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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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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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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连载

第一十一章 滹沱河

(四十三)

跟风的心理是天然的驱动力,但园丁们都忙着攥来攥去,只在楼顶插了根引雷针就指证了所有劈歪的雷的罪过。

初中没有毕业的胡继伟顺理成章似的走向了社会。他的伯父已经不愿再看到他,而事实是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常常夜不归宿。因为长得清秀,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一些小鸟依人的女生,那些女生有时与他差不多大,有时大上他不少。

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小小的江平县已经不够他施展,他厌倦了这里的生活,他不明白为什么胡淑月能像没事一样继续过着她众星捧月的日子,他从伯母的口中知道了她的成绩下滑得厉害,但伯父又是一个非常要面子的人,所以她将来只能去做个老师。猴子在后来也找过他两次,都是一些小忙,这时的胡继伟跟他已经不是一个江湖辈分,但他没有讲究这些,对于猴子和胡淑月的事情,他也装作不知道。

胡继伟只是郁闷自己已经没有了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他的同学们早已与他疏远,那些曾经与他有过照面的家长们现在都谈“虎”色变,至于与他在一起的那些女生或是女人们则不是为了面子就是为了钱。她们觉得在校门口轻而易举的聚集一二十个人远比拿了年级第一要厉害得多,而同龄人羡慕的目光就是这种心理最好的滋养;又或是觉得自己的姿色足以兑换一张灯火辉煌的饭票,当生活不够如意亦或是停滞不前时,催眠就是最大的享受......直接的感官刺激与上位者的虚荣最是肤浅也最容易得到麻痹的快感,胡继伟这样的男人似乎就是她们与这种生活之间最好的媒介。

这些女孩们的共同点是都想倚靠自身达成自己的欲望,但在心里认可、默许将容貌作为主要资本的时候本身就已经在贬低她们作为女性的平等权利,且长久制约了自身的发展。只是教这些的课本太高了,高到亡羊补牢。关于这点胡继伟倒是典型的喝足了奶就开始骂娘。这个年轻人常在烟雾缭绕的光柱中当着合作伙伴的面说道女人,他一边搂着她们细嫩的蛮腰一边说她们是花瓶、是衣裳,是酒桌上的白粉,是男人的兴奋剂......他知道她们换钱的资本,也知道自己赚钱的能力,这一点倒是外面教给他的。

毕竟,浑浊就是常态。

胡继伟始终没有离开江平县。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老虎”的威名已经传遍了灯台市。不被管束的他下手奇狠,在江平县县史上规模最大也是最后一次黑帮火并中他像砍排骨一样砍下了两个人的手臂,那些乌黑的鲜血像块发脓的黑疤一样粘在大街上,花费了清洁工人足足一个星期的时间。

这场热血的火并最终化为了热乎的谈资被风吹送到了县城的各个角落,也吹到了他伯父的耳边,这个曾信誓旦旦与胡继伟断绝关系的大伯在他母亲都不愿意来看他的情况下执意要去见他一面,他知道这场牢狱之灾的漫长,也竭尽了自己的全力为他打点关系——因为现在的他已是自己生意路上无法小觑的一支社会力量。

外面的热闹对应着里面的冷清,胡继伟没有想这么多,看守所的灯光像白昼一样,那是一种泛着青光的白,他没有像故事里的主人公那样在入夜时反省乃至是思考自己的人生。他在唾骂,骂他的兄弟不讲义气,骂他的朋友办事无能,骂大楼里的人拿钱不办事。他的咒骂在夜深人静时如此响亮,外面的两条老花街依旧像一大一小的两只蠕虫一样静悄悄地伏在江平县的土地上,它们的呼吸昼夜不停,自然也听到了胡继伟的咒骂。它们发出咯叽咯叽的笑,笑声游荡在江平县的马路上,混杂在凌晨的风里,被那些刚从歌舞厅里出来的学生们吸入......哦对了现在不叫歌舞厅了,它们的名字改了,衣服也换了,但这些都与这个男人无关了。

就像电影结尾一样,他的青春跟着那家青春歌舞厅一起倒闭了。

这场谈资来得快散得也快,关押的都离开了江平县,就像被清扫的积灰。人们终于放心了,他们传道授业一样告诫着自己的孩子,为这段谈资画上了个圆满的句号:

