚得不多,好歹管住了两人的生活。

但复制这个方法的成本实在太低了,等日子久了,其他的服装贩子也学会了。这让这个男人恼火得曾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后来他索性摊牌了,直接赌气似的缝得衣服裤子上都是五花八门的商标。商标不够就用图标,甚至是一些布丁都被用了上去。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举动就像乱拳打死了老师傅,一时间居然供不应求。父子俩加班加点的裁剪,在当时的那座小城上也算整出了一股时装浪潮。只是还是与之前的原因一样——复制的成本太低,很快他们便又被打回原型。但不管怎样,日子确实因此而沸腾了许久。

这也是王乐乐童年生活里印象深刻的几段时光之一。

在他的回忆里,自己的童年生活就像一段漂泊在大海上的日子,虽然他从没见过大海,但并不妨碍他这样跟同学和老师说道。牛皮嘛,自然越大越好。那些闪烁的记忆曾一度让他得到了成箱成箱的吹牛素材,供他在学校里称王称霸。

这个爱夸夸其谈的孩子住在清延县马蹄村。跟羊城一样,这里也没有马,更没有马蹄。他需要走上一段老长的路,翻过两三个黄土坡走到大马路上,再依着两边一望无际的麦田一路走到头——那是为周边几个村子开设的学校。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了两个春夏。

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好奇,自从看见了雪后成片的“雪山”后他的愿望就是再下一次大雪。这两年是下了,但那雪稀少,盖不完漫山遍野的黄土。刚到清延县时倒是下了场大雪,那雪把粗暴的风沙变成了轻柔的雪花,密密麻麻的,让他在屋前呼喊了好几天。

从那以后,他便希望老天能再下一场那样的大雪。

  (六十四)

他的小老板生涯是被一群穿制服的人终结的。

在那之前他已经帮他的父亲背了两年的包,只有七八岁的他已经能熟知哪些衣服是多少钱,哪些裤子是多少钱,甚至能根据不同的人推荐不同的衣服。虽然全都是胡说八道,但谁又能拒绝夸赞呢?何况是一贯以单纯著称的童言。

那是他们辗转的第三个地方,大城市管得严,他们就只好往乡镇里钻。那些地方的人不看牌子,他们就挑质量好又便宜的货,找面包车拉到镇上卖,像是打游击一样。父亲也不知道他们的家在哪,只知道沿着西北一个一个的地方问,那些描述都太过模糊,即便是待在人流密集的场所依然没找到实质性的线索。毕竟他能提供的实在太少太少,那些语言里的场景在这片土地上几乎遍地都是。

——耷拉着脑袋,穿着一身大棉衣,一条褪色的牛仔裤,被拉进一间屋子里;那些穿制服的人在周围走来走去,有些叼着烟,有些皱着眉头......这是警局留给他的第一印象,也是他们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那天他背着一个腰包,那包足有他肚子这么大,塞外套里像个小孕妇一样,就这样挺着肚子焦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这对父子游击队终归是遇上了麻烦。等男人出来时,他紧张地冲上去,这时候的他已算得上鬼精,红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男人现在已经有了小肚腩,走起路来也少了些精神劲,虽然表情有些疲惫,却露出了一幅高兴的神情。

“爸......”

“没事......就是罚了点钱,东西给收了。”

“罚了多少?”

王乐乐咬着牙齿反问道,他的眼睛酸得直接眯了起来。这时男人蹲下身子抱起了他,边搂着他走出大门边哄着他说道:

“别哭,爸告诉你个好消息。”

这话把他唬住了,他转过头看着一脸胡渣的男人,声音里还带着些呜咽:

“什么好消息?我们的衣服都没了......”

说到这他又想哭了。男人快速地走到马路边把他放了下来,同时掏出了口袋里的一张纸条,上面被潦草的写着几行字,他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平稳又暗含着激动:

“咱们的家找到了。”

王乐乐没理解,他抓着那张纸看了看,却因为不识字看不明白。没等他看清楚,男人又拿了回去,他笑嘻嘻地看着王乐乐继续说道:

“别看了,我也看不明白,这是给卖票的人看的。”

“真的?”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笑着追问道,又想伸手去抢男人手里的那张纸,但都被男人灵活地躲开。马路边打闹的父子俩旁若无人似的放声嬉笑着,这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这些年他们一直东奔西跑就像没有根的野草一样,而现在,这两株野草终于找到了孕生他们的泥地。嬉闹了一会后,男人用手抵住了他的头:

“行了,走吧。”

“好......”

