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男人并没有跟王喜说明让他住在这里的原因。他让王喜待在院子,自己则进屋找来了些被褥,又拿来了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原来玻璃门的背后还有一扇玻璃门,两扇门之间是一条长方形的走廊,这条走廊横在院子与内屋之间,是男人的茶室。王喜看着那个男人费力的将茶几拖到屋子里,随后听着他对自己说道: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但不准进屋......吃的喝的我们会不定时给你送过来。”
“知道了吗?”
“嗯......”
王喜看着男人那双等待答案的眼睛说道。他新奇地打量着四周,用手抚摸着靠外边的一边黑色玻璃,让他觉得神奇的是站在这边可以看到外面,在外面却看不清里面,而靠屋子的那边玻璃则只能隐约看到屋内......他沉浸在这些发现里,嘴巴已经不知觉的张开,就差发出“哇”的声音。男人见状露出了一副微微得意的笑容,他看着一只手趴在打开的玻璃门边上却始终不敢进来的孩子,丢下一只枕头笑道:
“进来吧!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王喜听闻后笑容立马堆在了脸上,他反复地看了男人几眼,在确定了对方的意图之后才走了进去。里面并不大,几步就能走到头。男人在进门左手边的地方给他搭了一个窝,那里原本是放置茶几的地方,地上还有一块长长的毯子。在弄好这些后男人便走进了屋子,剩下他自己呆站在茶室里。他看着这一条小小的玻璃走廊,真正进屋的玻璃门能从里面反锁,而留给他的这扇通往外界的门也能被他从里面反锁。
他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对这些玻璃晶块充满着好奇,他站在门边,一只手放在里面,一只手放在外面,随后脑袋不断地左顾右看。玩累了,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听着外面细竹林被风吹动的声音。看着面前的院子,一想到这里以后都属于自己心里就兴奋——他知道自己再不用挨饿,也不用再挨冻,这时他才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挨饿了。
那个甩着刘海笑哈哈的青年,吊儿郎当地靠在走廊上的身影,一出现便让他的鼻头一酸。
过了一会后,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的他开始轻微抽泣了起来,他不知道冯七到底去哪了,他想去找他,但他没有电话,他在心里想着,如果他有电话就好了。他越是抽泣,脑海中的思绪就越乱,他一边想着是否要回去,一边又想着如果冯七能来跟他一起住就好了;一边想着有个电话就能找到他了,又想着他是不是已经在家了?如果到家了发现自己不在了怎么办?那他会不会生气?他明明跟自己说好好的在家等他?可是......
想到这里他又抽泣起来,鼻涕与泪水交杂在一起,又被用袖子擦拭掉。他的思绪乱得像是一团被点燃的干草,在刺啦刺啦的声音中愈演愈烈。一会后他又想起那个带着他乞讨的小乞丐,他在脑海中幻想着如果能把他接来这里就好了,那他们就可以一起住在这里了。
几乎是瞬间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他的那一双冰冷的手臂,于是胸膛顿时又被堵住了一样。他又开始想着冯七如果见他不在了会不会来找他?可是他找不见自己怎么办?可是,.他是自己的谁呢?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是一个自己根本没有见过面的女人,他只从人们的口中只言片语的了解过她的长相,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是如此的陌生。这时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间堆满药瓶的屋子。