“不要到能踩得到水的地方去。”

(四十四)

那不是这片平原上最早的一批工地,却是最朝气蓬勃的一批。它的北面可以远远望到滹沱河,但他们还看不见,因为这时候还未到早晨。老胡带着王喜偷偷的从工地的围墙溜进了宿舍,别看他一副五十来岁的模样,翻起墙来却仍像个少年,本就一身尘土的他很自然的融入到了这片场所里,就像鱼跳进湖里一样。随后他步伐缓慢又沉稳的带着一脸紧张的王喜依着杂乱的野草和散碎的水泥砖头一步步走到他的栖身之所,一排坐落在工地边缘的平房。

平房里摆放着六张单人床,上面都是一些又旧又脏的被子,每张床下面都有几个装满烟头的塑料瓶,中间是两块水泥砖头垫着张木板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副沾了油渍的扑克牌;门口有一个塞着抹布的水管,旁边摆放着两个漱口的牙刷和杯子......没有上锁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正对着房门的床铺上还躺着一个熟睡的人。

王喜并没有直接走进去,许久未洗的衣服擦着身上的伤口让他觉得有些搔痒,而此时走了这么远的路更是让他又痛又痒。他一边抓挠着自己的大腿根部一边凝望着离平房不远处的工地,直到听到老胡的叫唤才回过神来。

那些乌黑的楼房挂满了白色的灯笼,隐约的轰鸣声阵阵有序的传来,这种反常的热闹让他充满着好奇,他甚至能看见一些带着帽子的工人在白色的光线中蠕动,尘雾缠绕着各式各样的影子被拨来拨去。

“快进来,让人看见了不好。”

“你先到我床上眯会,等白天我跟张总打声招呼你就能上工了。”

“那你去哪?”

回过神走进平房的王喜看着一边说话一边拿起墙边红色安全帽的中年男人不解的问道,此时困意已经快爬满他的身子,让他有些耷拉着脑袋。

“我睡不着,出去溜达会。”

“对了,厕所在后面,你没事不要出来。”

“嗯。”

他看着自称老胡的男人拉开房门,开门的风扬起了些刺鼻的灰尘,轰鸣声顿时张扬了许多,随后又藏匿了起来,只剩下接近屋顶的地方还留有一块长方形的通风口在月光下轻喘着气。

王喜是真的困了。他爬上了男人跟他说的那铺床,他的身体算不上重但还是压得床板一阵咯吱作响。床上的被子软软的,他很久没有摸过这么软的床了,浑身的酸痛让他连衣服都没有脱便睡着了。这个觉谈不上好,因为他总是下意识地挠自己的身体,又因为挠到伤口痛得半醒,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梦见了那些在前半夜踢踹他的人们。

他在不久之后才知道老胡是个临时工,工作是按小时计的,拿的薪水也是别人的一半,关于他的从前没人知道,这个倔强的男人从不跟人提起往事。不过他倒是知道了自己并不是老胡以这种方式带来的第一个孩子:就在不久之前,卤蛋才被他带了过来,甚至还有一个比他们大得多的青年,不过他早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卤蛋跟他说的。

时间就这样在黑夜中一点一滴的给生活添砖加瓦,滹沱河边的芦苇已经开始微微摆动,那是晨风的征兆。

王喜在又抓了两下肚子之后把带着浓浓烟味的被子盖过了头顶,他的头陷在有些褪色的布格子枕头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睡眠。

另一边吵闹的工地上叫张总的年轻男人已经训斥了老胡将近一个小时,他知道这个老头每个月总喜欢请上那么两天假出去晃悠,但这次他实在晃得太久了。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他的表情依旧和气。他们一同站在一块倒弄水泥的场地旁,男人的安全帽被他夹在胳膊下面,他一边手掏出了一包北戴河,随后抖出了一支递给站在原地的老胡。

他有些摇头地看着戴歪了安全帽的中年男人,这个低着头的男人他是认识的:

“虎哥,真不是我说你。要不是咱俩是老乡这里都不可能收留你,你应该也知道现在哪里会要个蹲过笆篱子的人?”

“是是是......”

叫老胡的中年男人低着头附和道,他的身板还比年轻男人高些,所以这副模样怪有些变扭。他的眼神不知道该放在哪,最后只好落在年轻男人干净的头盔上。

“那孩子明天先跟着你上工,还是三号楼,等我醒了再带他来见我,你确定挺高吧?”

