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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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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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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连载

第二章 梦

陆明勇一路尾随进入了那条巷子。那个傍晚他颤抖地听完了所有起伏的声响,一直在院子外待到了深夜才犹犹豫豫地离开。

在此之前虽然他知道程江篱害怕自己的父亲,却没想到反应会如此激烈。他无力揣摩在那扇门后发生的事,只能在第二天清晨早早地来到学校门口,试图在逐渐喧嚣的人群中找寻到她的身影。无奈的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像个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一样在学校门口等待了许久,一直到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响后才调转车头前往程家所在的院子。

那间从大道上岔进去的巷子本就不大。这个少年像个小偷一样鬼鬼祟祟地观察着四周后靠在墙边,在有人来时便满脸通红地装作在修理自己的脚踏车。他不敢久待,在听见屋里还有妇人的声响之后便打道回府,在家吃了中午之后才又折返回来。这次他终于没有再听见声响,这是他心跳得最快的一次:他把脚踏车停在巷子的一个角落上好锁,随后轻声地推开了院子的大门,他很想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却又按耐不住自己的内心,他的心里有害怕也有好奇,更多的是对程江篱的愧疚——他在注视着她被带回家的时候看见了她极为脆弱的一面,那一面与他曾经认识的女孩宛若两人。

门被轻声地推开了,一股淡淡的酒精味扑面而来,他知道她家是卖酒的,所以没有在乎。大门正对着的是一把木制长椅,已经油得发黑发亮,随之迎面而来的是一道关着房门的房间,旁边是一些简单的家具和一张炕床,桌子上还摆着一个米白色的铁杯子。

“江篱?”

“......”

“你在吗?”

他轻声地呼唤着,又走进去了些,炕床边是一些老式家具,除此之外再无它物。他的目光落在紧闭着的房门把手上,试图伸出有些汗渍的手将其缓缓推开。最后他才发现这是一扇被反锁了的门。

“谁在外面?”

“啊?”

“......”

“是我啊!路明勇!”

那道声音他太熟悉了,可惜他没有钥匙。他用力地拍打暗红色的木门,压着嗓子继续向里面问道:

“你怎么样了?”

“他们居然把你锁在房间里!”

“你来干什么!?”

里面的声音尖锐了些:

“你快走!不然我就叫人了!”

“喂......”

陆明勇被房间里随即响起来的求救声吓退了两步,他扭过头惊恐地看了看院子,随即快速地朝着房间里喊道:

“你别叫!你别叫,我现在就出去,我马上走!”

“......”

“我已经走出来,不信你看。”

“......”

陆明勇走到院子门前时又停下了脚步,他有些害怕地看着那扇刚刚关上的屋门。是的,他是真的害怕了,程江篱的叫声和反应让他陌生,他从来没想到她会这么脆弱,自己当初接近她就是因为她看起来酷酷的,好像什么都不怕似的。

因为害怕被外面的人发现,他蹲在了这间小小的院子里,他想去叫人,可是又不知道叫谁......她是被自己的父母关在家的,自己才是闯进来的人,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抓起来?可是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不过也只是被打了一顿而已,谁家孩子没被打过呢?自己不久前不才被父亲因为去游戏厅玩而毒打了一顿?

“应该没事的。”

他这样在心里想着。

“指不定明天就好了......”

在跟自己嘀咕了两句后,路明勇打算就此罢手,但等走出院子后不久,他的心又砰砰的眺了起来。这种隐约的不安和莫名的愧疚让他又原路折返,打算透着门缝看一眼,打算只看一眼就离开。

等他再次推开屋门偷偷地走进大厅时已经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还没等他在心里揣摩就看见了从房间门缝里溢出来的烟,这时他才发现整个屋子都已经有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程江篱你疯了?!”

路明勇瞬间反应过来了,一边朝着房间里大喊一边在屋里找着水源,等找到了水源他才想起房间门是反锁的,便又急忙地拍打着木门。此时空气中已经能闻到逐渐浓郁的硝烟味......

“你他妈快开门啊!不要命了?”

“......”

“你快告诉我钥匙在哪?!”

“......”

“真是疯了!”

他始终听不见程江篱的声音,只是手忙脚乱地在周围寻找着钥匙,但他又不知道钥匙的模样。

不一会里面就传出来了咳嗽的声音,这声音牵着他又把身子扒在门上,开始透着一些缝隙努力地看清着里面。只是门缝实在太小,只能看到有一处地方冒着火光,其他的什么也看不清。

“再不出来你得死在里面!”

