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第二天上午,玉娟换了身衣服,这一次她梳妆打扮得平常了些,只是将有些蓬松的头发放了下来,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羽绒服,衣服上的香水味淡了许多,似是之前残留在上面的气味。她带着两个热乎乎的饼在门口等了王喜许久,随后拉着这个犹犹豫豫的男孩离开了这间散发着淡淡纸箱味的住所。
她就这样拉着他走到巷子里,朝着汽车站的方向走去。被牵着走的王喜时不时地回过头,也不知道在观望些什么,等卷缩着的小脖子有些发酸了,他又开始怀着期待眺望着前方的路。再次走过那间小卖部时,他咽下了嘴里的饼仰起头向玉娟问道:
“他去哪里了?”
等到视野逐渐开阔,两人已经走到汽车站的广场,王喜忍不住的又接着问道:
“他去哪里了?”
“你说那个小偷?”
“啊?”
玉娟依旧拉着他的手,径直地向着一辆大巴走去。在穿过三三两两的人流时,玉娟淡淡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不会回来了。”
王喜皱了皱眉,站在原地有些疑惑的看着面前女人的背影质问道:
“那是哪?!”
玉娟显然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个反应,她转过身看了看面前这个眼神疑惑的孩子,微微蹙眉,有些不悦的随口答道:
“他该去的地方!等他再出来的时候你估计已经跟他差不多大了。”
兴许是她的话太绕,竟一时堵住了王喜的嘴巴。他赌气似地垂着头任由着她继续拉着自己穿过一排大巴,最后停在了一辆镶着一圈黄泥的汽车旁。
上车前的他执拗地盯着来时的方向,向牵着他手的玉娟问出了关于冯七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叫什么名字?”
“谁?”
玉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此时车上的司机刚好下车,她靠边避开了这位准备下车吐痰的司机后拉着他一边上车一边答道:
“冯七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
“冯七?”
王喜埋下头,脑海里出现了那个时常在他耳边嚷嚷的男人模样。
“那你叫什么?”
女人笑了笑,将他塞到了窗边。
这辆长途大巴的客人并不多,刺鼻的暖气味充斥着整个车厢。他们坐在末尾,用那个女人的话说,这样不会遭贼惦记。王喜有些忐忑地望着窗外,这扇已经旧得朦胧的车窗实际上只有上半部分才能看得见,但他还是能隐约看见外面的人影。那个聚在人堆里的司机在不知第几次哈哈大笑之后,终于丢掉了手中的烟。
“六根。”
他有些打着哈欠的在心里数道。那是他看见的第六个从那个矮个子的光头手中掉到地上的火星。
随着那颗火星熄灭,汽车也躁动了起来。他下意识地耸了耸身子望向一旁的玉娟,却只看到一个木然的侧脸。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继续倚靠着冰冷的车窗,看着外面的人和车移动着。
这辆镶着黄泥边的大巴就这样摇摇晃晃的出发了,前排的乘客不时还会和司机开一些荤段子,讲到兴起时司机还会笑着朝那些个人吆喝两声,他那游刃有余的样子就像一名在地头上劳作已久的牛夫。巨大的“黄牛”在他的吆喝下勤奋的向着南边奔去。玉娟像多数乘客一样沉默不言,王喜好奇的精神劲也没帮他撑多久,几乎没有坐过长途的两人在颠簸中没过多久便相互倚靠在了一起昏昏睡去。
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路,车外白雪的痕迹随着路程一点一点被擦拭,更多的绿色沾染在了大地上。
(十五)
汽车再进站时已是第二天傍晚。
许久没有行走过如此远路程的玉娟有些紧张地拉着王喜穿过了向他们吆喝的人群,此时她的头发早已没有了刚上车时那样整洁,衣服上的气味也都变成了清一色的烟味。她带着王喜在附近的招待所开了一间招待房,不同于她脸上深深的疲倦,下车之后的王喜有些亢奋,他看向这座“羊城”时脑海里正尽他全力的回忆起他那位再未谋面的母亲。即便那张脸模糊不清。
次日一早女人便已经醒来,等男孩睁开眼睛时她已经带着吃的和一些衣服回到了房间里。
这间散发着灰尘味和腐木味的房间里她先是擦拭了一块布满污垢的镜子,随后小心翼翼地帮王喜打扮了一番......在他恍然一新后,她憔悴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容。王喜也看着她笑着,他摆弄着身上略小的新衣服,在镜子前远近来回的看了又看,全然不知他就这样被卖给了一对临近中年的夫妇。