他的思绪越乱,抽泣得就越凶,抽泣得越凶,他的思绪就越乱。甚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眼泪却波涛汹涌,他的胸膛像是一台老旧的发动机一样颤抖着。渐渐的,他开始止不住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而戛然而止。此时已是下午,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白色棉团,当细竹林不再被风吹动的时候,周围便静得只剩下他突兀的抽泣声。
他的记忆是如此的狭隘,一点就着,一烧就光。
(二十三)
这个孩子就这样在院子里抽泣了许久,一直等到胸膛已经抽得发胀发酸后,声音才慢慢的小了下来。两只衣袖已经被擦湿了一片,导致站起来时明显感觉到袖子重了些......他一边走进茶室一边关上了玻璃门,只剩下点滴一样的轻喘,抹了抹通红的眼睛,他开始心疼起自己的新衣服。那是一件袖子印着小熊图案的棕色外套,被脱下来叠好放在枕头边,在拨弄了一下被子后他明显感到疲惫了许多,肚子也叫了起来,但他不敢去敲那间通往屋内的玻璃门。
他困了。把自己的小拖鞋好生的摆放整齐之后,王喜跪着走到了床头,这个地铺被男人铺得足足快有两米。躺在床上后他觉得身体舒服了许多,他躺在干净的被窝里,眼前是棕黑色的院子,地板的高度刚好和那个水池平行,所以能偶尔看到冒出来的水流。看了会水流后,他又盯着那扇院门看了会——小巧的铁门外可以隐约看见那些种植的细竹,在棕黑色的镜面下它们就像干枯了的谷子一样,虽然这些谷子多了许多“刺”。他像只毛毛虫一样把自己裹得好好的,在盯着那些微微摇摆的刺后不久便昏昏睡去。
(二十四)
这只昏昏睡去的“毛毛虫”就这样做起了他出来之后的第一个梦。梦里他在那排土窑房的土坪上奔跑,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那些黄土干净得没有任何的杂质,虽然有些生硬,但总能像沾片子一样沾裹住他的脚板。他经常在土坪上跑来跑去,没人的时候就围着坪上唯一的一棵树,一棵快要枯死的树转圈。那棵树原本还有人管,在另外几家窑房的主人搬走之后,便被放任着自生自灭。
那位常卷起裤腿赤脚走路的老妇人只在扔谷料的时候会去看一眼那颗干枯发黄的老油松。它就像一把被放在墙角多年的老破雨伞一样,几根修长的枯枝还在坚挺着指向远方的山坡。老妇人只有这时会多话两句,她总见不得这些,倒料的簸箕这么轻,敲在上面都会发出脆响声,每当这时她都会朝着王喜朝手,呼喊着他过来。
那张古铜色皱巴巴的脸会在这时被撑开一些,她会指着老油松冲着一个小巧的身影大声喊道:
“快过来,多绕着它跑跑!对,绕着。”
这时候的王喜就像一个由天地抚养的孩子一样,是扎在风沙里的精灵。他的速度很快,并以此为乐。老人的那双凹得像鹰一样的眼睛就这样直盯着那被围着转圈的树:
“这树也到头啦,多少年了,周围没有人气了咧!没得人管,死了也好,死了就不被人挂记了。”
这时王喜便会边跑边回应道:
“我记着哩!我记着哩!”
下午这时候偶尔会遇见一些农事回来的男人们,那多半是偷懒的人;偶尔也会有一些赶着去地上送吃水的妇女。这些裹着头巾的妇女多是温良的,路过时见到这一幕,准会停下两分钟,走上土坪与老妇人寒暄两句。村里寒暄的话不多,最后都会劝她搬走,像那几家人一样......平时就不苟言笑的老妇人每每听见这些话就会铁青着脸,埋头鼓着闷气走回窑房里。这时快把自己转晕了的王喜会替她大喊,虽然他找不清自己的方向,他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着哪里,但他的步伐仍像绳索一样一圈一圈的绕着那颗老油松。他嬉笑着扯着嗓子大喊:
“走啦走啦,明天就走啦!换新家啦......”
这时快走到窑房门口的老妇人才转过身,她满脸不屑又发怒地朝着王喜喊道:
“放你娘的狗屁!要走你走,去找你那拍屁股走人的娘去!”