他抱着面前男人的腰子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片刻之后,男人笑着与他对视了一会,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向路的前方走去。他的另一只手再次拿出那张纸条,边看还边嘀咕,那语气不正经又较真:

“他妈的,又走过头了。”

 (六十五)

这辆往北开的长途汽车摇摇晃晃的时间并不算长。

车上父子俩少有的没有说话。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知道这个县城,它的名字被用他耳熟的乡音告知,然后又被他重复给了王乐乐听——清延县。窗户外渐渐的从明亮到灰暗,下车的时候已是夜晚。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有限的灯光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像一层厚重的皮囊一样铺盖在土地上,又盖在他的头上,衣服上。他跟着自己的父亲向车站外走去,感受着牵着自己的那只有些颤抖的手。汽车站外是一些楼房,这些楼比那些城市里的矮上了许多,左边是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大路,右边则像是去往县城里,现在还有为数不多的灯火在那边闪烁。

“我们到了吗?”

他冲走在自己前面的父亲喊道。那男人转过身看了他一眼,眼眶里有些湿润,他喉咙动了动,没有答话。

“你看,你都长白头发了。”

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模样,王乐乐又笑着指了指他的头发,那上面已经布满了白色的颗粒,雪下得越来越大,男人摸了摸他的头缓缓说道:

“还没到......”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

“不过快了。”

“那我们今晚能到家不?”

“那不行,太晚了,得明天早上。”

男人边说边领着他朝着左边的大马路走去,他看着陌生的街道,还想去看看那条挨着学校的小巷子。

“那我们今晚睡哪呢?总不能睡大街上吧......”

“睡大床。”

“真的?!”

王乐乐听着蹦了起来,他时不时用手拍打着自己头发上的白雪,一直到他的父亲替他把脖子后的帽子带上。他盯着零零散散的路灯,好奇地伴着父亲的手继续问道:

“那我们离家还有多远哩?”

“没多远,明天中午就该到了。”

“你咋还记得路哩?”

“你说呢?当年我就跟你一样大,跑出来的时候头都没回。”

“咦,骗人骗人!”

“爱信不信。”

“你出来干嘛呢?”

“......”

“闯荡江湖。”

男人开始有些不耐烦,他的眼睛搜寻着附近的灯光,重新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县城。

王乐乐并没有相信,他高兴的呼喊了两声后坠着父亲的手臂在雪地里滑行了起来,两人就这样行走着,像一对会喘气的雪人。他的脸蛋不知怎么时候已经被冻得通红,热气不断的从他的小嘴中冒出:

“你一个人出来不会怕?”

“你也去卖衣服了吗?”

“诶,闯荡江湖是什么呀?是另一个地方吗?”

“......”

“啊?”

他感受到父亲突然松开了他的手,这个男人在背后的路灯隐射下让人看不清面容,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大雪飘打在他的身上。这模样让王乐乐有些害怕,他愣在了原地一下,小心翼翼地拉扯着男人的衣角:

“你咋了?”

“老男人你咋了!”

“......”

“王喜你又吓我!”

这下他彻底慌了,刚准备大哭,就见男人身躯一动“哇”的一声做了一个鬼脸,那样子把他吓了一跳:

“哈哈哈,你以为我是你啊?胆小鬼。”

“胆小鬼被吓哭咯!”

王乐乐的小脑瓜才反应过来,望着已经跑远了的男人顿时恼羞成怒,用冻得有些僵硬的衣服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大声嚷嚷着追了上去。

两道一大一小的身影就这样穿行在雪迹中。嬉笑声震停了夜风,只剩下柔软的雪花无力地坠落着。

两人在汽车站不远的旅店里住了下来,这次他的父亲没有省钱,住进了一间没有老鼠尿骚味的房间。王乐乐激动地站在窗台前看着外面的大雪下了许久,一直到被父亲呵斥着去洗澡。那个夜晚暖和的被褥里飘荡着各式各样的梦,这些梦后来被他写进了作文里。等到了早上,他像一个即将到达游乐场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跟着自己的父亲前往汽车站。雪一直没停,甚至越下越大,清晨的环卫工人把堆积在马路上的雪铲到两边,供行人穿过。他们的速度跟不上雪花落下的速度,有些地方刚见到路面又立马蒙上一层白雪,密密麻麻的,那些没铲过雪的地方甚至能没过他的小腿。