这个二十六岁的姑娘在打扮完王喜之后又在镜子前将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那副之前憔悴得如同三十多岁的面容瞬间年轻了许多,那些之前被遮盖住的韵味也瞬间流露了出来。在镜子面前反复地拨弄了自己那金黄色的头发后,她满意地牵着蹦蹦跳跳的王喜坐上了离招待所最近的一辆载客面包车。
(十六)
那是一片老旧的别墅区。
她像一个初入城市的农村妇女一样费了老大劲才找到那个住所。沿着道路边的一条小路进去,一边是一片人工种下的细竹,一边是并排着的两户双层楼房。当他们的沿着这条石板铺成的小路走进去时,可以透过铁栏看见两个院子:第一个院子里的大门紧闭着,院子里空荡荡的,像是很久没人居住一样。第二个院子的栅栏上则缠绕着些绿植,玉娟仔细地看了会门牌上的号码,掏出了手机。
这时的王喜已经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的景色——绿色的草皮像是地毯一样裹着这百来平方米的院落。靠近铁门的左边是一处水池,水池的中央正源源不断的向外喷涌出水流,除了水质有些浑浊以外乍看上去也算别有一番风味。水池再往里是一把巨大的伞,伞的下面摆放着一张白色的圆桌和两张黑色的长椅......就在他准备望向别处时,耳边传来了玉娟的声音:
“喂?我到了,你在哪呢?”
“你等会。”
“嗯......”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男人声音,玉娟在心里轻呼了口气,就连握着王喜的手也放松了些。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的客人。又或是朋友。
这个快四十岁的男人曾是一家工厂的经理,当他调任的时候,缘分给了两人一段露水情缘。这段露水情缘曾一度发展到接近情人的关系......玉娟并非不知道他有一个比他小将近十岁的妻子,她情愿发展到情妇,但她也深深知道一个风尘女子连情妇的资格都没有。让人庆幸的是,就在她想向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坦白时,工厂的一纸调令抢先替这段情缘画上了个句号。
而她现在带着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再次来到了这个句号面前。就在她思绪着那段恍然如梦的生活时,电话那头又传来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在哪呢你们?!”
“就在门口!”
玉娟的声音开始有些焦急。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了一阵关门声,男人的声音接着响起:
“是后门啊!早说嘛。”
这时一大一小的两人才发现,这么大一个院子其实只是人家的后院。院子里有一片落地的玻璃窗,却黑漆漆的,玉娟只能从那些玻璃片中看见自己拉着王喜的映像,她的脸色有些凝重,甚至下意识地摇了摇自己的头......在借着镜子仔细观察了下自身的穿着打扮后她的脸色微微好看了些,随之目光又有些恍惚,片刻之后,她转头看了眼还在好奇观望着四周的王喜,又看了眼那些黑漆漆的反光镜面,将外衣胸口处的拉链向下拉了些。
电话挂断后不久,中间的漆黑玻璃被平移到一边,有些昏暗的室内走出了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他的眼睛微眯着,穿着一身睡衣,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大门走来,他的眼神先是看着王喜,随后移到了玉娟的身上,随后又移到了那拉开了些的拉链处。玉娟的本能告诉她她的伎俩有作用了,不管他的动机为何,她的心里都涌出一丝愉悦的情绪。至少他没有厌恶自己,她在心里想着,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初还没来得及开口告诉这个男人她的另一部分生活。
就在她在心里胡思乱想时,这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已经走到了院门口,他一边打开着门一边向她问道:
“就是这个孩子?”
