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封又文的头像

封又文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6/29
分享
《归途》连载

第六章 冯七与玉娟

 (七)

他跟着冯七从大巷子一直走到小巷子,又从小巷子走到另一条大巷子。等他们走过玉娟抚过的那块灰黄色的墙壁时,冯七一本正经地站在原地对着他说道:

“小要饭的,知道为什么让你跟着我吗?”

王喜被突然停下脚步的青年吓了一跳,他瞪着一双大眼睛仰视着头,有些紧张地摇了摇脑袋。片刻之后,他看着还在等待着自己答案的冯七小心翼翼地答道:

“有面吃......”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面吃吗?”

冯七摇了摇头继续问道,两只手叉在胸前,那副模样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想说什么。王喜又晃了晃脑袋,这回他是真不知道了。

“因为你饿死在巷子里就会引来警察......”

王喜的眼神迷惑了起来,冯七则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等他们来了之后,一定会在周围溜达,最后可能会刚好找到我......就算没有找到我,那也会让我非常不爽,因为我暂时还是挺喜欢这里的。”

王喜的眼神更迷惑了。

冯七看着这双一问三不知的眼神,嘴巴张了张,却又没有发出声,他伸出一边手挠了挠自己的头,似乎是在想着什么词汇。片刻之后,他露出来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

“就是......我不想自己被抓,所以不得已给你这个小乞丐弄口饭吃......这样你要死也能死远点,就不会影响到我了,懂了吗?”

王喜愣了会,依旧是鼓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青年,随后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其实他还是没听懂,不过倒是确定了一点,那就是明天应该不会饿肚子了。

看着他的反应,冯七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朝着走廊一头走去。两人之间似乎亲近了些,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你也先别太高兴,我可不会让你白吃。”

“好。”

王喜立马应声道,此时话里已经有了明显的高兴语气。他一边跟在冯七后面一边继续若有所思的问道: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怕警察......?”

听着身后纯粹的好奇声,冯七愣了一下,他有些皱眉地回过头下意识道:

“我们?”

“只是我怕而已,哦不对,你也应该怕,因为你影响了......”

说着冯七一只手叉着自己的腰子靠在楼层走廊边上,一边摸了下自己稀疏的胡子,思索了会后猛地点了点头:

“市容......对!影响了市容,你想想你老穿着一身又臭又邋遢的衣服整天游荡在巷子里要饭,这地方离车站又近,让别人看见了多瞧不起咱这地方?”

说完话后他得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的这个解释非常满意。

王喜也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这回他终于听懂了一点点,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臭,但从那些漠然着脸拉开距离的行人眼中能看得出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清洗自己的身体,和身上已经结痂了的衣服,他曾找到一所楼道间老旧的澡房,当他到那时还能听见一些细微的水流声。只不过那次他只是将脑袋偷偷靠近那张旧得像“珠帘”一样的遮布,始终没敢将其掀开,更别提悄悄地溜进去。等里面的水流声消失后,迎面而来的脚步声便让他落荒而逃。

后来再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的体力已经不再支持他行走如此远的距离。

“那你为什么要怕他们呢?”

看着正用钥匙开门的冯七,跟在后面的王喜歪着脑袋地看着他好奇问道。这个莫名出现的年轻人仅用了半碗素面就让这个为了存活而趴在地上的动物在他面前再次变成了一个孩子。

“我?”

用手推开门的冯七看转头看着面前这个邋遢孩子,见对方纯真的眼神和那副憨实的模样,他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这次他是先在脑海中想好才说的:

“因为我是一个侠盗。”

“啊?”

见男孩一脸茫然的模样,青年明显有些扫兴。他一边走进房间打开一个掉色严重的衣柜,从里面一堆衣服中挑出了一件黑色的长袖衣服,一边不甘心的继续解释道:

“就是......很牛逼但不能被发现的人,懂了吗?”

“哦。”

王喜沉声应道,像在心里琢磨,当他想接过那件衣服的时候,冯七拿衣服的手突然又举高了一些:

“你先把身上那些垃圾脱下来丢了,臭得恶心。”

“全部啊?!”