“是,挺高的,看不出来还是个孩子,就是脸还嫩了些。”

“嫩?”

叫张总的年轻男人笑了笑,这时他才发现忘记递火给他,又把自己的打火机从外套里掏了出来,一边给他一边笑道:

“工地上都是灰,往脸上一抹干个三两天都一样!”

“是是是。”

老胡也笑了出来,他咧着嘴,熟练地给自己点上了烟。

“管饭就行?”

“能不能有个生活费?像卤蛋一样......”

“那不能,卤蛋那小子成年了。”

“行,有口热饭吃有个地住就成,在哪不都是干。”

老胡顿了片刻嘿嘿答道。

这模样又让叫张总的男人笑了起来,他抿了口烟,正眼看了会中年男人,语气里有些唏嘘:

“多久没回去了?”

老胡盯着年轻男人胳膊下的白色头盔有些恍神,那光滑的表壳正倒映着塔吊吊臂上起伏的灯光,像个会弹跳的光球一样在帽子上忽明忽亮......

“虎哥?”

“虎哥!”

“啊?”

“啧,你看看,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做事?”

这句话让有些困意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地扯了扯自己有些松垮的裤子。叫张总的男人看出了他的窘迫,许是读书时听过他事迹的缘故,他脸上的不耐烦消散了许多,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膀,他的语气和善了些:

“我说,多久没回去了?”

“出来就没回去过了。”

“也不想回去看看?”

老胡把烟屁股丢到地上,吐了口烟:

“都这把年纪了,看不看都一样。”

年轻男人本还想说些什么,见他这副模样又咽了回去,

只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肩膀:

“行了,开工吧。”

“嗯。”

“都是自己人,虎哥。”

“我知道。”

说罢走出了几米远的年轻男人又回过头,看着正准备走的老胡喊道:

“虎哥。”

“啊?”

男人的下巴朝着他翘了翘:

“火。”

“烟头!”

老胡愣了愣,随即“哦”了两声,一只解放鞋立刻准确无误地踩到了刚丢的烟屁股上,又朝着年轻男人嘿嘿笑了笑。后者摇了摇头,做了个“走吧”的手势,随后把胳膊夹着的安全帽戴到了头上,朝着一个使着手推车的工人边喊边远去,他的声音混杂在轰鸣的机器声中越来越小。

老胡望着那道背影,脸色不知何时平静了许多,随后他的目光从那顶白色头盔的光点上挪开,回到了自己的脚下。

(四十五)

卤蛋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偷,他跟老胡刚见面的时候就被后者追了整整两条街。最后这个灵活的惯犯居然就这样被硬生生地逮了回来,在他走进工地大门的时候,王喜才刚走出那间院子不久。

这两人到工地后就没好好上班,一个忙着跑,一个忙着抓,最后愣是弄得老胡工作都快丢了他才安分下来。这个刚满十八不久的少年就这样被平时不爱说话的老胡给折服了,嗯,或者说倔服了。

后来在工地上的卤蛋常怂恿同样年幼的王喜一起溜号,他们三个本是一组,于是那些活就得老胡替他们补上。他拉着王喜坐在六七层高的大楼上看着懒洋洋的滹沱河述说着关于老胡的秘密,周围不知哪里有块湿地,导致经常话没说两句便有一群鸟儿掠过他们的头顶......他说其实他是看见了老胡胸前的刀疤被吓住了,但日子久了他觉得这样也挺好。

他们俩常在下午吃饭时坐在钢筋水泥上望着那条弯曲的大河,年龄让他们惺惺相惜。王喜习惯了保持沉默,但卤蛋的话总是那么不中听,以至于每次坐在楼边吃盒饭时他一看卤蛋的嘴脸就会骂道:

“去你妈的。”

“老子都还没开口!”