“你走!要你管?!”

终于听到声音的他内心平静了些,他大口的喘着气,那是刚刚翻弄柜子抽屉时弄的。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后,他拍打着门继续说道:

“你往门这边靠,我现在就去叫人!”

“你不要出去!”

陆明勇愣了一下停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看,屋里像是起了大雾,房间里是持续的咳嗽声,听上去已经比之前剧烈了许多。他一只手捂着鼻子刚准备继续往屋外冲去,身后又响起了程江篱的话,依旧是之前的语气:

“你别......别走。”

“我......”

“陆明勇你是傻子吗?你不知道把门踹开啊!”

那声音突然没了之前的强势,反而开始慌张,话尾甚至带了些哭腔。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撸起了自己的袖子做了一个起跑的姿势,大口的呼吸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样。他就这样以这个姿势停在了原地四五秒,一直到房间里再次传出了程江篱的声音,那声音是在连续的咳嗽之间硬挤出来的:

“你倒是快点啊!”

“哦哦......好好!马上!”

被突然的催促声吓得一激灵的路明勇已经顾不上是踹还是推,就硬生生地朝着冒着烟雾的木门撞了过去,一下不行就两下,等到胸口都撞痛了才在一声怒喊中和房门一起倒在了地板上——大量的浓烟像是窒息的人得到了新鲜空气一样推攘着逃离了这个火光四射的房间。

他刚抬起头就被一阵刺鼻的烟雾呛得流出了眼泪,过了一会才眯着眼睛捂着鼻子爬了起来。房间里已经烧得分不清哪是哪,只有小炕上还卷缩这一个人影......顾不上周围像蛇一样依着墙壁往上窜的火苗,他拉着那道人影就冲出了房间。因为慌乱,两人刚跑出房间便摔了一跤,陆明勇一边手被磕得生疼,定眼看去才发现是自己此前打好的一盆水,随即立即爬起身,来来往往地跑到屋子后院和房间之间,一盆一盆的将水泼洒向那些张牙舞爪的火苗。

剧烈的咳嗽让瘫坐在地上的程江篱一阵头晕,缓解了些后她开始看着不远处的火光发呆。那空洞的瞳孔里闪烁着火焰恐怖的一幕。她能察觉到周围的温度在上升,也察觉到这里是她的家,同时,感受着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看着穿着寒碜的陆明勇一遍又一遍的将水泼进房间里后,她用袖子擦了擦脸站了起来——今天的她穿着一身母亲给买的外套,那衣服的帽子已经被熏得黝黑,像是抹了锅墨一样。有些乌黑的脸蛋上出现着对比明显的苍白,看着越来越大的火势,她用力地拉了拉忙得忙头大汗的陆明勇:

“你倒的是什么?”

“是水啊!”

陆明勇也像忙昏了头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答着程江篱的提问,他的脸上沾了些烟垢,被汗水晕染得模糊。

“哪里打的水?”

“水缸里啊。”

听着这话陆明勇也有些疑惑。程江篱脸色惨白地抢过了他手里的水盆,只是稍微靠近闻了闻,便直接打翻在地,她木讷地看着面前陆明勇的眼睛,声音有些嘶哑又无奈:

“哪里的水缸?”

“就里边后院边上的那几缸......”

程江篱的一双眼睛睁着大大的,随后又黯淡了下去。外面已经能听见一些惊呼的叫唤声,显然已经有人发现了这里正在发生火灾。

“怎么了?你别不说话呀!”

“那是酒缸!”

“......”

随着带着哭腔的喊话,两人像木头似的立在了原地。

烟雾太大,已经被吓得恍惚的两人又跑到了院子里,看着屋内逐渐从房间里蔓延出来的火焰,陆明勇的脸色也开始发白了,天知道他往里面倒了多少盆酒。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跑......”

“跑?你家不要了?”

“我爸会打死我的。”

“......”

程江篱目光无力地看着自己侵泡在浓烟里的家,看着屋顶巨大的黑雾,嘴里再呢喃的话语已经小到听不清。不知所措的陆明勇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拉着她冲出了院子,在周围渐渐围绕的人群注目中跑到自己脚踏车的位置。惊慌失措的他开锁时钥匙都掉了两下,那几秒钟的时间在他心里无比漫长和煎熬,而站在原地的程江篱则看着她那闪烁着火光的家,眼神里空荡荡的,无视了邻居的叫唤与路人的眼神......