“那不然呢?”

王喜傻乎乎的按着对方的指示一步一步脱光了他的衣服,就好像他已经失去了如何穿脱衣服这件技能一样。尽管之后他发现那件黑色的长袖衣服上的汗臭味并不比他身上已经结痂了的衣服好上多少。

在充满好奇的他打量着狭小厕所里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喷出的水流时,冯七坐在床尾点了只烟。他静静地看着那堆丢在门口的黑色“垃圾”猛地抽了一口,又抓了抓自己的头,苦恼了一会后,终于放弃了思考。

他为没有出色的解释“侠盗”这个词而感到不爽。其实他想说的是劫富济贫,他知道那个词语的意思,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那个词语,就像他知道自己只是劫了富,而并没有济贫。当然,那些姑娘常常是哭穷的,吊儿郎当的冯七在这件事情上还是阔绰的,但他绝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济贫。理由很简单,他觉得她们都是创业者,相比于那些打着漂亮领带的人,她们的产品至少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这个想法第一次被说了出来,所以他打心底还是舒服,毕竟“侠盗”这个称呼要比“贼娃子”和“瘪三”好上不只一点。最重要的是那孩子毫不怀疑的相信了,这让他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山西的“秋老虎”凶悍,即便阳光依旧空气也瞬间凉了许多。王喜打着哆嗦的被踢回了厕所三次,等他把自己的身子搓得像洗了个热水澡一样红透时,眉头紧皱的冯七才勉强相信了那是他原本的肤色。

青年用自己的剃须刀胡乱折腾了好一会这才让他有个人样。随后他又教会了这个干干净净的孩子如何将贴纸小心翼翼地贴在那些白色的塑料药瓶上。对于这件事他还是很严谨的,就像一位负责任的老师傅一样耐心又严厉的告诉着王喜,哪些角该对应哪里,哪些线又该对齐着哪里。

   (八)

就当是上天眷顾,接下来的日子这个孩子不必再为了吃而发愁,早上时耳边也不会再传来一些楼道里的脚步声。

冯七在那堆箱子旁边的角落用一张上任租客留下了的旧棉被给他铺了张床,又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张五颜六色的花被子。就这样,王喜在这间本就不大的房间里开始了自己的两点一线,他学东西学得很快,也很勤奋,每天从醒来后便老老实实的坐在一堆箱子面前,认真仔细的粘贴着那些中英文混合的贴纸。

刚开始冯七还有些不习惯,因为不管主业还是副业,他多数都在夜晚干,而不是从天亮就干到晚上。但看着越来越多加工完的药瓶被有序的堆积在墙边,他不得已给自己开了个早班,以对冲掉那个勤奋的孩子出产的速度。

只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份之前并不看好的副业效果却远远超过了预期,以至于那段时间他甚至连“劫富”的时间都难以抽调出来。后来一段时间他在烟草店跟老板吹嘘时总会说起王喜,这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凑到那位挺着大肚子的老板耳边时还会东张西望一会,随后才小声的说自己捡了个宝贝,等到老板开始询问那是个什么宝贝时,他又舔着嘴唇缓缓答道:“活宝贝。”

满脸质疑的烟草老板在往后陆续拿烟给冯七的过程中相信了他所说的话。

他依旧会在那张油得发亮的旧桌子上提到冯七。不过后者此时已然成为了他的常客,所以他注意了下用词,没有再用“混账玩意”几个字,等那二两白酒再下肚时,他的愤慨有了些许改变:

“这年头,连个不正经的人挣得都比正经人多!”

他的老酒友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分别。那些人要比他喝得快得多,在他叹着气愤慨时也会叹上一口相差无几的气,相同的话拉长的程度完全取决于他们叹气的程度:

“可—不—是—嘛!”