卤蛋扯着脖子半笑半气的反驳道,他手中的筷子上正夹着一块大红肉,那是盒饭里仅有的几片之一,见王喜不再搭话只是冷着脸一屁股坐在旁边,卤蛋嘿嘿笑了两声,把肉直接丢进了他的碗里:

“没妈的孩子,多吃点肉才能快快长大。”

“去你妈的。”

王喜冷着脸答道,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吃掉了那块丢进自己碗里的肥肉,又恶狠狠地盯了一眼在自己边上狼吞虎咽的卤蛋。这个大他两三岁的年轻人总喜欢这样称呼他,他比王喜高一些,又挺胖,整个人看起来壮壮实实的。其实最开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日子久了他发现那些工人们总在听见这个称呼时笑他,这才反应过来。

卤蛋吃得快,此时正值下午,他打了个哈欠后指着他们斜对面的高楼塔吊说道:

“诶!你看那个铁吊子的石头......”

“什么?”

“他放得太快了。”

卤蛋又扒了口饭,看着那个方向摇了摇头。王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他还是跟着往那个方向投去了好奇的目光:一块被吊着的大石块确实降得挺快,偶尔的骤停还让整个石块左右摇晃。几个眨眼间三五只鸟便从他的视野中飞过,那些鸟儿羽翼丰满,只是轻轻一点便能在天空中游来游去。它们的身姿很快转移了他的注意。

此时的他脸上早已没了稚嫩的模样,一边腮帮子嚼着饭所以鼓鼓的,这些他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拉扯着他的视线一直到天边,等这道视线被拉断了后他的眼神又空洞了起来,低下头扒了两口菜,把悬在空中的脚收回来了一只,盘着半边脚继续吃了起来。正下方的空地上是一些密密麻麻的点,这些移动的点颜色各不相同,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各式各样。

“操!”

片刻之后卤蛋大呼了一声,同时往后退了两步,手上的盒饭被他扔到一边。被吓了一跳的王喜有些不爽地看着趴在楼层边沿朝下观望的卤蛋,嘴里没一点客气:

“你他妈干什么?”

“吓不死你,没妈的孩子你看,他妈的压死人了!”

“总有一天老子拉着你一起跳下去。”

他冷冷答道,但还是把脚从楼边收了回来,跟着卤蛋一起望了过去——那块之前摇摇晃晃的大石头不知什么时候砸在了堆满建筑材料的地面上,一些零零散散的红点、蓝点朝着石块围了过去,直到像蚂蚁嗅食物一样围着石块。直到一个白点朝着那边移动,才驱散了那些“蚂蚁”。

“操,没死人。”

“你怎么知道?”

王喜下意识问道,长时间盯着这么远的地方看让他的眼睛有些发干,顶楼的风又大,终于让他忍不住搓了搓眼睛。

“你看,外面那圈的人该干嘛还是干嘛,那肯定是没死人,唉。”

“死不死人都得该干什么干什么。”

说话间两人都站了起来,各自拿起饭盒后又顺手抓起了旁边小蛇一样的安全带。王喜见叹了口气的卤蛋一副失望的神情,跟在后面笑了一声道:

“你那么想死人自己跳下去不就行了。”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有本事打我一巴掌试试,他能把你踹死。”

“操,没种的孬种。”

“孬种不是种?”

卤蛋听着这没皮没脸的话不屑地笑了笑,他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老胡那个莽子,他本还想再说“那野种呢?”但想了想觉得不妥便咽了回去,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了那些还暴露在楼面的钢筋,熟练地把自己的饭盒丢进了一个袋子里,又拍了拍屁股,那米白色的裤子穿在他身上就像裙子一样:

“哎,你不懂,死人了我们就不用干活了!”

此时的王喜正抡起自己的锤子,他瘦弱的身躯挥舞起来也算有力,忽起的狂风把他宽大的外套吹拉在身侧,弄得里面的单衣紧贴着肋骨。等那摇摆的长锤像弹簧一样砸在固定用的水泥板上后,他看着那发出闷响的位置调整了一下力道,又把摇摆的锤子舞到半空中,他的声音夹在两道水泥板发出的闷响之间:

“你想屁吃。”

(四十六)

那时的滹沱河常常枯竭,河床更像一片陷下去的土地。在断流之后,里面的沙便被人挖来作建筑材料,那些人在拍屁股走人后,身后便留下一些大小不一的沙坑。

王喜在喧嚣的楼层中看着那些沙坑一点点长大,他和卤蛋的身影随着沙石水泥晃荡在这片工地上,穿梭在堆积的建筑方块中。等他们走后,那些沙坑里又开始堆积起了垃圾,这条这片土地上唯一年长的河流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青春痘会以这样的方式长出来。