他跟着父亲上了车,这些乡镇客车要小上一圈,也调皮得多,像是孩子一样不惧风雪。车上没什么人,他自由地调换着座位,一下在左边,一下在右边;他的父亲沉默地望着窗外。客车拐出汽车站后不久就上了一条大路,路上可以看见县城的房屋渐渐缩小,最后淹没在白色的天地里

他好奇又兴奋地打量着一路上的风景,有些地方还没有被淹没,便能看见一些其他的颜色,不过都是泥土,也没什么好看的。等折腾累了他就又坐回父亲的身边,两人像对露了馅的团子一样紧粘在一起。

等到了地方又沿着一条大路走了十来分钟的上坡,大雪让步伐变得缓慢,他甚至学起了小狗用四肢在雪地上爬。那场景叫旁人看了就像一个老人牵着一头羊一样。随后是一个漫长的下坡,前方是片沟壑似的巨大凹地,不过此时都是清一色的雪白,让人难以分清房屋和土地。他指了指远处的白色平原,那其实是块土坡,只是在凹陷下去的巨大地形中颇为显眼:

“爸你看!是村子!”

男人眯了眯眼睛,大雪已经给他戴上了一个白帽,他入神地朝着王乐乐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比记忆中大了许多,似乎还多了些新房,不过大致的模样却没有变。

“快走吧,再晚该冻坏了。”

“哦。”

“这家可真不好,这么大雪。”

王乐乐嘟了嘟嘴,又弓下了身子,像是玩一样继续朝着那块平原挪动,一路走走看看地进了村子。因为大雪,所以为数不多的人家都关紧了屋门。随后他跟着他的父亲走到了他们“家”门口。一排窑洞现在被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听找来的村干部说,现在已经被划为了特色建筑,供偶尔来的游人参观。

他的父亲与那些个闻讯而来的人在炕上说,他就坐在屋里打量着四周的装饰。其实也没什么装饰,只是一些基础的老物件,不过桌椅都是新的,本就摆好了一样。他零零散散地听到了一些,知道这里他们暂时能住下了,等身份核实后他就能去离村子最近的学校念书,就在来年开春。

他目送着这些人陆陆续续地搓捂着手离开,开始站在门口观望着一望无际的雪原。雪一刻不停的下着,有些石坡粗糙,却也被覆盖得圆滑......他盯着这片雾蒙蒙的雪海有些走神,这副景象很是壮观,让他顿了一下才问出自己早想问的:

“为什么我们回家也要他们同意?”

他没有听见答话,但能听到从坑头走到屋里的脚步声,那声音消失后不久便接着响起了木头折裂的清脆声,吓得他猛地转过身:

“你干嘛!?”

“他们会骂人的。”

“管他呢,暖和了再说。”

此时男人正蹲坐在地,嘴角叼着一根烟。烟熏得他的脸皱成一团,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把墙上的一捆玉米梗拿了下来,另一只手拨弄着地上被踩碎的木凳残肢。他不紧不慢地忙活着,等烟火味充斥了屋子后又扯来了一沓桌上摆设用的陈旧报纸,给了王乐乐一份,另一份垫在了自己的屁股下面。

王乐乐满足的将腿岔开,那火再大些就能烧到他的裤裆,但他没怕,能靠多近靠多近;他坐在对面的父亲也没省心,烟灭了一只又点一只,两只手像是要捧着那团火一样。等屋子有了温度后,他的耳边便开始出现一些叨叨唠唠的话,那些话没头没尾,多是一些拼凑出来教导的话,告诉他将来要怎样好好上学,要怎样读书......说话的人也没个正经,每隔一会便会开些玩笑。

小小的窑房里时不时就会响起清脆响亮的笑声,那笑声有时像鹅一样,响得火势都要旺上几分。等屋里有些闷了男人便叫男孩去把窗户打开。不知道多久没开的纸糊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像是替换被抖落的雪渍似的,一阵寒风立马涌了进来,又被一道欣喜稚嫩的惊呼声打退:

“王喜!停雪啦!”

“......”

“那他妈叫雪停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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