人通常是不自信,或是说难以满足的,这时候就需要外在的寄托,不论它作用在哪。这种自尊心的“救赎”往往只在一些晦涩灰暗的角落,而冯七恰好就生活在这样的角落,他对人的分辨力,能让他一眼就看出哪些表面上咄咄逼人、气宇不凡的人背地里的软弱和自卑,也能让他看见哪些人即便发现了问题也不会大费周章的回头找他的麻烦。

这种天赋加持下的游刃有余加上王喜一丝不苟的勤奋让两人的生活逐渐改善,与此同时,更多捂着严实的箱子被搬进了屋子里,空箱子的纸皮被压实以后仍堆叠得像根柱子一样;那些瓶瓶罐罐也开始有了大小之分,从最开始的中英文,到纯英文,乃至于是更多其他的文......冯七乐此不疲。而且很快他就发现,不管文有多牛逼,都得有一部份看得懂的用来唬人,所以不管旁边还有什么文,都必须有中文。

关于这些变化他思量了许久,等想出来时(当然也可能是在哪问出来的)便立即站到了自己的床上喊道:

“老子转型成功啦!”

“老子们转型成功啦!”

喊完他转念一想,看了看还蹲在地上小心翼翼贴着药瓶的男孩,觉得不妥又改了改口:

“咱们转型成功啦!”

同样的话改完之后效果明显弱了许多,这让他瞬间没了兴致。坐在床上点了根烟后,他摸了摸王喜的头,示意他出门。聚精会神的王喜感到有人拍自己的后脑勺后立马穿上了小拖鞋,屁巅屁巅地跟着青年走下了楼。

尽管一日三餐差不多已经成了常态,但他还是高兴。那些滚烫的面汤顺着三三两两的碎面流进肚子里时常常会带给他一种久久不散的踏实感。

当然,有时也会让他想起那个少年。

    (九)

饭不是那么容易吃饱的。

偶尔他也需要满头大汗的将那些快堆满楼道的纸箱皮拖到楼下,以便让那些驾驶着会发出咯吱咯吱声音的三轮车老人将它们打包带走。这件事让一个小孩子来做效率是极低的,但冯七正忙着支持那些创业的姑娘们,事实上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让他去做这些事情。

只不过随着生活的逐步改善那些打扮靓丽的姑娘们来得愈加频繁,以至于楼道堆积的纸箱皮都已被王喜搬空......而冯七又不想每次在想干这事时亲自动手将屋里的纸箱皮搬到门外,后来干脆让他直接到楼下待着。这段期间来得最多的是一位叫作玉娟的姑娘,这个二十六岁的姑娘常常在看见王喜时说出一些十六岁女孩才会说出的幼稚话语。关于这个孩子她知道得并不多,原因是冯七知道的也不多,但他总能让她记起一些从前的事情。

对于玉娟来说在异地他乡能有一件让自己记起从前的事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虽然她每天都可以面对着提醒她现在的人,但王喜却让她想起了过去——那是一些还算美好的记忆,但放到现在再拿出来,很难不让她不难过。

她自然做不出用孩子单纯的眼神来救赎自己的那种童话故事里的情节,事实上王喜的眼睛也没有多单纯。那双眼睛大多数时候充满着好奇,这些好奇在他一次悄悄躲在门边偷听时变成了惊吓,原因是他不明白这些衣着美丽的女人们为什么会经常不定期的约上冯七在房间里打上一架。之后他的眼睛里又表露出钦佩——他钦佩于这些女子都能毫发无伤的离开,而在这些离开的女人中,只有玉娟会搭理他。

不知是出于心理上的何种原因,玉娟再来时都会带上一些糖果,那是一些最低劣便宜的糖果,却能让他感受到最真挚和纯粹的快乐。虽然这些快乐都不太持久,但已经足以让他在冯七耳边为此而念叨......可惜的是玉娟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哪位风尘女子会对一个客人的孩子说出自己的名字。即便不是他的孩子,即便不是真名。