工地的生活最是枯燥,等到了夏天时,干热的风里便夹杂着沙子,这些风吹到王喜再次黝黑的脸上时,第一次让他主动回想起了故乡......那个村子的模样,那条土路,还有那个经常嚷嚷他的老妇人。

故乡、家、母亲。

这是为数不多拥有温度的词汇,它们好像开始在他的心里复活。那是分不清是日出还是夕阳的金光。这些金光让他的日子开始寂寥,到第二年时,他已经厌倦了工地上轰鸣不休的噪音,还有卤蛋摆弄的那几套三脚猫的功夫。

卤蛋的家乡不算远,他是拿着自己的学费逃出来的,跟大多数人一样,他想出来闯荡,并且敢想敢做。但出来之后他就发现,闯荡是那些有梦有马的人做的事情,像他这样只有一腔热血的,只能称之为游荡。加上社会上教坏的总比教好的多,用那些路边摊上的武侠小说里的说法,他的梦想是成为司空摘星。王喜并不认识这个人是谁,他对那些伎俩好奇但也仅仅停留在好奇的程度。

在身材魁梧的卤蛋第一次翻出那些带着人物画像的纸张时他就指着前者的鼻子说道:

“没一点像,你至少得再去几十斤肉。”

“放你娘的屁!说不定他以前也是个胖子呢?”

叫卤蛋的青年虽然大上王喜几岁,但心智总还像个同龄的孩子一样,他没有在乎王喜的嫌弃,反而较真地看了看自己的赘肉。那些肉已经在来到工地之后紧绷了许多。

王喜一脸嫌弃地看着,在他又抬起头后就知道其想说什么,率先开口道:

“你别说了,老子不学。”

“操,爱学不学。”

“你这样最多也就是个小偷,没出息。”

“呸,你有出息。”

卤蛋练习着一套不知从哪学来的手法不以为然道。他的对面是坐在正方面木桌上的老胡。这个老男人常在晚上拿出下午吃剩的米饭,加上些水之后用铁皮碗架在火砖上烤成白粥。

“你要做成冯七那样差不多。”

“操,他不也是个小偷。”

这事王喜在无聊时跟他提过。但他没提自己的思念,他觉得现在的冯七一定已经做到了老板,在冷笑了一声后他便躺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冷色调的灯光可以看见他床边被拨弄得发光的三个积木,那是他唯一的玩具。

“他跟他们不一样。”

卤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看向王喜:

“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穿着一条大裤衩的卤蛋不屑地哼了一声抽着身子也坐到了床上,从枕头边摸出了烟丢给了远处一直沉默着煮粥的老胡,又自己点了一根。

“他是侠盗。”

“侠盗?什么玩意不也是个小偷?”

“就是不一样,去你妈的。”

“那又怎样?能有司空摘星厉害?”

“司空摘星能让你吃上卤煮吗?”

他开始想念那个拖着箱子消失在雪地里的青年了。

“吃个卤煮有什么了不起的?那玩意是个人都能吃。”

卤蛋不甘示弱地反驳道,他的眼神里没一点在乎,躺靠在床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王喜没有再搭腔,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四十七)

怀着特别梦想的卤蛋,沉默寡言的老胡,是王喜在工地上唯一认识的人,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故事里三言两句带过的日子,总需要里面的人一点一滴的度过,这些日子是干枯又漫长的,就像旁边的大河一样难得滋润。他的身子这两年长得很快,过多的体力活让他的身体精干了许多,相比于经常偷懒的卤蛋,工地上多的是他和老胡相互陪衬似的搭在一起沉默着干活,这样的日子很多,多到如同小说里的字一样密密麻麻,这些日子浸在汗水里,飘过皱巴巴的河床,在天边浮沉不休。老胡再没带过其他的人来,用卤蛋打趣的话说,王喜是他的关门弟子,但即便卤蛋如何打笑,老胡总不搭话。