这个惊险的下午过后,清延县便流传起了这场火灾的趣事。人们对火灾叹息,但对火宅里跑出来的两个年轻孩子津津乐道。

那位妇人很快看见了这一幕,就在歪歪扭扭的脚踏车冲出人群隐入街道后不久。这个女人本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她抱了一路的保温壶里装的是托饭店厨房煮好的一锅咸肉粥,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发烧了,也没有吃东西。

许是极少载人的原因,陆明勇骑得很吃力,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倒是莫名其妙地骑往了学校的方向。这时的学校正在上课,周围静悄悄的,车一直开到学校大门对面的巷子里才停下。两人在巷子里休息了会后,陆明勇仔细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追上来,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下怎么办?我们会坐牢的!”

“......”

“你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我还能去哪?”

这话把陆明勇问愣了,他脸上的惊慌消退了许多,此时带着些怒火:

“谁让你烧自己家!你疯了?”

“......”

程江篱没话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木然地站在那。

“你别不说话啊!还不快想想办法......不然我陪你回去?”

陆明勇的语气有些焦急,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面前的少女,又转过身看了看巷子外。

“回去我会被打死的......我真的会被打死的......”

程江篱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手指传来一阵细短的凸感,那是她昨晚被关上房间里打时破碎的酒瓶划到的,现在已经结痂,却还是在触碰时发出灼烧感。她的目光移到了旁边的脚踏车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了会后才缓缓开口: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

这话把愁眉苦脸的路明勇吓了一跳,他看着程江篱路过自己跟前往巷子口走去,忙向前走了两步拉住了她的手:

“你被火烧糊涂了?你这个年纪能去哪?”

“还能怎么办?待在这被打死吗?反正这个家我也不想待了。”

像是冷静了些的程江篱推开了抓住自己的手,看着面前少年的眼睛继续说道,那声音虽然还带着些轻微的颤栗但平静了许多:

“我可以去城里生活。”

“......”

“那我呢?我怎么办?!”

已经走出了巷子的程江篱听着身后的呼喊又回过头,巷子里的少年正围着脚踏车来回渡步,对这个人的不屑终于在这时爬上了嘴角。她的脸上浮现了一个轻松又落寞的笑容,那表情在一个年纪尚轻的孩子脸上显得格格不入,她不知道从哪得来了一丝骄傲感,这感觉让她顿时舒服了许多:

“你就继续待在这个破地方,每天骑着你的自行车转圈圈呗。”

说罢她便朝着路的一边走去。她知道汽车站在哪,就在她小学的后门边上,从这里走过去要一些时间,但没关系。

“只要上了车就没事了......她能住在城里为什么我不行?凭什么只有我在这忍受着这个家?凭什么要我来忍受?”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心情居然释怀了许多,就如同当初将希望寄托于学校一样。

不同于少女的脚步声渐渐消弱,那句话在巷子里回荡了许久。里面的人像被震住了一样,实际上路明勇也确实被这句话刺到了——被赶出校门后的两年他什么都没做,就只是每天骑骑车,不想像父亲一样跟个木头人似的去做苦力,也不想学那些枯燥无味的工作......他觉得自己有着独特的性格,敢于相信平常人不敢相信的,他觉得自己只是缺少一个机会,一个差一点就能触摸到的机会。他一直在关注着外面的世界,羡慕又胆怯。但他知道自己迟早会出去的,会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让所有嘲笑和看不起自己的人见识自己的愚昧......他知道,一直都知道,且对自己有着坚定的信心,所以他从不着急,他喜欢把一切远远甩在身后的感觉,喜欢掠起一阵风的感觉,速度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骑士。加上游戏厅,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拥有一把自己的吉他,成为一个吉他手,组建自己的乐队,风光地站在舞台上......这一切都在想象之中,他一直在想,而现在,就连喜欢了许久的女人也要离开这座县城了。

刺痛自己的,其实根本不是别人。

路明勇一拳打在了墙壁上,又痛得自己惨叫了一声,他揉了揉手,推动着脚踏车行云流水般地离开了巷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了马路上。

风像一双粗鲁的大手紧拖着他的外套,却丝毫没有影响他前进的速度。不管是屈辱还是不甘,是愤恨还是愧疚,他的心里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小地方,自己永远也做不出一把琴。他趁着家里没人,把能找到的钱都揣在了身上并留了封借条,借条里他告诉父亲自己将要出去办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又把旧得生锈的脚踏车认真地擦拭了一遍,停放在了家里最显眼的位置。

随后一路狂奔,在汽车站附近的路口截住了程江篱。被喊住的程江篱极不耐烦又惊讶地望着这个突然冒出还气喘吁吁的少年:

“你来干什么?”