这就使得冯七常常迷糊,不管他怎么抓挠自己的脑袋都搞不明白王喜说的是哪个漂亮姑娘,以及他为什么总惦记着那位姑娘......不久之后,内心深处的道德使他检省了自己的行为,让他开始觉得自己不该沉迷于眼前小小的胜利,更不该被这小小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关键是他觉得这胜利还没冲垮他的身子,就已经冲垮了王喜的头脑。

这种心理负罪感使得他再看着那些漂亮姑娘的电话号码时都会在心里犹豫再三,再看看王喜专心贴标的模样,心里的那团火又悄无声息的散去。

他觉得王喜真是老天赐给他的一个宝贝。

在抱着王喜说了一堆对方完全听不懂的打气话语后,冯七开始愈发专心的投入工作,虽然依旧使用着曾经主业里的技术与理念,但已经极少实践。他已经对那些带着汗味的妇女衣裳里缝制的小荷包与那些眉头常紧锁在一起的男人们的口袋失去了兴致。

用他的话说,那样太没有效率。以前是偷,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为人服务,已经转型了。虽然这回他没有劫富,但好歹济贫了啊!——他一边在脑海里浮现出王喜的模样一边在心里洋洋自喜道。每当他思考起这个问题时,总会自问自答上两句:

“还有比小要饭更贫的吗?”

“该是没有啦!”

   (十)

日子在冬天里蒸蒸日上。那些来不及出手的电话都被冯七动用了起来,现在的他已经将一半的业务承包了出去,当他发现人的心理安慰已经足以充当药品后,自己便开始充当着一个类似于中间商的角色。他常提醒自己不能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所以除了香烟,生活上的其他必需品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原来的房间已经完全不够那些箱子们施展,他便又在隔壁租了一间房用来做工作间......这样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摆弄那几台手机,和与王喜一起在另一间房里粘贴那些五颜六色的贴纸。

当他的身影已经不再穿梭在汽车站的人流中时,那些大小不一的药瓶已经开始逐渐穿梭在城市的人流中。

冯七已经彻底放弃了他的主业。他常在无事时悠哉悠哉地坐在烟草店的柜台边,抽着烟草店老板都抽不上的烟,慢悠悠的跟老板指出那些藏在人群中的贼手,并以此为乐。

他再次动用自己的看家本事,是在入冬后的第二个月。那天熟练的王喜将楼下的纸箱皮处理掉后,在地上捡到了一张外面大街上商铺开业的传单。那张带有图案的传单让王喜好奇不已,以至于晚上冯七带回了两份香喷喷的卤煮时他仍然不为所动,就只是趴在抽屉柜搭着的床头板上看着传单上的字发呆。他的嘴巴微张,但都没有发出声音。

他把王喜的那份推到他面前,随后坐在床上吞了口肥肠,片刻之后又将一块浓缩着汁水的炸豆干放进嘴里......等他继续用筷子将一块肺头送进胃里的时候,他开始注意到了无视了卤煮,用手在传单上指来指去的王喜。

“哑巴了?”

冯七吃着吃着就笑了起来,他的这声嘲讽并没有激起王喜的注意力,或是已经习惯了的缘故。片刻之后他终于弄明白了,这个坐在地上的孩子不是哑巴了,只是不识字而已,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他嘴咧得更大了——他抹了抹嘴巴,将还剩一点的卤煮推到一边,盘起一边腿支起自己的身子,把传单直接拿了过来,随后又点了只烟。烟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时,玩味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他那只留着泛黄指甲的手指像笔一样在纸上窜动:

“这,读米,吃的......”

“这,读醋,知道醋吗?碗团上放的。”

“这,读衣服,我们穿的衣服。”

“这,读......算了你别学这个,你也用不到。”

“这个倒是可以,这,读裤衩,对,就是裤衩。”

“还有这......”

“这......”

等将传单上的商品一一教王喜读了一遍后,他心满意足的把烟屁股熄灭在了烟灰缸里。又拿起一边没吃完的卤煮又扒了个干净,随后指了指王喜旁边一直没动的那碗对着他说道:

“不吃我吃了。”

“你别看了,看了这玩意也没出息。”

“说了他妈别看了!”