她激动的情绪往往让话尾嘶哑得刺人耳朵,那些妇女几乎都在这时悻悻离去。
王喜却没有理会,似乎这样的对话已经进行了许多次,但这次他发浑了,转昏头了的他脚步一滑,一个侧身撞在了那颗老油松上。那些像碎瓦片一样堆砌起来的树干狠狠的砍在了他的腰子上,他们两都闷哼了一声......那瘦小的身子飞落在地,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黄粉尘,等他灰头土脸的翻过身,四周已经在拼命的旋转。这是他最喜欢的游戏,但此时他笑不出来,因为他的腰子疼得他发不出声,同时他也听见了那颗老油松的闷哼。过了一会,他抽拉着身子平躺着扯着嗓子用尽最大的声音喊道,那双小眼睛被迫眯成一条缝,像哭又像笑着一样:
“完啦!死了!这树要死啦!”
这话进了老妇人的耳朵就变味了,还在房门口的她转身就朝着王喜走了两步,脸上全是怒火,她那干瘪得有些发紫的嘴唇噼里啪啦的打在一起:
“让你转!转不死你!整天跑,跑不死你!树久了不死干嘛?到哪时不该成个柴烧?死了没?没死就快点去老坡上把饭柴拖回来,球大个东西,真是省心就难活!”
这些回忆与难听的话并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相反,这些片段他大多早已经记不清。梦里他在土坪上肆意地奔跑着,那片土坪大得看不到边,炙热的太阳晒得他浑身暖烘烘的。跑累了,他就坐在结实的地上,那棵树和那排镶在泥巴里的房子早已模糊不清,只有四周是熟悉的风尘味。
等短暂的休息结束了,天便黑了,周围立马凉爽了起来。他有些慌乱,同时觉得自己的肚子瘪得都可以看见排骨了,他饿了。
他开始寻找那棵树和那排镶在泥巴里的房子,但天色太黑了,只能硬着头皮走,月光下他不断地擦拭着自己的眼睛,可眼前还是一片朦胧。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一团灯火闪耀在远处,他的眼睛还是朦胧,所以那是六团灯火,他只好努力地眯起眼睛,将它们重在一起。于是他看清了灯火旁的那棵树,那隐约被黄色的灯火照亮了一边的老树......那团黄色的灯火陷在一块方形格里,柔柔弱弱的,但在夜色中独此一盏,他奔跑了起来,不再揉搓自己的眼睛,就像风沙里的精灵。
(二十五)
这场梦被争吵声撕开了一个口子。
等迷迷糊糊睁开眼时,茶室里的光线已经反了过来,屋外漆黑一片,他的眼前是一片蛋黄一样的灯光,从里面的屋子里照应出来,淡淡的映射在茶室内。
他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盒里的宠物一样疲倦地凝视着屋里,里面是男人与女人合导出的影像。这对多年的夫妻不知因何争吵得不可开交。那些声音隔着玻璃门都能被他听见,只是他听不清他们到底在争吵着什么。
他往里挪了挪,把鼻子贴在了玻璃上,他的头又倾斜了些,把眼睛凑到了玻璃前,这时他能看清屋内的景象了:他的视野穿过几张零零散散的桌椅,落在了客厅深处。他看不清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的脸,因为被桌子挡住了,只能看见她修长的腿和不断挥舞的手......女人的对面是那个熟悉的男人,他一只手叉着腰子在客厅里来回渡步,时而反驳女人几句,但每次都在快要面红耳赤时沉默。最后在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后,这个男人提早了一个小时出门上班。
女人并没有在意,又或者说她早已经习惯。他们现在早已完美的从对方的生活中岔开,他们一个在日出时工作,一个在日出时回家。这是男人回来之后思考良久的“治理”之计,并很快被他落实。虽然这最初让爱坐在办公室喝茶的他很是难受,但几个月后,他就开始在工厂里跟那些烦恼老婆烦恼得三天两头就上嘴的工人们吹嘘他的妙招。
等他走后屋里立刻安静了下来。王喜依旧凑着脑袋看着,他好奇又害怕的打量那个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女人。片刻之后女人动了一下,站起身朝着茶室这边走了过来,这一幕让他立马把头缩进了被子里。这是一床淡蓝色的棉被,蓬蓬松松的,让人感觉异常舒服,他从没睡过这么细腻的床。