路明勇几乎瘫坐在地,他强压着狂跳的胸脯朝着继续离去的程江篱喊道:

“你有钱吗?!”

程江篱的脚步被这句话困在了原地。因为浑身是伤所以她走得很慢,回头时还能看见路明勇张大着嘴巴喘着粗气,那些汗水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那么突兀......憔悴又疲惫的她沉默了,同时也默许了。

他们并排着上了车,在昏黄的车窗里,在一双双玩味和冷漠的眼睛里;呼啸的风盘旋在这对土地的儿女头顶,让他们在尘土弥漫的颠簸中做起了一个疯狂的梦。

这个青年带的钱远比程江篱想象的多得多。在城里他先是带着她买了一身新衣裳,又帮着自己买了一身新衣裳。这个对周围展露着新奇和热血的青年握着她的肩膀高兴地说道:

“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

程江篱也是这样觉得的。

她陪着他买了一把吉他,两人往更大的城市走去。这个青年真的在那里办了一个不入流的乐队,虽然只是在充斥着灰尘味的地下室里,但已经足以震撼到年纪轻轻的程江篱。成就感油然而生的路明勇觉得自己的舞台不该止步于此,于是提议一路往东一直到北京,因为那里才是真正的舞台。这个提议彻底俘获了程江篱,也征服了一腔热血的乐队,毕竟那两个字是如此的遥不可及。那是她姐姐都未曾达到的高度。

在那样的一个地方生活会是什么样呢?城市里的光景已经给出了她答案,憧憬和想象彻底填充了这个年轻的女孩。

她不再害怕了,因为自己真正的走出那个灰暗的地方,她庆幸那把火没烧死自己,反而让自己迎来了新生。他们一路向东奔袭,在无人问津的地方歌唱,开始像模像样的包装,一切顺理成章,泡沫在看不见的地方疯长。在这些不愁吃穿也不用工作的日子里,这个满身伤痕的女孩终于让这个自己曾经为之不屑的男人爬上了自己的床。

这场轰轰烈烈的壮举没有持续多久便已经消耗了乐队里大部分的成员,在抵达阳城时两人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积蓄。唯一的一名队员在打听了离北京还有多远的距离后也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乐队。

他的咒骂声在出租屋里长盛不衰。程江篱只能在一旁默默地收拾着那些碎瓶子。家里的练琴声不断的被抱怨声压缩,替换。这个曾经指望用一根木头做出一把吉他的少年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就像一艘刚刚得以扬帆起航的船在离开岸边不远后便发生了抛锚,这种感觉让他抓狂,但所幸他还得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自己至少成功了一半,还不算完全失败。心里这样想着,那些自信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他辞去了一家不入流的歌厅里吉他手的工作,开始在外面游荡,去寻找他所渴望的机会。

如果有机会,程江篱真希望这是一场梦。

她已经出来了快两年,到此才算感受到外面的生活,身边的男人让自己看不到希望,在这么一个小城市里,迷茫浸透在了所有柴米油盐里。她对路明勇带回来的各式各样的“投资人”无感,似乎已经打心里知道他不会成功——他从来就只会耍嘴皮子,可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算了,那就待在工作的地方吧。

好在那位懦弱的妇人生给了她一双巧手,各式各样的手工活她都能轻易对付。她的聪明伶俐在工作的地方一样吃香,这一次她谨小慎微,没有再争强好胜。

就这样兢兢业业的工作,试图让自己麻木,她从来没敢想家,就好像失去了想家的资格。那又该想念些什么呢?学校?回家的路?老师的夸奖和母亲的清粥?那些树木和风沙,路灯与吆喝声?它们都在清延县......打理乐队的卫生?聊着那些听不懂的计划和梦想?看着那些年轻人聚在一起打闹?替他们去买汽水与盒饭,静静地坐着享受那些演奏?这些生活已经随着乐队的解散不复存在了,准确的说,已经随着路明勇口袋里的钱一同消失了。

她还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这样的时光谈不上煎熬,像翘课后被抓住的学生,只能老老实实的受罚。不过没关系,至少他还在折腾着,日子已经这样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过活。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一直到那个夜晚听到男人新提议,它让她眼前一亮,同时让她的心坠入冰窟。

这是他花了多大的努力才争取来的机会啊!