“嗯。”
被迎接到院子里的玉娟愣愣的答道。她那双眼睛在这时清透了许多,始终停留在面前的男人脸庞上。随后两人用一种方言旁若无人的聊起了王喜:
“你跟他说了什么,他不会闹吗?”
“不会,他很听话......”
“那他的母亲?”
“那个女人早就不要他了,他是个孤儿。”
男人听到这里笑了笑,片刻之后继续问到:
“你怎么带他来的。”
“他说他妈在羊城,我就跟他说这里是羊城。”
玉娟下意识地用手整理了下头发,她扭过头看了看王喜一眼,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听见这话的男人皱了皱眉:
“你这样说我怎么办?他要在这里待这么久。”
这回轮到玉娟笑了笑,她挪开了放在男孩头上的手,看着男人的脸笑道:
“小娃娃还不好哄吗?”
“......也是。”
男人沉思了会,似乎心里已经有了对策,此时他的注意力已经开始游离在眼前多年未见的老情人身上。
就在两人聊天的时候,王喜已经将这间院子打量了个遍,院子的另一边地上摆放着一排装饰用的小石头,墙上有一扇装饰的小窗户,可以看到隔壁的院子。等那个男人再进去屋子时,他的眼神也跟着那道身影溜了进去。几乎是本能,他的身子向那个方向探了些。玉娟看在眼里,她蹲下身子替王喜整理起了衣服,嘴里缓缓问道:
“想住这吗?”
“想。”
王喜想都没想的答道。他看见屋子里打开了灯,里面的地板都是木头的,有些昏暗的屋子瞬间被一盏不知道哪里的大灯照得敞亮,一同敞亮的还有一些家具......痴迷的状态让他没有注意到听到想要的答案后玉娟的脸上并没有出现笑容。
他的眼神还没在那扇玻璃门里探索过瘾,便被那个男人的身影遮挡住。他看着这个男人递给了玉娟一包什么东西,将她原本扁平的口袋撑得鼓起。
“你认得出去的路吧?”
“啊?”
听着男人突然的发问她愣了愣,此时她刚将那笔钱揣进外衣口袋里,又不放心地掏了出来。
“那我走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犹豫地问道,那副模样有些窘迫。直到现在她还抱有一丝寄托于这个男人能将她从那些糜烂的生活中拉出来的希望——她曾多次在梦中见到这副面容,但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再次见到了他,她多想告诉他,其实玉娟并不是她的真名......她有多爱慕眼前这个男人就有多厌恶这个名字,她想开口,告诉他那个自己都许久没有呼唤过的名字,那是她人生最干净纯洁的角落,她想给他.....这个二十六岁的姑娘此时仿佛又成为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就这样呆站在原地,拿着钱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她的心中好似有万千情绪想要表达,就像她的万种风情本可以只展现给他一个人。
这个女孩垂低了些头,寒风吹过院子,天空中忽起一层淡淡的阳光,使得她飘洒的头发顿时金光闪闪。这时一声喷嚏声响起,没人注意王喜始终穿着一双小拖鞋,他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突然之间都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坐在草坪上用手搓着自己冰冷的脚掌。
那道喷嚏声似乎替这个男人做了决心,他看着面前垂低着头的玉娟,既看到了一个十六岁女孩难以启齿的羞涩,也看到了一个二十六岁女人的媚气。他下意识地将头歪向一边,两只手在身上摸着烟盒,却忘了自己穿的是睡衣......末了,他停了动作,又沉默了一秒,说道:
“进来坐会吧。”
说罢他转过身走向已经打开的落地玻璃门,这些竖立着的玻璃门横成一排就像幅扑克牌一样。刚走两步,一道小心翼翼的询问便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她......你老婆不在家吗?”