此时刚睡醒的他精神好了许多,只是眼眶依旧红红的。他紧张地盯着被子里的黑暗处,随即感受到了床尾方向传来的开门声,从软绵绵的地毯上他能感受到那扇玻璃门滑动过程中的轻微震动......让他害怕的是,这些声响都没了后续。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在悄声数到第九声的时候,他又听见了那些声响,像是门关上的声音。
闷在被子里让他觉得有些热,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但他又不敢探出头去,他莫名的害怕这个未曾见面的女人,他知道她是男人的妻子。这时他反而觉得自己还是更想跟那个脸色严肃的男人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令他紧张的开门声再次响起。
这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扎着一头马尾,眼神有些疲惫,她穿着一条宽松的运动短裤和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薄薄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可以看出身上一些瘦弱的曲线。室内的暖气烘得她的脸庞有些红润,这张素颜平静的脸在看了看那团弓在一起的大棉被后,用脚轻轻踹了踹。这个举动吓得王喜不轻。随后她把端着的碗放在了地板上,那地方地毯还够不着,所以在放下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巧的碰撞声。
随后是门被关上和反锁的声音。
(二十六)
那是一碗早上吃剩下的拨烂子,简单弄热了后便放在了茶室。
女人自己回家后几乎不吃晚饭,厨房只有少量干巴巴的红萝卜,那是早就要丢掉的东西。
那些噩梦一样的日子好像也随着男人一起岔开了她的生活。她不再吵闹,因为她知道那样无用,她不想看见深夜哭泣时旁边睡眼朦胧的男人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她知道他一定在外面有了女人——自两年前调离回来后他就再也没碰过她。或者说,再也没用心的碰过她。他高低算得上个人物,两家的关系早已错综复杂,所以他不可能离婚。但他想要个孩子。虽然他很厌烦,但他必须要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可以堵住外面那些讥笑嘴脸的男孩,一个可以干一番大事的男孩,一个延续香火的男孩。
毕竟他也算个人物。
他既像是为了自己,也像是为了这个家一样去完成着她妻子身上的“任务”。他在办公室里骂人都能有些激情,但这件事却让他觉得味如嚼蜡。这对于这个只有二十八岁却如同四十岁一样的女人来说简直是在受刑。最后她也索性当成是在受刑。
唯一让她高兴的事情就是可以一个人享受夜晚。她常在喝了酒后趴在夜色下的石头旁与她的女儿说话。那是一个母亲畸形的思念,是一位妻子的苦闷,是一个人的寂寞潦倒——在王喜到来前的一个月,她已决意自杀。
她不愿自己再诞下任何孩子,也不愿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曾打电话给她的母亲,那是一位少时就嫁入城里了的老妇人。
这个都快三十岁了的女人在拨打这通世上最亲近的人的电话时显得犹豫不决,最终胆怯让她只是以讨论做菜为由拨通了这通电话。电话里她拐弯抹角,小心翼翼的寻求着安慰与救赎。
那位当了多年妻子的妇人眼光何其辛辣,她苦口婆心的教导了自己女儿许久,她深知自己的女儿总是扭扭捏捏,该一棒子撑直。虽然她也难过女儿的遭遇,但电话最后,她还是有些不耐烦的对着沉默不言的电话那头说道:日子嘛,过着过着就会好的,你呀,多花点心思打理自己,你们只差有个孩子......不管日子怎样,总得过活。
“妈就跟你说一句,有个孩子比什么都强。别让人挑了咱家的毛病。”
这是那位妇人留给女儿的最后一句话。
等沉默的那头挂了电话,这个老妇人才将手机丢到一边,浑身淡淡药水味的她长叹了口气:
“我这副身子不争气,下了颗寡蛋,没想我女儿也不争气,寡蛋都下不来一颗......逼呐,逼死女人呐!”
“可—不—是—嘛!”