为了这个机会他不惜下跪在自己女人的面前,他哭着抱着她的腿,他知道她会动容的,因为她已经无处可去。事实是她确实动容了:花上两三个月就能摆脱现在的生活,就能去到北京,在那样的城市里重塑之前的生活,这是个多么大的诱惑啊!

他知道那不是份光彩的工作,只能在心里对自己暗下决心,无论怎样都一定会娶她,且已经将她当作自己的妻子。这样,心里的愧疚感便消失了许多。他安慰着程江篱只是陪着喝酒而已,他也在那里做服务员,会保证她的安全。对成功的渴望与现在生活的不满让这个男人的信誓旦旦充满了真诚,那是任何心理学家都看不出破绽的虚假,动物本性中的潜能在此刻被催发到极致。

霓虹灯为此闪烁。

在那家装修平常的卡拉ok里程江篱忍着恶心就任了这份工作,跟她一样的年轻女孩不少,但年龄里她算是最小的。

她最先学会了麻木的假笑,开始时那些男人的手还会在她身上游离,但很快她的决绝就让那些男人望而却步,不过这并未给她带来麻烦。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主要工作是最里面的包厢,来那里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不会这么没有礼貌,相反,她每次都能听到一些在别处听不见的东西。她的伶牙俐齿也很能讨得那些来历不凡的人物的喜欢,工作中光是小费就让她确信了路明勇所说的全部。除了每次都会不省人事以外,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她也权当是喝多了那些不认识的高档酒所造成的,毕竟端茶送水的就是她同床共枕的男友。

路明勇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好,他咧着嘴巴听着像个孩子一样欣喜的程江篱分享的那些小费数额,并时不时就买些水果和她喜欢吃的。他也听到了她关于自己身体异样的抱怨,并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酒后太过粗鲁。

这样的生活她是数着日子过的,常吐得身体发虚的她在新买的日历本上圈上了两个月的期限,告诉路明勇钱赚够了就行。也开始听信了同事们的劝导,卸下了心里的芥蒂。如果不是那个心急的客人撒掉了一半掺了药的酒水,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北京,过上了所谓的之后的生活。

但现在她已经什么都不想了。

她已经不想再回忆下去,只是麻木地坐在石墩上。

下午阴沉沉的天气终于开始下起了小雨,雨滴在她的头发、外套上,很快就让她感受到了冰冷。她想挪动身子,却又不知道挪去哪,她的对面是一家批发部,他们之前常在那买吃的,此刻那里正停着一辆小面包车,随后下来了一个壮年男人和一个老人......周围的商铺里有一家老板认出了怪异的她,在短暂的对视之后那人拿起了柜台上的水杯,把头转到了一边。

她已经哭累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了。她的一双漂亮轻灵的眼睛已经因为持续的熬夜充满了血丝,哭皱了的眼角被雨水滋润了才舒展了些。这是她第一次起了回家的念头。回到那个小县城,回到那条小巷子里的家。

空气中的水花声越来越响,那是雨珠在坚定不移地冲撞着土地。

这雨对于这里的人来说算得上稀奇。有些人已经开始捡拾起摆放在街边不能被淋湿的物品,对于没淋过雨的人来说,这场雨更像是一个趣闻。

十一

体内只有一半药性的程江篱在昏睡中感受到了。

富丽堂皇的包厢黑得可怕,她的身体不能动弹,只能听见外面隐约的声响,那是其他包厢传出来的音乐声。她感到有些难以呼吸,分不清触碰自己身体的是之前酒桌上哪一位气质不凡彬彬有礼的男人。那人并不知道她的意识已经逐渐清晰,只是无法动弹而已。好在他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就离开了包厢。

她安静的在黑暗中躺了不知道多久,震惊和屈辱像一场巨大的海啸伴随着渐渐清醒的意识席卷全身,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她想哭喊但黑暗的空间里依旧静悄悄的,遭到背叛的痛苦像把刀子插进了胸口一样让她差点无法呼吸,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溢出。

她想就这样死去。

世界是平衡的,外面的喧闹与欢笑声尽职尽责地隔绝着这扇门。一直到包厢里一盏暗一些的灯被打开——她的男人,那个熟悉的青年在走进来时还在门口与人寒暄了几句,随后匆匆地替她收拾好衣服,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将她背回了家。