男人的脚步顿了顿,他转过身看着只走了一步的玉娟,脸色有些异样,但最终还是被眼神中的火光噬灭,他的声音比之前轻了许多:
“不在。”
(十七)
年幼的王喜好奇地看着他们走进那扇门内,随着玻璃门被关上,就只剩下了自己的映像在跟自己对视着。
在这一会的工夫,他像是终于没有了约束一样,先是去扒拉了下水池里浑浊的水,可惜的是里面并没有鱼儿在游动;他又观察起了那几块新奇的石头,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排得像一条弯曲的蛇一样盘在草地上,最大的能到他的胸口,小的只能到他的膝盖,一般大的则刚好能当他的小板凳......他就这样坐在其中一块石头上向四周望去,眼光又落到最靠外边的一块小石头上——那是最小的两颗石头之一,他注意到那颗圆鼓鼓的石头下的草坪有些微微发黄,便跳了起来站到那颗小石头旁,随意拔了拔草,却轻而易举地拔起了一小块草皮。
这让他瞬间恐慌了起来。他忙看向那些黑漆漆的门,生怕那突然有个缺口,不过还好,那里面的“院子”还是完整的。紧张地吐了口气后,他赶忙将手上的草皮放了回去,左右摆弄了不下三次才修补得跟原来相差无几,又跑到水池边洗了个手,才在院子里继续漫无目地走了起来。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那扇连接着隔壁院子的窗户上。
在他还想走过去细看的时候,玻璃门突然被滑开,一道他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她的脸颊还有些微红,这让身上的韵味更上了一个层次,此时看向王喜的眼神就像一个姐姐在看着自己的弟弟。
她蹲在了王喜的面前,现在的王喜除了肤色以外已经算得上清秀,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玉娟,这是他第一次俯视她。玉娟两只手扶着他的肩膀,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先在这里住着,等过段日子我再带你去找你娘。”
“为什么不是现在去?”
“因为你还小,羊城很大,你还想挨饿吗?”
听着玉娟轻柔的话语,王喜咬着嘴唇盯着那双眼睛,泪水开始在他自己的眼睛里打转:
“不想......”
“那就听话。”
说着玉娟将他揽在怀中,感受着怀里传来的轻缓的抽泣:
“我答应你,会带你去找你娘的,在这里要听话,等长大了才不会挨饿,懂了吗?”
男孩紧抓着这个拥自己入怀的女人,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手掌正在抚摸着他的后背,这让他的情绪平复了许多。随后他轻轻地推开她,想看着她的面容,但眼眶里又太多泪水,只好一边擦拭着眼睛一边说道:
“你会跟着冯七一起来吗?”
玉娟脸上的笑容更淡了些,她替王喜擦拭着另一边眼睛与脸颊上的泪痕,熟练地将手放在他的小脑袋上抚摸着。她看着那张较真和期待的脸,咬了咬已经有些花妆的嘴唇,目光又落在了一双被冻红了的小脚丫上,像是无处安放一样。那些话如同一股温柔炙热的暖流,驱散了盘旋在两人头顶上的寒风:
“会。我们会一起来的。”
安抚好王喜之后,她又望了眼屋子。里面是暖色调的灯,配合着周围的黑色玻璃,就像一个灶炉。
得到了答案的王喜镇定了许多,他看着凝视着屋里的玉娟,这个年纪的他是分不清落寞和孤寂等等这些词语的含义的,他的脑海中只有快乐和难过,但现在他看不清玉娟到底是快乐还是难过。她的脸上好像什么都没有,但在转过头看向他时又露出了一副笑容,虽然带着些倦意。
玉娟裹了裹自己的衣服,那笔钱已经被她放进了里面衣服的口袋里,将外套拉链一直拉到脖子后,她最后抚摸了一下王喜的脸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院子。
王喜扭过头看着她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院门外,跟鞋声在被绿植缠绕的栅栏外响起,交杂在风吹过那排细竹林发出的响声中。
(十八)
跟鞋声消失后不久屋里的男人便走了出来,还是穿着那身睡衣,只不过看上去精神了些。
“你叫王喜?”