牌桌旁的声音应声响起。
(二十七)
她已不想再生,所以只能去死。
这个女人在外面还是温柔的,毕竟她是许多人口中男人的福气。她恭恭敬敬的请了两天假,虽然这份工作对于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随后她去找了一位医生朋友。没有人会在一位温文尔雅的女士面前,把她笑靥如花的玩笑当真。
毕竟那是得多好的福气才能娶到的女人,虽然一直无子......是生活过得太惬意,所以好奇心炽盛了些呢?还是婚后生活出了问题?——那位医生朋友在心里揣测着,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主动约自己出来。他们并不算熟,只是流产后去医院的次数太多偶然认识。不管怎样,这位医生抵不住女人那张憔悴又柔弱的脸,笑靥如花的脸。或者直接一点,漂亮的脸。
这张虽然憔悴但妆容后算得上漂亮的脸蛋轻而易举的打开了医生的觉察防线,他为了与她多呆一会,忽视了那些问题的出发点。
这位年纪不大的医生头脑发热的速度快过了心跳加快的速度,他进退自如的谈吐着他的见识,抖露着他那得意的知识。
于是女人从他那里知道了,过量的安眠药会在人的胃里翻滚,带动着五脏六腑挣扎,熟睡只是给外界的一种假象;坠楼的人大多都是身子先着地,那时候还能看见或是感受到自己烂成一滩的身子;头被瞬间割掉之后等同窒息死亡,只不过会少了胸腔剧烈的抽动......溺水的痛苦她倒是觉得自己能够接受,但她不想人们打捞起她腐烂的身子,不想鱼虫的啃食,不想膨胀得像块巨大的海绵,漂流在河边,被哪里的断枝挂住,等候着发臭。
那杜绝疼痛的似乎就只剩一样了。
只是像她这样的家庭主妇,即便是有钱的家庭主妇,又能上哪去弄把手枪呢?
这个问题让她郁郁寡欢。一个人可以麻木的活着,但不可能麻木的寻死。当人决意寻死后,便会觉得被赐予了一种坚定的勇气,一种随时可以与这个世界再见的洒脱。这种感觉会让人愉悦——那是掌控自己生命的愉悦,不再被命运摆弄的愉悦。但当这样的愉悦被误以为是死亡带来的时候,这种感觉便等同于毒品的幻觉。
(二十八)
她想埋在女儿的身边。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温暖的死法。她知道即便自己埋在院子里,也不会被男人发现,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甚至也许自己死了他就能如愿以偿的再去找一位妻子,一位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的妻子。就像当初娶她一样。
在与那位医生朋友见面回来后的一个星期她都这样想着。这个办法唯一的难点就是,她该如何在男人不注意的情况下挖好一个足以埋下她的坑,尽管她如此瘦弱,那坑应该不需要多么宽大。但又将由谁来填埋?她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有多么的荒唐,她甚至想将女儿挖出来与她一同坠河。可她不想女儿再死一次。
期间医生来找过她一次,不过被她拒绝了。这个年轻的医生不知道在哪知道了她的男人长期夜班的消息,于是总在夜晚男人走后敲她的门。在他第三次来的时候,女人已经没有了关门的力气。
她就这样穿着睡衣坐在他的面前。现在的她看见男人就发自内心的恶心,尤其是在头顶吊灯散发出的蛋黄色一样的灯光下。
自从与妈妈的那通电话结束后,她心里某些地方似乎诡异的轻松了许多,甚至会想一些以前的她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就像她利用医生得到那些信息一样,她自然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自来熟给自己倒水的男人心里是些什么心思。桌子上还有半瓶红酒,那是她每天入睡的良方。今天的她刚准备喝,这个脱了白大褂的医生便来了。
他不敢倒酒,这个年轻的男人很清楚倒酒意味着什么。他的内心有对眼前这个成熟女人的爱慕,但他还没有色胆包天。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这个年轻的医生每天都来,他用卑劣的心理手段诱导着女人说出她的伤痛......不过像是学术不精,却只是勾出了些伤痛。但对于他来说也足够了。
人们通常倾向于指责女人的心机,但其实男人在这方面也毫不逊色,当他们想的时候可以做得比女人更纯粹,因为主导这股力量的是一种欲望的本能。这种手段被愚笨的人使用时常让人大跌眼镜、瞠目结舌,乃至是恶心。但当那些聪明些的男人使用时,便能让人感到背脊发凉。
一个柔弱的女人,不管她再怎么恍惚,都会知道在身着睡衣的情况下,在一个夜晚,放进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清楚的知道开门可能意味着什么,但她对自己为什么会开门却一无所知。她卷缩在沙发上喝那个男人给她倒的凉白开喝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他开始给红酒醒酒。