之前的奇怪之处都被解开了。她像具尸体一样被摆上床。他知道药效过去已是明天,所以并没有在意,也没有注意到她湿润的眼角。

房间里就只剩下一个人,在黑暗中等待着苏醒。

那是无比漫长的三个小时,足以让一场海啸褪去,裸露出肮胀的垃圾、残破的房屋,满目狼藉的大地在此时重新出现。

程江篱放弃了理智,全权将自己交给了情绪——如果不是她刚能动弹走不稳路导致碰倒了吉他,可能她手中的刀已经刺进了一颗狂热得失了血色的心脏。

路明勇被吓呆了,房间里随即响起了叫骂声,摔打声,哭声。他故技重施,在挨了几巴掌之后抱着自己的女人跟她再三表面自己一定会娶她,这只是权宜之计,将来到了北京一切都会好起来,这些难过的事情都会成为过去,再也不会被提起,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呜咽声中耐着性子和困意哄了她将近一个小时。

他知道事情迟早会败露,也知道这个哭得快神志不清了的女人明天肯定不会再去上班了。只是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早败露,脸上颓废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心痛自己的爱人而导致的难过......

程江篱早已没了力气再去注意这个男人的表情,她的眼泪在这几个小时里流干了,像被抽干了一样,她现在连眼睛火辣辣的疼都感受不到,就只是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失了魂似的目光落在满地狼藉中,耳边路明勇的声音像是蚊子声一样响个不停。

她没有情绪了,坐在床板上的样子就像一个在灾难中失去了亲人的幸存者。困意和倦意就像看不见的河流一样将她浸泡了个透,连呼吸都让人意识模糊......她顺着床静静躺下,灯光太过刺眼,便转了个身朝着墙壁;因为不想再盖这床被子,所以忍着寒冷卷缩着,安静地躺入了那条看不见的河流中。

不一会,男人把被子盖到了熟睡的她身上,随后坐在了床头点了只烟。

黑夜不再纯粹,外面是鸡鸣的声音。那些操弄食物的人已经开始忙碌。蚂蚁最先嗅到了清晨的气息,它们三三两两地爬出洞穴,在空气中搜寻着食物的味道,光线的明暗对此没有丝毫影响,因为它们知道太阳将会升起......那是第一抹阳光,盛大永恒。

十二

等程江篱醒来时,屋里唯一变化的是路明勇的行李。

她怔怔地看着那张放置在桌面上的纸条,踢走了一块脚边的碎玻璃,玻璃清脆的滑行直至撞到墙壁,男人的声音像从纸里传出来一样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江篱我去北京了,日子好了我马上回来娶你,到时候我们再一起生活,好好照顾自己,我很快就会回来......”

她又看了眼纸条下压着的回清延县的车费,本就憔悴的脸上莫名浮现出了一个轻蔑又绝望的笑容,那笑容涩得僵硬。绝望和怨恨让她想一把火烧了那家店,匆匆出门后又发现自己还穿着那些令人恶心的衣服——她再也不会穿裙子了!

换上了许久没穿的衣服,那张纸条与钞票原封不动的被留在了原地,与一地的狼藉相处融洽。她的意志无比坚定,身体又无比虚弱......等到了上班的地方她才可笑的发现店里还没到营业的时间,那些没了色彩的招牌死一般黯淡,她愣在紧闭的门前,还没等酒瓶从手中滑落便已经没了纵火的打算。

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羽绒服的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天空开始下起蒙蒙细雨。看着周围的街道,脑海里下意识地思索着接下来的事宜。

报警抓那个老板?可她连聘请自己的人都不知道......把路明勇送进大牢?让家乡的人都知道自己跟这牲畜睡在了一张床上?再往下的事情她不敢想了,她的自尊心无法容忍自己失去最后一丝脸面和尊严。

仅仅是瞬间程江篱就熄灭了这些念头,她累了。她有想过回到那个县城,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去。

内心巨大的疲倦感反而让她的身体轻松了些,她静静地坐着,享受着蒙蒙细雨。可惜周围有些喧嚣,不过她的脑袋倒是放空了,等雨渐大,周围的喧嚣声也跟着被点燃。

浑浑噩噩的她根本没听清那个老人说了什么,只感觉雨停了一阵,那是老人放在她头上的伞。等她回过神时,那个撑着伞的老妇人却已经走远,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赶过去——那道背影像极了她过世的奶奶,这让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爷爷,脑海里开始闪过仅剩不多的关于那个老人的片段。

雨水替代了她的泪水,让她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老妇人的儿子是个跑运输的中年男人,为此他颇为不爽地跟自己善良的母亲争论了一番,最终还是执拗不过自己的母亲,让这间工地里的小卖铺多了一个看店的女孩。用他的话说,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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