“来。”
男人慢悠悠地从宽松的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看着在注视着靠外面那一节栅栏的男孩。这时他才想起玉娟曾对他说的话,他指示王喜坐在那张白色圆桌旁,不过后者却没有坐下,而是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他没有理会,在慵懒地坐到靠屋子一边的黑色长椅上后,他看着眼神有些闪躲的王喜说道:
“她都跟你说了吧?”
王喜的脑海中又浮现玉娟不久之前跟她说的话。男人拿出了一个火机,留着一头短发国字脸的他面色稍微平淡些就会显得有些严肃,他下意识的用出了在工厂时的说话态度:
“你呢,就好好待在这里,我们会管你吃住。不过别想着跑出去,你这个年龄跑到街上你用什么养活自己?”
“听明白了吗?”
王喜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抠着自己的裤子,他把头垂低了些,并没有答话。男人一边沉默地看着他一边点燃了叼在嘴里的香烟......似是在脑海里想了会,在吐出两口烟雾后他又接着问道:
“你还记得你娘的名字吗?”
“王......”
低着头的王喜在脑海里回忆起那个模糊的名字,就像被沙尘迷了眼一样,那个名字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那间土窑房里:
“王冬艳。”
“哦。”
“这样吧......”
男人坐起了些身子,盯着男孩认真的说道:
“你呢,以后就住在这里,我会让你干一些活,但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你必须得待在这个院子里,一步都不能出去,懂了吗?”
说罢,男人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语严肃了些,又一边玩弄着自己手指的死皮一边继续补充道:
“如果你听话,到时候我会给你一笔钱。”
见男孩依旧低着头不为所动,男人想要发作又莫名地笑出了声。片刻之后他将烟头熄灭在了桌子上接着说道:
“如果你逃了那就一分钱也拿不到,珍惜这个机会吧!就你这样子在外面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别说去那个什么羊城了......”
“这里不是羊城吗?!”
这回王喜动容了,他抬起头皱着眉惊问道。男人这才察觉到自己说漏嘴了,只好沉默。王喜则不甘心地继续追问道:
“这不是羊城吗?”
“嗯......也算吧!羊城附近。”
男人有些犹豫地摸着自己的头发答道,看上去已经开始有些厌烦这样的谈话。
“那这是哪?”
王喜稚嫩的声音尖锐了许多。一阵微风吹来,阳光已经开始有些燥热,男人沉着脸看了他一会,答道:
“牛城。”
“那她为什么说这里是羊城!”
他愤怒地喊道,但眼睛始终看着桌子底下的草坪,男人穿着一双黑色的拖鞋,两只脚交叉在一起。他想质问,又不敢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男人质问。
“她搞错了。”
男人不耐烦的答道,明显不擅长这样的对话。
“为什么会搞错?”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抬起头的王喜。
这个孩子的面容虽然还带着稚气,但相比刚到清延县时已经坚毅了许多,他就这样看着面前的男人,那副神态甚至有些像冯七,他想知道答案。
裹了裹自己宽厚的睡衣,一直被质问的男人已经不耐烦,但他还是堆出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这个技能对于中年人来说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会啼哭一样与生俱来。这个本领王喜还未领会,自然更谈不上看穿,在他期望的眼神中,男人又点了只烟:
“她迷路了。”
“你骗人!”
“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我......不记得了。”
“那不就行了!她也会迷路的!”