看着突然抢过传单撕成碎片的冯七,王喜被吓了一跳。他呆坐在原地,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生这么大脾气,房间里的空气像是停滞了几秒,他没敢再看那双眼睛,只是默默地吃着自己的东西。

冯七将碎纸张丢进垃圾桶后直直地靠在了床头,他的身上还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袄。刚刚瞬间的脾气让他此时还有些喘气,盯着埋着头默默吃着东西的王喜,房间里又掀起一阵白雾。

那天晚上他彻夜未归。吓得王喜一直在隔壁屋子强撑着眼睛贴到凌晨。以往遇见这样的情况就意味着第二天冯七会大声嚷嚷着叫醒他加紧赶货,但如果只是差一点,那他就会自己补上。等分不清贴纸上到底哪些才是自己国家的文字时,王喜才恍然发现已经贴错了整整一排列的小药瓶......他慌乱地站起来,一阵巨大的眩晕又让他倒下,他的身体就像挂着一堆小石头,拽着他坠往地上。

那个青年是在他钻进被窝后一个小时到家的。这两个一小一大的身影各自钻进自己的被窝后便一直睡到了下午。

冬日的阳光如同摆设。

等迷迷糊糊醒来时,王喜才发现青年带回来了一个大包袱。他拉开窗帘,阳光下是涌动的粉尘,那个包袱像被随手一扔一样丢在了厕所的门口,里面是一些新旧不齐的课本,上面还写着一些陌生的名字......他好奇地打开它们,一些残缺的角落这让他想起了那条狭窄的走道,那些丢进他们碗里的“钱”。

他自然看不明白这些书籍,事实上与高低无关,他只是单纯的看不懂。但冯七不这样觉得,他第一次沉默的无视了这一晚,当他注视着像翻动画册一样翻动着课本的王喜时自然觉得他是在看其中的内容。其实冯七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那所混合式的学校里是没有小学的,他轻而易举翻过围墙带回来的,也只是一堆“钱”而已。

在那些涌动的时光里,它们就这样平静的堆叠在角落,一直到王喜离开。

   (十一)

这个痞里痞气的青年再一次彻夜未归是在春节前夕。

他自信的告诉着王喜,他将离开几天,等回来时他们就从这个地方搬走。这个干劲满满的青年说完话后留给了王喜一笔生活费,拖着两大箱子的货钻进了大雪中。不太坚硬的箱子在雪地里滑行出两道长长的痕迹,片刻后淡淡的白雪又铺在上面,就像一条车轨。

这条“车轨”一直蔓延到外面的大道,王喜一直注视着那道身影,一直到那身影出现在路灯下,又消失在路灯下。

他的脚步停在了路灯范围外十米,始终没有走出巷子。湿漉漉的冰晶沾满了他的身子,风把他吹得直哆嗦,在那里站了一会后,他裹紧了些冯七给他的旧棉袄,转身低头走去。他不明白冯七为什么要在夜晚离去,等他迈着僵硬的小腿爬上三楼时,才突然想起那位炕上的老妇人,想起了那个夜晚:

“兴许是晚上走得远些。”

王喜自顾自的点了点头。他的头发都是冯七剪的,锅盖一样的刘海总在他低头的时候微微遮住一边眼睛。他挠了挠自己的一边眉毛,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随后打开了房门熟练地走到一堆药瓶前。老灯泡里散发出的橘黄色灯光让他觉得暖和了些。抖了抖身上的雪渍,他又开始熟练地坐在垫了层纸箱皮的地板上继续着每天的工作。

在冯七离去的时间里,这双小萝卜一样的手指就跟外面的大雪一样,扒拉个不停。

无休止的白雪会让等待的日子变得无比漫长。空箱子一个一个的被他装满又拖到隔壁的库房里,这副瘦弱的身子像一根火柴串着一团棉花一样穿着那件棉袄,反复的在库房和住所之间移动。虽然只隔了一堵墙,但他总是走得很慢很慢,他害怕库房里的白瓶子越来越少,又担心冯七是不是迷路了,毕竟外面的雪下得那么凶。毕竟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片刻之后他又担心,他是不是像那时的他一样,被一辆颠簸不停的小汽车带走了......这个忧心忡忡的孩子越是担心,手上的活就干得越快,干得越快,再到库房时又更慌张。一直到外面的鞭炮声陆陆续续响起时,库房里再没有了能让他干的活,而青年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在房门口。