在这种略显诡异的相处时间里只有年轻医生在说话,她从不开口。他留着一个寸头,脱下了白大褂像是一个五金店的老板,皮肤有些黝黑,身材算不上矮小。他总是坐在女人侧边的沙发上,时而看着女人发呆,与她一同沉默。他知道这个女人必然经历了什么,那许是家庭的关系,但他不在乎,他现在只想得到这个女人,他觉得自己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憔悴无神的女人,虽然她卸妆后差别大了许多。但都不重要了。
这个男人不断的触摸着她的心理防线,他在观察这个女人脸上那些细微的表情时爱上了那双眼睛。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只在锐利和无神中切换。
在第六天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沙发上一片狼藉。随后是在二楼的卧室。在她男人“工作”的地方,她再次感受到了夹杂着爱意的抚摸,她早已记不清上次感受这样的抚摸是在什么时候?床上都是她的气味,她的男人早已睡去了隔壁的房间,他只在为了自己、为了这个家的时候睡在这张床上。
年轻医生并不急躁,他那只拿手术刀的手是那么的轻柔,一切井然有序的进行。水到渠成。
床头昏暗的灯光同时活跃在化妆桌上的镜子里,它们一前一后的就像两团篝火。她有些呆滞地望着卧室天花板上的布满水晶花纹的灯,那盏灯是婚礼那天换的,因为她嫌太刺眼了......
他太醉心了,以至于诺大窗台旁的窗帘都没有拉,外面泛白的光线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小区的路灯还是月光。她就这样看着那盏水晶灯,看着那些映在天花板上的光雾,在倦意中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水晶灯她连着看了两次。之后医生再也没进过那扇门。第三天的时候她在门缝里看了他一眼,这是自他来到这里之后她第一次与他说话,这次她没有身着睡衣,只是平静的对他说了三个字:
“你走吧。”
医生听完这句话后愣了愣。这个年轻男人迷惑地看了看那双漠然的眼睛——那更像是一位长辈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有些害怕。女人并没有说完话便立马关上门,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踏着黑夜而来的男人沉默地转身离去。
之后的几天女人依旧会坐在沙发上,只是倒水的手时而会发生颤抖,经历了疯狂的她开始体会到杂乱的情感混杂在一起后被窒息似的火把点燃的后果。
身上基于传统的本能让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的丈夫——他做的那些事好像已经被统统忘记。
那些翻滚在床上的画面开始成为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片段,她想对他好一些,可是她又本能的恶心,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恶心这两个男人中的哪一个,又或是对男人,对性的恶心......或是对自己的恶心。但她的情绪无处安放。她像憋着一口气,在这个时候,男人期盼已久的“药”找到了。
在男人重新跟她提起这件事,且已经带回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孩时,她内心中的那些所有被纠缠在一起的情绪被回忆深处的恐惧点燃。这种恐惧就像是池塘里被搅动的淤泥一样瞬间侵染了她的大脑。
她那无处安放的情绪在此刻倾泻而出。她对男人的愧疚变成了辱骂,内心的羞愧让她喋喋不休,对他想要她再生一个孩子的想法感到绝望。虽然她知道他从来都有这个想法,也知道这个想法终将被实现。
因为她是他的妻子。
这对夫妻去日已久的激情被以这种方式点燃,在男人走后,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一片空荡。但她觉得轻松了些,这种轻松是发泄的轻松,更多的是无奈的轻松。那一瞬间她就像一个被生活指控的死刑犯,在漫长的行刑中得到了超然。
(二十九)
在等待了许久不见动静后,王喜小心翼翼地拉开了被子,他先是仰起身子看了茶室一眼,随后又就玻璃往屋里看了看,视野里并没有那个女人的身影......随后他拿起那碗拨烂子狼吞虎咽了起来。里面的东西早已混成了一团疙瘩,味道也咸得出奇。
填饱肚子后,他在茶室的另一边喝了口水,随后又没事一样躺在自己的床上。此时夜色已深,院子那边已是漆黑一片,他又枕着头望向屋里,那个女人依旧坐在沙发上,他还是看不见她的脑袋,只能隐约看见她卷缩的身体......