(十九)
这栋看上去冷清沉闷的房子曾经也是欢闹过的。
算得上事业有成的男主人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有一个男孩来继承他的人生,最好还加上事业,为此他曾向人求药,以确保他的妻子能诞下一名男孩。而不是一个赔本买卖。这就好比刮开奖票时的人心中的祈祷,但祈祷毕竟对人无害。那些药最终也只成了开奖前的兴奋助燃剂。
那位嫁给他的年轻妻子因为长期服用那些连那人都叫不上名字的糟糠分别诞下了两名死婴。让人讽刺又难过的是,那是两名女婴......这对于一个年轻的母亲来说就像两枚落在身上的原子弹,对于她的人生来说,其威力并不逊色于广岛长崎。在第二枚“小女孩”落下后,那是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的人间炼狱。
男人也难过。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于是那人告诉他,因为他妻子的阴气太重,随后又到他们家里走了一趟,说院子就像她妻子的子宫,顾名思义,宫寒。于是给出了新药:让一个男孩住在院子里,每天上午围着院子顺时针转三圈。当然,天气晴朗也可以再多转三圈,以此消解她妻子和家中的阴气与寒气......有趣的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技术往往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而文化伎俩则像蝗虫一样分散在孕生文明的土地上,当那些人不作为的时候,这些人就替他们作为。
为难的事情来了,他想要一个孩子,但并不想违法,也不想毁了自己的前途,他比任何人都深知自己的一切来之不易。
苦寻无果后,他们的夫妻生活开始发生变化。男人为“药”忧心忡忡,那些晦气的婴儿用品被他悄悄丢得一干二净,但女人还是日益憔悴。她憔悴得不算快,但男人能感觉到。
渐渐的这个还算年轻的女人开始有些喜怒无常——她常在他深夜下班回到家时与他大闹一番,那披散着头发哭喊的模样让这个本就喝了酒的男人心烦意乱,在那些碎玻璃的嘈杂声中,他能做的就是频繁出差。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温柔贤惠的妻子变得如此野蛮,和阴晴不定,他尝试过安慰,也仅仅停留在尝试的阶段。那些“核辐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蔓延。直到她开始不修边幅的在窗台边一坐就是一天;在暖色的厅灯下看一片雪花的电视;或是裸露着上体坐在梳妆镜前化妆......在“治理”无果后,男人尝试争取调离。这次没有停留在尝试的阶段。
他先是向北调了七十多公里,但还不够,因为他的女人只是阴晴不定,还不是疯。她害怕一个人待在诺大的家里,胜过害怕独自一人乘坐一趟长途大巴。当她出现在厂区的时候,恼羞成怒的男人又向北调了两百来公里。
这次够了,因为一个再癫狂的女人也会害怕旅途中的黑夜,何况是未知的旅途,何况是一个活动范围不超过附近公园的家庭主妇。
调离的去处只是一座小城镇。他很清楚自己不久之后便会回去,所以并不忧心那里的生活配置。那是一条夹在黄河支流边的城镇,又或是支流的支流。那河不清不浊,离厂区算不上远,俊气的男人在随后的日子里很快就拥有了一朵桃花,一位恰好与他一个家乡的姑娘。
——这个瘦弱的女孩子最开始穿着一身长裙,披着有些凌乱的头发,像个学生一样从厂区斜对面的住宅区里走出来。那些像废弃楼房一样的住宅区只还有少量做散工的工人居住,这座小城镇本身并不发达,胜在夹在两座煤矿城市之间。因为上边的叫号慢,所以玉娟常需要自己跑来这样的“散客”区,她的一个姐妹告诉她,去找那些聚在一起赌钱的人。
玉娟的初衷是想上学,但家里能帮她的不多。在她快读完初中时,周围的同龄人多数已经南下务工,她那在农村摆弄了一辈子庄稼的父亲苦口婆心的通知她,家里已经供不起她继续读上去。那副口气就像是打定了决心不愿再给一片长不出粮食的庄稼地施肥,但又不想那块地就此荒废掉。