这个男人在带他们来到这里之后就像完成了使命的将军一样,在平淡的日子里卸甲归田。

唯一变化的,就是冬天时那张矮桌子上多了个塑料瓶子,里面是问人买来的白酒。年轻时的快乐总归埋下了祸根,那些不可逆的药物沉淀在老胡强壮的身子里,随着岁月挥发得厉害。

他的身体在冬天来临时愈发怕冷,一度严重到不喝酒就不能上工的程度,但这些他都没说,工友们都只当他是染上了酒瘾。这个老男人除了偶尔在王喜和卤蛋两个孩子面前,其他时候在外人看来就像他身上的刀疤一样,冷淡又直叫人心里发怵。

等好不容易的冬天熬过去了,他也真的染上了酒瘾。这些王喜看在眼里,对于这个男人他并没有心存感激,但他又担心他的身体。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被少年的傲气藏得死死的。他知道酒不是个好东西,就像“牛”城院子里的那个女人一样,她在喝,他也在喝,当他再次想起那个女人呆呆望着电视喝酒时的场景心里便觉得大人们都通过这种方式排解忧伤。

他不知道老胡的是哪种忧伤,大人们的忧伤好像总是那么多,多到他无法理解。

老胡在春天里喝,在夏天里喝,在秋天里喝,一路再喝到冬天。这时的王喜已经偶尔能在工地上看见他偷偷从外套里掏出酒瓶。刚开始的他还忌讳些,总是左右观望,后来索性直接就喝。他的身体在这一年里看得见的衰老,酒精把他头发染白了许多,面容也浸老了许多。现在的他再也没有第一次带王喜翻越围墙来到这时那么张弛有力。外人都骂他喝酒不要命,但王喜没有这么觉得,他看见了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因酒精而得到舒缓,那多半是生理上的痛。

所有人都知道喝酒干活迟早会出事,他也知道,所以他都很小心,每次都量着量着的喝。但酒不是药,那些白色粉末溶解在他的身体里陪了他二十多年,现在化为了他头颅里的针。从铁笼里改过自新后的是个中年男人,再也不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除了身体发冷以外,这种突然的刺痛就像后脑勺塞了根针一样,闪电般的痛感瞬间就能麻掉半个脑袋,让他在疼起来时不得不用手狂拍自己的头。没有什么比头痛更削弱人的精神了。

在一个收工吃饭的下午他看见楼梯上多出了一块铁疙瘩。顺铁卖钱在那时的工地是常有的事,他不敢偷,只敢顺,等确定了四下无人后他才弯腰朝着那块不知道哪里掉下来的铁疙瘩伸出手。这一伸不要紧,后脑勺紧跟而来的一阵刺痛让他瞬间眼前一黑,这一黑整个人便像袋没开封的水泥一样摔下楼梯。

还没建好的楼房是没有扶手的,老胡侧着身子倒下去,实实在在的摔了三层楼,掉到了一楼的木板上。

那些木板是第二天的用料,搬运的工人赶着吃饭,统统堆在了一起,等次日早上再吊上楼层。这些建筑用的木材板是标准板,每块下面隔着四个手指高的厚木墩,间隔堆叠在一起奇迹般的救了他的命。

巨大的坠物音在已经停工了的楼区格外刺耳,熟悉的老工人都知道这声响不对。就这样,老胡在扬起的灰尘中被抬出了工地。

(四十八)

那些几厘米高的木墩是砸不断的,木板和木板之间空心的部份缓解了他下坠的力道,但脚却侧着扎扎实实的砸在了那些实心的木墩上。这场变故没要命却伤了腿,伤不重,只是不能再做重活。本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那天下班前的他实在头痛难忍,等工友们都走后搂着自己的外套坐在还没装横好的窗台上点了根烟,看着外面的工地喝下了一斤白酒,这一斤白酒比伤还要命。

工地以喝了酒为由拒绝了赔偿,唯一的人道主义是那个叫张总的男人送去的几袋水果。水果是不抵饿的。于是在医院躺了三天之后老胡拖着身子一瘸一拐的回了工地,这时的他已经完全不能干活,整天就只能躺在工床上望着房间发呆。按理来说不可能再让他待在工地,没有哪个老板会在这个一抓一大把农名工的时代去要一个上工时喝酒的劳改犯。更何况还是个看上去临近迟暮的男人。

他只能躺在床上每日擦着廉价的药水,医院的太贵,只能去药店买,还是贵,就只能去买偏方。王喜和卤蛋在第三天才从工友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他们旷工跑去老胡的医院,随之被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破口大骂了一顿,并被立马撵回了工地。他们两个从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这两个年轻人来时都不知道医院在哪,只能一路打听,但即便他们的脚下生风,来回也去了一天的时间。