第二天王喜谨遵着男人的指示,先是到院子里跑了几圈——这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这个男孩才开始还畏手畏脚,一直到下午才活泼了起来,他就像没人管一样,在那个会喷水的水池边玩了半天。
等天色有些暗了后,他才因为肚子饿钻回了茶室里。里面的屋子冷冷清清的,男人早上回家后只是简单的询问了一下他是否完成了交代的东西,之后便不再出现在一楼。
女人下班后给他带了些吃的,这回他没有躲进被子里,因为实在忍不住了......等到一脸漠然的她准备关门时,苦着一张脸的王喜害怕又迅速地用手挡住了门,他的这个举动吓了女人一跳:她后退了几步一脸警惕地看着这个到她腰间的孩子。王喜收回了挡住门的手,他垂低着脑袋,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那声音像是挤出来的一样:
“我肚子疼......”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冷冷地看着这个委屈巴巴的孩子,在发出了声淡淡的鼻息后,缓缓开口道:
“进来吧。”
“厕所在那里。”
女人指了指她身后不远处。挨着茶室另一边的是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卫生间就夹在厨房和客厅之间。他第一次走进这么豪华的房子,所以异常紧张,虽然只是短短的几步路,但还是小跑了过去。
女人别扭地看着这个跑进卫生间的孩子,随后继续坐在了沙发上,她有些莫名的紧张,坐下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没打开电视。等打开电视后她又去冰箱里拿出了红酒,准备等会儿洗完澡后喝......她就这样等着王喜出来,本想上楼洗澡,但又不放心让一个陌生人待在屋里。
王喜在厕所待的时间挺长,主要是接水的时间长,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冲水,只好用盆来解决。这个期间女人不止一次地望着他这个方向,她的目光里有警惕又有一丝隐约的好奇,她的眼光在厕所门的黑暗里涣散,这个孩子甚至连灯都不会开。
“如果这个孩子是我的......”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论她是否愿意,她也明白此后的玻璃门已经不能再反锁,除非允许他把院子当厕所。但王喜很小心,他除了上厕所其他时间绝不会踏进这间屋子,哪怕有时没人会给他送饭。虽然很多时候即便他进去了也没人会发觉。
在第四天的时候,依旧是平常的夜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女人忍不住了,那是一位母亲下意识的本能,她朝着一言不发准备回到茶室的孩子问道:
“你不用洗澡的?”
“啊?”
因为屋里安静,电视机的音量不需要很大,而她又从来不说话,所以当王喜听到她的询问时本能的吓了一跳,他扭过头看了眼沙发上穿着一身白色睡衣的女人。
“过来。”
“你还有衣服吗?”
“没......”
“你过来这,我教你怎么用热水。”
王喜有些木讷又胆怯地走进卫生间,看着眼前披着头发的女人认真的告诉着他如何让自己洗上个热水澡。之后她又找来了些男人不穿的衣服,将他带着汗臭的衣服丢进了洗衣机。这个举动恰好被今天休息的男人看到。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睡了一天的他被饥饿驱赶下楼,在第二道也是连接地面的那道楼梯与他的妻子四目相对。这幅场景让他异常的惊讶,但他还是按捺住了情绪。他小心地观察着那对视了一眼后默默坐回了沙发的妻子,随后在电视机旁拿起一个玻璃杯从桌子上倒了杯水,回到了楼上。就这样默许了这种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