只是她不愿意,她见过那些读过书的女人谈吐,她没有多么远大的理想,她只是迷茫。迷茫常常会让人停滞不前,而足够纯粹的迷茫却会让人勇往直前——同村一位早已出去务工了的姐姐带着她走上了这条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想读书,但不想自己的衣服风尘仆仆,不想穿着老旧的衣服走在大街上,不想看着那些穿着干净衣服有说有笑的女孩们,不想再回到那个贫穷得宛如死水的村庄。
她沉浸在能够左右自己生活的快乐里,一边小心翼翼的在夜晚工作一边在学校刻苦的学习。她觉得自己左右了自己的命运并开始向家里寄钱,开始穿上心仪的衣服,她的成绩名列前茅,天命所归似的考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高中。
信心满满的玉娟坚定的觉得只要成绩好了,钱够用就行。但在那个贫瘠的年代,或者说他们贫瘠的年代,那样的收入对于一个虚荣心逐渐壮大的女孩子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强烈了,她可以接受自己的成绩下滑,但无法接受可怜得如同施舍乞丐一样的生活费。
她已经习惯了在学校里被男生们瞩目,有时哪怕并不缺钱也会习惯性的去工作。这件无法启齿的工作似乎成了她所有安全感的来源,她厌恶夜色朦胧时的自己,又痴迷于阳光下的生活。
一直到那些爱慕她的男生们将她的工作扒拉到太阳下,被学校瞩目。
(二十)
世界就是这样,每个普通平常的一天,都可能在上演着一个人的世界末日。
玉娟像一个被流放的罪人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流浪。在那条不清不浊的河流旁的相遇,已是两年之后。
男人如获至宝。她和他谈起了那些阳光的过去,谈起她的初衷。当男人有些愧疚的告诉她他有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妻子之后,落寞的玉娟只好安慰自己把他当作一个客人。这个穿着一身长裙帆布鞋的女孩就这样走进了这个男人在这座小城镇的半年时光里。他像找到了知心一样对她无所不言,任由着她围绕在自己的身边散发着年轻的活力。玉娟则像是一只流浪的鸟儿找到树干了一样,对这个英俊高大的男人嘘寒问暖,体贴备至,在那段时间里,她拥有了一段正常人的生活,使她的身影不再朦胧,那是许久没有过的安稳。
她第一次在男人的胸膛上感受到了温度。就在沉沦其中的男人想告诉她他想要和她结婚的时候,工厂的一纸调令将男人拉回了现实。
(二十一)
墙外的枝头总是灿烂些。
在男人走后的第二个月,那个憔悴得不人不鬼的女人重新梳妆打扮了起来。她将自己稀疏的头发打理整齐,衣着洁净后将第二个女儿的尸骸埋在了院子里的一颗石头下。她本想将两个女儿都埋在一起,但时间久远,大女儿的尸骸已经无法得到。那是无论多少钱财都弄不来的东西。
常常几天不吃不喝的她此时早已经失去了一个年轻女性的丰满,她就像院外柔弱的细竹一样,先是请来了小区里的保安挪开了那块最小的石头,随后自己一点一滴的完成着剩下的一切。这件事对于此时的她来说无疑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她需要休息,所以一天能挖掘得不多;因为没有力气,所以她挖掘得很浅,因为需要力气,所以她开始进食......如同一个真的在打理院子的女主人。
包裹着她的是一个充满乳白色液体的塑料袋子,那袋子连同里面的液体都还没有三斤重。伴随着一个个木讷的动作,她回到了母亲的怀里。回到了她来时的地方。
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女人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为了完成这个举动她吃得比以前都多得多,只是常常会吐出来。在那个普通平常的下午,她趴在那颗小小的石头上,晚霞晒红了苍白的侧脸,暖风吹过那赤裸着的脚掌。穿着一身洁白睡衣的她就这样卷缩着身子趴在石头与草地上,睡上了一个难得安稳的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