叫张总的男人当天就知道了这事,跟后来老胡默默躺在工人宿舍一样,他只当风沙太大,嘴巴太干,没看也没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打这起王喜卤蛋两人开始一个白班一个晚班,他们之间的话少了许多,两人轮流照顾着躺在床上的老胡。他们年纪小,但周围的人不说他们也知道,这块工地不会再收留老胡了。起初老胡还不习惯,日子久了也就麻木了,躺在床上一个星期后他就又端起了酒瓶,病和伤像两颗针头一样插在他的脚上、腰子上、头上,让他疼痛难忍又难耐。

三个月后,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的老胡少有的没有喝酒,他披着一件厚外套坐在床上。这时春天刚过去,他盘算着自己身上仅剩不多的钱,抽了一根一根的烟,一直抽到边上干了一宿的同事从睡梦中咳了两声才罢休。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上等着去打饭的卤蛋和刚下工的王喜回来。先回来的是王喜,这个年轻人现在已经俊俏了许多,他总是不怕冷一样穿着件旧得有些小孔的米黄色短袖,一只手搂着工装外套,另一只手则插着裤子口袋不紧不慢地走回来。这个孩子比卤蛋小,但比卤蛋沉稳一些,他进门后先看了眼坐在床上的老胡,随后看了眼卤蛋空荡荡的工床,他知道那床的主人去打饭了还没有回来。现在的住所充斥着习惯了的药水味,他把衣服挂在墙角,刚准备像往常一样摘了安全帽躺到床上,不爱说话的老胡出声了:

“你过来。”

老胡从自己的布包里抽出了一沓旧纸钞,这是他在这里将近五年的所有积蓄。随后他从里面抽出了一小部分,递给愣在一边一脸疑惑的王喜:

“我只知道你问过羊城,但你从不说你去那做什么。”

王喜沉默了,这个男人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于当初在大街上紧紧握住他手的那个人,他习惯了冷漠,所以此时只是随手拉了张矮木凳坐在了男人面前,并没有接过那些钱。

“山西的羊倒是挺多。”

说到这里男人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没有羊城,只有阳城。”

“阳,太阳的阳。”

王喜的眼神闪过了一丝疑惑,他总觉得那是山羊的羊,儿时的幻想里那就是一个遍地羊群黄土弥漫的神秘远方,这种憧憬让他每次寻问人时都说那是山羊的羊。

男人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这种纯真的笑容在他脸上极为稀罕:

“娃娃,这里只有一个阳城,就在西边百来公里,去坐火车吧。”

王喜的眼睛莫名的闪烁了一下,那意味着他多走了一百多公里。

“你在这待多久了?”

听着问话王喜低了些头,手上的安全帽还没来得及放好,正被拿在手里把玩,他的声音带着些轻微的喘息:

“三年了吧。”

房间里沉默了会,只发出了一道打火机的声音。

“三年多了,你一点积蓄也没有,现在的你完全可以拿一份该有的工钱了,而不只是填饱肚子。”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烟雾混杂着药水味弥漫在房间里,王喜冷不丁的从男人屁股边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点上之后转了个身。

“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但现在一切都好,等我走后你也离开吧。往西边去,去阳城,不管你要去那做什么,别在这......”

说到这里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拿着钱的手自然地垂落到了床板上。

“那你去哪?”

王喜赌气似地转过头向男人问道,他的目光让男人转过了头。不会抽烟的他咳得厉害,但男人没有制止,只是又吸了两口,浓浓的烟雾像是从着火的房子里冒出来的一样。见他不说话,王喜拿过了床上的钱,一窝蜂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上不了火车。”

“那就去坐黄皮车,去车站,告诉他们去阳城。”

“那你呢?你去哪?”

王喜看着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咳嗽加上烟雾让他的眼角呛出了些泪水。他厌恶地抹了抹眼睛,把还剩半截的烟丢到了泥地板上,嫌弃的声音随着擦拭眼睛的动作一同传出:

“都殃成这样了还舍不得抽点好的!”

男人被这话逗得笑了笑,把烟头熟练地塞进了床底的塑料瓶:

“这把年纪了,抽什么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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