到了喜庆的时节,那些吼叫般的鞭炮声吓退了大雪,也驱然了些盘踞在人心头的恐惧。他常常在出门吃东西时坐在饭馆门口观望大街上的行人,眼睛里搜寻着那条长长的“轨迹”。大雪过后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就像一团让人透不过气的大雾。他的一双脚趾常常冻得僵硬,那个粗心大意的年轻人始终忘记给这个一直待在屋里的孩子买上一双足以抵御寒冬的棉鞋。在这段喧闹的日子里他发觉了对面一直黑暗的窗户突然有了颜色,不知哪里的楼道里偶尔会传来小孩们奔跑嬉笑的声音。

那是不知从何处归来的一家人,与他正对面的那栋楼的窗户甚至清晰得足以让他欣赏一出皮影戏:那道寒风中的暖色灯光开始让他觉得厌倦。这名楼道中的守望者与那些灯光中晃动的“皮影”格格不入......等他感受不到脚趾传来的触感后便会转身走进屋里,这时外面的天地又会被他用一扇木门隔绝,寒风会在这时尾随着他溜进屋内,带着些拨烂子和片汤的香味......

  (十二)

玉娟是在鞭炮声消弭之后不久到来的。

当她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配来的钥匙打开冯七的房门时,王喜早已记不起这个曾给过他糖果的姑娘。她在进门后只是轻瞥了王喜一眼,便轻车熟路地走向冯七的床边,拿走了冯七在这件屋子里所有的钱财。他在一旁怔怔地看完了这一幕,这个叫玉娟的姑娘在离开前犹豫了会,片刻之后她蹲在了王喜的面前,冲着他轻翘了下下巴,清脆的声音从她涂抹得艳红的嘴里平静的传出:

“你叫什么名字?”

“......”

在她蹲近时,王喜终于认出了这个穿着臃肿散发着一股淡淡香味的女人是那时递给他糖果的姑娘。她曾与他说了许多话,那些只有他能听却听不明白的交谈在这时起了效果。两人短暂的沉默了会,在女人陆陆续续的轻声追问中,他坦诚的讲述了关于他的所有,尽管那些坦诚就像一张白纸。

玉娟站了起来,她俯视着坐在一团棉被上的男孩,眼神微眯,睫毛一闪一闪的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随后伸手掏出了电话,外面风大,这个电话是在房间里接的,他们说着一些王喜听不懂的方言。玉娟一双眼睛时常一动不动的打量着他浑身上下,这双常常流入真情实感的眼睛在此时就像看一只货物一样看着王喜,将他的模样描述进电话里。

他有些害怕,但始终只是用一种戒备的眼神看着身前不远处的金发女人,他记得之前她的头发是没有颜色的,或是前几天染的。玉娟挂了电话后露出了一副欣慰的笑容,她再次蹲在男孩的面前,这次她的语气比刚刚温柔得多,就像第一次递给他糖果时那样:

“你还想找你娘吗?”

“......”

王喜的眼神依旧带着些警惕。

“嗯?还找吗?”

“......”

玉娟的语气更柔软了些。她伸出一边戴着镯子的手轻抚着王喜的脑袋,将他的刘海往后翻了翻,随后又细心的梳理整齐。她的眼神里时不时闪过一些神情,仿佛抚摸的是自己的孩子。

王喜先是本能的闪躲,随后就渐渐安静了下来——他奇怪地看了一眼一脸淡妆的玉娟,垂低了些头,脑海里下意识的思索着她的话语。沉默了一会后他又扭过头看向旁边整齐又密密麻麻的各式各样的药瓶,目光就这样停留在了那里。

现在正值下午,一些锅炉味与菜香随着屋外时不时呼啸的风挤进了房间里。玉娟并没有再逼问他眼前的这个孩子,只是两只手按着自己的大腿站起了身子,将一头披撒着的长发扎起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马尾,随后微笑着对着他询问道:

“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走吧?”

说罢她拉着男孩的手把他从睡得已经有些出绒的棉毯上拉了起来,又拉进了充斥着淡淡异味的厕所——一双黑色的跟鞋踩在一片已经老旧得泛黄的地砖上,男孩就这样任由着她搓洗着自己的脸庞,随后她又在屋子里找到了一条围巾给他包裹好,牵着他的手走出了房间。

跟鞋声随着香水味淡淡的弥漫在楼道里时,女人随意的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王喜。”

王喜犹豫了片刻之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随后跟着这个有些高挑的女人就这样走出了楼房,走出了巷子。

   (十三)

“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面馆里玉娟看着埋头吃面的孩子缓缓问道。他们对面是两栋尚未完工的楼房,冬天天黑得早,而那边的路灯不知为何今天没有亮起,这让大雪后两边的明暗被对比得更加明显。

王喜只顾着吃面,看样子确实是饿了,除了速度慢了些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坐在靠外边的玉娟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没有回应,只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马上说什么。

这时外面由远到近的传来一个女孩的嬉笑声,像在跟谁嬉闹,不久后一个父亲追上了这个女孩的脚步,他们就像一副画一样跑进了面馆的门框里,又在一阵嬉笑声中离去,只剩两道大小不一的脚印留在雪中。

王喜似乎是听见了那位父亲呼喊的声音,那是一阵洪亮又沧桑的呼喊,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横冲直撞......他无视了玉娟直直地望向外面的街道,眼神在搜寻着那对身影的同时手里还不忘缓慢地扒动着筷子。玉娟看在眼里:

“快吃吧,吃完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我们就去羊城。”

说罢,女人又静静地看了会继续吃面的孩子,用手替他抹去了衣服上的一点汤渍。之后她的眼神飘荡到了大路上,深扎在了那片幽暗的尚未建成的楼房之中:那或是本地新建的最高的楼房,像一堵屏障一样横在大路的那边,在这边敞亮的路灯衬托下,那些楼房上一排排幽深的窟窿像是深渊一样向着这边的灯光张开着嘴巴......兴许是新春的缘故,傍晚的大路上并没有多少人。那两排一大一小交错在一起的脚印就这样袒露在了天地间许久,除了不时呼啸的风声,空气中只剩下了面馆里的咀嚼声。

晚上回到了屋里的王喜久久未眠,他并没有答应那个女人的提议,甚至脑子里还始终在想着冯七为什么会去这么久。

“他不回来了吗?”

王喜想不明白,他觉得冯七应该是在另一个地方与那些姑娘约架去了,不然就是已经在另一个地方发展他口中的业务,可他为什么不跟自己说一声呢?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最后他望着空荡荡的长桌有了答案: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个电话!因为没有电话!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他常看到冯七用那些电话联系他想联系的任何人,就在今天,他还看到那个曾给他糖果的女人用了电话。

这个夜晚他莫名的像一个放心不下庄稼的老农一样来来回回的在两个房屋之间走着。他先是把住处的药瓶又检查了一遍,又把库房里的箱子整理了一遍......等确定没什么纰漏之后才躺回自己的棉毯上。不久之后他又会爬起来打开灯,重复着之前的举动,一直到将所有药瓶都擦拭了一遍。他学着冯七查货时的模样站在那堆箱子和药瓶前巡视着,反复确认后才犹犹豫豫地钻回自己的被子里。

等困意快要席卷他的思绪时,他又猛地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摸开灯环视了房间一圈。他失落地走到了冯七的床前,花了几分钟将他床上的被褥、衣服收拾摆放整齐。

呆呆地注视了会干净整洁的床铺后,这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才意犹未尽的关掉了那盏橘黄色的灯。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